网络小说的空间叙事论略

2018-11-14 12:44
小说评论 2018年6期
关键词:网络小说空间小说

周 冰

小说叙事依赖于空间与时间,没有空间,叙事就会缺少可承载的容器,失去存在的根据;没有时间,叙述语言、故事等就会缺少计量工具,走向杂乱无章,空间与时间构成了小说叙事的基本维度。在这个意义上,巴赫金将小说称为“时空体”,“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被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时间的标志要展现在空间里,而空间则要通过时间来理解和衡量”。网络小说符合时空艺术叙事的基本法则,但是由于媒介革命所赋予的“网络性”,它的情节发展、事件链接等对时间线性、因果关系的依赖减弱,其叙事主要依据和动力开始向空间跃迁。在《凡人修仙传》《仙逆》《俗人回档》《冒牌大英雄》《奥术神座》《庆余年》《鬼吹灯》《华胥引》《后宫甄嬛传》等网络小说叙事中,比较明显地表现出对地点、空间、地图等元素的偏爱,它们或是直接以地点来命名章节,或是让空间参与叙事,更或者以地图的转换、组合来进行叙事的逻辑架构等,以各种形式彰显了地点、空间等元素的深入人心与特殊意义,表征着一种空间叙事的生成。

一、网络小说的空间与叙事

按《现代汉语词典》的解释,空间是“物质存在的一种客观形式,由长度、宽度、高度表现出来,是物质存在的广延性和伸张性的表现”,以此界定来研判,一切可用“长度、宽度、高度”来衡量,带有“广延性和伸张性”的物质均可视作一种空间。这样,日常生活中具有“容纳性”的物质形式,如山野、村落是空间,房子、森林是空间,人体、动物体是空间,相对抽象的地点、位置、场所、地图等亦是空间,而对它们进行模仿的地域、天堂、小世界等更是空间。从此角度来考量,网络小说中的空间可谓多种多样,它可以是村镇、城堡,可以是道路、旅店,可以是森林、海岛,可以是星球、太空,甚或者是人界、灵界、仙界等,它们的勾连、组合形构起了“后宫空间”“都市空间”“奇幻空间”等经典性的叙事空间。然而,不论网络小说的空间形式有多少,依地理空间的“本义”进行创化,以叙事的旨意进行空间生产,最后再以真实、仿象或虚拟的方式进行呈现,则是其不变的规则。而相应地,网络小说的叙事空间就在三个层面上展开:现实空间、拟实空间和虚幻空间。

现实空间是现实生活世界中真实存在的各类地理空间,它们被作者移植进网络小说中,成为小说中人或物活动、生存的基本场所。拟实空间指的是作者根据现实地理空间特性和规律,对之进行一定的艺术性模仿、加工,建构起来的仿象性空间。而虚幻空间则指作者按照个人所理解的非现实世界的规律和样式,想象、虚构、创造出来的各类空间。三者中,现实空间强调空间的现实性,它是各类空间的物理基础,拟实空间和虚幻空间是现实空间的影子,是对之的模仿。拟实空间的特性在于,虽接近现实但却只是“拟实”,其对现实加工、改造色彩明显,而虚幻空间则虽出自现实却比拟实空间更远离现实,其着眼点不在于对现实的加工、改造,而是进一步的合情合理的想象,幻想色彩较浓。

