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书

2018-11-22 04:20彭愫英
剑南文学 2018年6期
关键词:电站燕子姐姐

□ 彭愫英

又一年春节来临,“近乡情更怯”。我选了几篇有关亲人的文字,组合成该文。日子长长短短,记忆也长长短短。

母亲

母亲六十二岁时,头发一夜间花白了。人生苦难,强加在她的晚年。我为她梳理白发时,止不住指尖颤抖。

第一次给母亲梳头,记得我读初一。吃过晚饭,母亲坐在堂屋外的小凳上,靠着梁柱小憩。营盘中学离村里不远,我家处在村头,学校广播啥,在家里听得清晰。学校举办征文大赛,我荣膺一等奖,这天傍晚,播音员在朗读我那篇获奖文章。母亲听到我的名字,神情专注地听着,眼神欣慰。我偷眼看母亲,突然看到她包头帕下露出的头发有点乱,就进屋拿了木梳,打开包头帕给她梳头。一头黑油油头发,头顶中间秃了一小片。

我吃惊地问道:“阿妈,您这儿怎么没有头发?”

“常年背东西留下的纪念。”母亲平静地说。

轻描淡写的语气,令我心灵震撼。秃发处,正是背绳常接触的地方。摸着那一小片滑溜溜的头皮,泪模糊了我的眼。

母亲有五个子女。记得在集体时期最困难时,我们最不济的饭食是苞谷面面饭。吃饭时,母亲抢先从蒸笼上层给自己盛了一大碗苞谷面饭,接下来大姐给父亲和她自己盛第二层饭,那是苞谷面中掺有极少米粒的饭,尔后大姐就给我和三妹盛第三层饭,米粒比第二层多一些,再给最小的弟妹盛饭,那是蒸笼底层的饭,苞谷面少米粒多。油荤少,炒菜的油是腊猪板油。母亲切好猪板油,一小块一小块地放在白色口缸里,每天炒菜放多少块猪板油,她有规定,家里人炒菜得严格执行。说是炒菜,极少有一菜一汤的时候,大多煮杂锅菜,为的是节省猪板油。吃饭时,母亲把菜汤上漂着的油渣分到儿女们碗里,有时到了父亲碗里,她却从没尝过。

农活任务重,母亲起早贪黑忙地里活,给儿女们纳布鞋、缝补衣服,都留在夜间做。我们睡醒一觉,往往看到父母住的堂屋亮着灯。有时起夜,到房背后小解,经过堂屋门,但听父亲呼噜声响亮,木格子窗户映出母亲身影,她坐在沙发上做针线活。沙发材料是木头、弹簧、棕树皮、麻布袋,不美观且笨重,但实用,这是父亲和两个木匠舅舅的杰作。母亲的一件细格子衣服,姐姐穿过后,再轮到我穿时,衣服的下摆和袖口都磨破了。母亲把家里的一块碎花布利用起来,把磨破了的细格子衣服改装成一件漂亮的衣服,不仅伙伴们羡慕我,连老师也说好看。这件衣服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服,伴随着我的初中时代。

母亲偏矮偏瘦,不知道她何以有那么大的力气,可以背重达二百多斤的东西。在生产队里,她挣的工分最高。父亲在电站当工人,极少帮得上她干农活。澜沧江发大水冲来柴,村里都是男人去捞柴,或者夫妻同去。指望不上父亲,母亲总是一个人去江边捞柴。碰到下大雨的天气,她披了一块塑料布,和村中的男人们一起站在江岸捞柴到半夜,又将堆成小山样的柴从江边背到高处的地里,以免江水涨时被冲走。大姐是母亲的好帮手,跟着母亲背江柴。我在家做饭照顾弟妹们,同时负责喂牛食猪食、浇菜地洗衣服等杂事。

