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割痛了谁

2018-11-22 11:29阿妮雅
牡丹 2018年25期
关键词:白河老婆

阿妮雅,生于内蒙古。热爱生活,热爱写小说,有作品发表于《牡丹》《湛江文学》等。

我也不知道我和雷红珊什么时候开始的。

大多数的时候,雷红珊从一墙之隔村委会过来,径自走到书柜面前,取出二胡。她拉二胡的姿势很野,完全没有女孩子该有的内敛。她先往马尾弓上抹好松香,擦擦手,左腿搭到右腿上,在衣服下摆铺一块手帕,左胳膊端平,左手指按在琴弦上,然后,把卷发往旁边一甩,右手臂大开大合,就自顾自拉起来。

雷红珊第一次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才7岁,还没上学。我25岁,还在镇上中学教数理化,每周日回一次家。一次,她爸雷铁犟带着她来我家,找我写份材料。說村里少分了他家十亩地,就因为他老婆是个瘫子!我老婆林中中一见了雷红珊魂都没了,拉着她的手把我儿子张前的饼干给她吃,还把我儿子的玩具给她玩儿。然后屋里屋外地转,恨不能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送给她当球踢。雷红珊很乖巧,就给我们唱歌:“老虎学猫去钓鱼……”一边唱,一边用两只小手左右摆动。那时候,雷红珊满头黑黑的自来卷发,眼睛一闪一闪,亮晶晶,一笑起来两个酒窝。怎么看都不像是农村的孩子,倒像是从城里刚被拐回来。

雷红珊第一次看我拉二胡时,我刚从镇中学调回德胜村当校长。那天,正值暮春时节,办公室的窗户敞开着,丁香花在天空下翩然舞动,时不时有醉人的花香弥散而来。我心情正好,摸起了好久没时间动的二胡,正拉得酣畅,忽然抬头,窗台外头有一个女孩子,双手托腮,一双清澈的眼睛像呼伦湖的水,在没有风的日子里荡漾着。我忽然从那泓湖水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那么清晰,就像我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她就是雷红珊,我叫她进来,把二胡放在她怀里,她吱吱嘎嘎拉了几下,好像老虎狐狸乌鸦在吵架。咯咯笑了一阵,又拉,把我刚才拉过的《渴望》曲子一点点拉出来,好像一只刚出生找不到妈妈的狗仔,断断续续哼哼唧唧的。不过那曲调没错。当时在场的人全部愣住了。她只听了一遍居然就能拉出来,旁边的沈玉泉起哄,让我收她为徒。其实雷红珊没过一年就去镇里读中学了,她爸雷铁犟也不太喜欢她拉二胡,总觉得女孩子应该会做饭就不错了。但是雷红珊总是趁着放假偷偷地来找我学二胡,来的时候,匆匆忙忙地,满头大汗,走的时候又意犹未尽。

可惜不知为什么,那么伶俐的姑娘却总也学不会揉弦。每次揉弦只用手指用力地颤动。我每次都忍不住纠正,手指不要动,手腕抖动!她停下来,看着我在自己手背上示范,又去动手指。不会啊!她有点泄气,平时什么事都一点就通,偏偏卡在揉弦上。

手指不要不动,是手腕动!我抓过她的左手抬起手腕来,这样……她的手腕硬邦邦,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手指仍在在抖动,差点把二根琴弦按断了!手腕要灵活,我一只手在自己另一只手背上教她,你看,手腕放松,不要紧张……她有点着急,也伸出自己的左手按在我右手背上。不起这样……我的右手被她按了一个坑,手腕。我拎起她左手腕晃了晃,放松对,就这样……她有点不好意思,红着脸,眼神里忽然游进些什么,就像在森林里误撞了一只梅花鹿,有点不知所措,既好奇又有点紧张。我能听到她慌乱的心跳,通过她的中指咚咚咚砸在我胸口……

