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的草滩

2018-11-20 05:41张志飞
剑南文学 2018年5期
关键词:犯人女朋友

□ 张志飞

我在武警部队任中队长的时候,亲手枪毙过3个死刑犯。

刑场离县城只有几公里。前面是一段山梁,稀稀疏疏长着半大的杂树,中间是一片开阔地,春天会长出矮小的青草,冬天草叶干枯,萧瑟而荒凉。山梁的尽头有一条小河,把对面的农田和这片草地隔开。当地人把这里叫草滩,春夏时放些牛羊。据说自从在这里枪毙过犯人后,就少有人去了。

枪毙第一个犯人是我主动要求的。这可以体现我以身作则的气概,既给全队官兵树立榜样,又为我的升职留下资本。我来自农村,离开父母去当兵,就是想在部队扎下根。说实话,部队培养了我,锻炼了我。如果我没有去当兵,说不定也有可能成为罪犯。读高中时我就这么高的个头了,1米84。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父亲既生气又无奈,就反反复复地训导我,说得我好像从此以后就会去讨口过活一样。我越听越生气,心里最后一点后悔之意被父亲没完没了的训话打击完了。那天晚上,我脱光衣服,脱了裤子,只穿一条裤衩,要向家门外走。我边哭边对父亲说:我什么都不要你的,我走!我出门去混,混出名堂了就回来,混不出名堂就不回来了,你就当没养我这个儿子。

母亲哭着过来拉住我,把我拉进房间。父亲在院坝里黑着脸,一支接一支地闷头抽烟。

我躺在床上,咬牙切齿地想:现在我只剩下一身力气了,我就用这身力气去讨生活,给父亲看看,是不是不读大学我就成了废物。第二天我去剃了个光头,到村里这家那家去帮工收稻谷。那时收稻谷全靠人工。四四方方一个木制大桶,叫拌桶。女人割稻子,男人抱着稻子在拌桶的隔板上打稻谷。要想收得快,就靠人多。收稻谷没有工钱,纯粹是换工,我们家也需要请人帮忙。我和父亲去换工,母亲就可以轻松一下,在家里做点家务。

我狠狠地让太阳晒,毫不在乎稻草在手臂上割的一条条血印,没几天皮肤就和村里那些早早没读书的伙伴们一样了。大家在心里也接纳了我,甚至还佩服我。因为我力气大,不偷奸耍滑。那只拌桶本来要四个人抬,我一个人顶起就走了。晚上主人家都要整几桌菜,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我酒量也好,几块钱一瓶的白酒,都是用碗喝。谁不服气我就和谁拼酒。母亲心疼,叫我少喝点。父亲见我力气和酒量都不输别人,像他,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有一次我们七八个伙伴去给其中一个的亲戚收稻谷,吃完晚饭往回走时都快半夜了。那家离我们村有十几里地,走完小路还要走公路,下了山坡又要爬山梁。酒喝得多,我们就推着自行车,一路跌跌撞撞,天南海北,边走边吹,仿佛天下的路都是我们的。走到一段公路的坡顶时,我们累了,放好自行车,坐在地上休息。叼上烟,几个人把身上摸遍了都没有火。对面有一户人家,我们知道是小卖部,可是主人家睡了,没有一丝亮光。我自告奋勇一个人去敲门买火柴。敲了很久,门里传来呵斥声:是哪个?我生气地又擂了一拳门:买火柴!门面被猛地一把拉开,却又停在了半路。我看见那个男人惊愕地望着我,一只手抖抖地伸进衣兜里,拿了一匣火柴给我:你拿去就是了,不要钱。我刚说买火柴的钱还是有,门就砰地关上了,里面还传出用木棒顶门的声响。我回过来对他们几个抱怨道:妈的,把我当抢劫的了,再穷死我也用不着抢他一匣火柴啊!几个人在夜色中把我看了好一阵,一齐笑道:别说还真有点像,有点像是从监狱里逃出来的。

