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境界说”与严羽“兴趣说”之再比较

2019-09-01 12:06吴敏倩李玉栓
文教资料 2019年17期
关键词:严羽王国维

吴敏倩 李玉栓

摘    要: 就诗词理论批评层面而言,王国维的“境界说”和严羽的“兴趣说”,在强调诗歌创作要以人的内在情感为基础、进行诗歌创作的诗人要有一种独特的才能等方面,存有相通之处。若站在整个人类文化高度看,“境界说”探讨的是带有根本性的问题,是一种思维方式的进步,有着划时代的意义。

关键词: 王国维    “境界说”    严羽    “兴趣说”

王国维的“境界说”自提出以来一直为文学理论批评家尤其是诗学研究者所重,“词以境界为最上”的观点更是被多数学者推崇,相关论述多不胜数,像叶嘉莹、佛雏等著名学者多有论述。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第九则中说:“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1](6)王国维的诗学体系既借鉴了西方叔本华等人的诗学理论,又对中国传统诗论进行了重新考量,而“境界说”则主要是王氏将自己的观点同古代传统诗论进行比较之后提出的,带有显著的学术史意味,其所比较者一为王士祯的“神韵说”,一为严羽的“兴趣说”。关于“境界说”与两者的关系已有学者进行过探讨[2](90),本文拟就“境界说”与“兴趣说”的异同再予发覆,以求教于方家。

一、“兴趣说”的基本内涵

严羽的《沧浪诗话》是对宋前诗歌理论的总结,其中一个重要特点是“以禅喻诗”,强调作诗与赋诗唯在“妙悟”。他在《诗话》的第一章《诗辨》中就明确提出“论诗如论禅”[3](7)“大抵禅道唯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的观点[3](27),然后对此进行详细阐述。试摘出《诗辨》篇中的两段文字略加分析。

“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极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3](129)。这一段话是严氏诗学理念的基础。“别材”,是说诗人对诗歌创作要有独特的才能,它与读书、学识无关,但这并不是说诗人就不需要有学问,而是说学问与写诗没有直接必然的联系,并非有学问的人就能写出诗来,叶嘉莹先生将它理解为“诗人所特具的一种善感的材质”[4](268)。“别趣”则是指“诗歌中表现的一种感发的情趣”[4]268,这与穷理也是无关的,因为即便你穷尽人生的至理,进入形而上的层面思考,也未必能够创作出好的诗歌作品。学界一般认为严羽在这里主要是针对宋诗中“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的不良倾向,特别是江西诗派侧重于用典隶事,崇尚黄庭坚的“点铁成金,脱胎换骨”之说。严羽清楚诗歌和读书穷理没有关系,诗是“不涉理路,不落言筌”的,也就是说,不要期望从一个形而上的层面把握诗歌,也不要期望从文字这种语言符号上把握诗歌,那么就只能依靠“妙悟”。

接着严羽进一步讨论“什么是诗”这个重要命题:“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3](157)第一句指出诗是“吟咏情性”的,它表达的不是一种道理,也不是一种意识,而是一种“兴趣”,这种兴趣是由内心的兴发感动产生的一种情趣。但这只是诗歌的出发点,诗歌的真正妙处是“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是“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它是一种浑融的状态,不能用语言一层层地分析清楚,因此他只能做比喻,就像“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读者能看到的诗歌有迹的一面只是一种幻象,能抓住迹象的都不是诗歌最妙的地方。所以诗歌的妙处总结为“言有尽而意无穷”,关键是在“无穷”上。这便是严羽“兴趣说”所要表达的基本含义。

二、“境界说”与“兴趣说”的相通之处

王国维对严羽的诗论基本是肯定的,那么他自己提出的“境界说”与严沧浪的“兴趣说”到底有何共通之处呢?就上述《沧浪诗话》中的两段诗论,不难从王国维先生的《人间词话》当中找出与之表达意义相近的例子分析。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第六则中说:“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1](4)严羽比较重视诗人的主观方面,强调感受作用本身感发的活动,王国维则在主观和客观方面做了一定的区分,更加强调引发的感受在作品中的具体呈现,但是二人在诗歌的创作起点上强调兴感是相通的,都强调要以人的内在情感作为创作的基础。正如叶嘉莹先生阐释王国维的“境界”时所说:“境界之产生,全赖吾人感受之作用,境界之存在,全在吾人感受之所及,因此外在世界在未经过吾人感受之功能而予以再现时,并不得称之为‘境界。”[4](180)