17岁的雷红珊初中毕业就想出去外面的世界看看。雷铁犟就这一个女儿,恨不能拿绳子拴上,天天套在手腕上。生怕一眨眼,就“嗖”地不见了。过了两个月,雷红珊不知怎地,就当上了德胜村的妇女主任。

当上了妇女主任的雷红珊工作很清闲,除了偶尔开开会或者是抓抓计划生育之类的没有其他事。时间宽裕,她就来学校拉二胡,她一来,办公室里就充满了笑声。

德胜村里有一个生产专业户,王老哈家。他老婆都四十多了,已经生了八个女儿,一心想生一个带把的。为了要儿子,王老哈豁出去了,前前后后东躲西藏,平均两年生一个,家里除了墙壁,就像发了一场大水,啥都不剩。王老哈家有五个孩子都在德胜小学上学,因为生孩子,家里的东西全部都罚空了,所以孩子们自然也交不起学费,天天在风地里来回跑。我让她们都进了学校,学费不学费不用提了,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王老哈不仅让村长、妇女主任头疼,在镇上也挂了号。镇计生办就因为被王老哈拖了后腿,领导连续多年都没有升上去,因此,发了狠心,一定要盯紧抓牢,不能让王老哈再生了。

王老哈两口子没日没夜快马加鞭把生儿子当成一项毕生的事业来做。不久他老婆肚子又鼓起来,还没等到呱唧的日子,镇计生办不知怎地,听到了风声。直接跑到王老哈家,把他老婆按在家里,抓到镇上,强行做了引产。王老哈怀疑是雷红珊报的信,跑到雷铁犟家把他家狗打了一顿,又把雷红珊一顿臭骂。还把他老婆抬到雷红珊的房间里装病赖着不出来。

雷铁犟是德胜村民送他的外号。雷铁犟的倔和普通人的倔不一样,别人倔强,一般撞了南墙就回头了,但雷铁犟不肯,他一定要把南墙撞破,即使头破了,脖子断了,也要坚持撞!

雷铁犟虽然犟,遇到了王老哈,也只能干瞪眼的份了。

如果王老哈身子骨强壮,还可以和他打一架泄泄愤,可他那副随时都摇摇欲坠的身板,刮阵风都得离他远点。村支书脑袋瓜都快愁秃了,也管不了。

那段时间雷红珊天天捧着两腮发愁,王老哈老婆天天夜里不睡觉,哼哼哈哈哎呦叫唤,赖赖唧唧。雷铁犟什么时候受过这窝囊气?就大半夜一边抽烟,一边骂人。本来炕上就已经有一个瘫子了,现在又添一个现成的活妈,每天还得好吃好喝伺候着。雷红珊变身小保姆,对王老哈老婆端水端尿,心不甘情不愿伺候着。王老哈老婆闭目合眼,一声不吭。一个星期下来,雷红珊吃不消,眼睛像个大熊猫,每天无精打采,一提起王老哈就像有多大冤仇似的,咬牙切齿,声讨一番。过后,却又无可奈何。去找王老哈,王老哈劈头盖脸一通骂,说你家断子绝孙就行了,还想让老子陪着,踩着别人血往上爬,这个美梦到不了天亮的!雷红珊说,叔,你看你又说那些不着边的话,那计生办是国家的,又不是我开的……王老哈一口老痰吐到雷红珊脸上,她只得落荒而逃。

雷红珊走投无路,拉起二胡也像她心情一样乱七八糟的,拉个《万马奔腾》,不但让你脑袋疼,连牙都疼了!好像有无数的马踩过你的身体,让你陷在一片愁云浓雾里,感觉一辈子看不到光亮。

