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城抗战(上)

2018-11-21 23:52程建华
火花 2018年1期
关键词:杨森棋盘团长

程建华

引子

梅城是座弹丸小城,背枕天柱,面临潜河,屏声隐匿在八百里大别山之南麓。

可这史称吴头楚尾的皖国古都,因被山带河、扼襟控咽的险要,又因上通武汉,下达南京的便利,自古便引得兵家必争,狼烟四起。

民国二十七年夏,因外敌侵凌山河破碎,华东的天气也显得格外闷热。与此同时,侵华日军挟攻占民国首都南京的余威,趾高气扬,挥师西向,饿狼般的目光,又盯上了华中重镇武汉。

日军首脑的如意算盘倒是扒得哗啦直响,密令华北派遣军自平汉路南下,华中派遣军则溯江直上,两军布成钳形,水陆合围武汉。强敌如虎,步步紧逼,武汉一时危如累卵。

自古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为绝处求生,6月9日,国民政府壮士断腕,万般无奈扒开了黄河花园口大堤,冀望以水代兵,阻止日军西进。

滔天洪水,劈头盖脑吞没了无数同胞溺毙的冤魂,但一片泽国的黄泛区,却也成功搅碎了日军合围武汉的黄梁美梦。

侵略者不见棺材不落泪,见此计不成,又生一计,旋令第6师团和台湾混成旅波田支队,分别于合肥、芜湖水陆两路夹攻安庆,再以此地为大本营,水陆并进攻占武汉。日军第6师团向来以战力凶顽著称,该部更是惨绝人寰的南京大屠杀事件的罪魁祸手。

安庆是座千年古城,南临长江,西依皖河,史上兴盛时期,曾与重庆、武汉、南京、上海齐头并肩,号称长江五虎。后来稍显乏力了,但虎死不倒威,彼时仍肩挑着安徽省会的大任,由国军杨森第27集团军布防驻守。

杨森本是个四川军阀,抢地盘,打内战煞是积极,抗战爆发后,激于民族大义,率众徒步出川,全军直接开进了淞沪会战的战场,将士们出生入死在大战场血战了五个昼夜,因远道而来,补给不足,气力渐渐不支,但仍坚守阵地至友军接防。战后检点部属,堪叹战前18000余众,伤亡竟达7000多人,部队建制活生生被打残了,仅剩133师尚存战力。

却说133师见日军来势凶猛,正自惊疑,又听说侧翼驻守舒城县的国军第26集团军徐源泉部抵挡不住第6师团的疯狂进攻,已然撤往大别山,深怕自己被日军水陆夹击包了饺子,盘桓一宿,弃了省城,部队沿公路经高河埠奔往梅城,准备依托雄伟险峻的天柱山,来与敌周旋。

因而日寇没费一枪一弹,便于6月12日轻松占领了安庆,一时战争的阴霾便如团团墨云,层层密布了皖西南夏日的天空。

国军最高统帅部听闻安庆失陷,勃然大怒,发电怒斥杨森轻弃名城,腾笑友邦,又严令杨森克日收复安庆。杨森也一肚子委屈,回电辩解道:徐源泉部没能挡住日寇第6师团,我部侧背已然暴露,故不能在安庆与敌决战。眼见收复安庆已成画饼,统帅部怒将杨森解职,此事方不了了之。

日军占领安庆后,极尽烧杀淫掠之能事,又不知多少无辜民众,相继惨死在祖辈日夜安居的家园。隔日,为扩大战果,第6师团长谷寿夫中将不可一世地派出了百战百胜的坂井支队,令其马不停蹄,杀奔梅城。

强寇铁骑铮铮,面目狰狞而来,梅城军民却个个毫无惧色,人人舍生忘死地涌上了共赴国难的战场。英雄勇敢的梅城抗战大剧,便于此时缓缓揭开了那悲怆壮烈的帷幕。

血染棋盘岭

烈日当空,热浪翻滚,公路两旁的绿树青苗,半已枯焦。

6月14日,坂井支队刀枪耀眼目中无人地进犯到了高河埠,心想省会安庆也唾手而得了,梅城这蕞尔小城还在话下吗?于是,坂井大咧咧拔出东洋刀,兵分两路,分别向梅城东北的余家井、东南的小市港方向突进,意欲合围梅城这瓮中之鳖。