关于严羽所说的“诗有别材”这个问题,强调写诗在于诗人要有一种独特的才能,与读书穷理无关,而王国维论词首推李后主,这是他的独创性之一,而他对李后主的评价也与严羽的“诗有别材”观有着相通之处。《人间词话》第十六则云:“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是后主为人君所短处,亦即为词人所长处。”[1](10)王国维认为李后主在词方面取得成功,全在其“赤子之心”,也就是“童心”:一方面,因为不多阅世,少受外界影响,保留着绝纯真的童心,为君不能称职。另一方面,大胆地将其真情性写入词中,能表现为眼界大、感慨深,足以“担荷人間罪恶之意”。在第十七则中,他又进行了补充,区别了主观之词人和客观之词人:“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1](10)在这里王国维并非是把诗人分为客观和主观,而是按照文学内容把艺术家分为客观和主观两类。《水浒传》《红楼梦》是小说,即叙事文学,所以其作者称为客观之诗人;而李后主的词是抒情诗,故曰主观之诗人。他强调像诗歌这种抒情的文学,作者应当少阅世,因为多阅世,受外界影响,多伪饰,性情就失真,就不能自然流露。这显然是受到叔本华唯心主义的美学观点的影响,也有学者认为这本于叔本华的“天才论”。叔本华把人分为俗子和天才,天才就像单纯的孩子,他的智力不受意志的束缚,而俗子的智力受到意志的束缚,要考虑一身一家的利害。从中我们可以看到王国维受西方美学影响的痕迹。

这里还需要补充的一点是,李后主在词的创作上的绝妙,的确是像严羽所说的,和读书穷理无关,和王国维所说的阅世不深,因而保有“赤子之心”有内在关系。但他在《人间词话》中有“天下百凶成就一个好词人”的说法,这句话同样可以放到李后主身上,因为他一生的遭遇用叶嘉莹先生的话来说:“李后主担荷了人间所有的无常,所有的悲哀。”所以王国维才会说:“后主则俨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间罪恶之意。”[1](10)这看似与王国维所说的“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自相矛盾,实则不然。李后主的国破家亡、沦为阶下囚的经历,与“阅世”不是同一个意思,王国维所说的“阅世”更多的是指人情世故,而这些不幸的遭遇并未能抹杀李后主的“赤子之心”,反倒为他提供了一种“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是他词的兴感的起点,而这个起点很高,一下子就将小词的内在拓深,境界扩大了,所以王国维评价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1](9)易言之,王国维强调的不是李后主的经历,而是他作为天才诗人所具有的一种独特的善感的材质,经历亡国之痛的人不止李煜一人,然写出如此境界的词却只有李煜一人,这便是王国维要强调的一点,这一点与严羽强调的诗人主观方面的独特才能是相通的。

三、“境界说”对“兴趣说”的超越之处

上面探讨的“境界说”与“兴趣说”的共通之处,只是站在诗词理论批评层面而言的,但王国维的“境界说”实际上并不仅仅局限于文学领域。在《人间词话》第九则中,王国维的本意是想要找到“境界说”在整个诗歌史中应该有的地位,于是较之以往的诗歌批评理论,王国维提出了“词以境界为最上”的根本性观点,并将自己的“境界说”与严羽的“兴趣说”、王士祯的“神韵说”之间视为“本”与“末”的关系,这就涉及一个“探本之论”的问题。

王国维所说的“本”是统称文学的“本”,这不是文学内部的比较,而是将文学与文学之外的其他人类社会文化进行比较。文学艺术在人类社会中相较于其他人类创造性活动是一种独特的存在,“境界说”之所以是最根本的,在于“兴趣说”“神韵说”都是在诗歌内部层面进行讨论,而王国维已经超出诗歌、超出文学的具体概念,将文学作为人类社会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看,他说的“本”是“人本”,是牵涉整个人类社会文化的问题,属于人文精神的思考。换句话说,“境界说”与“兴趣说”“神韵说”不在同一个逻辑层面,王国维所要讨论的人类社会文化的根本问题,是一个哲学任务,是其他两者所不能企及的。

人类社会总是不断地向前发展,不同历史时期的人们面对的问题是不同的,因此认识世界的思维方式也是不同的。在文学批评史上,不同时代都曾出现能够代表那个时代的总结式的文学理论著作,其中就反映了那个时代人的独特的思维方式。例如刘勰的《文心雕龙》就是对它所处时代以前的文学做出的理论总结,反映的是魏晋南北朝时期人们认识世界的思维方式。从杜甫到严羽,则是另一个时期,《沧浪诗话》便是这一时期人们用自己的思维方式总结出的一部诗学理论著作,所谓“兴趣说”“星象說”“妙悟说”究其实质就是严羽所处时代的人们观察世界、认识世界的一种视角。同样的,到了王国维时代,人们面临一些新的问题,《人间词话》之所以成为经典在于它思考并碰触到了这个时代面临的一些问题,并创新了我们这个时代认识世界的一种思维方式,因而具有划时代的意义。从1908年发表直到今天,一百多年来人们仍然在运用《人间词话》提供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许多领域的学者在谈到很多问题时依然使用“境界”一词。

参考文献:

[1]王国维,著.徐调孚,校注.人间词话[M].北京:中华书局,2015.

[2]曹小燕.论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境界说”[J].剑南文学:经典教苑,2017(07).

[3]严羽,著.张建,校笺.沧浪诗话校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

[4]叶嘉莹.王国维及其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5]王国维,著.施议对,译注.人间词话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

[6]姚柯夫,编.《人间词话》及评论汇编[M].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3.

项目:本文得到上海市高校高峰学科建设计划项目“中国语言文学”(A-9103-16-065-006)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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