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圆灵水镜”到禅佛水月

2019-09-10 07:22张轶男
江汉论坛 2019年12期
关键词:禅宗诗学佛教

摘要:中国水月意象自六朝初露端倪,以“圆灵水镜”为标志的禅佛水月初现后,经唐至宋形成了中国特有的水月禅观。唐代水月的禅佛转向,不仅是佛教辐射下的宗教理性的反映,也是思辨哲学与诗学的有机结合。宋代水月于唐代后再一转,将水月从对现实的超越,返回到现实人生;从不食人间烟火的宗教意象,转向充满批判理性精神的审美意象。唐宋文学水月促进了禅宗的诗化与“月意象化”;唐宋禅佛水月则是中国禅家在对印度佛教全面解构的同时,对自身宗教意象与宗教理论的合理建构,是独具中国特色的水月意象。

关键词:水月;意象;佛教;禅宗;诗学

基金项目: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古代中国月象史料集成及其研究”(2019B155)

中图分类号:I206.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9)12-0053-05

水月意象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意象之一,不惟高频出现,而且影响深广、意蕴丰厚,代表了中国美学、哲学、宗教等的传统与特色。然而,当代学界对此却疏于研究①,至今仍是一个习焉不察、似是而非的概念——“水月”的真正含义与渊源流变等,亟待揭示。鉴于此,笔者对先秦至唐宋的月意象进行了全面、系统地梳理,以期在中国全息历史文化系统中,把握“水月”在不同时期的主流形态、时代精神及其在发展演变过程中的变化趋势与象征意义。

一、六朝水月意象的突破

晋宋山水诗的确立,使文人们在自觉地刻画自然之美的同时,普遍地注意到月亮与其它自然物象的不同;专题望月诗的产生,使月亮从外在观望的客观对象,渐变为内在领会的审美对象;而水月意象的突破(文学水月意象的稠密多姿与禅佛水月意象的初现),不仅是六朝审美意象的重要特征,也深刻影响了唐宋月象,以至形成了中国特有的水月精神导向。

1. 文学水月:审美的自觉与艺术的准备

“水月”包括“江月”“海月”“湖月”“溪月”等一切水与月的联合意象。然而,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水月”并非形式上的简单叠加,而是意蕴上的相生相长、相得益彰,以达象外之旨、言外之意。总体上看,六朝以前的“水月”大抵为形式的、自然物理意义的组合,如“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② 者,水归水、月是月,本质上不能算作“意象”;六朝诗人模山范水,咏月诗数量激增,“水月”始多意蕴上的、化学意义的结合,如“关山连汉月,陇水向秦城”③,“烟极希丹水,月远望青丘”④,“月光随浪动,山影逐波流”⑤ 者,滋味隽永,流光水月构成了虽二而一的审美意境。

从元嘉(424—453)的寓目辄书到永明(483—493)的体物选景,水月意象随着山水诗的发展,渐从写实到写意。然而,通观南朝水月,特点有三:其一,水与月混杂于目不暇接的众多物象中,几难辨识,过目即忘;其二,水月只作为外在的空间景象而存在,未经心灵的筛选,游离于情感之外,与“人”两隔;其三,水与月彼此亦相互游离,缺少溢彩流光的交相辉映。具言之,谢灵运、鲍照的水月常常淹没在山水全景或众多自然物象中,似无特别的含义,且往往夹在前叙后议中,韵味寡淡;谢朓、何逊虽注意选景,着重写意,融个人审美体验入水月,仍不免六朝文学富艳雕琢、芜漫淫逸之病。即便如谢惠连《泛湖归出楼中望月》,这是中国第一首望月诗,月亦是配角,是冗繁叙议的缘由与背景;水与月夹杂在堆砌雕琢的自然万物中,显得貌合神离、寡情薄味。南朝“水月”大抵若此。