再说133师连吁带喘,一路后撤,跑到棋盘岭时,部队停下了。

棋盘岭东衔高河埠,西接源潭铺,孤峰突起在一条平坦的黄土公路上,高约三十来米,是通往梅城的咽喉要道。棋盘岭的正前方,散落了一片方圆数里的平原。岭左数里,百余米宽的大沙河如巨蟒奔腾而过;岭右丘陵起伏,冈峦层叠,再出十来里远近,便是绵延不绝的大别山脉了。那莽莽山麓之下,旧时驿站源潭铺正无语安卧。

此刻,133师师长杨汉域正迎着烈日,昂然屹立在棋盘岭岭尖高岘口,面朝四下眺望,日影下,他那敦实的身材挺拔得像杆标枪。杨汉域是杨森之侄,该年三十出头,生得高大魁梧,剑眉朗目,其人平日虽少言寡语,沉稳的内心却久藏报国之志。

杨师长观望良久,忽挥鞭对左右侃侃而言道:诸位,此岭前方,面临好大一片开阔地带,岭后倚着大山,岭左岭右,皆由丘陵冈峦护卫。若能牢牢守住中间这条公路,日军纵是插翅,也休想飞过了。顿了顿又说:自出川以来,我军经淞沪、徐州两场会战,业已伤亡过半,元气大伤。故而一弃芜湖,再弃安庆,致武汉东门洞开,实属无奈之举。杨师长叹了口气,旋即话峰一转,疾言厉色道:今敌寇旁若无人长驱直入,我川中健儿,岂能受此奇耻大辱?又说:昨接上峰军令,命我部扼守棋盘岭,依托有利地形,痛歼日寇,振我军威,诸位以为如何?

兵将们未放一枪,气喘吁吁跑了一路,早憋了一肚子窝囊气,听说要打鬼子,呼啦一声,立时将杨汉域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且一个个竞相振臂喊道:师长,和鬼子拼了。师长,请下命令。师长,誓死听您指挥……

杨师长环视着部下一双双目似金刚的怒眼,心潮澎湃,抿了抿嘴说:棋盘岭虽易守难攻,但日军武器精良,人多势众,非有杀身成仁精神,不能驻守此地。稍顷又问:谁敢担此重任?话音未落,857团团长徐照鉴、858团团长黄建宁同时敬礼应道:卑职愿与日寇决一死战!

杨师长大喜,欣慰地扫视二人一眼,朗声说:好!我命令,黄团长主守高岘口至黄鹤塘一带阵地,即刻布防。徐团长留下一营士兵,划归黄团长调度,师部暂且撤至源潭铺。

分拨已定,黄团长就地紧急集合队伍,带领部众又细细勘察了遍地形,旋即交待任务:其中,高岘口主阵地及公路左侧陡坡一带,责无旁贷地交由一营长周烘言防守。公路右侧至黄鹤塘之间的数里阵地,命二营长刘赞禹全力驻守,谨防敌军由此楔入,进而与正面之敌夹击高岘口。三营长许忠云部刀出鞘,弹上膛,随时准备增援各部。

而徐团长留下的一个营则一分为二,一部火速前往来敌必经之地育儿村一带破坏公路,迟滞敌军进程;一部紧急督促附近百姓,即刻撤往深山以避战火。

国军要在棋盘岭打鬼子的消息,飓风般不胫而走,一传十,十传百,连源潭铺、老岭头的百姓也听说了,继而各地群众不听阻劝,男女老幼,士农工商,纷纷提锄掀锹,前来助阵。黄团长见成百上千的军民裹在一起,忙成一团,不禁胸口一热,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一愣神的功夫,又见个白发苍苍的老者,粗衣赤脚,手持一根藤杖,肩挂两串草鞋,正指挥着两名壮汉,晃悠悠抬口红漆棺材,自烈日下远远奔来了。

黄团长一头雾水迎了上去,惊问:老人家,您这是……老人掉牙瘪腮,满脸褶皱,呵呵笑道:长官,老汉姓张,祖祖辈辈都住在附近的万人岭村。见黄团长仍大惑不解,张老汉又笑道:长官,日本强盗跑到中国杀人放火,我老了,上不了阵了,只好把这口棺材抬来,你们填上沙石,筑成土墙,好打鬼子。