这丫头……

这王老哈死猪不怕开水烫,整个德胜村都奈何不了他,但是每次一见了我就显得底气不足,腰杆略弯,神态毕恭毕敬。

我让王老哈的女儿们给他捎了口信,让他来学校一趟。王老哈在我面前还是一如既往地老实,一见面还是那几句话,孩子们感谢张老师,我也感谢张老师,全家都感谢……我说不用感谢我,你生不生儿子日子还得过,别让孩子们天天上学饿肚子!王老哈点着头唯唯诺诺,刚四十出头的人,脸上全是因愁苦堆积起来的皱纹。我叹了口气,给了他一百五十块钱。王老哈慌了,不知所措,一个劲儿地推,我硬塞进他手里,说不是给你的,孩子们需要营养……以后你有钱再还我。他这才攥在手里,眼里眼泪汪汪,说我们全家这辈子都不会忘了张老师大恩大德…我说不至于。你老婆怎么样了啊?他支支吾吾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话。我说,你还是把她接回家吧,别让孩子们在学校抬不起头来……他低下头,半天嗐了一声,说在张老师面前丢人了……当天就从雷铁犟家把他老婆接回了家。

这件事我没和任何人说,也不打算让谁知道。隔天晚上我值夜宿班,雷红珊突然推门进来,拎了两瓶二锅头,说她爸让她买的。谁都知道雷铁犟抠门,一年到头也不喝一回酒。他家有一个木制酒桶,装了满满一桶,还是他爹在十年前留下来的。我说,拿回家给你爸喝。雷红珊说,我爸怕胃疼,不喝酒,特意买给你的。我说,我一般不喝女人送的酒。她眉毛一飞,瞪圆了眼睛,为什么?我说,容易犯错误!她乐了,说还没见过你喝多了什么样呢,真想看看。我说,我一喝多就变成孙悟空。她说,七十二变?我说,捉妖。她的笑声咯咯飞出了门窗,飞向了广袤的夜空。

雷红珊临走时,犹犹豫豫的,目光里拉出一根丝,越抻越长,最后直抻到月亮上。我也犹犹豫豫,耳朵跟着她的脚步往外走。只听得门咣的一声开了,接着一声惊叫!把房顶都震得颤颤微微,屋檐下的一只野猫蹭的一声窜下了窗台,飞快地逃匿在夜色中。

我听到雷红珊一声惊叫!那天晚上,我看到摔在地上的雷红珊,以一种撩人的姿势凌乱着。我抱起她时,还能感受到她身体因惊吓而发出的颤抖。她的身体软软的,似乎没有一根骨头,手死死抓住我的衣服。从来没有如此肌肤相亲过,我们就这样一种奇怪的姿势停在原地。直到她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那天,我们聊了很久,我才用自行车把她载回家去。她坐在我自行车的后面,开始时,坐得直直的,要到家时,她忽然把脸贴在我的后背上。我的身体有一阵温热传导过来,有一个地方震颤了一下。

从那天开始,我梦到了雷红珊。梦到了我们一起在阿尔山的森林里追逐,在大片大片的柳兰里相互迷失……

我知道有些事有些人不能轻易占据未来的想象,一旦入了梦,就像是一个魔鬼抓到你的灵魂,把你捆绑,扔进深牢,让你一生一世不得释放自由。那时候,道德还不是一块抹布,没有沦丧彻底,它像一条黑白花狗,时不时地从某个地方蹿出来,对着我龇牙咧嘴一番。我既没有勇气把自己晾晒在阳光里,也没有勇气继续把这场大火点燃。