要之,六朝文学水月既有审美自觉下的开拓进取,又受芜漫、骈赘之累,其时代面貌与文学的自觉、道玄的大畅、佛教的辐射抑或定都江南水乡的地缘契机,关系千万重。魏晋以降,非传统、反世俗、亲自然的道、玄之风大畅,唤醒了“人”的自觉,“我与我周旋久,寧作我”⑥的个性追求与思想解放的精神主张,使文学创作摆脱名教礼法的束缚成为可能,使创造与运用意象从无意识逐渐深化为一种潜意识。诗人们“怜风月,狎池苑”⑦,“置心天人之际,抗身烟霞之间”⑧,“向外发现了自然,向内发现了自己的深情”⑨,尤其追慕“光明鲜洁、晶莹发亮的意象”⑩。水与月由此成为一种特别的审美对象,进入诗人的视野。然而,晋宋时代这一片光明意象,既受限于文学自身的发展规律{11},又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成为体玄悟道的媒介。换言之,此一阶段写作技巧固未成熟,思想认识也没有达到一定的高度。虽有二谢、阴、何等前后努力,以玄对月渐变为审美观照,然最能代表中国神韵的水月要到唐代才呼之而出。

2.“圆灵水镜”:禅佛水月的初现

禅佛水月是南朝月象新征。除礼佛诗、佛理诗、游寺诗等诗作常假以水月阐释佛理,直接或间接地开拓了水月意象的宗教意蕴外,南朝禅佛水月还有一个鲜为人知的标志:谢庄《月赋》之“圆灵水镜”。其不仅使唐代水月泛起涟漪,更与中国水月的嬗变与禅化紧密相关。赋曰:“列宿掩缛,长河韬映;柔祗雪凝,圆灵水镜……”{12} 此处“水镜”指水与镜,即如水似镜,谓“天空纯洁得如同清水明镜”{13}。然则,其与“水月”的关系从何说起?

首先,当考察中、印“水镜”一词的渊源与衍变。“水镜”在中国典籍中,最早见于《三国志》裴松之注:“司马德操为水镜。”{14} 后《世说新语》称名士乐广为“人之水镜”{15}。司马德操“清雅有知人鉴”,乐广“见之若披云雾睹青天”,故人以“水镜”誉之超凡脱俗,如水似镜。然而,早在《三国志》成书之前,译于2世纪下半叶的《波舟三昧经》,已有“水镜”一词,这是目前所见“水镜”喻的最早出处:“年少之人端正姝好,庄严已,如持净器盛好麻油、如持好器盛净水、如新磨镜、如无瑕水精,欲自见影,于是自照悉自见影。……其所麻油、水镜、水精,其人自照,宁有影从外入中不?”{16} 此以水净能照如镜,言诸法本来清净,修净心即得见佛。作为佛经的常用词{17},“水镜”在佛典中盖有三意:其一,单指水,即:水如镜,能悉照。此时,水镜常与日、月、灯并用,以其皆照无分别而比类联想,水镜和月往往并用为两个性质相同的意象。如:“譬如日月无有分别、亦如水镜无有分别、光明亦无分别,三种和合故得有影。”{18} “譬如有人于水镜中自见其像,于灯、月中自见其影,……便生分别而起取着,此亦如是。”{19} 前例以水镜、日、月之光明无分别,喻应、化二身无分别;后例以水镜中像、灯月中影等,喻世人执影为真、将幻当实。其二,分指水和镜,这时水中常有月影,而镜中往往有像,以喻佛性真空或万法不实。如:“譬如达士见水中月,菩萨观人物为若此。譬如明镜见其面像,菩萨观人物为若此。”{20} “若说经法晓练众义,犹如幻、化、野马、水月、梦与影、响,若镜中像,勇猛无侣。”{21} 若此以“水中月”“镜像”“水月”“镜中像”并现之例,佛经中不胜枚举。其三,既可单指水,又可分指水和镜;这时,“水镜”一词或简化为“水”,与月构成组合意象的可能性最大。如:“是故如来虽入涅盘不舍本愿,……如月影像不离水镜。……如月影不离水,如物像不离镜,但有水、镜,缘别像必随现。”{22} 此以水能映月、镜能照物,象征如来随机应化、利导众生。又如:“譬如净日月,皎镜在虚空。影现于众水,不为水所杂。”{23} 以皎镜喻日月,月影入水不为所染。当“水”中有“月”,如“镜”中有“像”时,“水镜”“镜像”“镜月”“水月”的转化、关联、组合,便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了。

