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颠覆,只有“奥伏赫变”

2019-03-29 07:45胡泳
中欧商业评论 2019年3期
关键词:黑格尔哲学鲁迅

胡泳

奥伏赫变与扬弃

1928年1月15日,创造社的综合性理论刊物《文化批判》在上海创刊。对于刊物的宗旨和任务,成仿吾在《文化批判》创刊号的《祝词》中引用列宁的名言“没有革命的理论,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强调理论学习、宣传、斗争的重要性。

成仿吾从日本带回来的一批新成员——所谓后期创造社成员——集体亮相。彭康、冯乃超、李初梨、朱镜我等人是《文化批判》的主力。这些作者强势地引进了一套从德国古典哲学到马克思列宁主义的哲学术语和话语模式,许多时候,新的哲学和政治名词是以德语的形式出现。他们设立了“新辞源”这一栏目,通过对革命理论的“名词解释”来为读者“启蒙”。第一期的九个词条当中有一条:奥伏赫变。

这个词条是这样写的:

奥伏赫变为德文Aufheben的译音,其意译是抑扬,然亦有译作弃扬或止扬的,颇不一致。它本是黑格尔哲学的特有的用语,用以表示辩证法的进程的。就是一个思考必然地包含与它相矛盾的思考,对于这两个相反的矛盾的思考,丢弃了矛盾的不合理的部分,表扬它的合理的部分,形成一个较高级的综合的思考,这个丢弃,蓄积及表扬的过程,就叫做奥伏赫变。(《新辞源》,《文化批判》,1928年第1期。转引自王璞《从“奥伏赫变”到“莱茵的葡萄”——“顿挫”中的革命与修辞》,《现代中文学刊》2012年第5期)

这四个突兀难解的汉字,今天普遍被译作“扬弃”。

众所周知,那时的鲁迅和创造社不对付,在《“醉眼”中的朦胧》一文中,鲁迅为“奥伏赫变”一词加了一个括号说明:“‘除掉的意思,Aufheben的创造派的译音,但我不解何以要译得这么难写。”也就是说,鲁迅把Aufheben译为“除掉”。

针对这样一个括号中的翻译批评,“创造派”进行了反击。彭康在《文化批判》第4期上发表了《“除掉”鲁迅的“除掉”!》,专门回应了鲁迅对于“Aufheben的创造派的译音”的讥讽。首先,彭康强调Aufheben这一黑格尔-马克思术语的含义复杂,当时的其他汉译都不充分,从而为音译的必要性辩护:“我们在中国文字中找不出可以包括Aufheben底复杂的全部意义的语句。”其次,他强力指责鲁迅的译法“除掉”是对这一概念的曲解。彭康凭借着自己的德国哲学理论功底对鲁迅讲解起了这一不可译的哲学词汇:

可是黑格尔(Hegel)开始用在哲学里的时候,[Aufheben]底意义便复杂起来了。黑格尔的哲学最重要的地方是在他把世界看为变动的,会生成的(Werden)。而世界的运动又取辩证法的方式,即所谓肯定—否定—否定的否定—肯定的过程。这个过程,黑格尔用Aufheben这个字来表示,因为Aufheben原有否定、保存、提高的意义。所以这里的Aufheben包含了这三种全部的意思,不只是其中的一个。

鲁迅说得没错,Aufheben一词在日常德文中确实意味着消除、消灭、取消,但是彭康说得更对,在黑格尔以及后来马克思的哲学语言中,这个词明显地具有更加辩证的含义:既是消灭,也是保存和升华,换言之,是过渡到一个更高的形式。

按照邓晓芒的解释,Auf是“向上”,是一个介词;heben是动词,抬高、举高之意。所以这个词在德语中有“举起来”、“放在高处”的意思,表示在高处保存起来,不让其流失(邓晓芒:《黑格尔辩证法演讲录》,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Aufheben从来不是单纯的消灭,作为发展环节,否定总是有所抛弃,同时也有所保存。这里存在一个“是-非-变”的过程:是与非“两者都同樣是变(becoming),即使它们方向是如此不同以至于相互渗透和制约。一个方向是消亡(ceasingto-be);‘是过渡到‘非,但‘非又是它自身的对立物,过渡到‘是,即成为 (coming-to-be)。这个成为是另一个方向;‘非过渡到‘是,但‘是又同等地扬弃自身,更确切来说过渡到‘非,即消亡。它们不是相互扬弃,不是外在性地将另一者扬弃,而是每一个在自身中扬弃自身,每一个在自身中就是自己的对立物”。(Georg Wilhelm Friedrich Hegel, The Science of Logic, George Di Giovanni (trans. And ed.),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2010, pp. 80-1)

