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在匹兹堡

2019-05-16 01:48李晶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19年5期

李晶

1

初遇郝琴是那年在匹兹堡,在匹大东亚图书馆,考试周刚刚过去,读者稀稀落落的,都像是教授或研究生,如我这样的闲人在这里鲜见。我在书架间来回踱了一会儿,選两本书落座,发现一位与我年纪相仿的同胞。她坐得靠边,面朝窗外,也就是朝着福布斯街那片鲜绿的草地,是一个“非读者”,正在那里堂而皇之地钩织着线活儿。

这钩线活儿的手艺说来可是够遥远的了,曾几何时,我们那伙人多么热衷,在北大荒的火炕上,每逢刮风下雨天不出工,伙伴们又钩又织的,好像开作坊。记得我那枚钩针是牛骨做的,滑溜得很。那时哪有正经线,就是拆劳保手套的曲曲线,我钩过一块三尺见方的小窗帘,成形的那一刻心里真是慰藉。这会儿一看到她,恍觉岁月的光影在那灵动的指间悄悄跳闪。周围安静的气氛不适于搭讪,况且她是背对着书架,侧面看去,神情颇为严肃。稍后在走廊的饮水机前与她碰面,相互间打个招呼,听说她也住在松鼠山(街区名,其实没有真正的山,只是松鼠常见),那不用说了,回去我们肯定是要结伴的。

离馆时经过一楼大阅览厅,她示意我看一个美国人,那人坐在一张圆桌前,中年以上,奇瘦,苍白,肩膀明显地往前伛着,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电脑。她说那是她女婿,我说他看着很用功啊,学问肯定不一般,她没有接茬儿,只是在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正是我想要结识新朋友的日子,初来乍到匹兹堡,哪里都还不熟悉,儿子钟曦便要远行欧洲开会,前后日程将近三周。动身之前他带我认识了超市和图书馆,这两处都离着我们的租房不算远,走着也可以到了。钟曦又给我联系了几位他的好同学,有事尽管随时电话。没想到恰好在图书馆里结识了郝琴,同样的家长身份让我们立刻走动了起来。

开始那几天她常来找我,我们相隔着三个街口,她来到时楼下对讲机嘟地响起,里边声音呼哧带喘,一听就是一路小跑着赶来的。我们互为“走伴儿”,眼下都还没什么负担,尽可以在街区里随意徜徉,游荡与考察二者兼得。

松鼠山是勤谨的犹太人聚集区,在学校、医院和老人院门前总能见到七烛台或六角星的标志,草地花坛上插着警示小牌——“请勿在此处遛狗”;街上整洁而幽静,间或走过去犹太男人,形象一如影视片所见:一身黑,戴礼帽,蓄须浓重,有雪白的衣领或祈祷的围巾与那庄重的黑相为衬托,神情既古板又匆忙。他们的房子大都优雅考究,深烙着时间的印痕,每栋都离得很开,间距处园圃争妍,显示出家家都在过日子。我好奇他们用细纱网罩盖住了游泳池的洁净水面,以防落叶和鸟粪,有人家在泳池上方吊一只仿真猫头鹰;不少院落的廊台上摆满了精巧的宗教雕塑。公共小花园是新近又漆过的,各种器械油光锃亮,散布着一种个人化的单调气氛,一个后脑勺扣着犹太小花帽的胖男孩在篮球架前练习“三步上篮”,一个长裙女子坐在秋千上凝神看书,蓝衫邮递员背着长带挎包一步一顿地迈上一溜台阶,他是跛脚,衣襟下面坠着一大串闪光的钥匙片(在“大鹰”超市里也看见有残疾人在做收银员)……

总之,一种整体的安适有序,昭示着岁月静好。

我喜欢这里的街道跟大自然密不可分,总是走不多远便傍近了林野,可以零距离地见到很多良善的动物,尾巴毛茸茸的松鼠转着圆亮的眼睛在树下跳蹿,各种珍奇的鸟儿在枝头鸣啭,长耳朵花兔一会儿蹦出来亮相,忽然两头鹿从一片树莓丛中优雅地现身,它们浅棕色,如小马驹大,就站在那里与我们对视,如此的泰然静然,一脸懵懂,稍事凝神,又慢条斯理地隐入林中。