其次,需要梳理镜月互喻的文学沿袭。考察中国文学史,早在公元前2世纪中期,已有镜月比类:“隐员岩而似钩,蔽修堞而分镜。”{24} 公孙乘《月赋》以“分镜”喻被堞墙遮蔽的月亮。至南北朝,镜月互喻更不鲜见。何逊“破镜出云明”{25},以“破镜”代指新月。庾信两首写镜诗,皆以月喻镜:“月生无有桂,花开不逐春”{26};“明镜如明月,恒常置匣中”{27}。唐宋之际,镜月互喻已成惯喻:“镜圆珠溜彻,弦满箭波长”{28};“台前似挂镜,帘外如悬钩”{29};“满目飞明镜,归心斩大刀”{30};“浮霜玉比彩,照像镜同规”{31};“似镜将盈手,如霜恐透肌”{32};“有物揩磨金镜净,何人拿攫银河决”{33};“飞镜无根谁系,嫦娥不嫁谁留”{34};“叹慢磨玉斧,难补金镜”{35}……而“圆灵水镜”与禅佛水月间隐秘的内在关联,在唐代两首题为《圆灵水镜》{36} 的诗中最终显现出来。诗题直用谢语,“水镜”既谓江(池)水如镜,又喻月光清莹;而月映水中,水月一如,水、镜、月皆能普照、鉴物,剔透玲珑——“水镜”至此与“水月”合一。值得注意的是,二诗皆作于中唐,彼时“水月”已成为禅宗专属意象。初唐陈子昂即以“水月心方寂,云霞思独玄”{37},赞禅师高蹈。李白亦以“观心同水月,解领得明珠”{38},赞禅师;以“了见水中月,青莲出尘埃”{39},写禅寺。中唐诗人更惯用“水月”代指禅宗:“水月通禅观”{40};“夜深观水月”{41};“梵筵清水月,禅坐冷山阴”{42};“每夜坐禅观水月,有时行醉玩风花”{43};“王维证时符水月,杜甫狂处遗天地”{44};“心白未能忘水月,眼青独得见秋毫”{45},等等。

至此,将佛教“水镜-镜像、月影-水月”的意象衍变,与中国史籍、文学作品中“水镜-镜月、月镜-水月”的发展过程结合来看,可以得出如下结论:第一,水月意象与佛教“水镜”之说渊源有自。中国古代阴阳五行说以月为“水气之精者”{46} “水也”{47} 等,与水月喻像无直接关联。葛洪谓“月之精生水,是以月盛满而潮涛大”{48},是以阴阳说解释海水潮汐变化这一自然现象,更与水月意象无关。后来中国月光如水的意象,或来自潜意识的启发,而启发者,最可能是佛经水月象喻——盖中、印两国皆有以水配月的传统思维,遂一拍两合。第二,“圆灵水镜”借用佛语,即使此处“水镜”与月无关,联想到佛经“水镜”“镜像”“镜月”“水月”的转化,以及自南北朝以来熟见的镜月互喻、禅宗专属水月意象等,也可推断此之“水镜”与唐宋“水月”的历史走向与密切关系。第三,中国文学水月吸纳、发挥了佛教水月,其发展历程与佛典水月意象的衍变过程同步而稍后,不是偶然的巧合。第四,中国佛教成立之前,水月意象作为一个经典的佛教意象已为人熟知,但其浓重的宗教色彩,与唐宋灵动空明、生机盎然的水月喻像,面目大异。

二、唐宋水月意象的升华与转向

唐宋对月的兴趣陡然高涨,对月的情感及其象征寓意的开发空前绝后。概言之,唐宋月象总体呈以下特征:第一,月出现的频次高、意象丰、权重大;诗人喜用、善用、重用月象创意,堪称无月不成诗{49};第二,月从背景底色上升为主调甚至主角,其象征性、哲理性、超越性史上无出其右;第三,月与其他自然风物结合,构成含蓄隽永的组合意象,如山月、水月、风月、松月、岩月、花月、酒月、心月等;第四,不仅有月意象的开拓创新,更有月意境的创建和营造——月境的构建是成就唐宋绝妙好辞的关键要素之一;第五,月意象与佛教、尤其禅宗的相互影响,使月象与佛教都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月象自此由实到虚、由眼中之月到心中之月,更具审美象征意味;禅宗以月示法、变印度佛日为中国禅月,实现了宗教意象的中国化变革,禅宗亦因之深得人心、广为流布。

唐宋两代的月象,同中有异,继承中有新造。唐人在六朝基础上充分发挥了水月交融的诗情画意,且援禅佛入水月,使水月抵达空灵超拔的境界。宋人更将水月意象挖掘至极致,并使水月由超越转而回向人间。唐宋水月双峰并峙,姿态丰赡、色彩纷呈,仅就其中任一朝代来说,也有分期的不同、风格的差异等;其体量之巨、内容之多、种类之繁,很难一概而论。然而,若把历史的镜头拉远、抬高,略其细微,取其实质,以求把握其整体的演变脉络与发展形态,差可为之。

