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烟火里的鲁迅

胡天

在文学史上，鲁迅的形象往往是“横眉冷对”，言辞犀利，但我们若将目光由作品转向他的日常生活，就能发现一个“舌尖上的鲁迅”：在饮食与烟火中，这位文学巨匠展现出前所未有的亲切，从他与饮食的故事中，我们可以窥见他的孤独、坦率与真诚。

酒是孤独时的伴侣

在鲁迅的日记里，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条有趣的记录：“1932年2月27日，午后胡适之至部，晚同至东安市场一行，又往东兴楼应郁达夫招饮，酒半即归。”很多人猜测先生“酒半即归”许是与胡适产生了分歧，因为先生虽然酒量不高，但酷爱喝酒却广为人知，定是席间发生了不愉快才顾不上喝个痛快了。据学者研究，与先生喝酒次数最多的要数郁达夫。郁达夫曾这样回忆先生：“对于烟酒等刺激品，一向是不十分讲究的;对于酒，也是同烟一样。他的量虽则并不大，但却老爱喝一点。”萧红也深有同感地写道：“鲁迅喜欢吃一点酒，但是不多吃，吃半小碗或一碗。”先生好酒，还成了他的“把柄”，好事者常借此来攻击讽刺先生。曾有人在报纸上发表漫画，画着一大坛绍兴酒，旁边缩着一个很小的鲁迅。

在同时代诸人的记录中，我们可以窥见先生好酒，其实在他本人的文字中亦有迹可循。在给妻子许广平的信里他写道“不如即时一杯酒”;在日记中，他记录某晚去看望朋友，“饮酒一巨碗而归”，或者“夜失眠，尽酒一瓶”;在作品《淡淡的血痕中》里，他写道：“曰曰斟出一杯微甘的苦酒，不太少，不太多，以能微醉为度，递给人间，使饮者可以哭，可以歌，也如醒，也如醉，若有知，若无知，也欲死，也欲生。”此外，先生还以酒来描绘自己沉静时的感受：“我沉静下去了。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三闲集·怎么写》）从这些记录中，我们可以知道先生的确喜爱喝酒，并且对喝酒这件事有着切身的体验和深刻的理解。

在先生的很多照片里，我们都能看到他与烟相伴，但翻开他的作品，却能发现酒才是真正的宠儿。在演讲稿《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先生从文人性情与酒、文章与酒的关系谈论开来，论述了魏晋文人性情背后的自由与束缚，激情与无奈。最后他总结，其实仍然是“且夫天下之人，其实真发酒疯者，有几何哉，十之八九是装出来的”。又如在《阿Q正传》里写阿Q常常喝两碗黄酒，《孔乙己》里的孔乙己又与“咸亨酒店”有着莫大渊源。可见在先生的文章中，酒是常来之客。

“破帽遮颜过闹市，漏船载酒泛中流。”在充满黑暗和孤独的时代里，先生以酒为友，喝下的是酒，吐出来的却是锦绣文章。

零食是一生的不解之缘

虽然先生酷爱喝酒，但比起这种成年人的饮品，陪伴他更长久的却是另外一样东西——零食，尤其是甜食。这才是相伴他一生的爱好。

先生爱吃零食，可以追溯到他小时候。在《朝花夕拾》中，先生回忆自己的童年时光，“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在《社戏》中，先生写到童年时与伙伴夜里驾船去看戏，在归来的途中，去人家地里偷豆子来煮，“不久豆熟了，便任凭航船浮在水面上，都围起来用手撮着吃”。多年以后，物是人非，但是那个偷豆子吃的夜晚永远地在先生的记忆里回荡。

零食中，最让先生情有独钟的是甜食，而且一直都嗜好。在日本留学时，先生特别喜欢吃一种叫作“羊羹”的茶点，这羊羹是“用小豆做成细馅，加糖精制而成，理应叫‘豆沙糖’才是正办”（周作人《羊肝饼》）。回国之后，先生依旧对羊羹念念不忘，后来就托人从日本漂洋过海寄来食之。他在自己的日记里这样写道：“午后得羽太家寄来羊羹一匣，与同人分食大半。”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又比如在杂文《马上日记》中，先生记载了一段自己吃柿霜糖的故事。有朋友从河南来，送给先生一包方糖，先生打开一尝，“又凉又细腻，确是好东西”，追不及待吃起来。许广平告诉他，这是河南名产，用柿霜制成，性凉，如果嘴上生些小疮之类，一搽便好。先生于是用文字記下了他当时的遗憾：“可惜她说的时候，我已经吃了一大半了，连忙将所余收起，预备嘴上生疮的时候，好用这来搽。”收是收了，可是这美味却让先生总惦记着，以至于夜里都睡不着，实在忍不住，爬起来又吃掉大半——“因为我忽而又以为嘴上生疮的时候究竟不很多，还不如现在趁新鲜吃一点，不料一吃，就又吃了一大半了”。

率真可爱，富有童心，这大概是先生伟大的原因之一。先生虽然冷眼观世，却始终保持着孩童般的赤子之心，对民族、对人民爱得深沉。

平凡饮食中发现伟大

先生对饮食的重视，甚至到了影响他判断某地是否宜居的地步。

1926年，因为与许广平的恋情，先生被追去厦门大学任教，他在给好友许寿裳的信中表示：“此地风景极佳，但食无极乐。”同年，他在致同乡章廷谦的信中又说：“但饭菜可真难吃，厦门人似乎不大能做菜也。饭中有沙，其色白，视之莫辨，必吃而后知之……又开水亦可疑，必须用火酒灯（酒精灯）沸之，然后可以安心者也。”在之后的几封往来书信中，先生依旧认为：“此处最不便的是饮食，饭菜依然不好，你们两位来此，倘若不自做菜吃，怕有食不下咽之虞。”大约是先生当时心境不佳，由此迁怒于饮食，自然就有了诸多生厌的地方。

不过先生虽然如此喜好美食，却不是单纯地追求物欲的享受，并不十分讲究吃的东西。如先生爱吃的一款油炸香物，后来被称为“鲁迅饼”，不过是将白薯切片，外面裹以鸡蛋和面粉，油炸而成。据许广平讲，先生在日常生活中，“吃的东西虽随便，但隔夜的菜是不大喜欢吃的，只有火腿他还爱吃，预备出来不一定一餐用完，那么连用几次也可以”。先生喜欢吃糖，“但是总爱买三四角钱一磅的廉价糖”。其实，以先生的收入，倒不是买不起贵的东西，而是在简单的食物中，先生也能发现乐趣。由食物及人，正是这种特质，先生在《一件小事》中，才从极平凡的人身上发现人性的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