早上,大姐从睡梦中醒来喊我读书时,母亲已从江边背了一趟柴回来了。有时,母亲将江柴从江边背到村庄下面的苞谷地里,姐姐和我放学后就到苞谷地里再将江柴背回家。有一次,母亲独自到澜沧江边的沙滩上背一个柴疙瘩。柴疙瘩较重,她起身时跌了一跤,手腕跌脱臼,她用手帕包扎了一下,硬将柴疙瘩背回了家。无法想象手腕脱臼她是怎样起身背柴疙瘩的,父亲心痛地批评她,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父亲的批评不管用,母亲不长记性。有一次她上马鞍山拉棍子,下山时绳子断了,她摔到箐底,脸擦烂了,右手断了。同行的阿姨吓坏了,给母亲抱扎时直哭。母亲笑着说“没事”,把绳子接好后,用左手拉棍子回了家。她的手帕被血水浸透,我洗了三遍才勉强洗干净。

母亲再怎么辛苦,从来不向父亲诉苦。父亲是电站骨干技术员,她从来不拖他后腿。包产到户时,半工半农的父亲回了家。父亲参与建电站,为建电站及排险受过伤。他回到家与母亲劳动,母亲没有一句怨言,尽力关照他。姊妹们从城里回到老屋过年,二舅心酸地提起,说村中只有母亲一个女的背过打稻谷用的柜斗。

母亲一生中最自豪的事是儿女们读书成绩好,通过读书在城里有了工作,捧上了铁饭碗,跳出了农门。她和父亲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想过让孩子中的某一个辍学回家帮忙。再苦再累,他们没有让子女在读书上受委屈。后来弟弟辞了工作,与朋友们自主创业。他开玩笑说,自己又回归农民队伍里了。母亲为此困惑和担忧,但没有半句对弟弟责怪的话。她安慰儿子,说在城里闯不了时,老屋和家里的地给你留着,回家盘弄土地得了,干啥活都是活。

母亲给我们轮流带大孩子。孙子们相继上学后,她心宽体胖了起来。近六旬的老人,脸色红润白净,头发黑黑的没一根白发,看起来像五十岁左右的人。她改了服装,不再用黑帕包头,戴上了毛线织的钩花帽子,将有尾的长衣改成短装,不再系围腰,一改白族那马人妇女的装扮,完全变成了汉族妇女的打扮。年老的双亲在县城居住,母亲时常到广场和老年协会参加老年人活动,唱歌、跳舞,活泼开朗的母亲人缘很好。有人羡慕她,说一把年纪了,头发黑黑的没白发。母亲笑着答,这跟遗传有关,她父母亲就是晚白发的人。可谁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竟落到善良的母亲身上。在一次事故中,姐姐离世。猝然失去大女儿,母亲在一夜间白了头发。母亲含泪的脸,落在子女眼眸里,一份痛留驻心底,成了心海急流。

父亲在病中,不知情。考虑到他的身体休养和恢复,母亲和儿女们决定向父亲隐瞒真相,编造了姐姐去向的谎言。这份谎言,包括孙子孙女们,也加入了进来,大家口径一致,一旦父亲问起大女儿,都说同样的话同样的事。担心城里人若好言劝慰父亲会让谎言露陷,姊妹送二老回老家住。村里亲戚多,知道我们对父亲的谎言,大人小孩都约好似的,谁也没跟父亲提及家里发生的事。姊妹都在城里工作,不能伺候双亲,老屋里,只有母亲照顾父亲。父亲大病初愈,不知道母亲的笑容里藏着痛苦。好久没见到大女儿,父亲向母亲追问不止。双亲在老屋生活的两三年时光,母亲是如何熬出来的,只有神知道。

有一天下午,我给母亲打电话,问候双亲。父亲到三叔家去了,母亲一个人在家。母女说着话,母亲突然哭了起来,但旋即止声。拿着手机,我的眼泪簌簌地流。含泪噎着的话难以排遣心的疼痛,阴阳相隔的思念,亲人无法用言语互相安慰。

父亲在老家休养时期,母亲海一样的痛苦,不曾在父亲和儿女们面前流露。

双亲被子女接到城里居住,老屋铁将军把门。院坝里,三角梅开得欢,惹得风嫉妒,摇落一地红色花朵。

故乡的小河

岁月催人老,故乡的小河,永远年轻在记忆深处。一河父爱,包容童真。

小时,我体弱多病,父亲特别宠我。父亲在离家两架山一条被叫做玉龙河的小河畔电站工作,他是这个被青山包裹的小小电站的技术骨干。我在父亲身边生活,直到七岁读小学,才离开他回到母亲身边。