1. 文学水月:景中水月与意中水月

唐宋文学水月以景中水月为多,重在写景,然意在景外、情与境谐,散发着灵性的气息与出尘的禅味。若“天清江月白,心静海鸥知”{50},“寒江半有月,野戍渐无烟”{51},“桃叶传情竹枝怨,水流无限月明多”{52},“两岸严风吹玉树,一滩明月晒银砂”{53},“一轮湘渚月,万古独醒人”{54},“孤舟移棹一江月,高阁卷帘千树风”{55}者,或清幽寂静、纤尘不染,或月好境闲、萧散简远,或天地一如、时空浑然,在唐宋诗词中举目即见,无需繁列。

唐诗水月固多佳句、亦多佳篇,而《春江花月夜》堪称翘楚者,为其清逸出尘、辽阔美好的水月境界对后世“水月”的运用与开拓居功至伟。此诗集前代月象之大成,且有两个特出之处。其一,月从物象升华为意象,且成为自然的中心,天月、水月与人融为一体,成为人的自我观照。其二,月意象不仅饱含历史沧桑,更构成了阔大深沉、一念千里的宇宙境界:南朝“千里明月”意象,跃变为磅礴交错的水月意境。李白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56},堪称《春江花月夜》的盛唐回响;刘禹锡的《洞庭秋夜行》是其中唐同调;苏轼的《赤壁赋》则可看作其隔代遥应。

宋代水月与唐诗水月虽一脉相承,却有明显不同,主要差别有二。其一,宋禅水月的重要特征是追求大而化之的一元境界。深受禅宗影响的宋代水月随缘豁达、超然乐处,努力融飄逸超然与人间世情为一体,融美学境界、哲学思辨与禅佛义理为一体,融禅、道、儒为一体。苏轼水月即是一个好例{57}。上述“赤壁水月”使儒家看到了现实与理想,使道家看到了遗世与登仙,使禅家看到了超越与回向。它若“素月分辉,明河共影”{58},“一轮明月本圆明”{59},“胸中云海,浩然犹浸明月”{60} 者,在宋词中俯仰皆是,此不赘举。其二,唐宋水月的精神指向不同:唐诗水月清澄超逸,指向超越向上的一路;宋代水月则但爱人间,富含生命意识与人生哲学。若“千门明月,天如水,正是人间佳节”{61} 之流光溢彩、欢声喜气的人间水月,在宋词中更不胜枚举。苏轼之“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62},一语道破宋人对月的态度:“月”可有可无,“人”才是重要的。

宋月继高标出尘之唐月而转身回向,不惟另辟蹊径,更是认知到宗教的有限性后,极力与现实达成和解的努力。宗教的有限性使禅观中人不时处于抽象观念与现实人生的撕裂中,平添了一层觉悟后的苦痛纠结——就如鲁迅“铁屋子”的寓言——唐禅的超越精神,在大一统的封建帝制下,终于难有出路;而明心见性之顿宗义旨,在世俗权力与现实人生面前,亦显得苍白乏力。前后《赤壁赋》的对比,即是一显例。从《赤壁赋》空明澄澈的“无我之境”,到《后赤壁赋》思绪纵横的“有我之境”,苏轼虽竭力调和超越与俗世,亦只能以一种看似超脱的姿态向生活妥协。《念娇奴·赤壁怀古》也表现了这一思绪:始于崇高的理想,终于理想的破灭,“酹江月”实为心之祭奠(“江月”乃禅家“心月”之喻)。宋人水月的这一取向,或可解作其对非理性的宗教的理性反思,或可看作人在面对现实选择的两难与屈服。总之,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月象,没有人能超越他所在的时代。