父亲听说后,见我说话天不怕地不怕的,又从高兴变成了担忧。他一番活动后,送我去当兵。临走那天在班车上,我看见父亲呆呆地望着我。班车开动了,武装部的坝子里一片哭声。父亲也抬起手臂,揉着眼睛。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努力,给父亲争光——这时我一点都不怨恨他了。

我努力地训练,加油地工作,考上了军校,毕业后分到武警部队,一步一步干到了中队长。

我们的职责就是组织日常训练,监管看守所的外围。我们是拿枪的,需要用枪的时候才会调动我们。看守所长有五十多岁了,我和他很熟,甚至可以说是忘年交。没事的时候我们爱在一起吹吹牛,喝点小酒。他说他这辈子算是混到头了,好在一生都平平安安的,这样也就满足了。比起那些走到半路就送命的人,平平淡淡过一生也没什么不好,应该说是幸运。你还年轻,所长说,还可以奋斗,只是目标要恰当。要切记人的一生就是不断在善与恶之间斗争,关在这里面的人,都是他的恶战胜了善,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而我们就是用善来战胜恶的人。你要知道,你和既定目标之间的距离,不像开枪射击那样,是一条直线,不是从这个点到那个点那么简单。所长抿了一口酒,继续说,你和目标之间其实就像一座高山,你在山脚,它在山顶。没有哪个山顶比山脚大,所以通往山顶的路越来越窄。登山的人很多,路上会越来越拥挤。你要往山顶爬,需要一条沟一条坎地翻越,一个平台一个山包地攀登。等你爬到一定程度时,你就烦了,累了。这时你要做的就是千万压住自己的恶念,忘记那些不想记住的。虽然你再起身还想爬时,或许已经老了,会感到遗憾,但不管怎么说,只要踏踏实实做好当前的事,你就会像我一样,回忆一生还是会感到欣慰。

能够亲手去枪毙那个家伙,留下政治资本倒是其次,最主要的是我有一种为民除害的豪迈感。他犯的罪是有预谋地杀人。一个村的人,有矛盾也正常。他却要钻牛角尖,一根筋,事事都想争强好胜,软的要欺,硬的不怕,就像这世上谁都欠他的。口头上没争赢,他就谋划着把人家三口都杀了,这种人不枪毙哪还有天理!最可气的是,我们去围捕他,他藏在树林中一个草窝里。我们一个战士经过时,还没发现他,他突然就从草窝里窜出来,持刀刺向战士。不是那个战士反应快,他就又要多欠一条人命了。我当时就给了他一枪托,打得他牙血直流。要不是有纪律,依我的气愤,当场就想毙了他。他就是我们的敌人。

那家伙关在看守所,我见到过几次,一脸横肉,面带凶相,个子不高,腰圆体胖,一看就不是善类。据说他对所犯罪行毫无悔意,只求早点判他死刑,叫嚣二十年后又是一条汉子。狗屁汉子,让他再投人胎,阎王都有罪。他就应该下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死刑命令下来了,我们中队召开支部会,研究执行方案。指导员强调,这次执行任务意义重大,即将被枪决的罪犯心狠手辣,穷凶极恶,围观群众多,我们要各自坚守职责,做到万无一失。他说得我们好像要去和罪犯搏斗一样,其实那家伙在我眼里就是一只待宰的羔羊。我到这个中队后,担任过刑场指挥员,执行枪决任务的老兵回来后,多少都有些心理阴影。正面心理疏导后,通常都是加大训练量来助他解脱。鉴于上级对这次执行非常重视,结合罪犯的特点,研究结果,由指导员担任刑场指挥员,我亲自担任第一执行手,二排长担任第二执行手。一排长挑选两人担任绑架手,带领战士负责警戒,副队长率领剩余战士押送其他罪犯。