其实,鲁迅自己引用的裴多菲的一句名言,把扬弃的道理说得非常清楚:“绝望之为虚妄,正与希望相同。”绝望本不实有,希望也不实有;绝望中或可窥见希望,而希望中仍然潜伏绝望;人必得先经历希望之虚妄,进入绝望之地,或可重燃希望。这也就是“求生者反得死,求死者反得生”的道理。

颠覆与逾越

如今企业家好把“颠覆”二字挂在嘴上,殊不知,在管理中,并没有完全的颠覆,有的是奥伏赫变。

黑格尔解释事物的发展,扬弃是基本概念之一。黑格尔认为,在事物的发展过程中,每一阶段对于前一阶段来说都是一种否定,但又不是单纯的否定或完全抛弃,而是否定中包含着肯定,从而使发展过程体现出对旧质既有抛弃又有保存的性质。

对于扬弃的含义,黑格尔自己描绘道:“扬弃在语言中有双重意义,它既意谓保存、保持,又意谓停止、终结……被扬弃的东西同时即是被保存的东西。”(《逻辑学》上卷,杨一之译,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98页)在《小逻辑》一书中,他进一步阐释说:“我们顺便须记取德文中的aufheben(扬弃)一字的双层意义。扬弃一词有时含有取消或舍弃之意,依此意义,譬如我们说,一条法律或一种制度被扬弃了。其次扬弃又含有保持或保存之意。在这意义下,我们常说,某种东西是好好地被扬弃(保存起来)了。这个字的两种用法,使得这个字具有积极的和消极的双重意义,实不可视为偶然之事,也不能因此便责斥语言产生混乱。反之,在这里我们必须承认德国语言富有思辨的精神,它超出了单纯理智的非此即彼的抽象方式。”(《小逻辑》,贺麟译,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213页)

Aufheben原是一个德文常用词,具有拾起、保存、取消、废除等多个含义。18世纪、19世纪经过康德、费希特,尤其后来黑格尔的发扬,它成为一个重要的哲学词汇。黑格尔明确把它作为同时具有否定与肯定双重含义的概念加以使用。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批判》和《资本论》等著作中也用到“扬弃”一词,并与黑格尔的词义相同。

扬弃包含着一种有保留的放弃,有克服的继承,有终结的持续。旧有的许多东西并不能单纯地被丢掉或取消,而是要在它本身中发展新状态,最后导向高一个层次,成为更复杂的统一体。在这个意义上,用“超越”一词来形容也许更准确。但汉语的“超越”又不含割裂性的深层意义,所以或许可以改作“逾越”。

事物的发展,本质上是从潜在展开到现实的过程,是事物本质成为现实的过程,事物成为真正的现实,无非就是本质得到了最充分的显现。事物越是向前发展,事物的本质就越充分,就越是成为其自己。但成为其自己的过程中伴随着否定,因而绝不平静。讲到这里,我们就会想到黑格尔念兹在兹的“精神”。

否定性是死亡的力量,但黑格尔认定:“精神生活不是害怕死亡而幸免于蹂躏的生活,而是敢于承担死亡并在死亡之中得以自存的生活,精神只当它在绝对的支离破碎中能得全自身时才赢得它的真实性。精神是这样的力量,不是因为它作为肯定的东西对否定的东西根本不加理睬,犹如我们平常对某种否定的东西只说这是虚无的或虚假的就算了事,而随即转身他向不再询问的那样,相反,精神所以是这种力量,乃是因为它敢于面对面地正视否定的东西并停留在那里。精神在否定的东西那里停留,这就是一种魔力,这种魔力把否定的东西转化为存在。”(《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24页)

关于aufheben的辩证含义,中国哲学家也有阐述,比如冯友兰先生在接受母校哥伦比亚大学名誉博士学位的答词里,就说道:“发展过程是一种辩证的运动。用黑格尔的术语说,就是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换言之,就是正、反、合。这样的合,包括了正、反的一切精华。在这个意义上,现在应当包括过去的一切精华。这是解决不同的文化矛盾冲突的自然方式。这种解决应当是黑格尔称之为‘奥伏赫变的过程。这的确是一种很复杂的过程,是与简单化针锋相对的。”(《在接受哥伦比亚大学授予名誉博士学位的仪式上的答词》,载《冯友兰自选集》,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

所以,为什么我们应该弃用“颠覆”一词而用“扬弃”或者“逾越”,原因就在于“颠覆”把复杂化的过程简单化了。

自否定

英文中一般将aufheben翻译为abolish,但abolish仅有革除、放弃之意,无aufheben批判性继承的内涵,所以英文中也找不到与aufheben完全对等的词。这是一个翻译研究中常举的例子,证明即使在欧洲语言内部也难以完全对等翻译(参见J. Munday所编的Introduction to Translation Studies, New York: Routledge, 2001)。