以猫腻的作品为例,《庆余年》中,故事的背景主要围绕虚构的庆国空间,但在虚构之下却有燕京、沧州、梧州、达州、杭州、苏州、胶州等众多城镇,它们皆为现为现实中国地理行政区划中的地名,燕京的雄壮、苏杭的缠绵、婉转等实谓现实自然地理空间的文学性转化;《将夜》中,世俗势力空间可划分为唐国、南晋、大河国、燕国、月轮国等,修行者势力空间则有书院、知守观、剑阁、墨池苑、悬空寺等,这些国度、势力等的设定是对现实国家疆域、学校、寺庙、道观等的模仿与加工,它们都属于拟实性的空间存在;而在《择天记》中则有武道空间、随身空间,如周园等小世界,在小世界内则又依自然地理空间进行分布,这些小世界玄之又玄,荒诞不经,远离现实世界,是作者想象、幻想的产物,可谓幻想空间。当然,这并不是说在猫腻小说中各类空间界限就泾渭分明,实际上在他的小说中三类空间基本都有所呈现,只不过常是杂糅的,如《将夜》中既有雄壮长安、苍茫岷山、朝雨渭城等现实空间,又有光明神国、武道空间等幻想空间,它们与唐国、书院等拟实空间统一在一起,构成了小说基本的叙事空间。

猫腻小说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可看作各类型网络小说叙事空间营构的代表,众多网络小说对空间的呈现与猫腻相似,所不同在于对各类空间的倚重程度,现实类型题材可能更偏重于现实空间,基本不涉及虚幻空间,如慕容雪村的《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或者玄幻类题材可能更偏重于虚幻空间,不关涉现实空间,如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等。应当说,这三类空间构成了当前网络小说叙事空间的基本层面,但引人注意的是,这些空间并不仅仅是静态的地点、场景等“背景”,而是蕴满了叙事动能,演变为叙事的技巧和手段,推动情节发展、表现人物性格、实现叙事意图、升华作品主题等,促使叙事空间向空间叙事的转变。

在流潋紫《后宫甄嬛传》中,叙事主要围绕“宫”与“斗”进行,“斗”是核心的故事情节,“宫”则是“斗”发生的场所。小说整体以时间顺序进行结构,但是由于对“宫斗”的突出,时间被淡化、模糊与背景化,而空间的叙事能力则得到强调。这些空间既是人物活动、故事得以展开的叙事空间,但它们同时又参与到叙事中来,承担着不可或缺的叙事功能,或是关于人物的性格演变、情爱痴缠,或是关于“头衔”迁降、命运发展,更或是关于权力争夺、阴谋呈现等。小说将空间与故事相融,以空间秩序为主导,以空间逻辑来统辖叙事,以空间作为叙事的重心,进而借助于对空间的排列、组合与展示,将各类后宫故事串联起来,汇聚成整部作品“宫斗”的主题,刻画了甄嬛后宫成长过程中的“步步惊心”。在某种意义,《后宫甄嬛传》的叙事是通过对空间的位置、关系的营构来实现的,空间就是叙事的展开,叙事就是空间的安排。

而在忘语的《凡人修仙传》中,空间的叙事指向更为突出。小说整体空间架构在人界、灵界、仙界三个层面展开,以富含空间、位置信息进行命名的章节多达400余章,而牵涉到的各类拟实空间和虚幻空间数以千计,前者如山边小村、青牛镇、七玄门、炼骨崖、墨回谷、嘉元城、潇湘院、百药园等,后者如虚幻空间如遗迹空间、魔界、地渊、空间裂缝、法宝空间等。这些空间地理风貌各异,“物资”“产出”不同,蕴藏着各类奇遇、升级“机缘”,发生着不同的事,而凡人韩立之所以能通过自我修炼成仙,正在于众多空间的历练、成长,在于各空间故事的组合与演绎,空间成了小说总体构架、人物刻画、情节节奏等的关键手段。

《后宫甄嬛传》《凡人修仙传》并不是个案,《七界传说》《鬼吹灯》《冒牌大英雄》《仙逆》《斗破苍穹》《一世之尊》《唐砖》《华胥引》等作品同样如此。它们的共性在于,在时间之流中,叙述主角“奋斗”“修炼”“成长”“成功”“成神”的故事,但是在整体的时序背后,却通过对各类叙事空间的开掘,促使传统线性叙事中时间与空间位置的转换,“将历史感的时间转换成了‘在场’的空间,将有深度价值的时间转换成了浅表化展示的空间,把心灵记忆的时间转换成为即时游戏的空间,最终一切都被空间化了”,从而凸显出空间及其叙事能力。在这种情况下,空间不仅是背景化、静态化的人物活动的场所、位置,它同时充满了叙事的动能,既关涉到作者的叙事意图,更关涉到情节的发展、人物的性格塑造等,“就成为一个‘行动着的地点’(acting place),而非‘行为的地点’(the place of action)”。