早上6时30分,我们吃完早饭就做准备。犯人被看守带向一间放着木桌的房间。他穿着一件黑色夹克,里面罩着绛红色棉毛衫。当他看到我们在外面全副武装列队时,睡眼惺忪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生命走到尽头了。他紧张地向上面张望了几眼,竭力不看向我们,一只手很用劲地提着腰前的绳子,绳子下端拴着铐在他脚上的铁链。铁链长半米左右,他每走一步都哗啦作响。

他缓慢地走进屋里。我听见看守说,你的枪决命令已经下来了,有什么话要对家里人说,现在就写下来吧。

他沉默着坐下来,没有了往日嚣张的气焰,显得非常老实。他把桌上印着红色横线的信签纸抚了又抚,生怕有一丝皱纹,仿佛这是世上他唯一爱护的东西。他抽了好几支烟,每一口都深深地吸进去,表情十分贪婪。

看守催他快动笔。他拿着笔磨蹭了一阵,终于僵硬地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看他停笔不动,看守又催。他一下子把笔丢了,大叫一声:我写不来!看守正要上前按他,见他抬起手背在抹额头的汗水,又退了回去。

7时30分,法院和检察院的同志来了。看守将他押到第一审讯室。这间审讯室也很简陋,一道铁栅栏把房间一分两半,他在里面,法院的同志在外面。

法官拿着判决书,声音洪亮地提问,他在里面小声地回答。

法:姓名?

他:xxx。

法:年龄?

他:34岁。

法:你犯的什么罪?

他:杀人。

法:何年何月何日犯的罪?

他:199x年5月。顿了一下,他又说,哪一天记不清了。

法:因何杀人?

他沉默了,像是在思考,终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法:你用了何种凶器?

他:杀猪刀。

法:刺杀了被害人的什么部位?

他:胸,肚子,脖子……

法:你对死刑判决有没有异议?

他:没有。

法:有没有给家里人写信?

他窘迫了半天,才说道没有。

法:对家人还有什么话要说?

他又沉默了,两只手捏紧又松开,松开又捏紧,突然冒出一句:不给他们一个教训,他们就永远没有教训。

法官怔了一下,懒得去思考他话里的含义,就取出几份认证书,让他签上自己的名字。他知道这是他在世上留下的最后几个字迹,手不听使唤地抖动着,签得很慢很认真。最后,法官将一份死刑判决书交给他。他接过去,紧紧地攥在手里。

这时我又仔细地看了看他。原来他天生就是那副模样,死到临头了还面带凶相,其实那也只是我们的感觉而已。想到他即将要死去,我隐隐约约竟起了一点怜悯之心。略一摇头,我又想到他持刀杀人的事,胸膛,肚子,脖子,他真下得了手!三条人命丧在他手里,我在心里骂道:该死!

二排长站在我身边,身子绷得直直的,眼睛都不知往何处看才好。见他紧张的模样,我轻声对他说:放心。战士们列成队,荷着枪。我眼睛扫过去,大家立马挺胸抬头,眼睛却很少看我。不知在他们眼里,我是不是也是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子弹昨天晚上就磨好了。我只磨了一颗子弹,我要确保一枪毙命。磨子弹的时候,我没想到是用来杀人,我只当是在做一件工艺品。直到早上把子弹压进枪膛,我才把它和眼前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

面对战士们,我不能怯场。我是他们的领导,要做他们的榜样。

他们既是我的下属,又是我的兄弟。我们是一个团结的集体,肩护着保卫人民、打击敌人的使命。无论在何时何地,我们在气场上就要先压倒一切。我慢慢踱了几步,暗地里握住了一个拳头。

8时10分,犯人吃了早饭。看守押他去上了厕所,又回到屋里后,指导员把手一挥,两个绑架手拿着棕绳走了进去。绑架手命令他面向墙跪下。看守除去他的脚镣手铐。绑架手将他双手背后五花大绑,然后架着他走了出来。

公判大会在县城的广场举行。我和二排长坐在车里,夹在一大堆警车中间。我知道广场四周都挤满了人,我不去看他们。我们坐在车里听扩音器里传来的宣判声。宣判过程沉闷而冗长,一直有人在宣读名单和罪行。抢劫、盗窃、强奸等罪犯一个个被宣布押上来,又命令被押下去。

最后终于轮到那个死刑犯了。法官将他的罪行重新念了一遍,然后宣布:判处xxx死刑,立即执行!

