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原初写作

2019-05-24 01:52
扬子江评论 2019年3期
关键词:诗意命题心灵

李 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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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的原初写作,是无任何遮蔽的一种纯粹的、直观的写作。但说出这句话来,是危险的。因为没有大写的、超越作品之上的“诗”那种东西,所以,必须宣布,自古以来关于“什么是诗”的命题答案统统无效。同时取消的还有“文学是什么”“艺术是什么”“哲学是什么”等等命题游戏。

不过,我们还是可以说话的,逻各斯(λόγος)最早的含义就是说话或言词。只是我们不要轻易将命题游戏导向真知,在命题游戏中套出个什么形而上学的“本质”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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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原初写作,只能是一个假设。“原初写作”这个假设是必要的。因为我们一旦言说,就被投掷到语言之中,成为语言漂移迁流的生命符码。是故,我们有必要从理论方面,即从一个概念来谈论诗歌写作——可我们必需清楚,就艺术而言,凡是用理论去谈论的东西,都是可疑的;但是,我们的确需要提出一个概念,即建构一个理论的出发点去谈论诗歌写作,以使我有话可说——沉默会使语言的漂移处于凝固或停滞状态;只要还没有被理论伤害到病入膏肓的人士都将明白,我们言说的目的,是在说的过程中,将包括出发点的概念在内的所有封闭性的、狂妄自大的概念系统清洗干净。包括文学史书写中那些爱—恨—情—仇式,传统—现代式……的江湖术数,包括庙堂的岳不群团队,江湖的余沧海帮会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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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写作活动已经被知识、文化、审美、诗歌运动、文学史书写、集体或个人的写作狂想症、各种写作技术等范畴挤压得面目全非。这些范畴要么“参与”写作,要么“渗透”写作,要么“互文”写作、要么对写作实施“影响的焦虑”等等,各种写作知识、理论、审美模式,总是以反客为主的强大魔力,将纯粹诗意创造涂抹、扭曲甚至摧毁。

原初写作是一种写作行动,不是一种花样翻新的写作理论。原初写作的行动一旦开始,所有凝固不变的写作理论、复制诗意的写作生产线即刻土崩瓦解。

诗歌的原初写作作为行动,不仅需要去概念化,而且要去巫术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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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初的诗歌写作源于生命自由自在的体验;源于语言自身对世界纯洁无瑕的初次虚构与创造。原初写作真的是这种说法的写作吗?对于玩理论的人,或者执迷于某种写作成规的人来说,这句话可以是对的,也可以是错的。因为这句话离纯粹而可信的诗歌行动仍然很遥远。

原初写作所创作的纯粹艺术作品,是让所有理论失语的作品;相反,那些三流以下的作品,都是为理论阐释而创作的。越糟糕的作品,越有被阐释的可能性。因此,在原初写作的语言漂移行动面前,阐释者陷入了阐释无效的困境。除非,阐释变成创作行动,与原初写作的诗意创造同时处于的语言漂移滚荡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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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论的归纳或演绎,与艺术创作无关。如果某种诗歌写作事先设定了诗歌的观念或范式,那么,原初写作的行动是一种“非诗”的语言漂移行动;同样,如果诗歌理论是事先设定的,那么,原初写作的说法也是“非理论”的。当然,应该指出,作为语言漂移行动的原初写作,没有辩证法意义上的逻辑对立面。“诗”与“非诗”不是它讨论的范畴或追求的写作目标。

一个好作品完成的同时,“诗—非诗”、“理论—非理论”都已经退场。

诗到达,诗学退场。原初之诗开显,知识之诗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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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理论的制造,是魔鬼对人的惩罚方式之一。

心灵结构的牢笼,以及语言自身之被利用,使原初诗歌的写作行动变得举步维艰。

柏拉图洞穴中的那群被缚的人,都跑出来经营诗歌,或搞起理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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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初写作的言词、诗意是“无端”生发的,正如李义山《锦瑟》诗云:“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无端的“风雅颂”,无端的“赋比兴”。“曾省惊眠闻雨过,不知迷路为花开。”(《中元作》)“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无题·凤尾香罗薄几重》)

原初写作不分庙堂民间,唯纯粹直观的好诗是举。张打油的《咏雪》,即是原初之诗:

江上一笼统,井上黑窟窿。

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诗经·小雅·采薇》中最后一阕,是原初写作之典范: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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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原初诗歌写作的出发点而言,无论心灵结构纯粹的语言发现,还是语言描绘的心灵结构图画,除了语言漂移的迷离风咏,里面空无一物。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心灵结构即是语言结构,或者反过来说,语言结构即是心灵结构。心灵结构与语言结构,两个“深渊”相互吸引、漂移而重合为一。犹如雁南雁北,翅膀即阴影,阴影即翅膀,两个漂移的形象同时滑翔而为一。