父亲房屋的门上有一个大红五星,别的叔叔房屋门上没有。有一位叫四斤半的叔叔特爱打鸟,常将鸟儿送给我。我悄悄地问过他,为何他们房屋门上没红五星,独我父亲的门上有。他告诉我,那是给电站中技术最好的人住的。殊荣在我小小年纪里扎了根,那颗门上的红五星,常在我童年梦里闪烁。

父亲最喜欢打扮女儿,备了一个大木盆给我洗澡,尽管我跟着隔壁的两个小哥哥常到河里、水渠里游泳。洗完澡后父亲细心地给我剪手指甲。他还给我设计发型,将头发剪成齐耳长,中间斜斜地扎成一束,用红毛线结成蝴蝶状。屋里搁着一个小木箱,木箱里放着父亲给我准备的零食,几颗糖、一包饼干或者一袋炒豆。我穿着干净花布衫,脖子上挂着一只哨子和一把钥匙,手里拿着吃的,像个公主,在水渠上骄傲地走来走去。两个小哥哥围着我转,哄得我开心,我就给他们吃的。

河对岸有一个磨房。磨房前有一座简易吊桥,走在上面摇摇晃晃。吊桥虽简陋,两个桥墩却很结实。两个小哥哥在桥上飞跑,吓得我蹲在桥中间哇哇大叫,眼睛不敢看河。他们笑我胆小如鼠,不顾我反对,一左一右拉着我跑。几个回合下来,不用他们牵手,我也敢在桥上飞跑了。

许多时候,我们会将折好的小船放在电站排出的水里,沿沟渠追着木船跑。追到玉龙河边,看着船漂远了,随手脱了衣服,在河中玩水。两个小哥哥笑我只会“狗刨”,任他们怎么教,我硬是学不会他们那漂亮的游泳花样。“笨!”他们无奈地对我说。

我常跟父亲到发电机前,看他检修机器,给各个村寨配送电。有一回,我独自跑到发电机旁玩,看到自己所在的村寨电闸关着,悄悄地将电闸打开,暗自得意,我给村里送电了哩。

晚饭后,父亲带着我到机房,想给晚上要用脱粒机打麦粒的村寨通电,却发现自己所在那个村寨的电闸是开着的。他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默默地关闭了给村里送电的电闸。临睡前,他给我讲的故事变成了发电机的故事。当时,家乡的电站只有这么一所,电机容量有限,各个村寨的供电轮着来。碰到生产队连夜脱麦,保证供电充足到通宵。总之,电站保证各个村寨生产之需用电,但不保证照明。我擅自输电,打乱电站原有计划,导致有些村寨生产停顿。明白真情后,我再也不干偷偷输电的傻事了。

四斤半叔叔打了一只鸟,羽毛褐色中夹着丝丝绿色,腹部绒绒的毛白里透黄,头上的毛金黄色。鸟的一只脚被打得粉碎,浑身血淋淋。他把鸟送给了我。看到这只可爱的小鸟惨状,我眼泪汪汪。父亲安慰我说,我们来给小鸟包扎吧,会把它医治好的,别难过了。他小心地清洗小鸟伤脚。清洗干净后,父亲给鸟脚伤口撒上云南白药粉,用纱布细心包扎好。两个星期后,这只小鸟还是离开了我们。我哭了,伤心地对父亲说,阿爸,我们没有把小鸟医好。父亲给我擦眼泪,安慰说,云南白药粉很管用的啊,乖女儿别哭了,不是我们医治不得力,小鸟离开了阿妈,自然活不长。我在父亲和两个小哥哥的陪同下,来到玉龙河边,给小鸟举行水葬。水葬小鸟后,四斤半叔叔每逢打了鸟要送我,我坚决拒绝。