黄团长久经沙场,是个百死一生的人,听张老汉这么一说,咽喉仍不禁一哽,正要推却,张老又取下肩上的两串草鞋,交到黄团长手里,颤声说:长官,你们多杀鬼子,百姓就安生了。黄团长鼻子一酸,接过草鞋,啪地给张老敬了个标准的军礼。张老一张干枯的脸,笑得像朵怒放的夏菊,继而拄杖扭身,一径走了。

再说这万余军民,一齐甩开膀子,号声喊得震天响,挖战壕,修工事,叮叮当当,尘飞土扬,短短两天,硬是凭空筑起一条东起高岘口,西至黄鹤塘,前后长达15华里的铁壁铜墙。

6月15日清晨,东方云霞灿烂,山麓微风轻拂,棋盘岭上静悄悄的,唯有不明所以的虫儿,仍伏在郁郁青青的草丛间,长一声短一声地啁啾聒噪。

黄团长腰挎短枪,一身戎装,领着几个参谋及警卫班,悄悄摸上了棋盘岭。日头一点点离别了东山,光线渐渐炽烈,毒针似的射向人间,虫儿们终于喊累了,各寻浓荫歇着去了,埋伏在岭上坡下的将士们目不转睛盯着前方,纹丝不动。

黄团长再次向东方举起了望远镜,凝视片刻后,见远处乌烟瘴气,尘烟蔽日,忙扭头叮嘱左右:鬼子来了,注意隐蔽,准备战斗。

约摸过了半个钟头,只听马达嘟嘟,分明是鬼子的汽车吭哧吭哧开来了,又过了片刻,那迎风飘荡的膏药旗,卧趴车头的机关枪,还有挤满车厢的鬼子兵,便一齐出现在了大家的眼里。汽车后面,一队队日军耀武扬威,军靴铿锵。步兵后面,又紧紧跟着一溜拉着大炮弹药的辎重车队。侵略队伍所到之处,荡起阵阵尘烟,远远看去,活像只往前蠕动着的黄色巨蟒。

大黄蟒忽然停止了游动,鬼子第一辆汽车兵的眼睛,刹时瞪得比牛蛋还大。一直坦荡如砥的公路,怎么突然变得沟沟坎坎,像被开膛破肚了一样呢?

一个满脸横肉的军曹跳下车来,此人正是前锋大队长野冈,他呜哩哇啦怪叫着,指挥鬼子弃车步行,中国军逃得比兔子还快,大日本皇军英勇无敌,还带着累赘的大炮干什么,不如轻装上阵,早日杀到梅城淫掠一番多快活?于是,一众鬼子弃了重炮,携枪跟在数十辆摩托车后面,嗷嗷叫着,奋勇向前。

很快,鬼子的大队人马也逼近了棋盘岭,因见高岭横亘,地势险要,职业军人的敏感,及侵略者做贼心虚的胆怯,促使他们朝着斜坡胡乱扫了几梭子弹,以探虚实。良久,除了草丛间吱吱飞走几只受惊的鸣蝉,四下再无动静。野冈嘴角一撇,大手一挥,摩托车如脱笼之鹄,风驰电掣般朝着岭上冲去。步兵见状,自不甘示弱,百十人紧随其后,蜂拥而上。

周营长见鬼子的摩托渐至岭尖,扬起左手,狠狠作了个力劈华山的招式,身边的战士早等得青筋勃起了,见状,咬牙切齿,猛拽绳索,只听得“轰隆”“轰隆”几声巨响,岭头上瞬时飞沙走石,火光迸发,再看鬼子的几辆摩托,早被炸得支离破碎,飞上了半空,而几个头破肠流的鬼子兵,则趴在血泊里蹬腿抽手,气息奄奄了。

与此同时,周营长晴天霹雳般大喝一声:打!刹时高岘口两侧的阵地上,雨点般飞下无数颗冒着青烟的手榴弹,轰轰隆隆的爆炸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随即,陡坡上的轻重机枪也哒哒哒一齐咆哮起来,数十道愤怒的火焰,流星赶月般扑向敌群。顷刻之间,公路中间百八十个鬼子哭爹喊娘,血肉横飞,死了一片。