这时额尔敦及时的出现了。

这个高大威猛,往人前一站,就像一扇大铁门的小伙子,让我无法和当初那个瘦得照片一样的小男孩联系起来。倘若这样的额尔敦出现在袁大头面前,不知道袁大头还敢不敢有事没事就朝他挑衅。那些年他没事就跟在额尔敦屁股后,哎,小不点,你是吃屁长大的,还是吃屎长大的?额尔敦就涨红了脸,瞪圆了眼睛。袁大头就说,我知道了,你是吃气长大的。周围同学哈哈大笑。一次袁大头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去扒额尔敦的裤子。额尔敦怒了,忽然猴子一样跳起来,直接把袁大头撞翻在地。然后,抡起拳头……中间还很人道地停了下来,问袁大头,还说不说了?袁大头鼻子边开了一朵红花,染得脸上满堂红,喘着气说,说……话音没落,额尔敦拳头又开始说话。袁大头哎吆,妈呀一通乱叫,我的鞋啊,鞋掉了……额尔敦很认真地看着他穿好鞋又扑过去……后来袁大头和我说,这个额尔敦,也太没耐心了。我第一次想说,说啥也不说了。他在家修养了半个月,脑袋被打得比例失调,肿得像猪头。从此袁大头这个绰号不胫而走。本来这个惹祸精整天给他爹妈找麻烦,因此他们也不怎么理会他。但袁大头他爷爷不干了,对这个大孙子很上心,跟命根子一样的,三番五次跑到镇里中学去闹,非要把额尔敦开除,方解心头之恨。

后来我给袁大头他爷爷买了酒、點心,又让额尔敦给袁大头道了歉。校长罚额尔敦掏了一个月的办公室炉灰渣子。

我曾经的学生额尔敦,那天,来找我。说起他中师毕业了分配到镇上即将新建的蒙古族中学任教。现在,蒙中正要兴建,只有他一个光杆司令忙前跑后。旗教育局批准建两栋平房,他把图纸给我看,我说,你不能这么建。这都是以前的老式建造方式,每个教室中间一个铁炉子,冬天取暖性太差,你也不是没受过罪。他说是啊,还能怎么样?我就教他要在地下挖地龙。农村秸秆也多,粉碎后拌上雪填到地龙里,点着慢慢地怄烟。冬天既干净又暖和。他连连点头,回去又申请加造地龙。

额尔敦再来的那几天,正赶上镇上和村委会要扫盲名单,这次不同,不光要人名,还要成绩单。雷红珊就抱来一大堆试卷让小学五年级学生做,交上去以后镇领导大为光火。哪能人人考一百呢?这不是作假吗?雷红珊就又把一堆试卷交给三年级学生做,然后张三李四地编人名上册。雷红珊正在发愁扫盲名单里没有少数民族,正好额尔敦从天而降,唰唰几笔,一百多蒙古人就此诞生。德胜村扫盲任务圆满结束,大功告成。雷红珊舒了一口气,总算有点笑模样了。雷红珊一笑很好看,眉眼都开开合合,有一丝甜蜜和喜悦漾在其中。有许多人笑是光咧嘴,连脸颊上的皮肉都不动,就像一颗枯死的树。雷红珊的笑声里有一种湿润,散发着春天的味道。额尔敦一看到雷红珊就像馋嘴小孩见到糖,八颗大牙全部露出来了。那眼神,还有那想掩饰又掩饰不尽的笑,让我这个过来人一下子捕捉到了。

一般不过年不过节,我们很少聚餐,但是热情豪放的额尔敦从三公里外的家里拖来只羔羊,动手宰了,清水煮至六分熟,我们吃着手把肉,都喝了酒。酒过三巡,额尔敦兴奋得头发丝都闪闪发亮,先来一首蒙古长调,然后又觉得不过瘾,开始载歌载舞起来。好像身上有一团火,烧得他兴奋难耐。雷红珊唱歌时,他就伴起了舞,却又不肯好好跳,伸胳膊蹬腿,闭目合眼,一本正经地搞着怪。雷红珊唱着唱着忍不住被额尔敦夸张的表情逗得蹲在地上,笑成一团。大家一同起哄,让他们合唱《敖包相会》。额尔敦摩拳擦掌,迫不及待。雷红珊却不肯,推说那首歌不熟,我还是和张老师合作《渴望》吧。

那天晚上,雷红珊的歌声悠悠响起:“悠悠岁月,欲说当年好困惑,亦真亦幻难取舍。悲欢离合都曾经有过,这样执着究竟为什么……”