跟父亲到水渠巡视,是我最快乐的时光,若没有什么事,他就会给我捉鱼。碰到电站检修、清理水池的时候,玉龙河和水渠交汇处的闸门落下了,不再放水入渠。水渠里随处可见鱼儿扑腾。电站的职工都到渠里捞鱼,父亲也捞了许多条鱼。他捞到了一条两斤左右的鱼,这在河鱼中是不多见的。他将鱼穿在芦苇枝上,叫我拿着在岸上等。可鱼没有被穿好,从芦苇枝上滑落水里拼命往前游。我急了,来不及脱布鞋就跳入水渠里,正巧踩住鱼尾巴,把鱼抓住,重新将鱼穿在芦苇枝上。这情景被满脸络腮胡、胸口也长了一丛黑毛的毛胡子叔叔看到了,他激动地大叫:“老彭,快看你的闺女,抓了一条大鱼!”在远处抓鱼的父亲闻言立起身,看到女儿一手拿着穿在芦苇枝上的鱼,一手擦脸上的水珠,呵呵地笑了起来。

跟着父亲在电站生活是快乐的,但也有被惊吓的时候。有一次,父亲和我沿着紧傍电站粗水管的小路往山上爬,爬到蓄水池边,将水池里漂着的小树枝、草、树叶等清理干净后,父亲脱了衣裤,让我在水池边等他,他要清理池底。父亲潜水入池底,不时把杂物运出到水池边,我又将这些杂物一点点地丢到水池下面的山谷里。

父亲留在水底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忍不住对着水面喊“阿爸——”,他浮出水面,答应道“嗯——”,换一口气,又沉入水底。

父亲最后一次潜入水底,过了好久也不见他出来。我对着水面连喊三声“阿爸——”,可他没有回应。

电站的蓄水池又大又深,像个深潭。常和我在一起玩的两个小哥哥水性好,也很少到蓄水池里玩,潜到水底的时间也很短。我呢,到蓄水池玩水连想也不敢想,水渠里的水够深了,在两个小哥哥陪同下,我才敢在水渠里玩水。我们多半在玉龙河边玩水。

“阿爸——”过了一会儿,我又叫了起来,可父亲还是没有浮出水面。

周围静悄悄地,偶有鸟叫声传来。我对着蓄水池呆了,想到与蓄水池相接的水管,水管里飞流而下直达山底电站机房的水,水管尽头是庞大的发电机,飞转的机轮,水花飞溅的机房出水处,不时有细碎木屑。我越想越怕,天哪天哪,我的阿爸……

“阿爸——阿爸——”我对着池水狂呼,可还是没见到父亲浮出水面答应。我坐倒在地,抱着父亲的衣服绝望地嚎啕大哭。

“乖女儿,哭什么呢?”不知何时,父亲浮出水面,手里拖着手臂般粗的树枝,满脸疲惫地问。

“呜——”我沙哑着声哭得更凶。

“树枝卡在水管和拦杂物的槽中间很难弄。”父亲边穿衣服边解释,又不无后怕地说:“这么粗的树枝,如果随水冲到发电机里,后果不堪设想,国家的损失就大了。”

我扑入父亲怀中,又哭了起来……

七岁那年,我离开电站,离开父亲,回到村里读书,和姐姐同睡一张床。只比我大三岁的姐姐像个大人般处处关照我。她干活麻利,不仅帮母亲挣了不少工分,还砍了好多柴,在房后码了两大排。体弱多病的我爱读书,成绩在班里名列前茅,在学校被老师宠着,在家里又被父母宠着,养成了任性和霸道的脾气。姐姐总让我三分,对我调侃道,二妹是机关干部子女,不和我这个农村子女同类。

有次与姐姐争吵,我蛮不讲理,不给姐姐吃炒熟的黄豆,还煽动弟妹不理睬姐姐。母亲干活回来,看到我闹得不像话,批评了我。我强词夺理不依不饶。母亲生气地用手指戳了我的额头。我哭着说,阿妈只会包庇您的大女儿,姐姐是您生的,我不是你生的,我找我的阿爸去。负气之下我跑到电站找父亲告状去了。

父亲没有责怪我,带我到以前我们父女常去玩的山坡上摘野果吃。我在采野花时,无意中发现了一棵腐烂的栗柴上长着好多黑木耳,忙叫父亲快过来采。采完木耳坐在草地上休息,看着玉龙河缓缓流淌,想起与姐姐在茶山捡松球和找鸡枞菌的事,想起砍柴时姐姐总会将我要背的柴砍好捆好,再砍她要背的柴,我不由摸了摸衣兜里的野果,为自己的行为后悔了起来。

天快黑了,父亲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问道:“回村里吗?”

