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适四题

2019-05-10 05:40陈子善
书城 2019年5期
关键词:小说集题字周作人

陈子善

从胡适《老鸦》手稿说起

胡适的《尝试集》是中国新诗的开山之作,一九二○年三月亚东图书馆初版,同年九月再版,一九二二年二月三版,一九二二年十月“增订四版”。再版、三版和“增订四版”均有增删,“增订四版”最终成为《尝试集》定本,至一九三五年八月已印行十二次。

《尝试集》的增删,堪称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道奇特的風景,可作为专题研究。按胡适自述,除了他自己修订,帮他“删诗的朋友”先后有任鸿隽、陈衡哲、鲁迅、周作人、俞平伯、康白情、蒋百里等几位(《〈尝试集〉四版自序》)。《鲁迅全集》总共只收入两通鲁迅致胡适的信,其中一通就是专门讨论《尝试集》删诗的。据粗略统计,“增订四版”所收诗与初版相比,已变动(包括删除、增补和多次修改等)百分之七十左右。这固然说明胡适虚怀若谷,也说明了新诗草创阶段审美标准的不确定性。而迄今尚无一部较为完备的《尝试集》汇校本,也不能不说是中国现代文学版本研究的一个重大缺陷。

《尝试集》各版始终保留的新诗里,有一首《老鸦》,也即第二编第二首,第一首是《鸽子》。这两首诗历来被认为是《尝试集》中具“胡适之体”新诗特色的佳作,胡适自己也公开声称,《老鸦》是他“自己承认”的“十四篇”“白话新诗”之一(《〈尝试集〉再版自序》)。《老鸦》最初诗题为《咏鸦与鸽》,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尝试集》第二编手稿出土,使我们首次见到了《老鸦》完整的初稿:

《尝试集》扉页上的增删记录

《老鸦》手稿

十二月十一日,重读易卜生之《国民公敌》戏本(Ibsen?s An Enemy of the people),是夜梦中作一诗,醒时乃并其题而忘之。出门见空中鸽子,始忆梦中诗为《咏鸦与鸽》,然终不能举其辞。因为补作二章:

我大清早起,

站在人家屋角上哑哑的啼。

人家讨嫌我,说我不吉利:—

我不能呢呢喃喃讨人家的欢喜!

天寒风紧,无枝可栖。

我整日里飞去飞回,整日里又寒又饥。—

我不能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飞;

也不能叫人家系在竹竿头,赚一把黄小米!

《尝试集》中的诗大致按写作时间先后编排,《老鸦》未落款,但其后一首《三溪路上大雪里一个红叶》落款时间是“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由此或可推断此诗应作于小引中所说的“十二月十一日”之后一天,即一九一七年十二月十二日。两个月后,《老鸦》刊于一九一八年二月《新青年》第四卷第二号,是胡适最早发表的一批新诗之一。发表时小引略有改动,删去了《国民公敌》的英文作者名和剧名,并在“《国民公敌》戏本”之后增添了“欲作一诗题之”一句。二章诗字句也有数处改动,“人家讨嫌我”改为“人家讨厌我”,“整日里又寒又饥”改为“整日里挨饥”,“我不能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替人家飞”改为“我不能替人家带着鞘儿翁翁央央的飞”。这些修改,疑为《新青年》编辑钱玄同所为,钱玄同后来为《尝试集》初版本写了序。

有趣的是,《尝试集》初版本问世时,收入书中的《老鸦》又有改动。最大的改动是删去了小引,这应是胡适本人的主张,也可从手稿上红圈圈去小引为证。其次是两章诗全部恢复了初稿原貌。换言之,胡适并不认同《新青年》刊出时的这些修改,所以才有重返初稿之举。到了“增订四版”,仍完整保持了初版本的改动。

不过,《尝试集》未能保留《老鸦》最初发表时的小引,实在有点可惜。胡适写新诗喜欢在诗前有小引或在诗末有跋,《尝试集》初版本保存最多,“增订四版”仍有不少,但《老鸦》收集从一开始就删汰了小引。其实,这则小引特别有意思,原来胡适当时沉浸在创作新诗的兴奋之中,不断地“尝试”,连晚上做梦也在“尝试”,而且竟然完成了,只不过醒后并其题均忘,尽管又忆起诗题,全诗毕竟无从忆起,而《老鸦》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的再尝试。胡适这个写诗过程可作为《尝试集》的一个生动注解。

一首《老鸦》尚且如此,《尝试集》版本变迁的复杂可见一斑。

胡适藏《域外小说集》初版本

二○一三年八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了四卷本《胡适藏书目录》,北京大学图书馆和台北胡适纪念馆合编。最近翻阅这套大书,有不少有意思的发见。

胡适一九四八年十二月匆忙离京时留下,后于一九五七年六月签署遗嘱全部捐赠给北京大学的藏书中,有一部两册鲁迅、周作人合译《域外小说集》,一九○九年三月和七月东京神田印刷所印,署“会稽周氏兄弟纂译”,“发行者 周树人”,上海广昌隆绸庄寄售。第一册和第二册扉页均有内容相同的胡适毛笔题记:

民国七年  周启明先生赠  适

《域外小说集》初版本封面

《域外小说集》初版本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地位极其显赫。不仅因为此书的翻译,使“异域文术新宗,自此始入华土”(鲁迅《〈域外小说集〉序言》),从而对周氏兄弟的文学事业和中国新文学进程,都是早期特别值得珍贵的文献,更由于此书当时在中日总共只售出四十余册,后来又因寄售处失火,“书和纸板都连同化为灰烬”(鲁迅《域外小说集》,群益书社新版序),流传稀少,“几乎成了新文学中的‘罕见书,有资格放入新式黄荛圃的‘百宋一廛里去了”(唐弢《晦庵书话·〈域外小说亼〉》)。所以,胡适竟也收藏了一部,以前一直不知道。

胡适题记说,他这套《域外小说集》是“民国七年”也即一九一八年由“周启明先生赠”,这就产生了一个有趣的问题,胡适一九一八年日记不存,已无法查考,周作人日记中有无赠送此书的记载呢?查遍周作人一九一八年日记,只有三月十五日下午“回至校与适之谈,七时返寓”和九月二十七日“寄适之函交随想录”等寥寥数条,并无赠胡适《域外小说集》条。那么,不是周作人失记,就是胡适记错了。

于是再查一九一七年周作人日记,果然有了圆满的答案。周作人一九一七年九月四日被蔡元培正式聘为北京大学文科教授(参见周作人《知堂回忆录》之《蔡孑民[一]》),九月十九日周作人日记云:“至大学访蔡先生,取旁听规则一纸,同君默往看宿舍,遇胡适之君。”这应是这两位五四新文学代表的首次见面,彼此印象也一定不错。一个多月后,也即一九一七年十月二十四日周作人日记云:

廿四日阴。上午往大学,因无讲义停讲。访蔡先生,观龟甲兽骨文字。下午雨。至寿宅,留饭,二时返。得霞卿即日函。寄玄同函,以《域外小说》二部留校转交刘胡二君。

这就再明白不过地显示,周作人一九一七年十月二十四日致函同在北大文科执教且往来甚密的钱玄同,把《域外小说集》二部留在北大托交“刘胡两君”,刘即刘半农,胡即胡适也。其时,他们都已经或将要是《新青年》同人了。由此可确定,胡适在所藏《域外小说集》上的题记应是后来补写,记错了一年。

周作人赠送胡适的《域外小说集》,无疑是周、胡友谊开始的证物。据周作人日记,他当时还把《域外小说集》初版本分赠其他友好。一九一七年八月三十日“遇君默,便交予《域外小说》二册”。一九一八年四月三日“得陶孟和君函,索《域外小说集》”,次日“下午往校,致陶君函小说集二本”。一九一八年十二月一日还“以《域外小说集》四部交半农代售”。然而,这些《域外小说集》恐都未能保存下来。胡适这部《域外小说集》却得以幸存,无声地见证着五四初期这两位风云人物的文字交。

胡适藏书中的周氏兄弟

胡适丰富的藏书中,如果缺少周氏兄弟的书,那是不可想象的。前已介绍过胡适收藏的周氏兄弟合译的《域外小说集》,不妨再来看看周氏兄弟的其他著译。

先说周作人。胡适收藏的周作人的书真多。从早年到晚年,所在都有。除了与鲁迅合译的《域外小说集》,最早的一种是一九二○年北京大学出版部初版的翻译小说集《点滴》,书上有胡适的圈划;最晚的一种是一九六一年香港三育图书文具公司初版的《知堂乙酉文编》。这两种书上都有多处胡适红笔注记、校改和圈划,说明胡适认真读过。有圈改的当然不止这两种,一九二七年北新书局出版的周作人的代表作《自己的园地》上也有胡适多次的红笔注记与圈划。

同為五四新文学运动的倡导者,周作人与胡适的关系非同一般,这在周作人赠送胡适的著作中也体现出来了。在胡适所藏周作人著译中,将近一半有周作人题签。一九二九年上海北新书局初版《永日集》封面题字:“赠适之兄 作人 十九年二月一日”;一九三二年上海开明书店初版《看云集》扉页题字:“适之兄惠存 作人 廿一年十一日”;一九三四年上海北新书局初版《夜读抄》环衬题字:“适之兄教正 作人  十一月廿四日”;一九三五年上海北新书局初版《苦茶随笔》封面题字:“文既不足观,又多错字,奈何。适之兄 作人 廿四年十一月十一日”;一九三六年上海良友图书公司初版《苦竹杂记》环衬题字:“适之兄一笑 作人 三月廿五日”;一九三七年上海宇宙风社初版《瓜豆集》环衬题字:“奉赠适之兄 作人 廿六年三月廿八日”。这些题字显示了两人友情的深厚。之后,胡适藏书中,虽然还有《药堂语录》《药堂杂文》《秉烛后谈》等沦陷时期的周作人著作,已都不是周作人的题赠本了,这完全可以理解。因为那时胡适已远离北平,战火纷飞,周作人即便题赠也无从邮寄了。