的确,我们可以用“深渊”作个比喻,心灵结构或语言结构的比喻。就诗歌写作而言,其实只有一个深渊:语言的深渊。因为可知的心灵结构,即语言;而可知的语言,也就是可以洞明的心灵结构图景。除此之外,我们一无所知。诗既非先知,亦非后知。因此,原初写作的可能性与否,只能在语言中来讨论,在语言被激活的时刻才能洞见。

语言和人相互呼唤。当他们在诗中相遇,崭新的世界或被创造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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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有原初写作的观察点,就有非原初写作的观察点。我们姑且将原初写作称为纯粹写作或直观写作,而将非原初写作称为知障写作或者谋划写作。原初写作既可以发生在写作观念、审美观念生成之前,也可以发生在破除了任何观念控制的写作形式之后。

原初写作的语言横空出世。鹰隼出尘,混沌自开;天光乍现,清霜满地。

相对于原初写作而言,价值观写作、审美模式写作、奖状写作、学院派写作、流派写作、利益集团写作、代际写作(比如“70 后”)、某个阶层的写作(比如“打工诗”)、某个行业的写作、乡村写作、城市写作等等,统统都可以划入非原初写作的范畴。

有关写作谎言的制造,遮蔽了可信的写作行动。我们只看见写作利益链的打造和经营,只看见谋划或策略、算计或利用,而看不见对写作活动的敬畏和尊重。

很多诗人都在处心积虑地为“文学史书写”而写作。具体表现在:为无知的文学史家们准备好文学运动材料,编造好说法,制造好概念,准备好奖状,编辑好大型出版物等。

所有营销式写作都与原初写作无关。

三流的文学史家是不读作品的,他们无需训练对卓越作品的判断力,因为他们认为的文学研究,即是文学社会学、文学辩证法、文学概念系统的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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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将原初写作作为考察作品的理论视点,那么,它只面向每一个具体的作品;一个具体的作品,既是考察的出发点,也是考察的落脚点。

具体作品是理论视点考察的尺度和界限。就诗歌或一切艺术而言,只有具体的作品,而没有普遍的、整体的、类型的作品。

人们一旦将一种写作引申为“普遍的”写作,艺术就随之消失,或瞬间退化为理论。以普遍的理论来谈论具体作品的行为,是形而上学家们虚构世界的一种方式,而非诗或艺术之想象力自由自在地生成心灵图景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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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东说:“诗到语言为止。”我说:“诗到语言漂移为止。”或者进一步说:“诗到语言漂移着的音声形色为止。”诸如此类的命题,多说几个无妨。所有理论性质的命题判断,都是无话找话说。命题供养着理论家。通常,理论家视命题为真。假命题和真命题相互绑架,合谋编织语言的牢笼。

说到底,鲜活的诗、动词的诗与各种命题都无关。制造命题是无聊的。比如哲学,就是命题的扯淡。但言说还是必要的。所谓漂移着的音声形色,或为自由的、正在开显着的形象,或为一种纯净无蔽的开显形式;诗意的音声形色,是漂移迁流、敞亮的语言符码、生命符咒。诗意的音声形色,或开显于在任何语义生成之前,或寂灭于语义灰烬熄灭吹散之后。

臧棣说:“诗的形式,说到底,是人们愿意采用什么样的方式看待感觉的对象:它可能是自然事物,也可能是人世纷争;所以,在本质上,诗的形式是基于生命感觉的一种给予能力。它是活的,它不是套路,尤其不可简单地归结为语言是否需要押韵。诗的形式,考验的是我们能否奇妙地理解事物的那种能力。所以,对诗而言,追求形式即自觉于我们有责任精湛地表达我们的生命感受。换句话说,对诗而言,形式的本质就是表达是否精湛。”

我说:“诗歌的形式,即诗歌语言漂移迁流的形式本身。”每一首好诗,不但其诗意充盈,且形式自足、完美。形式和诗意融为一体。不可将形式与内容等二元对立面分开来讨论,否则将陷入理论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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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精湛地表达生命感受,是原初诗歌写作可能生成的路径之一。但也必须指出,理论的观察无非是在事物或诗歌旁边滑翔的一种逻辑游戏。它永远不可抵达诗歌(艺术)。所有理论的经营,都会将诗歌弄脏;一种既定的诗歌形象或形式,也会将原初的诗歌写作行动弄脏。这句话反过来说也是成立的,即被诗化了的诗歌(艺术),也会将纯粹的形象、原创的理论弄脏。