然而来犯日军毕竟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眼见先头部队因骄横大意而悉数被歼,后面的士兵无需指挥,便已四散而卧,各依地势,顽强还击开了。

却说坂井支队长正襟危坐在后方歇火的军车里,正扬着不可一世的脑袋,四处观赏着田野的风景,哼!支那穷山恶水,连丛间的野花也显得那么萎靡枯瘦,哪有我大日本富士山下的樱花富贵美丽呀!想到自己从军以来,随师团长谷寿夫攻上海,下徐州,屠南京,大军所到之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一时帝国皇军的荣耀,便如半空的烈日,光芒万丈地笼罩在了他得意忘形的头顶。

突然,前方传来轰隆数声巨响,继而冲天的火光,不绝于耳的喊杀突然将他从遥远的乡愁中惊醒了过来,才一愣神,墨染的硝烟,已如滔天巨浪从远处滚滚而来。坂井心知不妙,刚要下车,车窗外人影一闪,自前线奔逃回来的野冈大队长正一身血污,如丧考妣地站在他面前。

野冈那惶恐不安失魂落魄的表情,无比清晰地告诉了坂井支队长前方正在发生的一切。八嘎!坂井嚎叫一声,撞开车门,挎刀跳下车来。

坂井举起望远镜,遥见棋盘岭上狼烟漫天,爆炸不绝,只默然不语。观望良久,一丝狞笑,突然口水似的从他嘴角悄悄流淌出来。坂井拔刀喊道:前军暂时撤回,工兵速速铺路,集结重炮,一举轰平山头。

工兵小队长哈咿哈咿地点头弯腰跑走了。

坂井一脸杀气地盯着野冈,野冈低头弓腰,仍被那团无形的杀气逼得毛骨悚然,耳边却听得坂井冷侵骨髓的声音道:野冈君,炮击之后,将部队排成扇形冲锋。切记,坂井压低声音,切开双手比划道,中路只是佯攻,实从侧翼突破。哈咿!野冈双脚一并,狼坝不堪地离开了。

却说黄团长见伏击成功,歼敌上百,高兴之余,不禁仰天虎啸一声,长长吐出了口闷气。

但战场上突然出现的短暂宁静,却让黄团长刚刚放松的心情一下又揪得紧了。经验告诉他,对面的鬼子又要耍阴谋了。黄团长举起望远镜细细端详了片刻,心里已有了分寸。他悄声叮嘱传令兵道:鬼子工兵正在铺路,分明是要以重炮轰击我们,命令各营撤离原地,散开队形。传令兵答应一声,拔脚要走,黄团长又说:小鬼子在中路吃了亏,炮击之后,势必集结重兵,从两侧冲锋,通知炮兵连,速将我们的小山炮伏于侧翼,待鬼子靠近了再打。

果然,各营刚刚准备完毕,鬼子重炮已然就位,轰轰轰,一时炮火连天,弹片如雨,棋盘岭上天昏地暗,狂风大作,工事也被轰塌了一半。幸而各营提前分散了队形,饶是如此,将士们还是血染黄沙,死伤累累。

野冈见岭上一片火海,国军毫无还手之力,大喜过望,拔出腰刀,声嘶力竭喊道:进攻!四五百名鬼子猫腰端枪,嘴里喊着万岁,打了鸡血似的冲上岭来。眼见鬼子越来越近,埋伏在岭头的士兵们急了,焦渴的眼神纷纷投向黄团长,黄团长咬牙盯住公路,只不开口。

冲锋的鬼子脚步突然慢了下来,继而哗啦一声,分成了左中右三股,左右两侧的鬼子凶悍异常,一边胡乱开枪,一边朝着陡坡箭一般呐喊着冲锋过去。黄团长见状,抹了把满脸汗珠,笑道:打!说完抬手一枪,公路中间的一个鬼子兵打了个趔趄,仰面躺在了地上。

枪声就是命令。公路两侧的鬼子兵正冲得高兴,突听嘭嘭嘭几声巨响,鬼子还没反应过来,几发炮弹已在他们中间爆炸了,一时尘土蔽空,沙石飞溅,就见断胳膊断腿满天乱飞的当儿,三五十个鬼子已稀里糊涂栽倒在了血地。鬼子情知中计,刚要回头,哒哒哒,国军的重机枪已吼成了一片,刹时动作稍慢的鬼子早被弹雨扫成了筛子。