警车的警报一齐拉响,警灯闪烁成一片,对讲机里传来指导员的声音:出发!我挪了挪屁股,紧了紧手里的钢枪,它被握得有些发热了。

刑场事先不对外公布。黑压压的人群顺着警车的方向,兴高采烈地跑着。开道车不时吼几句:前面的靠边!靠边!

那片草滩我很熟悉。自从做过刑场后,就少有人去。这正方便了我们。我们曾在中午到草滩组织射击训练,在早晨和黄昏到山梁进行抓捕演练。草滩土质贫瘠,多是匍匐生长的野草。只有中间几处土层稍厚,野草较长。

有不少看热闹的人猜到了行刑的地方。手持钢枪的战士们从军绿色的卡车上跳下来,散开警戒,个个表情严肃,精神抖擞。法官和检察官再次验明了犯人的正身。指导员把绿旗一挥,绑架手命令犯人跪下。我哗地一声子弹上膛。犯人跪在草地上,身子软绵绵的,几乎要向前瘫倒。两个绑架手连拉带按擒住他的肩膀。指导员把红旗一挥,喊道:执行!绑架手松开手刚跳到一旁,我手里的枪就响了。

犯人歪斜着向前倒了下去,双脚蹬了一下就静止不动了。他的脑袋被我磨过的子弹打了一个拳头大的洞,白花花的脑浆伴着血水溅了一地。附近的野草被他的鲜血染成了乌红色,斑斑点点的脑浆在草叶上闪着白光。我咬着牙关皱着眉头,摘下白手套扔在地上。二排长靠过来,长出一口气后伴随我回到车上。我们摘了墨镜,像木偶一样坐着,谁也不想说一句话。

枪决第二个犯人是上级指派的我。自从前次执行完枪决任务后,我明显感到在整个中队威信提高了一截。只要有我经过,战士们的身子比以前站得更直,腰板绷得更紧。有时我多看几眼,队列中有的战士竟然露出害怕的神情。这不正常,要不得。我是他们的领导,是他们的战友,更是大家的兄弟。我虽然枪毙过人,但那是法院判决的死刑犯,我只是执行任务而已。我在有些战士的心中是不是成了“煞神”?我虽然不确定,但总感觉有这种苗头。我对指导员说,需要开中队会,专门谈一谈我们的职责,讲一讲战友之间的友情。指导员讲完后,我站起来说道:同志们,世上最难忘的就是战友情。我们有缘聚在一起,成为一个集体,不管来自哪里,在这个集体里我们就是生死兄弟。我可以自豪地告诉大家,只要是我们这个团结坚强的集体中的战友,无论将来去向何方,我都是大家可以信赖的兄弟。也希望大家把我当兄弟!我双脚啪地并拢,向全体干部战士敬了一个军礼。一排长喊道:起立!敬礼!

团结和谐的气氛被调动起来。我指挥着唱了一首《团结就是力量》,指导员指挥着唱了一首《我是一个兵》,一排长又指挥着唱了《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嘹亮的歌声在礼堂里激烈地回荡,哗啦啦的掌声把每个人的心紧紧连在了一起。

指派我执行枪决任务,主要原因不是我心理素质好,而是有不少人对这次枪决有意见,派其他人,怕执行时出什么意外。我作为中队主官,政治立场必须坚定,这一点上级十分肯定。

为什么有意见?因为据说被执行人是个精神病人。他在街头被人调戏,捡起砖头要去砸人。对方掏出一把刀威胁他,他毫不犹豫地就一砖头砸了过去。砸掉刀后,他又捡起刀直接捅了进去,被害人当场就死了。