二、从空间到地图:小叙事、大叙事与空间旅行

依《辞海》的解释,地图指的是“运用数学法则和符号系统并经过制图综合,将地表的自然地理和社会经济等各类信息表现在一定的载体上,以表达它们的地理分布及其在空间与时间上的相互制约、内在联系和发展动态的图”。简单而言,地图就是说明宇宙空间表面的事物和现象分布情况的图,它由各类地点、位置、空间排列、组合而成,核心在于地理分布、空间关系和图示呈现,本质上是一种空间结构关系图。假如说网络小说的空间叙事就是叙事的空间化,是空间组织的艺术,其着眼点主要在于空间开掘、空间关系、空间位置等,那么地图的这种特性显然与之有着同构性。在这个意义上,网络小说与地图获得了关联,各类叙事空间的接续、并置、融会就是地图,地图的展开则是各类空间的叙事演绎,而从空间到地图的过程则既是叙事由“小”到“大”的演变过程,更是空间、地图设定、“跳转”所营构的旅行过程。

日常生活中的地图总是用线条的组合标示相关区域,同时辅之以符号、文字、颜色等以示区分。网络小说地图遵循地图的空间本意,但人物、事件、意图等的加入,却赋予了各空间一定的生命力与行为逻辑,并将符号、颜色等演化为与各空间叙事主旨相关联的人、事、物。因此,网络小说地图实质上就是各类空间的序列性叙事意图呈现,或者可以这样表述,它就是各类空间叙事性演绎所形成的外在图样,是叙事的空间秩序。既然是空间的序列、演绎、展开,自然就会牵涉到空间的数量设定、位置安排、关系建构等,那么相对应地,网络小说的地图与叙事就会有大、小之别,有简单、复杂之分。小地图与小叙事相联,它们对应的是单一的空间或者空间的简单组合,叙事相对简单,呈碎微特性。大地图与大叙事相联,它们对应的是多个空间或空间的交织组合,叙事相对复杂,打着多维与立体的烙印,一定程度上可将其看作小地图、小叙事的进一步叠加与串联。但无论是小地图、小叙事,还是大地图与大叙事,它们都是相对于整个叙事文本而言,对于空间数量少、情节简单的作品,或许“小”就是“大”,而对于空间数量多、情节复杂的作品,或许“大”就是“小”,地图、叙事的大小要依具体的小说文本而定。

在跳舞的《恶魔法则》中,叙事基本上是由空间架构而成,依空间逻辑展开,既涉及拟实空间,如帝都、科特行省、恶魔岛、克里港、迷雾沼泽等,更涉及虚幻空间,如异次元空间、众神空间等,这些空间外在特征不同,容纳的人和事不同,有着不同的小地图、小叙事,它们组合起来形成了小说的大地图和主角成长的大叙事,可以依空间绘制一幅叙事地图(见图一)。