野冈见势不妙,远远打出了手语,进攻的三路大军狼狈退回了岭下,但冲锋时的四百五十号人,仅剩百八十个还能喘气的了。野冈强打精神,挺胸凸肚站在这群惊弓之鸟似的士兵面前,一颗心却像沉进了千年古井,以至浑身也透凉透凉的。野冈脑里乱成了一团浆糊,一想到坂井支队长那双鹰隼似的眼睛,他的眼前不觉一团漆黑。

坂井早从望远镜里望到了这一切,此刻他的内心世界比野冈还要复杂,自出师以来,他无坚不摧,还从没遇到过这样顽强的对手,他想不明白,大江大浪都过来了,可一道乡野小岭,怎么就能阻挡住他大军的去路呢?

坂井极不情愿地喊来电话兵,颤抖着手,抄起了电话。

棋盘岭上,黄团长正一头大汗,忙着指挥士兵们抢修工事,对手如此穷凶极恶,硬仗肯定还在后头。突然,远处的天空隐约传来嗡嗡声响,黄团长听了,猛吃一惊,旋即抢上块大石头,拼命喊道:敌机来了,全体散开,隐蔽。

话音才落,四架贴着膏药旗的飞机已怪叫着俯冲下来,刹时凄厉的尖啸淹没了一切,轰隆轰隆的巨响声里,炮弹暴雨般落在岭上,落在坡野,落在国军士兵的头顶,火光冲天而起,碎石弹片挟裹着炸坏的枪械,炸碎的肢体,冲上半空,又洒花般坠落下来。浓重的硝烟漫山遍野滚动,夹杂着新鲜湿热而又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山岗上远远近近的树木,燃成了一支支熊熊的火把。

四架飞机来回俯冲,肆意投弹,直至耍足了威风,才摇头摆尾,得意洋洋地飞走了。而此刻的棋盘岭上,已然遍地冒烟,四处是火,莫说人影了,即便是绿叶青草,也不见了一丛。

坂井从望远镜里很享受地观赏着这一幕,忽扭头对野冈说:野冈君,还等什么?野冈打了个激灵,旋即仰头一声长嚎:勇士们,冲啊!说着,抢过一支三八大盖,饿狼扑食般,朝着岭上奔来。

眼瞅五六百名鬼子提着闪亮的刺刀快冲上来了,泥沙覆盖的岭尖忽然翕动了一下,再看时,黄团长已从沙石中扑棱出了那颗壮硕的头颅,见鬼子近在咫尺了,黄团长就手抄起一把砍刀,一个鱼跃挺直了身子,惊雷一声吼道:兄弟们,报国就在今日,跟我杀鬼子呀!

刹那间泥土飞扬,沙石翻涌,却见周营长、刘营长一众早像地老鼠似的,纷纷拱出地面,抡起砍刀,哇哇吼叫着朝鬼子迎了上去。两支人马,狭路相逢,一个志在抢劫淫掠,一个誓要保家卫国,真可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黄团长怒目圆睁,大刀翻飞,接连砍倒两个鬼子,后背却也挨了一刀,一时鲜血喷涌。野冈眼尖,见黄团长是个军官模样,便悄悄指挥几个鬼子,层层围住黄团长厮杀,黄团长虽说英勇,毕竟有伤在身,况且双拳难敌四手,眼看险象环生。

这时,埋伏在后方的三营久久不闻枪声,情知岭上有变,营长许忠云不待军令,领着四百多名兄弟抡刀舞枪,横冲直撞了过来,可巧正遇到两军肉搏,四百人同时发一声喊,气壮山河扑了上去。那五六百个鬼子顷刻被砍杀了大半,余下的吓得肝胆欲裂,又屁滚尿流退回岭下去了。

日头正盛,热浪蒸腾,黄团长包扎了伤口,与战士们继续抢修工事,自晨至午,858团已与日军激战了整整四个小时,打退了他们的三次进攻,鬼子未能越雷池一步,弟兄们却越战越勇,黄团长有十足的信心打赢这场阻击战。