他关在看守所里,成天嘻嘻哈哈地,一副不明事理的样子。问他任何问题,他要么不答,要么就回答一句话:我要回家。没有谁来探望他。按说精神病人不会被判死刑,但政法机关调查鉴定后,认为他犯罪时头脑是清晰的。被害人家属也动用了一切关系,非要判他死刑。

我也曾观察过他。他戴着脚镣,脸上笑盈盈的,好像浑然不知自己的处境,不知死神即将降临。我无法面对面地与他注视,无法从他的眼神中去透视他究竟是真傻还是装疯。我得到任务后,只能在内心里告诫自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这次执行与以往有一个区别,不再打头,而是击打心脏。为此我们专门进行了训练。绑架手在系绳子时,要把绳结系在死刑犯背后的心脏部位。我们就对着绳结开枪击打。画了几回圆圈,打坏了几个人体道具,绑架手终于能熟练地缠绕绳索。左右绳头留得恰到好处,我们也不用把枪抵拢射击了。

判决下来了,我们押他去草滩。他一路都在问去哪里,我要回家。押他的战士不胜其烦,假装安慰他:就是送你回老家。到了草滩,绑架手让他跪下,他还在问:回家了为啥还要跪。听到这话我的心突然一下变软了,想到他的生命就要在我的手中结束,我竟然有些于心不忍了。我持枪的手感觉不到力量。手中的枪仿佛变得虚无缥缈,头脑恍惚不定。绑架手按着他的肩膀,见我没有立即开枪的意思,都焦急地侧脸看着我。一排长凑到我耳边说:队长,快开枪!

我举起枪。绑架手松开肩膀,我木然地扣动了扳机。啪的一声脆响,他没有向前扑倒,身子只向下倾了一下。随后他扭过头来,挣扎着想站起来。他的五官已经变形,身子踉踉跄跄地。他的眼睛死盯着我,绝望地喊道:快点打死我!

我怔住了,手里的枪不由得垂了下去。一排长见状,上前一脚把他踹翻在地,啪啪啪连开三枪。他在草地上又扭了几下,终于脸埋在草丛里伏地不动了。

一排长转身拉了我一把。我回过神来,退了子弹,随他走进了公检法和我们战士群中。我摘下白手套,使劲捏成一团,扔在了人群中的地上。

我几天里什么事都不想做,也不想到外面去。通讯员成天跟着我,我也不愿和他说话。指导员约了所长陪我喝酒。所长淡淡地说,爬坡过坎,惩恶扬善,其实也挺累的。

父亲给我寄来一封信。他告诉我家里一切都好。稻谷收回来,已经晒干了。今年收了很多稻谷,他不打算卖,要全部贮存起来。明年他就按我说的,不种那么多田了,只把屋面前的两块地种着。农民,终究还是要种点土地,心里才踏实。他询问我的工作情况,告诉我要尊重领导,爱护战士。他们都和我一样,离开自己的家到部队上,要好好对待他们。最后父亲说,有空的时候就给他回一封信,让一家人读了高兴高兴。

我读着父亲的信,好像他就在我面前,正在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他唯一一次对我发火就是高中毕业那年,这些年来我早已理解了他的良苦用心。其余时间父亲总是在不知疲倦地劳作。我读着信,仿佛看到父亲顶着满头白发,在阳光下,在田坝里,满身泥浆,汗水浸湿了衣裳,紧紧贴在他的身上。许许多多像父亲一样的人,本分地做人,勤苦地劳动,他们才是国家的脊梁。我不能把枪毙犯人的事当新闻一样告诉父亲,只说自己一切顺利,望家里人都保重身体。我会寄钱给他们,不要光顾着劳作,该休息就好好休息。

