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纽——3000年的中国》:困境与反抗

2018-11-17 01:57/施
资源再生 2018年10期
关键词:极端主义正当性伊斯兰

文 /施 展

作者:施展

出版社: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出品方:新民说

副标题:3000年的中国

出版年:2018-1

页数:697

《枢纽:3000年的中国》一书,核心是要回答一个问题,究竟“何谓中国”。

现在市面上类似的研究已经有很多,施展的这本书与之相比,有着一些非常重要的特色。

施展找到了一个核心线索,就是中国的超大规模性,将中国从古至今的历史串联了起来,给出了统一的解释框架。用这个线索,施展连贯地解释了中国能够维持一个大一统帝国的原因,中国在近代陷入落后的原因,20世纪伟大的中国革命史也在这个背景下获得了全新的意义,更解释了当今中国在世界上的独特位置。

该书在古代史的阐述当中,突破了常见的中原本位视角,也突破了新清史学派的草原本位视角,在中原、草原、西域、高原、海洋等多个亚区域彼此互动、相互依赖、相互塑造的过程中,发现了超越于各个亚区域之上的一个统一的历史进程,从而将中国史定位为一个体系史。

该书进一步阐释,在中国与西方的遭遇过程当中,中国历史的一些内在动能被激活出来,它表现为一个宏大的革命史的过程,并使得中国的转型呈现为一个现代的建国历程。在这样一个背景下,中国的经济崛起以及其对于世界秩序的深刻塑造,也获得了全新模式的深入讨论,并对未来提出了一系列极富建设性的探讨。

施展在这本书中,以问题为导向,完全超越了具体学科的限制,调用了地理、历史、哲学、思想、经济、财政、货币、军事、人口、社会、法律、国际政治等各个学科领域的知识,对中国几千年的复杂历史,以及百年来的成败兴衰给出了一个统一的解释框架。

试读 伊斯兰世界的困境与反抗

“文明的冲突”在今天最突出地体现在伊斯兰世界所面对的一系列困境,它们进一步引发出很多反抗。一方面,伊斯兰世界的大部分国家,都是基于两次世界大战后的非殖民化运动而形成的,其国界的划分基于此前的殖民历史,以及大国的交易,而没有什么历史基础,更何况在伊斯兰教义看来,国家这种人为的建构物,本身便无甚价值。另一方面,既有的有些国家,其政权的正当性也是存疑的。

世俗化和民主制这两个现代国家的基本原则,在穆斯林国家却处在两难困境当中。民主选举,则上台的往往是宗教性政党,世俗化遭遇挑战;坚持世俗化,则其担纲者往往就是以军队为后盾的强人统治、威权政体。穆斯林国家的政治自主性始终要面临大国政治的约束,对于大国来说,在世俗化与民主制不可兼得的情况下,天平便偏向了世俗化的一面。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阿尔及利亚、土耳其等国都有过若干次军人政变推翻大选选出的宗教性政党主导的政府的经历,而西方国家对此都采取了默认的态度。但威权政体既违背了伊斯兰教义里面对于平等的要求,更违背了教义对于统治者的要求。于是,这些政权在各种角度都有着政治正当性的残缺,民众心中郁积着深层次的不满,并会将这种不满进一步发展为对西方及其代表的现代世界秩序的敌视。

在经济层面上,从通行的衡量指标来看,伊斯兰世界的经济效率相对于西方世界与亚洲国家而言是比较低的,这既有穆斯林自身的经济伦理所致的结果,也有近代以来殖民经济的“中心——边缘”体系所致的结果。

就经济伦理而言,基于清教伦理的现代资本主义经济的基本特征之一就是理性化经营、利润导向,以及将各种经济资源做同质化还原,换句话说,有不少在其他伦理中无法作为经济要素的对象,在清教伦理中可作为经济要素看待,于是各种经济要素的市场化程度便更高,相应地经济效率也更高;但是这种经济伦理忽视了“人”的需求,“人”被抽象化为劳动力要素,人的更复杂的精神与道德需要则被屏蔽在外。而清教以外其他文化的经济伦理,将“人”的需求放到了更重要的位置,其经济效率势必会低于清教资本主义经济;天主教、伊斯兰教乃至印度教、儒家文化都是如此,只不过它们对于何谓人的需求的界定会有区别。