图一:《恶魔法则》叙事简图

在该幅地图中,小说叙事以帝都为中心,向四周蔓延,呈网状结构。故事刚开始时聚焦点在帝都伯爵府,而伯爵府则有卧室、马棚、客厅等不同空间,它们皆有故事、场景。如卧室中,雷蒙伯爵和婴儿时期罗林的互相对视以及伯爵的心理活动,传达的是彼此的好奇、审视,伯爵的失望;马棚中,罗林因恶臭难当的马粪味道,条件反射般开口说出“臭死我了”,从而导致玛德获得赏金,雷蒙伯爵“这小子是故意不开口说话”的判断;客厅中,魔法师克拉克对杜维进行了魔法测试,研判其是“魔法白痴”,导致伯爵对之的深度失望。卧室、马棚、客厅等均为单维的小空间,这些空间中发生着各类小叙事,相对简单,但这些小空间、小叙事勾联起来却形成了伯爵府空间安排的大地图与伯爵对婴儿时期主角“白痴”的判断与“放逐”主角至科特行省的大叙事。相较于卧室、马棚等小空间、小叙事,伯爵府则是大空间、大叙事,然而,伴随着帝都、科特行省、克里港、婆罗门岛等空间的开掘,各类空间的叙事展开,如科特行省的自由成长、克里港创建海上舰队、迷雾森林组建狮鹫空军、帝都开办魔法学院等,伯爵的大空间与大叙事又会演变为小叙事,成为众多空间叙事中的环链,而当这些空间、地图组合起来,小叙事、大叙事勾连联起来,小说最终的叙事地图就会被绘制出来。因此,综观《恶魔法则》的叙事,其实质就是主角活动地图的绘制,叙事与空间走向了彼此形构。

在耳根的《仙逆》中,将叙事进行空间化处理,依空间来结构叙事,对叙事进行地图绘制同样明显。该部小说充分运用空间、叙事的大、小“辩证法”,将各类小空间与叙事进行勾连与叠加处理,它们或者并列,或者接续,更或者从属、相间等,最终营构、开拓出了大空间、大叙事。空间的叙事展开涉及王村、赵国、朱雀星、天运星、天逆世界、四界(风雨雷电)、七彩界、界内、界外、远古仙域、仙罡大陆、逆尘界、苍茫虚空等,依各空间可将叙事进行扼要的地图呈现(图二)。

图二:仙逆地图

在该幅叙事地图上,叙事从最小的空间王家展开,进而拓展延伸至赵国空间,至朱雀星、昆虚,再至界内、界外,最终走出洞府界,以至仙罡大陆、苍茫虚空等。这些空间既是小的,但同时又是大的,每一空间都被作者设定了相应的风景、人物、事件,有着叙事的主线和支线,他们承载着主角的成长轨迹,主角就在这些空间、地图中,修炼、活动,“打怪”“升级”“换地图”,从懵懂的少年至洞悉人事的“老怪”,从肉眼凡胎的“蝼蚁”以至踏天之境的“高人”,一步步打开视野,形构整幅世界地图,揭露生存世界的真相。

与空间、地图的展开相对应,当叙事的地图被绘制出来以后,网络小说叙事走向了空间旅行。如果说“每一个故事都是旅行的故事——一个空间的实践”,那么网络小说显然将这种空间实践进行得更彻底。与传统文学拘狭于文本长段、空间的有限不同,网络小说因服从于连载、网站的规训,文本动辄上百万字,这使得作者有充足的时间和精力来进行叙事。基于此,网络作者们往往先设定好地图,对地图中各空间的位置关系、逻辑顺序等进行安排,进而对各空间中主角面对的势力、获得的技能、发生的事件、社会风貌等进行设定,最后再对主角“走动”“旅行”进行行为赋值,从而完成空间叙事,这正如唐家三少所言,“写书有一个小技巧,尤其是在写玄幻小说,异世界小说的时候,这个技巧是非常有用的。那就是拿起你们自己的笔,简单的勾画出一张地图。当然不是现实的地图,而是你所创造的那个世界的地图。有了它,你在创作起来时必然会感觉到轻松的多,所走的路线以及各个名称,都可以清晰的标在地图上,不容易遗忘,写的时候只需要有地图参照就可以了”。这样,小说的叙事就成了主角以空间旅行来触发各类小故事,而各类小故事又通过旅行和空间被链接,从而形构起了大故事、大空间或地图,而在旅行过程中,不同空间、地图的“产出”又反过来对主角进行塑造,促其成长,走向典型。由此,网络小说空间叙事的实质就是主角以游的体验方式,移步换景,进行空间穿梭,绘制不同的空间地图,其带有强烈的探险、旅游意味,“空间不是叙事的外在因素,而是其内部力量,从内部改变着小说形态。……通过追问‘发生了什么’,我们提出将这许多组成我们世界的‘场所’制成一幅思维上的地图”。