印象最深的是我枪毙的第三个犯人。现在想起来我还为他惋惜。

他生在一个小山村。村子四下里黄土漫漫。村里人成年累月在土地上耕作,收成却很少。在17岁那年,他认识了一个女朋友。他非常喜欢她,两人情投意合。他发誓要让她过上幸福生活。他帮女朋友在县城边开了一家理发店,然后自己到南方去打工挣钱。临走那天,他俩拉着手,他坚定地对女朋友说:给我十年时间,我让你幸福一生。

每月他都按时给女朋友寄一千元钱。要知道那是九十年代,一千元可不是小数目。守着心中的那份承诺,他毫不在意自己受的苦和累。为了节省钱,十年里他一次家也没回,只在信中表达着对女朋友不变的爱心,让她帮忙照看一下父母和妹妹。

十年到了,在他27岁生日前夕,他决定回家去。他想回去和女朋友组建起二人世界,去和幸福挽一挽手。

他没把回家的消息告诉女朋友,想给她一个惊喜。县城变得比以前漂亮了,理发店还是原来的模样。他走到店门口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望着亮晶晶的卷闸门,心在扑哧扑哧地跳。放下行李,他敲门,里面没有回音。又敲,还是没有动静。他疑惑地压住心跳,接着敲门,里面终于传来女朋友的声音。虽然带着凶腔,他的心却在欢喜地狂跳。他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期待着女朋友打开门,想象着她给他一个甜蜜的拥抱。听到他的声音,门里面却一下子没有音信了。任凭他怎么叫女朋友的名字,怎么敲门,门就是不打开。

邻居在楼上呵斥他。他失落而绝望地在门口守了一晚上,像一只曾经被宠爱现在被抛弃的狗一样。

天亮后,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个男人,瞟了他一眼,径直走了。女朋友看到他,阴沉着脸,也不搭理。他神情恍惚,像吃了比黄连还苦的药。他走进店里,坐下来。空气里弥漫的香味几次让他冲动得想站起来,去抓住女朋友的衣领,质问她,责骂她。女朋友躲在里屋。他看店里的陈设换了一些,每样东西都像在不怀好意地看着他。他抽了一阵烟,丢了一地烟头,然后起身走了。

他回到家里,了解到妹妹已考上师范学校。这些年,女朋友每月只拿给家里150元钱,都是叫妹妹到店里去拿,她一次也没来过。开头他们还感激她,以为是她在挣钱给他们,父母逢人见人还夸她。后来晓得是儿子的钱,以为她把剩下的钱攒起来,等儿子回来结婚,也就放心了。再后来听说她把理发店的楼房买了,又听说她跟一些男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一家人干着急,想告诉儿子,却联系不上他。

第二天他又来到理发店。女朋友见到他就像看到蛆虫一样。他痛苦地抽着烟,心中的怨气随着手里的香烟忽明忽灭。忍了许久,他才把内心逐渐升腾起来的怒火压下去。他说:我们之间要做一个了结。我和你,你和我,都不可能在一起了。你把我的钱给我,我走。女朋友扯着嗓子道:什么钱?你的钱都叫你家里人用了。他不争辩,继续说道:你不给我钱也可以,今晚你陪我睡一觉,就当我把那些钱送你了。女朋友瘪嘴道:想得美!我马上要有家有室了,怎会和你睡觉。他冰冷地叹了一口气,说道:十年里我一直守着承诺,十年里我天天都在想你,我是那样爱你,再苦再累我都不会变心。今天……你答应我这个要求,让我和十年的苦心说声再见。女朋友嚷道:那是你的十年,不是我的,我的十年有我的活法。你走,我不会答应你什么。

他回到家里,木然地睡在床上,灵魂渐渐离开他的躯体。他变得像一台机器一样,只剩下一个程序等待他去完成。天亮后,他起床,把门前屋后扫得干干净净,把墙边的木柴堆得整整齐齐,把缸里的水挑得满满当当,然后,他把身上的钱拿给父母,说:爸、妈,叫妹妹好好读书。我走了,你们多保重。走过山头,他转身看到父母还在望着他。他抬头望向天空,浩瀚的天空衬得他像一只蝼蚁。命也,长短都一样。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向着家的方向磕了三个响头。