通行的经济指标是否代表衡量经济的恰切标准,是另一个问题,毕竟通行的指标里也没有作为道德动物的“人”的地位;但无疑通行指标可以较好地反映硬件意义上的综合国力,效率的不足意味着通过经济手段化解社会矛盾也会遇到瓶颈。反过来,清教伦理下的经济逻辑,在伊斯兰教看来又是伤害人性的(在很多其他宗教和文化看来也是一样),于是这又演化为对于西方的一种对抗性心理。

就殖民经济体系的影响而言,伊斯兰世界长期作为原材料和廉价劳动力来源地,在世界贸易体系当中处于一种不利的地位——石油国家是特例,但穆斯林国家不都是石油国家,并且石油国家也受制于国际资本市场。殖民经济体系的影响往往还会留下另外一个特征,就是飞地经济,亦即几个大城市的经济与世界经济之间有着高度联系,成为一种经济飞地,大城市之外的地区则仍处于传统经济当中,国家内部经济呈现二元化撕裂的状态。而经济飞地的各种发财机会又往往被威权统治者所控制,以及用来拉拢支持者,经济层面的撕裂便进一步加重了政治层面的合法性残缺。

再从社会层面来看,传统经济与传统社会结构及道德体系是高度嵌合在一起的,但飞地以外的传统经济地区也会逐渐遭遇到现代经济的渗透并开始解体,相应地,传统社会与道德也会逐渐解体。这个过程在日趋加速,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从传统社会结构当中被抛出,却无法获得足够的就业机会,陷入困境;传统的道德体系对他们的约束也逐渐失灵,失业游荡的青年人更加无所适从。这与前面所说的政治正当性的残缺、经济层面的撕裂等等结合在一块,带来了怨恨,蕴含着深刻的动荡基础。

这些结构性矛盾并不仅仅存在于伊斯兰世界,在第三世界国家也很常见。但局中人如何理解这些矛盾,则与不同的宗教文化态度紧密相关。伊斯兰教当中既有温和向善的面相,又有激烈决不妥协的面相,哪种面相会呈现出来,要看它是在怎样的一种社会结构当中运行。在传统社会的嵌合结构中,伊斯兰教劝人向善、友爱世人、热爱和平的一面会凸显出来。但是在被抛离于传统社会结构、孤独绝望的年轻人当中,决不妥协的面相便会更有吸引力,因为这个面相告诉他们,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你了,神仍然与你在一起,他永远不会抛弃你。

马克斯·韦伯在其宗教社会学研究中曾提出“贱民民族”这样一种精神结构。所谓“贱民民族”,是指一群坚信自己是选民的人,神对其命运的许诺甚好,但其在现实当中的处境却相当糟糕。虔诚的信徒坚信神不会错误地许诺,自己的信仰也不会有错,那么唯一的可能就是这个世界错了,需要将错误的世界改造为正确的秩序。在那些决不妥协的年轻人身上有着同样的精神结构,我们可以想象,极端主义的主张,乃至发誓要推翻现行秩序、期待着善恶终极大决战的伊斯兰国对他们会有何种巨大的吸引力。