唐宋诗词之意中水月可分为两类。其一,借水月阐扬禅理。其中,诗僧笔下的水月常直用佛语,宗教气息较浓,诗如佛偈。如王梵志《观影元非有》,以影与身皆如“水中月”“树头风”,知万法皆空、虚幻不实。中唐后,诗意禅理两相宜,水月境界渐呈清皎、灵动、随缘、洒脱貌,如皎然《溪上月》等。相对来说,诗人笔下的水月虽或援引佛语,然更有审美意味与情感的抒发,如陈子昂《夏日游晖上人房》之“色空今已寂,乘月弄澄泉”{63} 者。其二,以水月喻禪心、禅行等。如:“月明潭色澄空性,夜静猿声证道心”{64};“可怜石室烧香夜,江月对心无是非”{65};“后夜池心生素月”{66};“心似澄江月正秋”{67};“修心对闲镜,明月印秋池”{68};“焚香开卷霞生砌,卷箔冥心月在池”{69};“心清槛底潇湘月,骨冷禅中太华秋”{70} ……或禅悟之语,或禅悦之情,月在与否,存乎一心:水中月影,非有非无,了不可执;慧者观心,亦复如是。此外,还有以“曾吟庐岳上,月动九江波”{71},赞禅行高蹈;以“落涧水声来远远,当空月色自如如”{72},称扬头陀臻于圆融无碍之境;以“忽忆秋江月,如闻古寺钟”{73},写禅僧的清静淡泊与孤高出尘。

值得注意的是,水月往往与明月、山月等意象叠加,不惟突出水月意象的审美内蕴,更与禅佛教明月象喻相合,使中国水月意象饱满丰盈、滋味隽永:“碧水月自阔,安流净而平”{74};“浦沙明濯足,山月静垂纶”{75};“林彩水烟里,涧声山月中”{76};“沙带秋月明,水摇寒山碧”{77};“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78};“碧天千里如水,明月更如流”{79};“绿水青山,一轮明月林梢过”{80},等等。

中国文学月象在北宋达到顶峰,水月意象尤其特出。随着帝国衰颓、诗词末路,南宋词月在精神、气概、神采上皆亏,可观者少,衰征频现——中国月象的哲学与诗学气质,要到禅宗灯录、语录、机锋、公案中去寻了。

2. 禅佛水月:哲学与诗学的转向、宗教理性与批判理性的递嬗

在佛教诸多月象中,影影相摄,重叠交映的水月{81}意象最富深意,也最为禅家青睐。“水月”一词最早出现在2世纪中叶,为佛之名号(“有佛名水月光”{82}),可勿论。2世纪末,支娄迦谶所译《般舟三昧经》有“法不可拥如水月”{83} 之说,谓佛法性空不可得,如水中月。可知佛教“水月”最初指虚幻不定、难以把握之物。通考佛教“水月”,盖有四意。一指水和月,两者是独立并列的喻像。常以水和月之明净自然属性,喻佛性、自性清净,无所染著:“心如水月,究竟自然寂静澹泊,是为心法”{84};或以水和月净静能照,喻清净光明法界:“佛右手指宝相,……普照如净水月,出众宝华……”{85} 二指水中月,两者是单向的关系意象。谓水中月影,了不可得,观心参禅,亦当如是:“法无常名如水月形,愍哀一切劝诲众生”{86};或喻佛法真空本性:“佛真法身,犹如虚空。应物现形,如水中月”{87};或喻世间法虚幻不实:“我今此身,及诸财宝,虚伪非真,如水中月……”{88} 三指月生水,两者亦是单向的关系意象,然其生生关系,使水月意象的形成具有了更大的内在因缘:“譬如有人,得月精珠,持向月光而生于水。……得菩提心月精宝珠,持此心珠,鉴回向光,而生一切善根愿水。”{89} 四指水月交映互摄,即水月的双向关系意象。如著名的《华严经》水月喻:“譬如净满月,普现一切水。影像虽无量,本月未曾二。”{90} 以本月喻法身,以水月喻化身,本月之于水月如真如本性之于森罗万象的影现,圆融互摄,是一非二;佛性之于万物如本月之于水月,月映无穷水中,影像虽无穷尽,却与本月没有不同。前三种水月意象宗教意味浓、喻像浅。第四种华严水月,经华严四祖澄观(其所著《华严疏抄》与《华严经疏抄玄谈》中,频现“水月”“水中月”“水分千月”{91} “月落百川”{92}等喻)的阐扬,渐从宗教说理中抽离出来,富含哲理与诗意,引发出思辨的禅学,形成了有别于印度佛教的中国水月禅观。