我点了点头,回答道:“明天女儿要读书哩,我还给姐留着野果的。”

父亲笑了,这才批评了我的行为。

我向父亲认错,承认自己无理,对不起姐姐。

我们回到了电站父亲的屋里,提着马灯照明,走在回家的山路上。

父亲爱其岗位,有一年县里招干招工,毛胡子叔叔约他一起去考,并对他说,老彭,以你的文化水平,你不愁考个好工种。可当时电站正在换机扩大发电量,作为技术骨干的父亲是工程指挥员之一,他没有为了自己的前程离开电站。在施工现场,为了救同事,他受了伤。父亲还给村里培训并带出了电工徒弟,电工徒弟因此甩了土饭碗捧上了铁饭碗,父亲却一直呆在那个他亲手建起的电站里。年过半百的父亲被以半工半农为由辞回了家,却已是积劳成疾了。已调到丽江工作的毛胡子叔叔听说后扼腕叹息,对父亲的敬业精神和为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

我在父亲面前永远是个爱撒娇的孩子。中考时我以全镇状元且名列全县第五的成绩考入州师范校,父亲高兴地在村中请客为我送行。师范毕业后,我被分配在州府教育主管部门工作,远离家乡,远离父母。每每探亲回家,我总爱在火塘边和父亲夜话,父女有讲不完的话,往往聊天到半夜才睡。玉龙河在我的睡梦里欢笑,父亲房门上红五星闪烁。

与我常在河边玩的小哥哥,初中毕业后回家务农。小哥哥对我特别好,却在河边的磨房里默默地给人磨面。我曾在师范毕业前夕到磨房找他玩,身上沾满面粉的他默默地坐在一隅,两人之间无话可说。看着脚下的玉龙河以及河边的电站,想起河中嬉戏时互相泼水的开心劲儿,河边掏沙玩地道战的情景,面对眼前木偶人似的小哥哥,我的心失落了起来。

步入社会闯荡,我就像簸箕里掉落的一粒米,从小鸟牙缝滑落到山的褶皱里。奔波在城市的高楼大厦间,我特别想念父亲和玉龙河,时常拨通老家的电话:“阿爸……”

电话那头,传来苍老回应声,玉龙河在我的心底“哗哗”流淌。

躺了多少天,我没有统计过。病在床上,我才体会到,健康是世界上最令人向往和幸福的,这样的心态让我注意上了窗。

书橱将房子一分为二,中间留了一扇门,艳红的中国结挂在门首。我只能斜躺着看书。看累了,就盯着书橱外的窗户发愣。阳光暖暖地从窗外照进来,不锈钢的防盗栏在闪光。我听到鸟鸣,一只小小鸟,居然从防盗栏外飞落窗台上,羽翼碰落纱窗上的灰。

窗外是四通八达的路,城市的高楼不断耸立,将我引以自豪的风景遮住了,怒江欢唱着从窗前流过的景象不再映入眼帘,云雾缭绕的山峰入眼时少了怒江陪衬,总觉得缺失什么。百合的香味格外浓烈,床头柜上友人送的花开得欢。

躺在床上无所事事,我对着窗户想入非非。多想有一朵牵牛花在窗前微笑。这朵牵牛花,从田野中来,曾经缠绕过苞谷杆,向着蓝天吹响喇叭;曾经在稻穗沉甸甸的地头,吹奏怪异的音乐吓唬过麻雀;曾经在土屋后的菜园,攀援过枣树;曾经在斑驳的篱笆墙上,与星星捉过迷藏。窗外,必然有一片园林,草坪青青,孩子嫩嫩的小胖手轻轻触碰蒲公英,一朵一朵小伞在空中自由快乐地飘飞。拿着相机的人专注拍摄,蜂在花朵上忙碌着采蜜,不曾理会摁快门的声音。

或许什么风景也没有,窗外迷人景致只是我的臆想。窗只是窗,在我心上设防,可是我不喜欢严严实实地拉着窗帘,无论风和日丽,无论狂风暴雨,我都喜欢拉开窗帘。我常常静立窗前,品味心底寂寞,用心体会月光连波的情谊,用心体会雨丝飘摇的感动,用心体会星夜烂漫的思索……