大家都立即安静下来,每个人的思绪都如柳絮纷纷扬扬飘忽不定。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的歌声里忽然有了岁月的沧桑感!虽然她只有二十岁,好像她已经老了,经历了人世的悲欢离合,有一些沧桑直接倾泄出来。她以前多次演绎这首歌就是声音太明丽,我还给她讲歌词是深沉,我们可以先酝酿感情再唱。抑或我的二胡的情绪影响了她?一曲终了,她的眼里泛起泪光。多年以后,我对我那场聚会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是唯一能想起来的就是那首歌结束时她眼里含的泪光,一直在那里闪烁,迟迟不肯掉下来。那天晚上,是额尔敦骑摩托送雷红珊回的家。

我目送着他们消失在无尽的夜色里,忽然想起,我骑自行车送她回家的那一晚,想起后背的那阵温热,还积蓄在我心里。

额尔敦那晚就和我住在德胜村的值班室。他的话很多,像滔滔江水,连绵不绝。我嗯嗯啊啊地敷衍着,后来他转了很大的弯弯,绕到了雷红珊身上。说他想和雷红珊交往,让我牵个线。我对这事没什么经验,但还是答应了。额尔敦还说他已经向镇政府力荐我,去蒙中当校长,自己甘愿屈居副校长。对于这个消息,我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仿佛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自然而然,不需要什么理由。但是我不确定雷红珊知道后会有什么反应。

正当我把这件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认真对待了后,才觉得额尔敦其实是于我有恩,作为对恩人的回报,我理应为他和雷红珊牵线搭桥。但是我不知道如何和雷红珊开这个口,于是我让沈玉泉去和她说。沈玉泉回复我说雷红珊拒绝了,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一个星期后,额尔敦来找我,说镇领导都已经通过了,就卡在了中心完小的党委书记白河身上。我纳闷,白河每次来不是好吃好喝待他?知道他早晨要喝牛奶,我让事务长沈玉泉凌晨五点多钟就跑村西头黄奶奶家。唯一有奶牛的——我们村里养牛的少,尤其奶牛,更金贵!她家大黄牛刚生完牛犊不长时间,沈玉泉把还在吃奶的小牛犊生拉硬拽到一旁,黄奶奶摸出个小板凳坐在牛肚子底下,挤出小半盆,白河喝完牛奶,吃完早饭才洗脸。嫌从井里取出来得水太凉,就用剩下的牛奶洗脸了,然后把白花花的牛奶泼到门外的泥土地上。平时喝不着牛奶我觉得暴殄天物,赶紧找个筐,用铁锹连土一起撮了,要拿回家给我老婆栽花。这时候,有一个老师走过来问我为什么要撮土,我说牛奶洒地上了,我把土拿回家让我家狗舔舔,尝尝滋味。一抬头,白河在门口刷牙呢!那眼睛像钉子似的钉进了我的身体。

喝口凉水塞牙缝,打个喷嚏咬到了舌头,这事就这么巧。额尔敦说,要不我去找他说说?说完就真的去找了白河,回来后告诉我,白河那里已经没有问题了,抽个空你还得跑一趟,他想和你谈谈。谈?还不是放不下面子,让我亲自在他面前低回头吗?大丈夫能屈能伸,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正在犹豫着去不去找白河时候,雷红珊她爸来找我,问学校缺不缺人,能不能把他女儿调到学校当老师,在村委会当妇女主任总是挨骂。镇上一来检查村里有没有计划外怀孕的,如果她通风报信不及时,孕妇被抓走,村里就会有人骂她。我们两个喝着酒,聊着聊着不知怎地就把额尔敦追雷红珊的事说了。雷铁犟脑子里转了几圈,觉得还是额尔敦有前途,不仅在镇上当老师,家里还有一群牛羊。条件不错,就答应了。事后,我打了自己几个嘴巴子,觉得自己这张嘴实在没个把门的,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雷红珊知道后找到我,想象中她应该是兴师问罪的,但是没有。至少看起来没那么生气,还笑眯眯的,我就有点搞不懂了,不知为什么有些发虚。

她说,你真的觉得我嫁给额尔敦会幸福吗?