华严宗人对华严水月的特别运用,固出于宗教目的,然其所承载的一多之辨、圆融之说,为禅宗水月的超越、回向以及诗学转向,奠定了基础。禅宗水月在汲取华严精华的同时,更将水月发挥尽致。禅宗典籍中,众水皆含月,水月成为禅家参禅、悟道、示法、接引学人等一切活动的重要媒介与契机。

禅宗水月初期表现为以辩证意象阐释圆融无碍的禅理。首以《永嘉证道歌》之“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93}为著。自此,“水分千月”“月印千江”“一月千江”“千江有水千江月”等诗意禅月,为后代禅家反复吟咏。中唐后,禅宗进一步强调“水月两忘”的直觉禅境,既不在佛教的宗教象征上打转,也不在华严的思辨哲学上纠缠,而是以双重否定的方式令学人忘言绝虑、破除知见,不执着于天月、水月乃至心月。禅师上堂、讲法、接引学人时,常用水月意象(禅宗典籍中不计其数,此不赘举),或答非所问、或指东道西、或隐语双关,其目的无非以截流之语使学人猛醒,顿悟水月亦是方便说法,禅不在别处,就在清净常明之自性。

禅宗“水月两忘”以形象思维取代逻辑观念,以诗月代言禅意,既是对华严哲学思辨水月意象的再次升华,又是对佛教“见月亡指”{94}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95} 的诗性发挥;既是对语言的有限性与遮蔽性的深刻体认,也是对最高智慧不可言说的巧妙揭示;既是禅宗批判理性的体现,又与其了见自性、心佛不二的精神主张以及斩断一切参差、泯却一切对立的一元禅论是一致的。“水月”对于禅的意义,是一个比语言、理性、思维更可靠的载体,以此可以抵达禅的最高境界,顿见自性本心。既然“语为义指”{96},非义本身,则执指为月不可,水中捉月亦枉施功。两忘“水月”在对天月、水月的双重否定后,更进一步消解了对心月的执念——此乃禅家诗化“水月”的本意。经过否定再否定、超越再超越,禅家水月从对现实的超越,返回到现实人生;从说教的宗教意象,转向诗化的审美意象,乃至引起宋代理学的回响{97},实非偶然。

唐宋水月是中国月象自身逻辑的发展,是文学、哲学与宗教理论思维深化的产物,是中国月象演变的最高表征之一(另一个是唐宋明月意象{98})。从留意于月到寓意于月,从个人情愫到集体无意识,从无意望月、有意参禅到有意望月、无意参禅,唐宋水月深得禅佛三昧,又有高扬的主体意识,富含哲学思辨与批判理性精神。佛教不仅深刻影响了中国水月,亦将“水月”为己所用:唐宋禅佛水月在象与义上均是中土的思想精髓,是中国禅家对印度佛教全面解構的同时,对自身宗教意象的合理建构。禅宗对水月意象的诗意发挥,是佛教中国化之一表征,也是佛教中国化之一助力{99}。

中国水月之审美意象、宗教意象、哲学与诗学意象的渐次流转,从形式上看,完成了“世间指向—超越世间—回归世间”的闭合回路;从本质上看,是思维的发展由低级向高级的必然结果,也是哲学精神与艺术境界高度结合的表现。唐代的宗教理性将水月从世俗审美的低级阶段,升华到神学审美的高级阶段;宋代的批判理性打通佛法与世间的二元对立,使水月进入世俗审美的高级领域,并反作用于禅理的广披、禅机的烂熟与禅学的诗化。

注释:

① 笔者以“水月”“意象”为联合检索词,在“中国知网”进行主题检索,得论文30篇。与本文多少相关者,不足10篇(限于篇幅,不一一述评),未见有对水月意象进行全面梳理溯源、系统考论者。

②③④⑤{25}{26}{27} 逯钦立辑校:《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401、2348、1661、1842、1706、2398、2406页。

⑥{15} 蒋凡等:《全评新注世说新语》,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626、497页。

⑦ 刘勰:《文心雕龙》,黄霖整理集评,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1页。

⑧{16}{18}{19}{20}{21}{22}{23}{82}{83}{84}{85}{86}{87}{88}{89}{90}{91}{92}{93}{94}{95}{96} 《大正新修大藏经》,东京大藏出版株式会社1988年版,第69、 905、363、590、528、147、275、31、280、909、607、604、894、344、214、431、122、4、6、396、111、749、125页。