即使卧床不起,我已经没有了消极厌世,也不再奢想死亡,窗外的声音,窗上花盆里的绿,让我感受到血液奔流的炽热和骨子里透出的快乐。

无数的窗向我打开。窗与窗交流,让心在喜悦之余生发危机,于是就有了学习的快乐。前行路上,我也许会选择一扇窗,心灵之弦弹拨指尖,没有凄怨箫声,只有深深浅浅共鸣的脚印。

许多时候,我在窗下置一把藤椅,捧一杯茶,持一卷书,静静地读。

强撑着从病床上走下来,尽管脚步颤抖,心头止不住痊愈的快乐,我能走动了。夜,恬静甜蜜,家人的鼾声在夜色里起伏。悄然到多日不涉足的厨房,擦洗灶台,我依然脱离不了小女人心态。这个家,是我栖息的港湾,他那不宽厚的背是一扇真实可靠的窗,让我安宁地依着窗棂自由想象和歌唱,让我有勇气驰骋广袤原野,让我滋生遨游浩瀚星空的野心。

今生,拥有一扇窗,足也!

燕羽织情

从富和下山来,一件一件地减衣。五月天里,身上带着淡淡松脂清香,从拉井回到营盘。进了老家门,看到双亲的笑脸,我的心热乎乎的。

人到中年,倍感亲情温馨。静夜,坐在双亲身边,把徒步磨破了的脚随意地搁在沙发上,听小舅夫妇和父母闲聊,不时插上两句,一种幸福的感觉由心底生发。

早早地,母亲就帮我收拾行李。慵懒床上,我突然听到燕子唱歌。

郭兄他们到大羊场拍片,叫我在老家等他们,他们回返六库时会到村里接我一起走。来去匆匆,双亲已经习惯儿女们这样。稍感遗憾,两个在县城工作的妹妹,昨天早上才离开,我下午就到老屋,姐妹三人都在兰坪地界里转,却错过见面。弟弟从省城打来电话,话语里流露出对我们在双亲面前承欢的羡慕。

两只燕子从葡萄架上飞了过来,羽翼拂过我的头顶,从洞开的堂屋门里飞进去,绕屋飞了一圈,停在灯泡上。燕子嘴里叼着草,灯泡上有泥。爱清洁的双亲不想让燕子筑巢在屋里,他们担心不在家时,燕子不能自由地出入。双亲好心好意地撵燕子走,燕子就是不领情。燕子固执地想在堂屋里筑巢,主人坚决不同意,于是,燕子的窝怎么也弄不好。燕子被从堂屋里赶出来后,停在晾衣绳上。燕子回眸瞬间,我的泪盈满眼眶。梁柱后四方桌边,恍惚看到姐姐安静地对我笑,听到她说话的声音。

有一年春节,分散各地工作的姊妹,难得聚齐在老屋里,在父母身边过一个团圆年。大年初四这天,碧罗雪山上下了一场大雪,澜沧江峡谷阴雨蒙蒙。天气寒冷,两盆炭火燃得旺旺的,一盆放在堂屋里,一盆放在梁柱后四方桌下。我在堂屋里与双亲闲聊,姐姐和三个弟妹在门外四方桌上玩牌。

与双亲闲聊了一会,我走出屋门,来到姐姐身边,看她出牌。屋梁上有弟弟读初中时做的鸽子笼,而今成了燕子的巢。燕子飞进飞出,叫声清脆。我的神思不时被燕子牵了去,姐姐的神思不时从牌桌上被我牵了去。姊妹一说一笑里,燕子羽翼从头顶扇过。

燕子是吉祥鸟,筑巢在家,会给主人家带来富贵平安。当年的燕巢早就没有了,多年不落家的燕子,在姐姐两周年祭日里飞来筑巢。燕鸣依然如昨日清脆,可姐姐亲切的笑脸却难以追寻。物依旧,人已非。伤痛中,不忍听燕鸣。

“春风重拂地,佳节倍思亲。”徘徊屋梁下,难找回曾经。

月已不再圆,可是依然明亮。

静夜,思念在枕旁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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