我忙起来了,想拍的东西真不少,树上的小屋喂鸟器、道边提醒司机不要撞鹿的黄标牌、为遛狗人预备的塑料袋自取架等等,那会儿钟曦曾说,在西部公路上还见过“勿轧乌龟”的标牌……一个健身达人从身边腾腾地跑过去,他装备齐全,头上还箍着一圈“矿灯”,T恤的背后印着“历史是少数几个人决定的,事实就是如此”,看懂了那句英文,我说给郝琴,她不以为然。

维特曼街的中段有挺大的坡度,走着感觉脚下高起来,俯视前方颇觉养眼,望见一座古堡式的老教堂庄严屹立在前方,那肃重的轮廓给人以百年沧桑感,仿佛它是一个精神对应物,没有它,整个松鼠山就不深厚了。

郝琴很快与我拉开,独自在前面走走停停,似乎她对赏心悦目的环境早已熟视无睹,或者压根不是我这种“闲白儿太多”的人。我感觉她与我比较“隔”,性格既不开朗也不琐碎,举手投足间带着一股子硬劲,话总是少之又少,语音还低沉沙哑。我猜她好长时间不与人交流了,她说女儿常不在家,女婿在学校吃饭,至于女儿在哪里工作,何时回来,她多一句也不说。

而她来我这里却是长驱直入的,上来就痴迷相册,连未及整理的零散照片也逐一细看。听我说钟曦他们还没有打算要孩子,因为小两口读博不在一处,每聚上一次总要驱车往返普林斯顿12个小时……她忽然摆出一脸正色说,聚少离多那能算是理由吗?赶紧叫他们别等了,学问的事都往后挨挨,“造人”才是第一位的!她掩不住一种太过直截的粗粝气,令我吃惊,尤其那副僭越的劲头,俨然是我家的一个大婆婆。

显然,在信息交流上,我们是不对等的,我想,这也没什么,谁都有自己的“个人情况”。可是,我却发现,她颇有些异常,你以为她脾性生硬而寡言,其实还不是,有时她忽然变得很“话痨”的,只不过对象不是我。

那天我们又像动物似的想要扩展活动半径,穿过浪漫时尚的“小资一条街”,又穿过遮天蔽日的“同志小路”,发现一处荒僻的古老院落,四下里如哥特小说般荫庇幽森,院口却围了一片苹果树兀自成熟着,枝条已被果实压得弯斜,有的患着虫害,烂得摔下来,一股不大好闻的味道。我走开一段,回头看她不动弹,还在那里围着病树徘徊,走过去招呼,忽听她在一句句说话:唉,看看你们,可惜不可惜呀?怎么长得这么乱糟糟的,也没个人来养护?唉,看看你们,本来是多好的苹果树,可惜不可惜呀!

她变了一个人,说话口气分明带着惋惜,好像它们早就是老相识了,她抬起手来抚触枝条,把脸也挨近了枝叶,语声是如此绵绵切切。我难以置信,无法从她身上挪开视线,听着,看着,愈发奇怪,她明知我在走近,空洞的眼睛却视而不见,只是一味地在那里喃喃着。

而那竟是常态,差不多每次散步都能见到,对象一时一变:遇见一大片恣意疯长的金银花花地,她钻进去便不肯出来;前方一棵刚锯倒的山楂树,她走过去坐在白净的树墩上,对着四仰八叉的树冠不停地咕哝,那番伤悼之情引得我也有几分戚戚然了。

2

我给钟曦发视频,他正在伦敦的酒店里敲电脑,听我描述新结识的走伴儿那诡异的行为,他思忖了两秒忽然“哦”的一声,知道她是谁了,贺榕榕的妈妈,两个月前,贺榕榕出了车祸!

……啊?太惨了!我惊骇而心颤,怎么也想不到,郝琴心里正压着巨大的悲痛!钟曦说,贺榕榕是匹大的数学博士,惨剧发生前几天她刚刚完成答辩,突然的噩耗传到北京,贺妈妈立刻住进了医院,是匹大校方和中国同学联谊会帮布莱斯(贺榕榕的爱人)料理的后事。钟曦让我好好陪陪贺妈妈,她来匹兹堡的时间应该也不长,你们多散散步吧,那就等于是帮她了。