在这些小说中,空间排列、组合形成了叙事地图,而主角的活动、旅行则促使小说的叙事走向了空间旅行书写。从叙事的背景到叙事的手段,从叙事的地图绘制再到以空间进行叙事旅行,网络小说凸显着它对空间的偏爱,实现着空间的叙事指向。如果说在传统线性叙事小说中,空间还主要是背景式存在,那么在网络小说中,空间则走向了前台,通过对时间的挑战与反叛,成了与叙事同构的存在。问题的关键在于,网络小说缘何会对空间如此情有独钟?这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玄机?

三、空间的意识形态话语释放与审美效能

网络小说应互联网而生,是新的媒介与技术的产物。然而,新媒介在孕育它的同时,却也确立了它作为人之延伸的新特性,如媒介制约、读写互动、粉丝效能、泛娱乐倾向等,正如麦克卢汉所说,“所谓媒介即是讯息只不过是说: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人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产生的;我们的任何一种延伸(或曰任何一种新的技术),都要在我们的事务中引进一种新的尺度。”在这个意义上,网络小说对空间的偏爱就不能仅停留在叙事的技巧与手段上来,而是有着其自身的意义:一方面,它契合于新尺度下人们新的时空体验,是媒介重塑个体外在空间感知经验和模式的反映;另一方面,它又借新的尺度来确证人的感性延伸,内蕴着现实意识形态的诸种因素,实现着空间的审美效能。

众所周知,伴随着数字信息技术的高速发展,中国社会已由早期的“+互联网”走向“互联网+”,互联网对社会的渗透呈全方位态势,几成为生活的基本维度。某种意义上,人触网而存,依网而生,互联网似正向着人的本质演化。问题在于,互联网的信息呈爆炸性发展,而人之所触、所感却有限,这带来的后果是主体精神意识的多元化和时空感知上的碎片化。从朋友圈中的美照、风景,到炫目的娱乐、八卦;从即时更新的头条、新闻,到无处不在的鸡汤、软文;从随时可能弹出的陌生人或朋友的消息对话框,到引人注意的营销广告等,它们随时影响着主体的意向性选择,分散着他的注意力,割裂着他的时间和空间。由此,主体原本相对稳定的心灵感知与行为模式发生转变,他可能随时中止当下时空的注意而转向其它时空,而相应地,多重身份的相互转换和多元化碎片空间中的走马狂欢就自然而然。

媒介时代人之时空感知对网络小说的书写提出了要求,它须要在叙事中呈现多方位的信息刺激与多元化空间中的角色担当,并能够调动一定的审美技法对之进行回应。由此,网络小说摒弃传统线性叙事对时间的看重,充分调动空间的动能,将空间与叙事进行同构性处理,以空间秩序为叙事主导,以空间的组合来统辖作品,以空间的转换来为人物的不同身份赋值,安排多方位的空间事件关联,并通过角色的空间旅行组织叙事、绘制地图。在这种情况下,网络小说最终形成了以主线故事为主干,以独立、却又相关的故事为辅助,融多故事、多线索、多空间为一炉的特点。因此,在当下的网络小说中,各类空间、地图被运用得蔚为大观,成了网络小说叙事的“宝典”,各类“金手指”、寻宝、奇遇等元素被运用得登峰造极,其反映的是碎片化时代下人们微型叙事的需要,本质上是媒介对个体时空感知的重塑。

