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抖音

2019-09-10 06:52吴春丽
女报 2019年2期
关键词:机床工友车间

吴春丽

就算倾家荡产,也不要欠任何人的钱。

1

连石头都说冷的季节——冬天。我穿了秋裤外加皮裤,觉得不够暖。披了件棉外套,还是怕出门。心想,我实在是害怕外面呼呼作响的猛烈大风。

闹钟,反复地提示我,我的神经在催我:再不出门,就要迟到了。

奔跑,奔跑,跟往常一样,在还没到八点前,准时将手指按进打卡机,听它说一声我熟悉的话:谢谢!

眼前的机床,没有开启,它静静地在原地。所有我牢记在心的:无论是高大的湖南籍还是瘦弱的贵州籍工友,他们的名字我都记得:国,学,军,磊,明,平,慧,青,生。时间,让我跟他们熟络。日复一日,久而久之,当我与他们相处时,早已去掉了他们的姓,直呼他们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这让我想到我对亲人的称呼,比如,我喊妹妹时,也是喊她名字中的最后一个字。

时间,让来自五湖四海的我们,由陌生人过渡、上升到亲情的界线。

望著没有发出声响的机床,我竞渴望它再发声。以前,总觉得它太吵,令在办公室工作的我没法安心工作。后来,当我习惯了耳朵边有机床声响起——这是一种被人为开启之后才会启动的声音,这种声音的响起,令我几度研究,我为声源寻找过属于它的词:轰隆隆、嗡嗡嗡、颤音……不管是哪一个词,只要拿这个词来反复地咀嚼,就觉得对不上号。

有一阵子,办公室的同事,特喜欢玩抖音。我将抖音与机床一结合,似乎对上了眼。百度上是这样解释抖音的:抖音是一款音乐创意短视频社交软件,是一个专注年轻人的15秒音乐短视频社区。用户可以通过这款软件选择歌曲,拍摄15秒的音乐短视频,形成自己的作品。和内涵段子属于同一家公司,素有“北快手,南抖音,智障界的两泰斗”的美誉。

我所理解的机床与抖音,并非是指时尚新词抖音。我这里说的抖音,是趋向于传统意义的抖的注解,来自“百度汉语”是这样解释的:1.颤动:哆嗦。2.振动:甩动。3.(跟“出来”连用)全部倒出:彻底揭露。4.振作:鼓起(精神)。当我一次次从车间中走过,在车床前停下,我终于明白,车床所发出的声音,其实就是“抖”字的诠释。特别是注解中的“4”,特对,就是这个意思:振作:鼓起(精神)。

车间是一个创造产值的地方,车床的发声,就是让人心振作,鼓起精气神的地方。这个地方,带给我们许多人梦想和快乐!

车间的上方,是铁皮屋的屋顶,在盛夏,就算牛角扇对着狂吹,车间的工人,还是有人要脱掉工衣,光着膀子干活。现在,车间的工友们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工位,眼神里各自装着沉甸甸的心事。

我知道,工友们在担心什么?

当我在几天前摊开一张报纸,在深圳大分类密密麻麻的清算公告中,看到一则“终止营业并注销”,我忍不住落泪。一家我跟随它一起成长的模具公司,我们一起走过了四个年头,说倒闭就倒闭了。

2

此刻,我安坐在办公室。屋子内的物品已剩不多,陪伴我多时的水杯,成了显眼之物。我给水杯再一次添上滚烫的开水,拿它来暖我还在发冷的手。从公司对外宣布倒闭的那一刻,工友们众说纷纭,“公司管理不善。”“公司选址太偏僻,大老板不经常来盯紧,力不到财不到。”“难道是因为我们自己上班偷偷玩抖音,没把活做好,竟然把公司做倒闭了?”“合伙的生意很难长久,股东撤资了对公司的运作肯定有影响?”