再见郝琴,就觉得她从头至脚都罩着哀痛与隐忍,虽然是一路小跑着过来的,上楼(老木头楼梯)时却刻意将脚底轻抬,努力克制自己仍以常态示人,却又很难拿出那种串门的热络劲儿,脸上总是不苟言笑,眼睛晦暗不明,一顶没型的软草帽压在头顶,草帽的颜色跟脸上的气色差不多。突然间我升起了一种义工的心理,现在散步已经不是单纯的散步了,开始蕴含着一份特殊的意义。

可是,我属于那种情商带着负数的人,一时并不知道该怎样做才好。她实在是悲郁极了,晦暗幽闭是她身侧的影子,你没法打破它。一群鸽子从古老的钟楼里刮风般的飞出,一对老鹰栖在枝头从容地修整羽毛,她连眼皮也不抬一下;前方走来一个南美小伙儿,眼里透着看不懂的内心之光,忽然从肩上的布袋里取出一个白色小册子递给我,我接了,她却快速闪开,我告诉她那是诗集,不是广告也不是教义(打印精美,上面没有联系方式),她仍置若罔闻。

又忽然,头顶一阵轰鸣,一架飞机隆隆出现,机尾居然写起广告——一股一股的白色尾气酣畅地喷出,在明净的蓝天上赫然挥写:“全部降价、全部降价!”每个英文单词都如磨盘大,我惊叫,天下还有这样的广告!想起童话电影《绿野仙踪》,巫婆骑着大扫帚追赶女孩,在天空上写道:“投降吧,多萝西”——实在是太有创意,太疯狂了!(后来知道是一个教授搞的行为艺术)嗡嗡嗡,巨大的引擎声在空中响了好久,郝琴一如既往的不惊异,不雀跃,只是目无定睛地勉强仰了下头。

她给我一种感觉,假如不想让她离得八丈远,你就得当“主讲人”,别管什么内容,反正就得使劲说话。比如说他们犹太人实在是厉害,昨晚楼里的灯泡忽然黑了,楼上的“单拐大妈”立刻给房东打电话,几分钟后就来人修好了;这“单拐大妈”独自生活,每天到了某个时辰就嘎噔、嘎噔自己慢慢迈下楼来,扔垃圾、上超市,给门口的野猫撒猫豆,跟它们一起聊天晒太阳;她对门住着“提琴哥”,也是个独行侠,梳着马尾辫,整日不着家,一旦楼梯上下嗵嗵的大响,他门里一阵紧似一阵的拉琴声,那就表明他回来了……

我说没想到他们这里那么低调,你很少看见有什么豪车越野车的,即使是下城中心街也从来没有喇叭四起、堵车嚷叫的时候,夜酒吧他们一家也不开,饭店里永远是空半截,只有咖啡店总坐着闷头用功的人……你知道他们犹太人都过“安息日”吗?就是每到周五晚上家家要坐在一起吃饭,直到周六晚上他们都不工作、不远行,甚至电话也很少接;他们可真是太会过日子了,周日里男人在那里摆弄院子,洗车修车的不拾闲,女人则忙着购物送孩子,原来他们孩子也都上这小班那小班的,刮风下雨天照样送……你说这松鼠山的治安怎么那么好啊,从没见过衣衫不整的流浪汉,更别说当街打架的,为什么这么有秩序、这么静呢?是因为他们尊奉上帝,行为内敛、传统得要命吗?

别管你聊什么,反正就是“一言堂”,她没有丝毫的兴趣跟你搭话讨论。几天之后又忽然消失了,手机她没有,去超市去图书馆也没见着她,我反省自己,是因为东拉西扯的叫人家烦了。

这天傍晚之前独自去“山顶操场”漫步,那是个约两层楼高的平顶山丘,顺着草坡徐徐上去,立刻面对了突然的大辽阔,一座现代规模的露天体育场赫然展开,面积得有七八个足球场那么大,锻炼的人不少,因为空间的缘故全都显得星星点点。我加入了胶地跑道的稀松队列慢慢跑着,视野一览无余,远处市中心的摩天楼群呈出电影般的幕景,叫我想起《美国往事》。慢跑不到10分钟,便感觉岁月不饶人,歇下来自由活动,这就发现了郝琴。她在阶梯看台那里独坐着,跟前是田径区,正有练习沙坑跳远的,一个穿跨栏背心、肩膀印着蝴蝶刺青的金发小女生已经汗水涔涔,她不知道自己正被一位中國大妈盯牢了,草帽下面的黄脸愣怔着,被一种幻觉有力地罩住。