而在另一个层面,以空间对接碎片化的生活,网络小说延展了人的空间感知,实现的是空间的审美意识形态效能。在现实生活中,人的时间、空间是有限的,人不可能既在此又在彼,人无法脱离现有的空间而存在。不过,借助于网络小说各种不同类型的空间开掘,如《凡人修仙传》中的人界、灵界、仙界,《冒牌大英雄》中的亚特兰蒂斯星域、勒雷中央星域、雷斯克星系,《赘婿》中的江宁、苏州、杭州、开封,《俗人回档》中的北江省、松江市、东森大学,《藏地密码》中的可可西里、亚马逊丛林、帕巴拉神庙等,人却可以在不同空间中穿梭、旅行,体验、观看不同的空间景致,碰触现实中想做而无法做之事,从而突破时空束缚,走向自我超越。于是,在现实空间之外,众多拟实空间和虚幻空间被开掘出来,诸如寻宝奇遇空间、战斗争霸空间、职场升职空间、盗墓探险空间、情爱痴缠空间等,它们既满足着人们求新、求异、求刺激的需要,同时又创造着仿像符号的审美,延长着人们的时空感知,这正如一位读者虚幻空间的延伸与沉浸,“没有别人,不用看别人脸色,不用顾及他人,什么感受都能在看小说中获得。再没孤独的感觉……一个人,真的很爽。”

问题在于,众多的网络小说在延展人们感知的同时,却也将生活中的欲望、焦虑等进行着释放与转移,从而使空间蕴满了复杂的社会意识形态。当前的网络小说虽然空间开掘方法不一,表现形态各异,但是却有着几近同一的叙事主题。这些小说常赋予空间一定的权力意义,“空间是任何权力运作的基础”,将各空间与主角成长进行深度关联,借助于空间中人物的性格变化、情感演绎、法宝技能获得、武力值提升等,实现自我,积累资本,为超越现有权力空间、开设新地图奠定基础。在某种程度上,它们讲述的皆为主角在各类空间中穿梭、游历、成长的故事,其达成的是个人成长、奋斗的主题。根据拉康的镜象理论,“由于自我本质上的内在空虚性,它需要外在的他者不断充实和确认自己”。假如说这些空间是作者们想象的他者,充当了一面镜子,那么镜象所呈现的就是当下人们在各类空间中的奋斗、扎挣与实现,它实出于转移现实焦虑、确认自我价值、投射内心欲望的需要,是对媒介尺度之下人面对现实压力所产生的一种妄想。这一妄想的意义在于,通过各类型空间的修辞性想象,重复性地上演打怪、寻宝、奇遇、升级、种马等意识形态投射,进入到各空间所代表的文化权力秩序中,获得存在感和安全感,并对之进行超越。由此,当读者叩开网络小说的文本语码,就会被代入到空间中的各类奋斗性承诺,从而获得一种自慰性的满足,“小说的世界里,有我在现实世界得不到的东西,我想象我是小说中的人物,可以无所不能。总是幻想灰姑娘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获得一种阅读的快感,将现实的缺陷在阅读中找到填补”。

在这个意义上,空间固然拓展了现实人们的时空体验,但更关键的是以审美建构的方式,将生活中的欲望、焦虑等进行了转移,实现着文学的意识形态的功用。《凡人修仙传》虽叙虚幻空间中的“凡人修仙”,但又何尝不是人之奋斗?《后宫甄嬛传》的后宫争斗大戏,难道不是现实惨烈竞争之映照?《唐砖》中的唐代空间穿越救亡,又何尝不是个人中国梦之实现?因此,这些小说虽题材、内容、空间呈现不一,但在逻辑本质上却是当代的,都是“通过生产幻象来建构现实,通过锁定欲望并引导人们如何去欲望”,在空间生产中投射着人们的生活感知,反映着这个社会的文化意识,或许这一意识形态多少让人生疑,但不论如何,它让人有所满足、有所可乐、有所皈依却是无疑的,一如姜悦、周敏对玄幻小说的研判,“它是以玄幻的方式讲述当下青年(尤其是普通青年、底层青年)在残酷世界中的艰难成长与个人奋斗的故事,并通过对自我的镜像式呈现让读者在代入式的自恋体验中获得阅读爽感与想象性满足,从而安慰/补偿/逃避真实生存处境中的压抑、无奈、愤懑与缺憾。”