极端主义所遵奉的原教旨主张,在伊斯兰教历史上可以一直追溯到公元9世纪的宗教领袖罕百里,他开创了逊尼派的四大教法学派之一罕百里派,成为嗣后所有原教旨主义最重要的思想来源。当时阿巴斯帝国的最高统治者马蒙哈里发正力图用暴力强制推行自己所钟爱的神学派别,其更深层目的是以此来掩盖自己得位不正之事。暴力强推的办法与正统伊斯兰教所推崇的强烈的平等主义相矛盾,后者坚信在安拉面前人人平等,人们只应服从安拉的命令,每个人都要对神负责;而马蒙的做法则隐含着对于神意的窃据,要求每个人对哈里发负责。罕百里极力对抗哈里发的残暴统治,但哈里发是先知在世间的继承人,罕百里及其支持者反抗哈里发显然是没有正当性的,除非能够找到比哈里发还要高的正当性来为自己辩护。这个更高的正当性只能是来源于神,神意在《古兰经》和圣训里,于是罕百里要求信徒严格地依照经训来行事,绝不可依凭自己的理性对经训加以额外解释,妄揣神意以致窃夺神的位置,否则只能带来邪恶的专制,变得和马蒙哈里发没有区别。由此可以看到,原教旨主义在其起点上,是弱者赖以反抗强者的精神武器,而不是通常所认为的冥顽不灵愚昧落后。

对于极端主义所诉诸的群体而言,他们在现实世界当中感受到巨大的不公,却无能为力,在他们看来,现实世界就是个暴君。这些挫败者为自己寻求意义感与出路的努力,呈现为一种“贱民民族”的精神结构,形成对现实世界的深刻敌视。现实太强大了,贱民民族必须(至少是自视为)加倍虔诚才能支撑起其正义在握的信念,于是,这些人的生存困境逼迫着他们只能选择极端主义。他们敌视的对象既包括本国的欠缺正当性的政权乃至国家本身,也包括对伊斯兰世界形成外部压力的西方世界,本质上来说,他们敌视的是现代性本身。同时,由于这些人的理念以信仰为基础,是自我证成的,所以即便是失败也无法令其放弃信念,甚至更会令其获得证成感,相信这正是拯救所必需的一个环节。于是,与其的战争就具有了一种终极性,这与通常的战争是完全不一样的。

虽然如此,恐怖主义的行为却并不是真正意义上“文明的冲突”,而是文明与野蛮的冲突。文明与野蛮有着双重的不对等:一方面是力量上的不对等,另一方面是道德上的不对等。

在文明的道德标准下,它会自我抑制对于力量的使用,于是反倒让野蛮一方获得机会,可以通过不对称战争占优。但文明不是没有力量,它只是需要在运用力量的时候获得充分的道德理据。野蛮的暴行,给了文明以充分的道德理据来运用自己的力量;同时,野蛮的暴行,也使得文明国家做出政治决断所需付出的政治成本降低。文明面对野蛮时,如何能够有效地回击野蛮,同时不使自己也因此堕落为野蛮,也就是说,如何真正地打一场正义战争,这是深刻的政治问题。随着恐怖主义对世界的挑战不断增加,对于这种深刻问题的思考也即将复活。

对具体的恐怖主义行为、团体,乃至如伊斯兰国这样的行为体的消灭,对现代世界来说并不是很困难,它们所带来的直接损失也容易被消化,但这并不能将前文所述伊斯兰世界面临的结构性困境化解掉。恐怖主义的观念基础——极端主义思想从来给不出建设性的方案,但是它可以作为一个极为重要的识别标志,用来判断社会中是否存在着在现有框架内完全无法化解的冤屈愁苦。倘若所有的冤屈愁苦在既有框架内都能够得到有效化解,则极少有人会去选择极端主义,因为那就意味着完全放弃日常生活;但倘若冤屈愁苦在既有框架内无法化解,则极端主义必会对很多人形成吸引力,因为它为对既有秩序的挑战给出了最为有力的道德理由,并将此转化为一种深刻的宗教责任。

所以,极端主义在今天对世界构成了一个深刻的挑战,其外化出来的行为在表现为恐怖主义的时候,是容易被征服的,因为文明世界的力量对野蛮有压倒性优势;但剥去恐怖主义的外衣,其内里所蕴含的精神挑战,才是现代世界所要面临的真正挑战。这将逼迫着现代世界去追问更本质性的问题:权利、自由与正义的本质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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