跳远小女生在收拾背包,我走近郝琴,这回不再多话,引她坐到草坡边的条椅上,一起观赏日落胜景,此刻西天织出满空的晚霞,摩天楼尖顶组合的天际线一派金红。我们注视良久,也无言良久,直到所有的夕晖一丝不剩,周围漫上来灰蓝色的浓雾,操场周围的林木圈显得层层叠叠的。我问她,现在回去吗?她摇头,好像已经丧失了时间意识。我便想,至少在这一点上我们还是契合的,世界美如斯,举首呆望四方,你很难不被那无限的恢弘与奇瑰所感动。

整个山顶操场只剩下一对网球手还在那里砰砰地打着,此时长明灯四起,到处一派雪亮(美国法律规定,为安全起见,公共设施夜晚必须灯火通明)。看台那里走来两个黑人小伙,他们哼着口哨开始组装架子鼓,时不时地试敲两下,一会儿搞定了,舍我其谁地大敲起来,咚咚嗒、咚咚嗒,节奏鲜明而扰攘,四野八方立刻颤动起来。忍着心跳和头皮麻,我想,他们难道要敲上一整夜吗?看看身边坐成了一尊石像的郝琴,忽然觉得这鼓点敲得很及时,就算是再突兀再鲁莽,那又有何妨?

猛的一声尖嚎在耳际炸响,郝琴扑通倒在草地上撕心裂肺地哭喊起来!她身体窝着不住地打战,口里一声声叫着,榕榕啊、我的榕榕……我陪着她落泪,抖索的心在默默地鼓动着,郝琴你使劲地哭吧,喊吧,这里有的是自由自在!

3

山顶操场的一场痛哭昏天黑地,终于让郝琴甩脱了封闭的硬壳。

转天跟她一起来到车祸地点,警方拉的黄色界标依然触目,一棵老树的根部赫然亮着吓人的碴口,路栏两三米处整个呈断裂状,可想那惨绝的一刻,随着暴雷般的巨响,人与车被挤压变形……草地上摆放着很多花束与烛灯,因为风吹日晒已经枯萎散灭,郝琴蹲下去整理,换上一路辛苦背来的鲜花,烛灯一枝枝重新点上,再从挎包里拎出一条白布单子,将它缠紧了那棵老树干,然后她用针线缀上一件件的彩线织物,各色各样的,居然钩了那么多,另有一些纸手工也是精心制作的。一会儿的工夫,那白布单子被装点得十分炫眼,做母亲的以此告诉路人,她的宝贝女儿在这里发生了不幸,永远地离开了……

我第一次听说“眩光”,它应该算是罪魁祸首。正值午后,太阳当头,汽车前挡玻璃聚射着刺目的眩光,导致驾驶失控,撞向路边护栏,和大树咬到了一起——警方开具的报告无比简洁:驾驶员全责。

我问郝琴,那前挡玻璃贴膜的质量是不是有问题呢?她低哑地说,谁会琢磨这个?都是带国际协会标志的,当然具有防爆裂、反射红外线、隔热防眩光等等一系列的所谓效能。

……可怜的榕榕,到底是怎么啦?是太累了?头晕眼花了?我是永远永远也不知道!

女婿说什么了吗?

他能说什么?!榕榕自己去百合(中国超市)买了一大堆的袋子往回开,那会儿他在哪儿了?该死的,要他是干吗吃的?!

她嗓子眼儿里好像在喷火,我惊讶她对女婿的满腔恨意,仿佛火山蓄势随时爆发。

此刻,该做的都做完了,我们坐在装点停当的大树旁,望着草地上的花束与烛灯,体验着一种死亡的寂静和视觉上的空旷。郝琴满头的汗还没吹干,把脸冲着美国大地不停地洒泪,时而夹一声凄楚的呼唤,我听得心里无比难过,想到了离世多年的父母,想到了生命的偶然与短暂,只有死亡是必然的……

回走时说起飞机上的心情,她说十几个小时里眼睛只是盯着呕吐袋,脑袋里一心盼着出事故!我说,我能理解,可是人活着,再大的创痛最后还是要愈合。

她家也是租的公寓房,现在跟女婿一人一屋,她那一间稍大些,打眼即是女儿的遗照,黑纱白花缀着精致的骨灰盒,旁边还摆了一小盆美国土,是从伤心地收集来的,一盏孤灯幽幽亮着,照着贺榕榕甜美可爱的笑脸。悲痛的母亲正在整理女儿的遗物,破碎的空气中嗅得一股淡香,应是来自床边那只敞开的大红箱子,里面一层层的靓丽衣裙,一看便知它们的主人是谁,那曾经鲜活曼妙的身影依稀可捉。

——我只剩下这些不会说话的东西了,它们是榕榕活过的痕迹!

