拒绝转型的瑞士钟表匠

2019-05-08 01:51吴晓波
读者 2019年10期
关键词:宝珀瑞士人机芯

吴晓波

侏罗山谷在瑞士西南部,毗邻法国普罗旺斯地区,人类学家在此地发现过恐龙化石,因此将这一阶段称为侏罗纪。17世纪初,苏黎世等城市的钟表匠避难于此,因而渐渐形成欧洲最著名的表匠聚集地,进而形成一种“血统”。2014年4月,我受邀到巴塞尔(尼采在这里的大学当过教授)参加第62届钟表展,之后专门到侏罗山谷去“朝圣”。

侏罗山谷呈狭长状,宽仅数百米,长十余公里,内有一个雪山大湖,坡顶小屋遍布四野,一眼望去,是一个特别不起眼的瑞士村庄。出生于侏罗山谷的青年人有九成以上到钟表学校学习技艺。钟表的制造有40多个分工,渐渐地形成一种制造生态。当今的世界级名表中,爱彼、宝珀、宝玑以及江诗丹顿等都在此地设有工厂,超过一半的名表机芯出产于此。

瑞士是一个山地小国,几无任何独有的矿产资源,却成为全球最富有的国家之一,其国民性格自然是一个原因。在欧洲诸族中,瑞士人以固执、死磕出名。中世纪时,瑞士人贫穷潦倒,靠当雇佣兵谋生。1527年5月6日,德国和西班牙军队进攻罗马教廷,守卫教皇的各国雇佣兵全作鸟兽散,只有瑞士人留下拼死护卫圣彼得大教堂,189人中仅有42人生还。后来梵蒂冈教皇只保留一支私人武装,那就是著名的瑞士侍卫队。自此,瑞士人以忠诚和专注闻名。这两种国民性格也强烈地渗透到商业领域,瑞士的银行业和钟表业独步天下,应该得益于此。

钟表业是前工业革命时期最为精密的手工业,缺乏自然资源的瑞士人在这一巴掌大的天地里死磕硬磨,硬是开拓出一片自己的江山。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是瑞士高档钟表业的黄金时代,萧邦、伯爵、百达翡丽、爱彼、名士、劳力士、茨尼特等一批耀眼的品牌相继创业奠基,构成瑞士高档钟表生产的主力。这一次到巴塞尔和侏罗山谷,引起我极大兴趣的,除了瑞士表的精湛工艺,更有一个颇可以拿到商学院的课堂上去分享的故事:在过去的30年里,瑞士表是如何抗击日本表的冲击的。

20世纪70年代,同样以固执死磕、忠诚专注著称的日本人发明了石英手表,它以超级廉价和轻便的优势,对传统的机械表构成致命的打击。在短短的六七年里,瑞士钟表业遭遇了一场灭顶之灾,其产量占全球的比例从45%陡降到15%。一度,有上千家手表工厂倒闭,超过10万名钟表工人失业,这对只有700万人口的瑞士来说实在难以承受,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瑞士手表——特别是机械表的末日已经降临。

然而,在经历了20多年的艰难转型之后,瑞士手表居然奇迹般地走出了低谷,甚至迎来了前所未有的新繁荣时期。在当今的世界级名表名单上,几乎清一色是瑞士人的天下。这正是我此次瑞士之行试图揭开的谜团。

简单归纳,瑞士人做到了三点。其一,拒绝转型,专注升级,坚持制造手工机械表。

20多年里,瑞士钟表工厂致力于机械表的功能升级与创新,开发出诸多极其复杂的工艺,譬如升级版的陀飞轮、卡罗素、万年历、月相、两地分时,甚至专门为中国市场开发出了中华月历表。在珐琅工艺、深潜防水、金属表面处理等方面,瑞士人利用当代最先进的新材料进行了革命性的创新。在机芯工厂里,我们看到很多独有的模具。据介绍,它们都是当地工匠自主研发而成,每一个模具的价值是3万到20万瑞士法郎。机芯工厂拥有超过10万架模具,这在无形中构成了一条长长的“技术护城河”,让其他国家的钟表工厂望尘莫及。瑞士机械表的精密度越来越高,在宝珀公司,有一款名为“1735”的机械表,内有744个零件,最小的细如毫发,一位顶级表匠全身心投入,一年只能制造出两块这样的表。

其二,强势资本并购,形成超大型钟表集团。

随着数以千计中小型表厂的破产,瑞士人展开了大规模的同业并购。1983年,瑞士钟表工业公司和瑞士钟表总公司率先合并,并于1998年易名为斯沃琪集团,旗下拥有欧米茄、雷达、浪琴、天梭、卡文克莱、雪铁纳、美度、哈米尔通、皮巴曼、斯沃琪等手表品牌。同时集团拥有自己的装配系统生产企业、钟表机芯生产企业以及纽扣电池厂等多家配套生產企业,已成为当今世界最大的钟表工业集团。

此次邀请我赴瑞士考察的宝珀公司诞生于1735年,是瑞士最早注册品牌的机械表公司。它在1983年正式并入瑞士钟表总公司。到2010年,斯沃琪集团将侏罗山谷里最大、最先进的机芯工厂FP更名为宝珀机芯工厂,归于宝珀旗下,由此让这一古老品牌形成新的核心竞争优势。到今天,瑞士形成了斯沃琪、劳力士、文道姆三大钟表集团,控制全球八成的高端表品牌生产。

其三,实施全球化品牌战略,引领世界奢侈品消费浪潮。

从20世纪70年代到80年代,在美国和日本的强力压迫之下,欧洲制造业在成本控制和效率提升两方面几乎完败,以至众多行业土崩瓦解。相反,一些传统行业,譬如服装、钟表、化妆品等则守正出奇,以文化为靠背,蹚出一条高附加值的品牌营销之路。90年代之后,这些老枝新发的品牌进一步开拓全球市场,特别是彻底地激活了中东和东亚市场。在钟表领域,我们目前所熟知的名表品牌几乎都是这一轮全球化营销的结果。那些跟上了潮流的,焕然一新;那些固守于既往的,则销声匿迹。

瑞士手表这一段绝地复活的历程,颇可以为当今中国制造业所借鉴。

行走于侏罗山谷,在寂静的机芯工厂参观考察,屋内是一个个坐在特制的高桌前埋头打磨的工匠,窗外是风景几百年不变的瑞士高山草甸。从这个偏僻村庄生产出来的手表,在不久后,将被陈列在世界各地最奢华的橱柜里,戴在那些趾高气扬的时尚人士的手腕上,联想起这些,让人有一种很奇特的穿越感。这种感觉,我在硅谷那些简洁明亮的咖啡馆里有过,在日本京都那些低矮洁净的器皿小店里有过。

所谓的商业之美,就其本质而言,是人们对自然与物质的一种敬畏,并在这种敬畏之上,以自己的匠心为供奉,投注一生。

(一米阳光摘自浙江大学出版社《把生命浪费在美好的事物上》一书,刘 宏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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