在纯粹、直观的诗歌作品中,理论与创作是一回事。理论即创作,创作即理论。好诗如一株空谷幽兰,它完美、自足、直观地开显在眼前。美或不美,高贵或卑贱,都与它无关。

一种大众式的、集体式的审美,通常都会被弄脏了的理论或形象推演着、繁衍着,也在编织着心灵结构的牢笼。当然,你也可以说,就诗歌创作行动而言,空洞的诗歌理论和空洞的诗美形象,本来就是牢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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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是语言的形象,而非事物的形象。任何形象在被激活之前,都是非诗的。太白《菩萨蛮》词云:“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平林”“寒山”“伤心碧”等就是被激活的形象。辛稼轩《贺新郎》词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词人的“情”与青山的“貌”在对观的时刻被激活成诗,妙不可言者,到此为止。

任何被激活的形象,若能漂移进入无污无蔽的纯粹敞亮之境,即可能生发出原初写作的精妙诗意。兰波著名的《童年》组诗中有一个句子:“我是圣徒,跪在露台上祈祷,——就像那些太平洋野兽吃着草直到巴勒斯坦海。”“圣徒”与“野兽”,两种绝然不同的生命形象,通过比喻的漂移碰触,生成了全新的诗意,刷新了诗意的形象。这就是天才之诗,一种原初写作的诗歌。

华莱士·史蒂文斯《玻璃水杯》中有一个句子:

玻璃杯立在中心。光

是下山喝水的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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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非诗”是一个对立的辩证关系。“诗”既不是恒定不变的“诗道”,肯定也不是“非诗”。这里可以有一种新说法出现:如果诗歌的原初写作有赖于纯净无蔽的精妙诗意生成,那么这种可信的诗意必然生成于“非诗意”的推动力。以既定的诗意为诗,是原初写作的大忌;以既定的诗意为诗,是诗意的复制、诗的生产。绝大多数诗歌的写作,是诗歌生产。

的确,“诗—非诗”这对辩证关系里有个缝隙可钻——崭新的诗意在“诗—非诗”的张力磨砺时刻生成。但这只是一种辩证法的游戏。这个缝隙里是否能生成原初的诗意,则不得而知。

我们可以引经据典地论证辩证法管用,以表明诗歌的理论真实可靠。比如,我们可以列举老子《道德经》为例,《道德经》第二章云:“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恒也。”老子的辩证法二元结构,讲的是“道”的存在。可是,原初诗意的生成并非“道”的生成。因为,诗既不是哲学,也不是辩证法的方法。如果我们能讲清楚诗意是什么,那就能讲清楚通往诗意生成之路在哪里。可事实上,这种理论或方法的妄想从未实现过。

靠辩证法逻辑写作,不可能生成原初的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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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初诗意的表达与命题式的表达南辕北辙。命题表达建构语义或消解语义,而原初诗意的表达与任何命题表达式无关。将语义(意义与非意义)系统视为诗的内涵,那就将诗降低到了逻辑层面,导向知识或观念。逻辑系统冠冕堂皇地虚构世界,在这一点上,它似乎与诗的创造异曲同工,但事实上,逻辑系统要获取的是知识而不是诗。有时候,严密的逻辑系统构建,恰恰制造的是假知识。逻辑是一种工具,但常常反客为主。因此,就原初写作而言,诗歌理论总是欺世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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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初诗意作为一种音声形色的无蔽开显,它既不在世界之外,也不在世界之内,它也不会一成不变地存在于语言之中。它在语言漂移迁流的时刻生成,它的生成是“一元”的。只有“一元”的开显、呈现,才能做到“纯粹直观”的开显、呈现。

“一元”浑然天成,自足、自在、自为。诗是一。诗是圆的。诗就是诗的不二法门。

当这个“一元”的诗歌生成的时刻,附着在“主—客”“词—物”“形而上—形而下”“形式—内容”“真—假”“美—丑”“善—恶”中的语义、观念系统都要退避三舍。

原初诗意在创作与阅读时刻的来临,来无所来,去无所去,如来如去,如去如来。《金刚金》偈语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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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解散的集会》第三阕:

教堂里,乞讨的碗

从地上将自己托起,

沿着一排排椅子走动。

第五阕:

梦游者尼古德摩走在通往

地址的路上。谁有地址?

不知道。但我们朝那里走着。

这类诗符合“原初写作”的真意。没有叙述目标,不利用语言,不按诗意生成的套路抒情达意。自然(物)、现实(世界)、人(诗人、读者)、语言(书写者自身),都在无诗、无为的原初“位点”上自在漂移着,不轻浮,也不下坠。也就是说,原初写作不媚诗、不卖弄诗、不利用诗,并与伪诗、伪理论划清界限。

2019.4.7 燕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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