他在集市上买了一把小斧头,放在包里提着,然后在集市中踱着步子,看男女老幼熙熙攘攘:那个老汉步履蹒跚,离死不远了;那个老太婆打扮得花枝招展,迟早也要进火葬场;边说边笑的那个人,有你哭的时候;年轻女人,你是悲伤人儿的勾魂鬼。案板上鲜红的猪肉,他在脑子里拼成了一具残缺的躯体。挂在铁环上的羊头,睁着绝望的眼睛。盆里的小鱼,接受了残酷现实,懒得张嘴呼吸。来生我就变鸡、鸭、猪、牛、羊,随便什么都可以,让我去挨千刀,把我塞进一张又一张嘴里。

时至傍晚,他走进理发店,哐当一下狠狠地拉上卷闸门。女朋友还在惊恐中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擒着她的衣服连推带掀,把她赶到了里屋的床上。女人拳打脚踢,又骂又闹。他不管不顾,奋力扯掉她的裤子,扑上去狠狠地把她强奸了。

温暖的身体唤醒了他对生活的欲望,有那么一刹那他仿佛坠入了缥缈的梦境。他坐在凳子上,在女人的哭闹声中缓缓说道:今天是我27岁生日,如果你不报警,我们之间的事从此一笔勾销。女人骂得更凶了:你该死!你这种人该坐班房!老子要报警!要让你坐牢!

他说:那好吧,我去坐牢,我去死!他掏出包里的斧头,凶狠地砍了27下,像屠户用砍刀宰案板上的猪肉一样。

砍完后他就去自首了。社会上一时人心惶惶。这是性质恶劣的凶杀案,凶手残忍至极,砍了死者27斧头,简直丧心病狂,还先奸后杀,真是禽兽不如,不判死刑不足以平民愤。于是他在27岁时被判了死刑,立即执行。他的遗书上只有短短几句话:我用十年的时间做一个好人,因为在我心里有一个心爱的人。十年里,我努力让每个人都喜欢我,我要把我的善良带回去,可是她却变了。全世界都喜欢我,只有我心爱的人背叛我。我的一生,都凝聚在那27刀里。

了解了他的故事后,中队的人谁都不愿当行刑者,连最坚定的老兵都不愿意去。我只好再次亲自担任执行手。我向大家说,我们的任务是职责决定的,履行职责就是执行上级的命令,我们不能有负罪感。

老所长也要退休了。在监狱门口,犯人见到了父母和妹妹,四个人面对面跪着。所长悄悄走到一个角落里,烧了一叠草纸。犯人一家都泪流满面,哭成一团。他说:爸、妈,来世变牛变马,再报你们的养育之恩。又对妹妹说:替我好好照顾父母,哥哥欠你的,来世再还。他捧着妹妹递给他的烧鸡,大口大口地啃着,连肉带骨哽咽着。

我坐在车里握着枪,心里怎么也对他恨不起来。我抚摸着手里的枪,回想着昨天练习射击时,每次标靶都被一击而穿,只留下一片细小的枪眼。枪身凉冰冰的,在我的抚摸中竟然变得有了温度。我想:今天要给他一个痛快,就像标靶样,只给他留一个小得看不见的枪眼。

在草滩上,犯人跪在荒草上。绑架手按着他的肩膀。他仰头望着天空,对着天空无言地干嚎着。那边旗帜一挥,我就扣动了扳机。声音小得我似乎没有听见,只见他身上的鲜血迅速在背后的衣服上弥漫开来,乌红的,湿漉漉的。他趴在地上不动,我猛然地想要呕吐。我拼命闭住嘴唇,硬生生地把呕吐物咽了回去。