突然,一阵尖利的电话铃声撕碎了战场上难得的寂静,黄团长接过电话,喂了一声:什么?没说两句,黄团长便失声怒喝起来。士兵们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惶惑的眼神紧紧盯住了他们的团长。

黄团长狠命摔下电话,恨恨地瞅了眼岭下的日军,跺脚喊道:集合,撤。军令如山,将士们虽然不解,却还是纷纷扔下工事,集结成了一排。

电话是师长杨汉域打来的。

原来坂井见棋盘岭久攻不克,便打起了歪主意,这时一个走乡串户的石匠正好经过,坂井让人抓来石匠,两眼一瞪,把带血的东洋刀架上他的脖子,勒令他为皇军做向导。抖成一团的石匠为了活命,只得蜷着后腿,带一队日军沿山间小径绕过棋盘岭,再经松茂冲、时思寺、天圣庵,来到一处叫虾子塘的地方。虾子塘山岭逶迤,冈峦起伏,却是从源潭铺通往梅城的必经之处。

杨师长听探马来报后路被抄,当机立断道:命858团放弃阵地,撤回源潭铺,与师部一起退入西边大山。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电话里,杨师长这样劝慰愤愤不平的黄团长。

于是英勇惨烈的棋盘岭之战,就这样不战而败了。

是年秋,鬼子退守安庆,逃难的乡亲们陆续返回家园,惊见战场上国军将士尸横遍野,白骨满地,不禁泪如雨下,大放悲声。三个月前,为了见证自己报效家国的勇气和决心,133师两千多名旺条条的健儿,活生生将自己残肢断臂的遗骸,无怨无悔地抛洒在了鲜血染红的棋盘岭上。

是日,村民百姓漫山遍野收来遗骸,皆依岭挖坑,好生安葬了。后又按当地风俗焚化纸钱,遍请僧众,做了三天三夜道场方罢。当地乡绅徐权伍,因仰慕国军保家卫国的忠勇,字斟句酌多时,特为献身将士送来挽联一幅:

世界亦棋盘,五千年中原角逐,黩武穷兵,胜负总无常,结局依然归正统。

军民同骨肉,顷刻间日寇顽攻,突围陷阵,牺牲全为国,悼亡能不等亲丧。

因该联正气豪迈,慷慨悲壮,故在当地传诵一时。

激战潜水河

巍巍大别山,纵横八百里。

余脉毛尖山暗暗积聚了八百里山川上的雨水溪涧,一日,忽天崩地裂一声,任那万丈潮水巨龙似也,依山顺势,昂首长啸而去。

洪水奔至山脚,呼喇喇兵分两路,将那苍凉辽阔的古皖平原,布帛一般,硬生生撕开两道千百米宽的河道,尔后,两河左冲右突,竞相驰骋,直至炫耀干净了最后一丝武勇,方悄悄聚首沙帽洲,即于斜阳残影里,一头遁入长江。

梅城夹在两水之间,安如磐石,已历千年。那城西的河,入乡随俗,称为西河,也叫潜河。城东的河,就叫了皖水。

天朗气清之日,潜河似条晶莹玉带,绕城西门,波光粼粼,婀娜东去。那河水两岸杨柳堆烟,翠竹如林,向来是村妇浣洗,行人歇息的好去处。愈是丽景,愈有灵性,此刻,玲珑如玉的潜水河,便因强寇的入侵而黯然失色了。

这是民国27年6月中旬,国军27集团军撤出安徽省会安庆后,下定决心于棋盘岭阻击日军,却因被鬼子抄了后路而功败垂成。

棋盘岭失守前夕,27集团军军部已早先一步撤至梅城,可此时英勇敢战的133师被虾子塘日军拦腰阻断,为避锋芒已隐入了源潭铺西山,城里仅剩134师残兵及军部警卫连,形势千钧一发。

却说杨森名义上虽被解职,实际仍统领着27集团军,当下听闻日军大举逼近,又见天空沉闷,乌云密布,情知大雨将临,于是命令全军集结,欲趁潜河水位未涨,退出县城,渡河避敌。

彼时县城早已十室九空,那些个百货店、布匹店、大药房的老板,听说日军每临一地,势必杀人放火,抢劫淫掠,为防不测,纷纷关门歇业,夹在逃难人流中,涌向水吼岳西等山区避难去了。