在中国,把Aufhebung(由动词aufheben转化的动名词)译为“扬弃”并非始于贺麟先生译黑格尔,郭大力和王亚南两先生在20世纪30年代翻译《资本论》时,就已多次将此词译作“扬弃”了(不过1972年“文革”期间,郭大力、王亚南再版《资本论》时,关于“扬弃”资本的私有性质此类语句都变为“消灭”,见胡德平《鉴别两种社会主义的一块试金石——是“扬弃”而不是“消灭”私有制》,和讯网,http://opinion.hexun.com/2016-12-13/187318260.html)。

“扬弃”倒是精准地传递了aufheben的双重含义,不过随之带来一个问题:在具体语境下是取其中一种意思,还是两种兼而有之?例如,如果我们强调“除掉”之意,这意味着消灭某些事物,因而一般被认为具有“消极的”结果。然而,“除掉”同时也为新生事物腾出了地方,又可以被视为“积极的”。作为辩证法大师的黑格尔,对于否定的重视超过肯定,如果我们追随他,那么或许应该倒着思考:作为“取消”和“舍弃”来讲的aufheben是积极的,而作为“保存”来讲的aufheben是消极的?

具体放到张瑞敏主导的海尔的管理变革中来考量,海尔的微观组织,由自主经营体走到利益共同体再到小微公司,有什么被去除了、悬置了、否定了?去除的过程中有保存吗?组织发展的结果,是既保留了原来的内容,同时又加上了更高级、更丰富的新内容吗?还是把旧内容荡涤一空了(这是可能的吗)?

再有,“除掉”是突然发生的粗暴行为吗?还是必须经历一种缓慢的过程,存中废、废中存,继而才能实现“逾越”?此种复杂的奥伏赫变引发的观感也是复杂的,比如,海尔要消除企业中的等级制,这究竟是一种“消极的”废除(因为它消灭了一种低效然而有用的事物),还是一种“积极的”废除(因为它释放了普通员工的能量)?或许,只有发展出来的新生事物,也即是那个更高的存在,才能决定废除的后果究竟是消极的还是积极的?

这里我们需要一种崭新的标准。扬弃的真正意思,是要在旧的标准已经崩溃时,创造出新时代的新标准,通过自我否定达到新的高度,以新的高度的标准来衡量事物的发展。

由此,扬弃必须是自扬弃,如果是他扬弃,那么就不构成一种主动的、能动的活动,也就不能实现黑格尔所说的“精神的生活”。“扬弃”这个译名没有显示自身的辩证关系,更没有表达出“面对面地正视否定的东西并停留在那里”的决绝,在汉语语境中,它更多使人联想起一种外在的技术手段,如将麦子和秕糠分开,或者去粗取精、去伪存真一类过程。

这是个严重的误解,所以有的翻译家认为,为了避免这样的歧义,应直接将aufheben音译为“奥伏赫变”。如前所述,“奥伏赫变”不是外在性地将另一者扬弃,而是每一个在自身中扬弃自身,每一个在自身中就是自己的对立物。正如邓晓芒所强调的,在黑格尔那里,被“保存”的和被“取消”的是同一个东西,是同一个东西通过自我否定而把自己保存下来了。“奥伏赫变”是同一个东西的自否定,即一方面否定自己,另一方面正是因为自己否定,而不是由他者来否定,所以自身仍然保存下来了。

所以,我们如果找不到更好的译名来取代它,至少应当对这一概念加以充分的解释,即应说明:扬弃既不是怀着愧惜的心情对旧有东西加以掂量,看哪些还可以保留,哪些是不得不弃的;也不是怀着恐惧的心情对未来的东西加以预防,以免在得到新的好处的同时又带来新的祸害。相反,扬弃是否定,更确切地说是自否定。它就是投身于“死亡”,投身于“绝对的支离破碎”,并从中得到新生;或者说,这种否定或自否定本身就是新生。此外,扬弃也不是以现有标准去识别和审查正在发展中的东西。毋宁说,扬弃正是标准本身的形成过程,扬弃本身就是由于现有的识别标准已经过时才显得刻不容缓(参见邓晓芒《思辨的张力:黑格尔辩证法新探》,商务印书馆,2008年)。

在此意义上,扬弃不是取其精华弃其糟粕,不是设定稳定的标准衡量已有情境,不是纠缠过去的观念与现实,而是通过自否定形成螺旋上升,通过自否定形成行动的反身性,通过自否定在支离破碎的瓦解中保持其自身。如馬克思所说:“根据否定的否定所包含的肯定方面,把否定的否定看成真正的和唯一的肯定的东西,而根据它所包含的否定方面把它看成一切存在的唯一真正的活动和自我实现的活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译,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97页)

猜你喜欢
黑格尔哲学鲁迅
黑格尔评理
黑格尔评理
孔乙己
阿迅一族
酷巴熊的生活哲学
英文目录及摘要
晾衣哲学
幽默哲学
辩证法家的形而上学
“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