回到中队,通讯员提醒我没有摘手套,我厌恶地两把摘下来扔给他。我在水房洗了很久,把手搓得红彤彤的。通讯员又过来叫我吃午饭。我来到餐厅,桌上的菜已摆好。我看见盘中盛着一片一片的肉,白的、红的、黄的,那鲜血弥漫的躯体仿佛又在我的眼前晃动。突然间我火冒三丈,叫到:司务长!没等他站好,我劈头盖脸地吼道:我们中队的伙食费硬是多得很咹?你天天整这么多肉,就不能整点素菜咹?司务长还没开口,我的胃里又翻江倒海想要吐。我站起来一个冲锋,跑到厕所里哗哗哗吐了个天昏地暗。

这年春节我回家休假。父母非常高兴,还没到除夕就通知兄弟姐妹先要为我团聚一盘。母亲逮住一只鸡,说:你没在家,鸡都是你爸来杀,你回来了,今天你杀。父亲笑盈盈地看着我。他们心里也许在想,儿子当兵这么多年,胆量一定很大,杀只鸡肯定没说的。母亲把鸡递给我。我擒着鸡的翅膀根,热乎乎的。鸡蜷缩成一团,我明显感应到它在微微颤抖,我的手也跟着它微微颤抖。颤抖的鸡睁着黄褐色眼睛,明亮的眼睛里映着天空、房屋和树木。我擒着鸡的手渐渐松了劲,母亲把刀拿来时,鸡猛地一挣扎,从我手上掉到了地上。掉到地上的鸡摇着身子扇动翅膀,回头警觉地看着我们,嘴里咯咯咯地叫着。

母亲笑道:看你,这么大的人,连只鸡都逮不住。父亲笑着去撵鸡,边撵边说:你把鸡头塞进翅膀里,照脖子割一刀,把鸡血放了就行了。哥哥说:老弟在部队上是当官的,哪需要他亲自杀鸡。父亲把鸡又捉住了,鸡不再咯咯咯地叫,而是啊啊地呻吟着。父亲说:算了,还是我来杀,让娃娃少收生。

我走到屋外,不知看什么好。天是惨白的,地是土黄的,树是墨绿的,草是灰黑的。听不到鸡的叫声了,那边山湾里又传来猪的嚎叫声——人家在杀年猪。我在心里默念:猪啊,鸡啊,我不想杀你,这是你们的命,我不杀,总有人要杀。

我调动工作要走的时候,退休的老所长请我喝酒。所长说:终于能换个环境了,你上升,我休息。你走了还会记得我吗?我说当然会记得。所长又说:还是不要记得好。我诧异地望着他。他接着说,有些事,有些人,经历了,经过了,就算了,不必记在心里。一个人要学会遗忘,才会过得轻松。如果把什么事和什么人都放在心上,一辈子都会感到很累。你往前看,去计划明天的事情,才会觉得能生活着还是很好。我说话虽这么说,但我不该忘记你。所长笑着说:你不会真的忘记,只是不要刻意去想,因为你一想到我,顺便也会想起这里的事情。我给你说一件事,这事发生在你来这里之前。我没对你说过,我以前是干刑警的。有一次我们开车去追逃犯,大家都很心急,都想尽快把逃犯抓住。可是我们在路上翻车了。我最幸运,车刚跌下陡坡我就掉了出去。他们三个人就惨了。警车连翻几个跟头,跌到沟底才停下来。我懵懵懂懂地溜下去,看见血啊脑浆啊,看见皮开肉绽的伤口,看见任意折断的胳膊小腿。他们是我的战友,是我的好兄弟。就是这样亲密的人,我也忍不住想要呕吐。后来我就到了看守所,按时上下班,见惯了各种心态的人,终于学会了忘却,过起了平淡的生活。

我说你终究没有忘记,今天还是对我说了。对头,所长说,什么时候你能像我今天这样心平气和地摆谈惊心动魄的事,你就学会忘记了。

我问他是不是每次有死刑犯提出看守所,他都要烧草纸。他说是的。我问为什么,他说还是为了忘记。怎么样?所长说,要不要在走之前我陪你去一趟草滩,一把火把它烧了。

我想了想,说道: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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