再说鲁迅。现存胡适藏书中,鲁迅生前出版的著作只有寥寥数种,即一九二三年北京新潮社版《呐喊》(初版还是再版,不详)和《中国小说史略》两种(1924年北京大学新潮社初版下册和1927年北京北新书局第四版上下册合订本),还有鲁迅辑录的一九二六年北新书局初版《小说旧闻钞》。《呐喊》是鲁迅代表作,胡适曾在《五十年中国之文学》中高度评价《呐喊》所收的小说。《中国小说史略》等则自然与胡适当时也在研究古典小说相关,《中国小说史略》下册上还有胡适的朱笔圈划。

还应指出,胡适所藏《中国小说史略》和《小说旧闻钞》有好几种不同的版本。胡适还收藏了几乎全套的一九四一年上海鲁迅全集出版社初版《鲁迅三十年集》,其中就有《中国小说史略》和《小说旧闻钞》。不仅如此,他还收藏了一九五三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版《中国小说史略》和《小说旧闻钞》,两书上都有胡适的批注圈划,也说明他认真读过这两本书。在这一版《中国小说史略》末尾,胡适还用蓝笔写下了一段批语:

鲁迅此书是开山之作,有工夫,也有见地。但他举各书的例子,尤其是白话小说里的例子,都很少有趣味的文字,往往都不够代表各书的作风。

胡适  四四,二,七

胡适这段批语自可见仁见智,但无论是首肯还是批评,均应视为出于学术,出于真心。

胡适藏书中的徐志摩

徐志摩与胡适相差仅六岁,但他视胡适为“老阿哥”“前辈”,敬重有加。胡适呢,同样看重这位杰出的新诗人。他俩在《现代评论》上携手,后与其他友人合作创办《新月》、新月书店以及平社,而保存下来的胡适藏书中有不少徐志摩著译又是一个明证。

胡适收藏的徐志摩著译蔚为大观,计有:新诗集《翡冷翠的一夜》(1927年新月书店初版)和《猛虎集》(1931年新月书店初版)、散文集《巴黎的鳞爪》(1930年新月书店再版)、小说散文集《轮盘》(1930年中华书局初版)、剧本《卞昆冈》(1928年新月书店初版,与陆小曼合著)、翻译小说《玛丽玛丽》(1928年新月书店再版,与沈性仁合译)。徐志摩逝世后,胡适又收藏了他的《爱眉小札》(1936年良友图书公司初版)和《志摩日记》(1949年晨光出版公司三版)。一九五六年台湾启明书局印行的收入徐志摩译文的《理想的家庭》(曼殊斐尔等著)和《新夫妇见面》(泰戈尔等著),胡适也有藏。连偷印本《徐志摩选集》(1936年万象书屋版),胡适都有藏,还用黑笔作了批注。当然,《北晨学园哀悼志摩专号》一书,胡适也不会不藏,这是徐志摩逝世后出版的唯一的纪念集。

徐志摩在《猛虎集》上的题词和胡适在徐逝世后的题词

不仅如此,胡适藏书中还有一九三○年北京书局版《古史辨》第二册,扉页题字“志摩先生评正  顾颉刚敬赠”,想必是作者托胡适转交,胡适未及转交而留存。另有一九三一年群众图书公司版的刘毓盤著《词史》,环衬题字:“志摩我哥惠存 弟猛济赠”,当为徐志摩转赠胡适者。这两本书用另一种方式见证了胡徐两人的友谊。

特别应该提到《翡冷翠的一夜》和《猛虎集》两书。前者环衬有徐志摩题字“适之老阿哥指教”,后者环衬也有徐志摩题字“适之前辈教正”,可知它们都是徐志摩赠送给胡适的。而在徐志摩逝世后,胡适重读两书并分别题了词,足堪玩味。《猛虎集》上的题词较长,竟有两段:

一九三一年九月十九日志摩来北京,送我这本诗集。两个月之后—十一月十九日—他死在飞机上。今夜读完此册,世间已没有这样一个可爱的朋友了。

适之  一九三一,十一,二九。

你已经飞度万重的山头,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志摩的诗  适之写  他死后第十一日

《猛虎集》之《献词》诗中第三节是如下四行: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度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胡适特意抄录了此节后二句,以寄托对徐志摩的哀思。

《翡冷翠的一夜》上的题词则为:

此集内好诗甚少,今天重读了颇失望。 适之 廿,十一,卅(摩死后十二日)

接连两天,胡適重温徐志摩的诗并写下感想,可见他对徐志摩怀念至深。但《翡冷翠的一夜》上的题词是批评徐志摩的诗,直言不讳,可惜徐志摩已不知道了。平心而论,《翡冷翠的一夜》中自然有好诗,有名的有《偶然》,还有《丁当—清新》《“这年头活着不易”》《海韵》《庐山石工歌》等,都收在此集,胡适“失望”表明取舍标准不同。联想到徐志摩一九二八年一月六日日记中有一句“适之最爱替人出主意(爱删我整段的诗)”,也可证两人的新诗观还是有差异。

胡适藏书中的徐志摩引人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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