我说,你爸什么意见?

她说,他?还能什么意见?财迷!然后又继续问我,你呢?没什么建议吗?

我?我说,我的意见很重要吗?

她点点头,空气中有点温热,不知道为什么,我有点莫名紧张。

如果你是我的女儿,我也会同意的。

她笑了说,可我不是。

唔……

别动,她忽然说,她伸手在我左边衣服领子上拾起一根头发,划根火柴把它点着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头发烧焦的味道。

我说,每个希望你幸福的人都这样认为。

她忽然严肃起来,又无声地笑了一下。说,好啊。你说他好,就行!说完,头也不回地走掉了。我一个人呆了一下,忽然像被人抽去了筋骨。

我去找白河了。心里转了很多弯,还是硬着头皮去了。知道他爱喝酒,别人睡觉喜欢搂着老婆,他睡觉喜欢搂着酒瓶子。深更半夜一觉醒来滋溜一口,迷迷糊糊做梦去了,早上醒来又咕咚两口。我就把雷红珊送我的二锅头拿去了。我们那天喝得云山雾罩,最后为了一个女人吵得不可开交——撒切尔夫人。白河说,一个娘们当什么首相,还不如回家抱孩子呢。我说,这个女人可不简单呢!白河不耐烦瘪瘪嘴,再厉害能怎么样?红颜祸水。我说,这个和红颜祸水有什么关系?他老婆走过来说,你这是对女性的不尊重!白河就翻脸了,一下子把桌子掀了。我只好推着自行车出来,一路上头昏昏沉沉,我知道事情又被我办砸了。我没事就爱和别人较真,尤其是喝了酒。平时吹吹牛什么的无伤大雅,这次正经事上被我搞砸了。

在镇上往回走,忽然看见了在等公交的雷红珊。我问她,额尔敦怎么没送你?她说,没告诉他我来镇上了!

实际上我想一个人回去,找个没人的地方吼上两嗓子。可她卻主动要陪我一起走,说看我喝了不少酒,怕出什么事故。青天白日的,能有什么事故?大概是我面目僵硬得像一块煤炭,她没话找话,我有一搭没一搭心不在焉地回她。我们一起走着,我的眼前一阵阵模糊,推着自行车划着弯。雷红珊一个劲往路边拽我,拖拖扯扯,像拽一条死狗。她从草丛里采了一把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然后又采一朵红色卷帘花往我耳朵上别。我慌里慌张地往旁边躲,她笑嘻嘻扯住我的衣服袖子,踮起脚尖在我的左耳上夹上。然后咯咯咯小鸟一样笑得弯下腰去,像看猪八戒他二姨。阳光下,雷红珊弯弯的眼睛像两朵火苗,在我心里燃烧。那银白色的牙齿像钢琴的键子,仿佛那里正在演奏着美妙的乐曲。我生命在里面轰鸣着,灵魂颤抖着,山川,河流,大地都在我脚下奔跑,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天地之间只有我和她。不知什么时候,上眼皮和下眼皮一起打架,就晕晕乎乎睡过去了。

等我醒来时,太阳已经西下。雷红珊安静地坐在旁边,长发披散下来,花环宛若群山上的彩虹。夕阳下,她脸的侧面泛着点点地金光,发丝边上也散发着金色阳光。回来的路上,我们谁都不再说话,她坐在我自行车后面,伸手环住我的腰,我们听着田野里,路旁的碱草叹息,虫鸟吟唱,一排排向日葵飞般地退后,风掠过青涩的麦地,掀起一阵阵绿色波浪,大片大片的柳兰和格桑花在夏季的傍晚发出热烈的火焰,蠢蠢欲动,它们招摇过市,大胆,野性,猛烈地摇喊,好像要把世界都淹没!

