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 阴 记( 上 )

2018-11-15 17:36汗漫
文苑 2018年6期
关键词:山阴秋瑾徐渭

文/汗漫

绍兴市环山路上的乌桕树大叶子哗哗啦啦作响、落地,像拖鞋,说服人们像秋风一样穿着树叶拖鞋,去过一种闲适散淡的生活。

我和若干友人随意晃荡,忽想起明代书画家徐渭的旧居“青藤书屋”。在绍兴,热闹的地方是咸亨酒店、三味书屋、鲁迅故居以及陆游写了《钗头凤》的沈园。询问数位路人,皆不知徐渭和青藤书屋。借助手机导航经前观巷而至大乘弄——一条狭窄的小弄堂,即为目的地。

旧居一角,那一丛著名的青藤,像徐渭的替身迎接我。他十岁时种下的那丛青藤,毁于红卫兵之手。目前的青藤,自野外移植而来,表演四百年前那一丛青藤?在对人间风雨、宣纸线条的临摹体会中,像演员渐渐进入角色,渐渐长成一卷狂草、一个疯子、一场明代病了的风……

徐渭,明正德十六年生于山阴。会稽山的阴面比较冷,苏轼在流放中喜欢去向阳的东坡劳作,接受充分的光照,就成了温暖宽和的苏东坡。徐渭生母早逝,同父异母的兄长待人凉薄。成人后入赘为上门女婿,妻病逝,他旋即被逐。少年时代即以文名轰动江南的才子徐渭,参加八次科举考试,消磨二十四年光阴,一概名落孙山、成为笑柄。

胡宗宪闻徐渭有异禀,延揽其为幕客。幕府沉沉,徐渭自负、自得且自傲。“绍兴师爷”这一庞大阵容和悠久传统,又多了一个范例和注脚。明嘉靖四十四年,胡宗宪在政治斗争中失败,徐渭失势。

焦虑、抑郁、恐惧,佯狂以自保,却真的陷入精神错乱。徐渭清醒后,写《自为墓志铭》,备棺材,数次自杀,怀疑继室不贞而杀之,被囚禁。他出狱后浪游江南,写诗作文,探索出大写意花鸟画这一崭新的中国画类型,课徒、卖画度日。手推柴门拒权贵来访,他大呼:“徐渭不在!有画不卖!”

一个反复自杀且杀人的激烈者绝对不会蹈袭前人,成为谨小慎微的工笔画家。他泼墨,像瓢泼般的山阴大雨,冲洗自我,在狂放中散怀抱,于法度外开先河。郑板桥、八大山人、石涛、齐白石、张大千等等后人皆受惠于这一山阴前贤的滋养和启示。郑板桥甚至刻一枚“青藤门下走狗”的印章,梦想为徐渭守住这一方小园里的月色墨香。

晚年,徐渭贫寒之至,“鬻手以食,有书数千卷,斥卖殆尽,帱筦破敝,籍蒿以寝”,忍饥月下独徘徊。1593年,徐渭死于一堆残书旧稿之中,身边唯有一狗送行——那就是郑板桥的前世、原型?

现在,我来了,没看见狗。有白猫一只突然闪过,破开墙角竹丛的墨绿,像飞白——被狂乱中的徐渭捏着毛笔,一掷而出。这旧居其实只与徐渭童年有关,此后便一直是他人家园。明末,画家陈老莲因敬慕徐渭,在此居住多年以体悟神追。正是陈老莲把这一小园定名为“青藤书屋”。徐渭自号“天池山人”“青藤老人”“天池渔隐”“白鹇山人”“山阴布衣”等等,像当代人的笔名、艺名、网名,隐喻一种世界观。其中,“天池”即青藤书屋一角的水池,徐渭幼年曾俯察过水中的云影和游鱼吧。天池和青藤反复出现于徐渭名号,显现出一个无家可归者对童年、母爱的眷恋。

仅有两个房间的青藤书屋形势逼仄,雕花木格窗透漏傍晚秋光。四周沿墙设置的玻璃柜里,收藏徐渭各种版本的诗集、剧本、册页。墙上悬有徐渭诗句墨迹:“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当然,这也是复制品而非原迹,如同窗外那丛青藤,仅仅起着兴发我辈情感的作用。绍兴市旅游局没有从当代市场上淘来床、椅,去误导游客想象一种明代的家庭生活是对的。徐渭不是鲁迅,鲁迅故居里的陈设,与江南豪门大院内的格局毫无二致——假如鲁迅化装成游客买一张门票进去看了,是什么感受?