⑨⑩ 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183、180页。

{11} 处于形成期的魏晋文学毕竟不够成熟,又因黄老之学的影响而“理过其辞,淡乎寡味”(陈延杰:《诗品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第1页);南朝文学则在形式、技巧上争奇斗艳,伤于雕琢,因辞害义;至于齐梁浮艳的宫闱篇什,使水月意象有形无神,更少高古气息。凡此,皆限制了水月意象的情趣与格调。

{12} 参见萧统:《文选》,李善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01页。

{13} 阴法鲁:《昭明文选译注》,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年版,第721页。

{14} 陈寿:《三国志》,陈乃乾校点,中华书局1964年版,第953页。

{17} “水镜”出现在《大正新修大藏经》217部经卷中,共计278次。

{24} 参见龚克昌等:《全汉赋评注》,花山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第77页。

{28}{29}{37}{38}{39}{50}{56}{63}{74}{75}{77}{78} 陈贻焮:《增订注释全唐诗》第1册,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253、363、593、1368、1427、1359、1423、598、1089、965、1381、1329页。

{30}{36}{40}{41}{42}{44}{51}{52}{64}{73} 陈贻焮:《增订注释全唐诗》第2册,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293、1172—1173、396、1682、401、1294、906、1685、933、675页。

{31}{32}{43}{55}{65} 陈贻焮:《增订注释全唐诗》第3册,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711、1497、595、1364、903页。

{33}{34}{35}{58}{59}{60}{61}{79}{80} 参见唐圭璋编:《全宋词》,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3013、2467、4244、2185、1655、1083、620、1237、1250页。

{45}{54}{66}{67}{68}{69}{70} 陈贻焮:《增订注释全唐诗》第5册,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693、571、462、472、574、627、711页。

{46} 刘安:《淮南子》,高诱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27页。

{47} 袁华忠、万家常:《论衡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975页。

{48} 参见王明:《抱朴子内篇校释》,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62页。

{49} 据《中国历代咏月诗词全集》(邓国光、曲奉先编,河南文艺出版社2003年版)统计,唐代咏月诗494首,宋代咏月诗1979首,宋词中涉“月”词约2877首。另,《唐宋詞鉴赏辞典》(唐圭璋等,上海辞书出版社1988年版)所收1518篇词中,通篇咏月、景中含月、以月为喻者(月亮的其他称呼不在统计中),约500多首,占比高于30%;其后附录“名句索引”所录1921句中,与月有关的183句,占比约9.6%。《唐诗鉴赏辞典》(萧涤非等,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版)的“名句索引”所收954句中,与月有关的97句,占比约10%。又,《唐诗三百首》各种自然物象中,“月”(96 次)出现的次数远超其它意象如“天”(76次)、“日”(72 次)、“草”(42 次)、“木”(51次)等(参见张杰:《心灵之约》,武汉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38页)。

{53}{71}{72}{76} 陈贻焮:《增订注释全唐诗》第4册,文化艺术出版社2001年版,第1283、132、155、216页。

{57} 苏轼善写水月,其词涉及水月者约1/3,诸如“月华如水”“明月空江”“明月如水”“月向松江满”“一江明月”“松江月满”等语,屡现其作中。

{62} 参见曾枣庄、刘琳主编:《全宋文》第91册,上海辞书出版社2006年版,第69页。

{81} “水月”出现在《大正新修大藏经》的1819部经卷中,共计2748次;“水中月”出现在748部经卷中,共计923 次。

{97} 朱熹在阐释其理一分殊思想时,援引“一月普现一切水,一切水月一月摄”“月散江湖”“月印万川”等禅佛水月喻,强调宇宙本体之理与万物分殊之性之间的关系(参见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98—399、2409页)。

{98} 与诗词水月一样,禅佛水月皆为明月,即未明说,亦皆明月。禅宗尤喜水月之明,意在强调心性圆明。而水中明月使禅空月象玄妙无穷,更易使学人朗悟禅悦,进入内证忘言的禅境体验。

{99} 因禅佛教的强烈辐射,唐宋水月臻于中国月象的顶峰,并非说中国月象于禅佛只是单向的、被动的接受和袭取。印度佛教固以月说法,然如来慧日才是佛法的第一象征。中国禅家对印度佛教大加改造与发挥,变佛日为禅月,使月亮成为中国佛教独有的美学象征。容另文再述。

作者简介:张轶男,北华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吉林吉林,132013。

(责任编辑  刘保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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