作为公司的财务人员,我深知,资金是保障公司发展的基础之一。当几笔累计超过六位数金额的客户款无法追回之后,意味着将会给公司带来资金链的影响。在接待供应商催款时,一位来到公司催款的女孩,声音很尖地叫着“我已经是第三次来催款了,只不过8000多块钱而已。”

三角债,是我对公司破产前的财务状态总结。

如何来挽救一间明知存活率不高的公司?老板唐曾做过努力。他曾说,不想被人家看笑话,既然开了公司就要坚持做下去,就算倾家荡产也要坚持做。在公司最困难的三角债时期,唐的合伙人老乡竟然选择退股,理由是持久亏本,不愿意再经营。唐在几度挣扎后,他做出了一个选择,一是卖掉湖南老家的一套房子,二是拿深圳的房产做抵押,以换取流动资金来周转,让公司继续运行。按理说,有了资金的注入,公司完全可以跳出困境,得到反弹,可是,任何一个行业都有淡季,当淡季与客户款难以追回这样的老难题再次袭来,公司再也撑不住了。

我跟老板唐打交道的次数并不少,通常,我们的交流方式是打短号。有时,隔着手机屏幕,我都能感受得到他在那头的声声叹息。我记得,当他跟我说,“公司做不下去了”时,我能接听到他的眼泪。做为打工者,在以往频繁地跟老板通过电话接触之后,我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创业,守业的不容易。我因此特别感谢他,我老板唐:是他,从湖南出生的他,1969年出生的他,带给了我们一家叫“易达”的模具公司,还给我们创造了四年的工作机会。

他的履历很简单,25岁,从湖南来到深圳后,先做业务员,先用20年的时间去积累人脉,相当于青春期全放在接单上。在他45岁那年,和老乡合伙开办了公司。按照他所理解的思路,“我那些年跑过的路,接下的单,从龙岗、公明,松岗、沙井、长安、虎门、黄江、宝安,这一连串的数字,累计相加的数字,能够得上京基100的高度。”

一个从事做20年业务员的资深者,最终选择来开公司,他的订单估计不会少?的确,自开公司以来,公司没有业务员,他是老板,却还是像以前一样,继续干着接单的活。因为他老板这个身份,他的订单金额足够大,我曾经见过一张客户的订单,足有六位数之多。生意最火爆的时候,车间要开两个班,就是白班和夜班,才能完成他接下的订单量。

我曾试着去解读,公司为什么会倒闭?是资金链的连接?肯定不全是。材料的上涨,员工工资的上涨,厂房房租的上涨,也就是物价的上涨,也许是导火索之一。但这个肯定不是最终的原因。或许还有更深层的原因。

3

最后一个工作日,我安坐在办公室。我不时抬头,看车间里的工友。贵州的学,真勤快,他拿起扫把,在扫地。这里,明天就是个未知数。也许,会有大型挖掘机进驻,将这里一铲子铲除,之后,这里也许会建起一幢崭新的适合新时代的高层建筑,是那种带电梯的高层建筑。

我拿起抹布,一遍遍地擦拭我的办公桌。其实它已经被我擦拭过至少三遍以上,这时候的它,跟镜子一样,我对着它,甚至能看到我的影子。可我还是想擦拭它,它陪伴了我四年,我在这里敲打键盘,我在这里哭泣过,所有我的心事,甚至我的脆弱,只有它最懂,我一定要拿一块最干净的布,再次擦拭它,让它透亮,如同我此刻正在敞亮的心。

越到最后,越坚强。我以为,我会哭出来。原来,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我会选择微笑地面对。

唐的短号打进来了,“把所有员工的工资全部发放。你再检查一遍,看还有没有哪个供应商的货款没有付款的,一个也不能漏。我说过,就算倾家荡产,也不要欠任何人的钱。”

结束通话,我仿佛吃了定心丸,我脱下棉外套,对工友们说,“开始发工资。”

之前,我就想像过这样的场面,要如何撤离?我想,脚步一定要轻,手势一定要稳(不能发抖)。

当所有的细节都已落实,公司到了真正关闭时。唐的短号再次打进来,我按下接听之后,对方一度没有声音传来。以我跟他多年的打交道,我能理解,这时候的他,处于一个假坚强的状态。我知道,我能做的,就是等他开口。

“公司的牌子摘下来了吗?”

“摘下来了。”

“帮我对着公司的牌子拍个照片给我。”

“好的。”

“等等,帮我给机床也拍几张照片。”

“可以。”

“照片发给你了,行吗?”

“机床都生浓浓的锈了,公司牌子上的名字易达……”说到易达,唐的声音发抖了,是那种久久的抖,是那种极度颤动的抖,抖到最后,声音变形、异样,我无法听清他的发音。

我立马给唐发送了一条微信,写上:“保重。”

大约一分钟之后,唐给我回了信息,“我学会玩抖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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