再说骄横自大的坂井在棋盘岭吃了大亏,一下变得小心谨慎起来。6月17日午时,坂井前瞻后顾,东张西望,终于领军抵达了城北彭家岭。坂井举起望远镜,遥见荒岭突兀,杳无人迹,以为又遇上了第二个棋盘岭,恐慌之下,勒令炮兵对着岭尖劈头盖脑一阵乱轰,直轰击了半个时辰,见岭上已寸草不生虫蚁难存了,才喝令士兵一鼓作气冲上岭去。

眼看梅城就在岭下,士兵们再发起个冲锋就到了,坂井仍不放心,约住部队,又从安庆呼来两架飞机,对着巴掌大的城区疯狂投弹,四处扫射,誓将可疑之敌消灭于萌芽之中。

大火熊熊,浓烟烈烈,城里却无半点儿动静,坂井这才放下心来,喝斥第6联队骑兵开道前进,良久,见无异样,方领大军,于夜色里昂扬入城。鬼子在城里破门入户,翻箱倒柜,但凡商店人家未来得及转移的粮食布匹,金银首饰,无不抢掠一空。侵略者为毁灭证据,又点起大火,将抢劫痕迹焚毁一空。

鬼子丧心病狂的恶行,连老天也看不下去了,当夜,梅城狂风怒号,暴雨如注,未及天明,昔日文静的潜河突然发了飙,河水平地涨起一丈来高。

此时,杨森早已率军撤至河西,军部暂且安置在河头铺一户农家,当晚屋外风狂雨骤,屋内一灯如豆,27集团军将士们正在连夜商议军情。杨森腰佩短枪,眉头深锁道:诸位,日军第6师团来势凶猛,气焰嚣张,无非是想趁热打铁,一气打通梅城、太湖、宿松、黄梅一线,进而侵犯武汉。又说:自淞沪会战以来,我部连连退却,以至长官愤怒,日寇耻笑,身为血性军人,长此以往,叫我们如何去面对苦难同胞呢?

时任134师师长杨汉忠在坐,闻言挺身而起说:军座,134师虽仅剩残部,但弟兄们人人敢战,今夜大雨如注,潜河必将暴涨,卑职愿率军阻敌于河西。

杨汉忠也是杨森侄子,为人忠诚勇敢,当下杨森赞许地看了侄子一眼,点头问道:日军素来轻视我军,又急于西进,明日定会举众渡河,兵半渡可击,只是不晓得你准备得如何?杨汉忠朗声回道:河东河西,卑职皆已安排妥当,务请军座放心。杨森大喜,与诸将拍桌叫好。

次日拂晓,大雨稍缓,坂井立功心切,不顾雷电交加,浊浪滔天,只是催促大军过河。可巧野冈来报,说河边抓住了十多个摆渡为生的艄公。坂井大悦,命野冈打赏了艄公,又令一众鬼子砍竹为筏,冒雨过河。

见一众士兵左顾右盼,惶恐不决,坂井压住怒火,命第2联队架起大炮,对准河西,一顿狂轰乱炸,旋见炮火烈焰,水柱冲天,对岸毫无动静,坂井阴沉着脸,拔出腰刀,咆哮道:勇士们,出发!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拿了赏钱的艄公们,使尽全力撑开竹筏,载着百十个鬼子,顶风冒雨向对岸划去,顷刻竹筏已达中流。坂井见了,得意极了,点头笑道:哟西,哟西!话音未落,一道惊天霹雳,轰隆一声掠过河面,竹筏陡然掀在了半空,筏尾十多个艄公商量好了似的,突然扔了竹篙,集体一个鱼跃,瞬时钻进河里去了。

坂井大惊,笑容就像雨滴凝挂在了脸上。河心的日军更是魂飞魄散,可面对滔滔洪水,除了哇哇大叫,他们不知还能做些什么。这时,就听一声炮响,对岸竹林里轻机枪、重机枪、迫击炮一齐怒吼起来,筏上的鬼子还没明白过来,早被枪炮撂倒一半,刹时,混浊的河面一片殷红,河水随即夹杂着鬼子开肚破膛的尸身翻涌而下。剩下的鬼子为求活命,一窝蜂趴在了竹筏上躲避枪弹,竹筏失去控制,起起伏伏,随波逐流飘远了。