郝琴拿起一只维尼熊哀哀地说,我摸着它们,仔细回想榕榕的模样,哪件衣裳她在什么时候穿过?跟我在一起时穿过吗?怎么就没有呢?连一件也没有!想想这些年究竟是怎么了?怎么就跟孩子离得那么远,太远太远了,最后她干脆跑到了另一个世界去!

这世上最没救的就是至亲间的愧责,我看到,此刻太多的“选择性记忆”正汹涌地包围她——在女儿短短的一生中,先是缺了父爱,因為他们夫妻不合,永远吵啊吵,然后他外遇,她第一时间赶走他,从此榕榕就不是孩子了,初中开始上寄宿学校,斯巴达式的教育,当妈的在那个学校里做教导主任,对女儿要求得无比严苛,女儿变得出息了,一路走来总是最棒的——“优秀是榕榕的习惯!”到大学毕业榕榕考上美国的博士奖学金,翅膀立刻变硬了,七年里只回过一次家,从来是报喜不报忧,从来不说一句体己话。

……我一直在假装,假装不在乎,假装永远忙不完,假装对她的任何事都能放手,可是他俩年龄差了那么多,我能不反对吗?反对有什么用?她就是越来越叛逆,一定要独立自主做到底,最后招呼也不打,直接上这里的市政厅登记,一切都用不着你!

镜框里的贺榕榕看着细秀文静,有一种小鸟依人的纤柔,怎么端详都与“叛逆”“独立自主”不沾边。我劝郝琴,不要太自责了,事已至此,当妈的只有好好活着才能叫女儿安心,我们都有离开的那天,只不过有先有后,生命美好而短暂,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来!

我看见一张女婿的照片,他头戴安全盔,脚蹬变速车,后背的双肩包里伸出好大的一束红玫瑰,他五官醒目而俊秀,脸上漾着明星般的笑容,整个人看上去朝气健朗,神采奕奕的。我夸赞说,女婿那会儿真够帅的。

你别看照片,看本人,现在那副衰相吧,他比榕榕大了18岁!

——那又怎么样呢,你是“年龄歧视者”吗?

她不再言语,从枕边拿来iPad给我看,里面有好多的纪念页:牧师在主持悼念,榕榕躺在鲜花中,遗容很美很安详;学校的追思会上老师同学缅怀留言;最经看的是榕榕的生平影集,小时候这孩子像个天使,晶莹透明,通体发光,长大了,一天比一天更明媚动人……听说都是女婿整理的,我说,你应该觉得欣慰,她说,有什么可欣慰的,我只知道自己什么都没赶上!

门铃响了,郝琴不动,女婿拧开钥匙走进来,跟我们礼貌地打招呼,手里托着一只大方扁盒。他称郝琴妈妈,说,妈妈,请您和阿姨吃比萨,这是刚做好的,蘑菇海鲜的。他说话语气和风细雨的,带着一般老美说汉语时总要思考的点点间隔。相比那张照片,昔日那个英挺的小伙子已经不见了,眼前这位不仅是奇瘦、发疏、驼背,主要是脸色过于惨白憔悴,又蓝又灰的眼睛周围皱纹有点儿太清楚,只是精神还行,不像他的岳母那样愁云惨淡。

郝琴说,不吃比萨,我们一会儿煮饺子(冷冻的)。空气一时就有些拧巴,女婿很涵养地保持着平静(平静得就像她儿子),他把比萨放桌上,去窗户那边开电脑,他身体虽然不直,走起来脚下却颇为轻捷。打印机嗞嗞地响了,他将印好的一沓文件敛齐了拿来,递给郝琴说,这是保险公司发来的中文件,请您仔细看一看。郝琴没有反应,他又加一句,您要仔细看一看,您是受益人。

——你放那儿吧!她忽然提高了嗓门儿,声音带出极度的反感与不屑,同时向他投以睥睨的一瞥。

女婿仍是水波不兴的神情,轻轻拿起了桌上的钥匙,朝着我们谦和地一笑,告辞说,这会儿还要去学校,又开门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