结 语

美国学者海尔斯在研究学生认知方式时提出了“深度注意力”(deep attention)和“超级注意力”(hyper attention)的概念,在他看来,“深度意注意力”的特征是人们“持久地聚焦于某一事物(如狄更斯的小说),忽略外部的简单刺激而沉浸其中,着重于单一的信息,可以长时间地关注单一的信息流,耐受力强”,而“超级注意力”的特征则与其有着鲜明的反差,它的特点是人们“会在不同的作业中迅速转换焦点,青睐不同维度的信息流,寻找具有刺激性的文化体验,无法容忍单调僵化的状态”。海尔斯认为“深度注意力”与传统的人文认知相关,而“超级注意力”则是数字信息技术的产物,它独属于“媒介一代”。从这一角度出发,可以看到,各类空间的开掘以及空间形态、位置、关系等的营构,其转换的是不同的关注焦点,提供的是不同维度的信息流,生成的是波浪起伏式的审美体验,它契合的是媒介一代感知信息的特殊模式,是他们“超级注意力”在文学领域的审美式呈现。

然而,问题的复杂性在于,“超级注意力”毕竟过于关注信息的浅表性,太过依赖信流的瞬间刺激,它缺乏面向事物本质的理性,少了冷静的沉思与积淀。假如网络小说太过于迎合“超级注意力”,空间营构上缺少深度价值的支撑,那么空间叙事只会演变为以空间结构叙事的便利,走向空间式的情景消费,导致叙事的肤浅化、同质化,降低其审美性与意识形态效能。试看当前那些动辄三五百万字的网络小说,各类空间的开拓多达成百、上千,无限的空间、地图开掘形成了“打怪”“升级”“换地图”的套路,空间在变,地图在换,各维度的刺激信息纷至沓来,但是却少了让人持久聚焦与思考的可能性,看过即忘,阅过即焚,最后所获似乎空空如也。那么,如何营构好空间,在人的“超级注意力”和“深度注意力”之间,把握住空间叙事的度则是我们必需要考虑的问题。

注释:

a [前苏联]巴赫金:《小说理论》,白春仁、晓河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74-275页。

b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词典编辑室:《现代汉语词典》,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年,第740页。

c 欧阳友权:《网络文学的后现代文化逻辑》,《三峡大学学报》2004年第3期,第24页。

d [荷兰]米克·巴尔:《叙述学:叙述理论导论》,谭君强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第108页。

e 夏征农、陈至立:《辞海》,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第440页。

f [芬兰]凯·米科隆:《叙事即旅行的隐喻:在空间序列和开放的结果之间》,《江西社会科学》2010年第1期,第36页。

g 唐家三少:《唐家三少谈写作》,网址:https://wenku.baidu.com/view/3f723125fd0a79563d1e7255.html.

h Franco Moretti:Atlas of the Europen Novel,1800-1900,London:VERSO,1998.P70.

i [加拿大]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33页。

j 费俐希娜:《看网络小说会上瘾,有同感的来讨论下》,网址:http://tieba.baidu.com/p/663908357?pn=2.

k [法]福柯:《空间、知识、权力:福柯访谈录》,见包亚明:《后现代性与地理学的政治》,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3-14页。

l 周小仪:《拉康的早期思想及其“镜象理论”》,《国外文学》1996 年第 3 期,第23页。

m 赵玉婷:《一例小说成瘾咨询案例报告》,《社会心理科学》2011年第9期,第87页。

n 小明爱卖萌:《转网络小说阅读快感的背后》,网址:http://tieba.baidu.com/p/2335111695.

o 邵燕君:《在“异托邦”里建构“个人另类选择”幻象空间——网络文学的意识形态功能之一种》,《文艺研究》2012年第4期。

p 姜悦、周敏:《网络玄幻小说与当下青年“奋斗”伦理的重建》,《青年探索》2017年第3期。

q N.Katherine Hayles, “Hyper and Deep Attention: The Generational Divide in Cognitive Modes”,Profession (2007), 1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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