坂井呆了片刻,忽而狂叫道:开炮,开炮。山炮联队早被河心一幕惊得呆若木鸡,慌乱之下开了几炮,却不知打到哪里去了。而淌到下游的竹筏,在鬼子的狂呼乱叫声中,已渐渐靠近西岸,134师的将士早等候多时了,见了,枪炮手榴弹一齐招呼过来,一时筏上的鬼子尽成了活靶子,余下的见势不妙,纷纷跳水逃命,河水湍急,十多个鬼子手脚乱舞了几下,便被伪装成艄公的134师将士拖入水底,再没了踪影。

看看也就一个时辰的功夫,渡河的百余名鬼子,便一个没剩地死在了河里,坂井又气又恼,一下跌坐在泥雨中。

这时冒雨行军的第6师团后续部队正源源不断到达梅城,小小县城,至午时已涌入了万余名鬼子,其中二百多名能征惯战的水兵还带来了三五十只橡皮艇。坂井见状,像被打了针强心剂,午饭也不吃了,急吼吼调来水兵,将所有皮艇竹筏沿河一字儿排开,又给每只渡河工具架上一挺机枪,调拨完毕,只听一声炮响,训练有素的水兵架着皮艇,在机枪重炮掩护下劈波斩浪,奋勇横渡。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这不,一群久经沙场的水兵挟着猛烈炮火,刚刚才过河心,对岸的枪炮声立马冷清下来。坂井一身泥水,抡着腰刀,兴奋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喊:勇士们,加油!这时,对岸忽又传来一阵凄厉的号角声,艇上的日军正紧张,却见林梢摇摆,人影纷纷,似是埋伏的国军正在仓惶后撤。

冲啊!河里的日军也兴奋了,不顾风急浪涌,大雨瓢泼,只将小艇沿河摆开,争先恐后,拼命划向对岸。可任凭枪炮如雨,烈焰蒸腾,对面的竹林只是一片静寂,怕是守军早已逃光了吧!渡河的鬼子彼此对视了一眼,哈哈大笑,停止射击,争相登陆。

这时,只听嘟嘟嘟一声,嘹亮的冲锋号吹得穿云裂帛般响,就见竹林里、泥浆里、石缝里,冲出无数个蓬头垢面、泥水覆身的国军,他们顶风冒雨,呐喊冲锋,一边开火,一边将手榴弹雨点似的抛向靠岸的皮艇。刹那沿岸一片火海,日军纷纷倒毙,未及上岸,侥幸未死的鬼子浑身是火,只好扑通扑通,惨叫着跳河求生,也不过是胡乱挣扎了几下,便被浑浊的河水带向了莫测的远方。

坂井彻底傻眼了,不到一天功夫,在他鼓励号召下的两拨渡河勇士,这些大日本皇军的精锐,连敌人的模样也没见着,便稀里糊涂,死得尸骨无存。他抹了把水淋淋的脸,传令收兵,一边低头呆望着手里锋利的腰刀,不知该收刀入鞘,还是该向为天皇尽忠的战士剖腹谢罪。

日暮,雷雨渐歇,而潜河业已怒奔多时,终是乏了,入夜,四野呜咽,高涨的河水徐徐退却了。

却说134师将士奋起神勇,于河西阻敌整整一日,自己也已筋疲力尽。夜半,师长杨汉忠自前线匆匆返回军部,面禀杨森道:军座,卑职日间打退了鬼子两次进攻,毙敌数百,弟兄们也伤亡惨重,且大雨已停,水位渐落,怕是天明后,再也挡不住鬼子的炮火攻击了。杨森见侄子一身泥浆,两眼赤红,喟然长叹道:汉忠,今日一战,你已竭尽全力,也足以为我川军扬威长脸了。旋又命令众将道:三军集结,连夜动身,撤往天柱山去吧!

斗智斗勇的潜水河之战,至此以27集团军的避敌撤军而收场。梅城虽暂时陷落敌手,但日军烧杀淫掠的暴行,却像团烈火烹油的浓焰,正一点点点燃梅城军民心中那道复仇的导火索。(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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