几天后的一天,雷红珊忽然找到我,问,那件事怎么样了?

什么?我有点糊涂。

她说,就是我们从镇上回来……你对我说了很多话……

啊?我……都说什么了?

你说,你找了白河,你们吵了架。

噢!我想,可能是酒后失言。就说调职那件事,估计黄汤了。我还说什么了?

你……她迟疑不决,说,该不会你那天说过的话全都忘了吧?

没有,怎么可能!为了不看到她失望的表情,我撒了谎。

她笑了笑,有点害羞似的。说,你自己说说,你还对我说什么了?诡秘地笑个不停。我心里发毛,七上八下。我说,我当然记得,不想说,你说说。

她吃吃地笑着,然后说,你记得就好!不要忘了,我会记一辈子的!

第二天,雷红珊和我借自行车,说去镇上开会,并约好晚上在桥头还车。

那天晚上,我等了很久,雷红珊才回来。她好像情绪不太好,一直微微低着头,不时抱住肩膀,似乎很冷的样子。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你的调令从下个月就来。

我说,额尔敦没告诉我啊?

她說她在镇上开会看见白河了。

白河?你怎么会认识他?我疑惑着不解。

月光很弱,周围的玉米高粱还有在唰唰地响,里面像是有几个妖精在作怪。天很低,像要把地压塌。看不清楚她的眼睛,月光下她鼻翼坚挺,一道冷光从眉间一直射到鼻头。

没什么,开会的时候碰巧认识的!她说,似乎有阵雨点齐刷刷打在她身上,她浑身抖了一下,我听到了牙齿相击的声音。然后她就不再说话了。半天才说,你不用管了,下个月就去镇上蒙中报道吧!

唔。你这丫头怎么有点怪怪的。

她低下头,两只手用力地按住自行车铃铛,发出刺耳的铃声。又蓦地撒开了手,像受到了惊吓,往后跳了一步。我去拉她的手,她甩开了。

我讪讪地推着自行车,这时听到我老婆叫我的声音。我走了,我咳了一声说。她不说话,也不动,用鼻子嗯了一声。

我转身离去,她喊我。但又不说话,忽然从后面冲过来抱住我。我没有动,很想问问她,怎么了,女孩子的心思就是很难猜,可能她终于觉得我们是不可能的,应该寻找自己的生活了。爱,就是应该在适当放手的时候放开手。何况我们之间并不是光明正大的情感,毕竟我是成年男人,还是有家室的人!不应该以爱之名消费她的青春。这让我感到惭愧。觉得这时候如果再往前走一步就是悬崖了,既不对不起额尔敦,又对不起雷红珊。她应该有一个美好的爱情和幸福的未来!我轻轻地挣脱了她。她没有纠缠,转过身往回走,可能有点累了,走路的时候有点重心不稳,感觉随时可能倒下去。

没有人知道我曾经西装革履走在人群里,在想着我老婆以外的女人。我高举着道貌岸然的大旗,放肆地欣赏着雷红珊的野性和纯良,表面上用手推开她的身体,却从目光里喷出情欲的火来,把她如旋风般吸进去。而她像一只美丽翻飞的蝴蝶,只飞在春天的田野里。我早就知道,我的心和灵魂早已背叛了我,是它们合谋杀了我。如果上帝真的有审判,我情愿割断所有,承受这一切。

一个星期后,额尔敦忽然来找我,他无比沮丧地告诉我,雷红珊和他分手了。愤愤地说道,雷红珊,哼!这个女人,居然和我说她爱上了别人!他的目光粗粗地掠过我的脸,又立即投往别处。我很想问问调令的事,但是此时显然不适合说。只好憋着。过了好一会,他还在说,雷红珊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语气里满是不屑,轻视与愤怒。眼睛里望着屋顶的某个角落,说完又闭上了嘴巴。然后又回过头来对我说,你说,她是不是水性杨花?我说,雷红珊……哎,这个雷红珊……