青藤书屋山墙外立面,嵌一方石刻“自在岩”,出自徐渭手笔,这面墙因风雨剥蚀而斑驳如水墨。徐渭期望成为自在的岩石,只与青苔、露水、林间的光、鸟鸣,发生一种自然而然的关系,却走了幕客、师爷这条山阴路——阴影中的路,扭曲的路,可抵达峰顶也就必然通往深渊。在阴影和扭曲中,徐渭以残破之躯学习一丛青藤,生发绿叶和蜜蜂,向墙外广大的光芒凌风起舞。手握同样一支狼毫,从刀笔小吏复归为书生,必须接受种种的丧失:庙堂上的功名,银库里的月色,自家天井里的爱和灯影……

徐渭终于在砚台这块最小的山阴岩石上,确认自我,得大自在。“会稽非藏污纳垢之地,乃报仇雪耻之乡。”明末王思任如是说,有根有据。他一定想到了勾践、陆游、徐渭,也想到了未来的徐锡麟、秋瑾、鲁迅——在大地或素纸上,报仇雪耻。

会稽山以南,龙泉,就是中国铸剑业肇始之地。《越绝书》记载,越王勾践曾特请龙泉铸剑师欧冶子,铸造出五把名剑:湛庐,纯钧,胜邪,鱼肠,巨阙——清湛的草庐,纯粹的力量,正义的胜利,微弱的柔肠,巨阔的城池……以剑名言志抒情,比一支笔更有说服力。

友人让我像芭蕉那样也站在墙角,以“自在岩”为背景留影——当然,这影子仅仅是我的小复制品而已,没有流传后世以供人想念、传诵的可能性。因为,我没有剑,一支笔也愚钝乏力。

出青藤书屋,入夜,沿河走到鲁迅故居前,大门深黑且紧闭,像一个暗藏吴越秘史的隐者闭口不语。临河而坐,我们说话、吃肉、喝黄酒、闲看。

一条狗卧在河边石阶上,等骨头。像徐渭家那条狗一样,都懂得人间的苦、辣、酸、甜、咸,喜、怒、哀、乐、悲。所以,这条狗不看我们,假装在听水声。

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很近。一个书桌,立在三味书屋的小角落里,被绳子圈了起来,避免游客凑近,就显得孤独。杰出的事物必然孤独,像会稽山那样孤独于南方——“山水自相映发”。

其他桌子就比较自由、舒服,因无名而自由、舒服。那一个杰出的桌子,被少年周树人用小刀在桌子一角刻下“早”字,警醒自己不要迟到。这时,他还没有预见到,自己多年后会成为叫“鲁迅”的名人——说话像他的小刀一样尖锐、凛凛逼人,像他的画笔一样生动、传神。

百草园里的青菜,今年新生,是今年的新学生,不是古迹。今年的青菜负责演绎鲁迅的一篇散文、当下孩子们吟诵的一篇课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有秋虫依旧在菜地里唧唧鸣叫,像这篇散文、课文的注脚。如果鲁迅此后不再写《为了忘却的纪念》《祝福》《药》一类愤懑文字,会稍稍快乐一些吧?但他注定不会快乐,因为他是鲁迅,木刻的鲁迅、刀子入木三分的鲁迅,他的肖像不适合画成水粉。

鲁迅走上文途后所写的第三篇小说《药》,主人公“夏瑜”就是以秋瑾为原型。秋瑾家离鲁迅家很近,两家院子作为景点,格局和气质都被当地人布置得很相似。鲁迅与秋瑾在日本留学期间就有交集和歧见,分别走了文人、战士两条路——笔的路,刀子的路。

秋瑾故居内有一尊坐在书桌前的女子蜡像,端庄、宁静,与照片里男装扮相的黑白秋瑾迥异。三十二岁的秋瑾1907年就义之地,目前已成为绍兴市最喧闹的十字路口,与她的故居很近——生与死很近,十字路口指出的四个方向很远——“虽千万人,吾往矣”。

在中国,书桌上要有一把刀子或一柄短剑作为镇纸,才能使一支笔避免轻浮、倾覆的危险——山阴,就是笔与刀,就是笔尖墨、刀刃霜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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