第二天,额尔敦就托人给我捎来一封信,说调令的事泡汤了。镇领导全体通过了,报到旗教育局没批下来。理由是一个汉族校长不一定能当好蒙古族学校的校长。语言不通是最大的障碍。我觉得无比晦气,那段日子我装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脸上依然带着笑容,心里却是百般失落,乱糟糟的。雷红珊来找我,又问起调令的事。我说你小孩子不要管那么多。她就眼泪汪汪,眼睛眨着,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我承认喜欢雷红珊,我的情感暂时还没有到泛滥成灾,所以我不允许自己随随便便走到生活常规之外。

曾经一度,我十分自信,不会让自己的生活失去控制。在所有人面前,我是一个理智的人,每天重复着同样的事情,绝不会对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感兴趣。有些人,有些事,想想就好,轻拿轻放,不要惊动任何人。可是,雷红珊似乎很委屈,她走到我面前,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臂,摇晃着,问我为什么不理她。我心里烦乱着只好对她说,傻丫头,你还太小,根本不懂什么是爱情。她有点小激动,不断地说,你不应该这样对我!你曾经对我说过……

说过什么?

你说你动心了,喜欢上了我。

我说过这样的话吗?天哪,我真是疯了!

你还说,你想离婚,怕对不住你老婆……

我真是个混账男人!

你还说,我是你这一生中遇到的最珍贵的爱人。

我捂住胸口,雷红珊凑到我近前来,鼻子就要碰到我的鼻子尖了。真要命,一个女孩子胆子这么大!

当我把这一切都归于酒的罪过,又检讨自己是一个混蛋时,雷红珊松开了我的手臂,目光里满满的伤心与绝望。我很混蛋地告诉她,我不配得到她。其实很想把她抱在怀里,耐心地告诉她的。可我不能那样做,哪怕仁慈一点点,就会把我的生活和她全部烧毁,尸骨无存。后来,我先走开了,见她还在原地,转弯时回望,见她已经蹲下了,微风送来了她若隐若现的哭声。就像这苍茫的暮色里的一层黏糊糊的湿气,凝结在我幽暗的心头。

后来我去旗里师范学校进修,半年后,夏天的时候回来,遇见了雷红珊。远远地,她的肚子老大,竟然怀了孕,快要生了样子。见了我,她没有打招呼,却像空气一样。雷红珊没有嫁人就怀了野种的事,村里人尽皆知。一直不肯说出这孩子是谁的,她爸雷铁犟天天在家骂她丢人现眼,伤风败俗,声称只要她生下这个孩子就要立即掐死他。

几天以后,雷红珊在自家生了一个男孩,雷铁犟找了几个人来要把孩子送走,雷红珊抱着婴儿,跳着脚,发疯似的把那些人全部骂出去了。雷铁犟就扬言要掐死这个小孽种,只让给婴儿盖了一件破羊皮袄,说这个孽子只配盖这个……

我一直想找机会问问雷红珊怎么回事,但是雷红珊一直躲着不肯见我,后来带着孩子嫁到别村去了。

若干年过去了,后来雷红珊不知怎地,嫁给了白河。一次在亲戚家婚宴上,我见到了白河和雷红珊,还有雷红珊生的那个儿子。有人对白河说,这孩子挺像你啊。白河说,我儿子当然像我了!不像我像谁?我心里一惊,仔细看了看那男孩和白河,果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去找雷红珊,她沉默,什么都不说,只是不断叹息着,过去了,不要再提了吧!我想起了那个夜晚,雷红珊站在我面前,在热浪滚滚的夏天身体像被冰冷的雨水浸透,没有一个怀抱可以使她温暖起来……忽然之间就有一阵狂风巨浪狠狠地把我拍碎在地上,虽然已经无形可辨,却仍然让我无处可躲藏……

那天,是我多年以来无比清醒的一天,我把自己灌得酩酊大醉。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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