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孤儿

2019-09-10 07:22韩学龙
陕西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唐山孤儿废墟

1.母亲·孩子·救赎

天地是一个巨大的子宫,吞吐着血淋淋的生命。唐山母亲在剧痛中死去,剩下四处游荡的唐山孤儿。他们不停哭嚎。

1976年的地震,像一场遭遇难产的分娩,当这个失去记忆的孩子迷迷糊糊地向何月缨走来时,突如其来的母爱把她从恐惧、悲伤和内疚中拯救出来。像所有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他一丝不挂,他带着梦游人的呓语站在她的面前,他的眼神纯净得像一汪颤动的清泉,想找到流泻的出口。妈妈。他委屈地哭了。

她忘记了自己的年纪,忘记了他的年纪,忘记了这一场灾难,她在几十万唐山孤儿的嚎啕声中,伸出手,攥住了属于自己的孩子。他却把手缩回去,用另一只藏在身后的手,递给她一张全家福的照片。妈妈。

这个孩子的眼神让她在一刹那,变得神圣而苍老。她找到了她的被保护者,她的所有的理智都和这个孩子的记忆一样,消失了。她用完了最后一滴水,给这个初来人世的孩子擦洗,她把他放在床上,审视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她拿出仅有的粮食喂他,她在灾难中尚未耗尽的温柔,被这个孩子发酵地无比膨胀。她没有给他穿上衣服,像所有的妈妈一样,她在炫耀着孩子的性别,是的,他是个男孩。

卢廷站在门口,看着一个年轻男人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熟睡着,何月缨给他示意了一个“安静”的眼色。

在这个因为灾难而变得荒谬的世界里,他们收留了他,一个失去记忆的无家可归的孩子。他们一无所有,却可以给别人一个归宿,他们的生活从绝望变得积极起来。

何月缨考虑过一个现实问题,这个孩子究竟有多大?与此同时,她丈夫正在翻阅一本从废墟中捡来的字典,试图给孩子取名。卢廷放下字典,他们不能再自欺欺人了。他不是一个捡来的孩子,他是一个闯入这个简易防震棚的不速之客,即使他的目光如此的清澈,即使他的神情如梦中人,即使他像婴儿一样甜甜入睡,但他仍然是一个大小伙子,一个发育得很好的年轻男子,他们都见过衣服下的那个性别特征显著的身体。除了给他取名,他们还得给他定下出生日期。

孩子,他带着一个被废墟掩埋了的秘密,来到这个庇护所。他身后响起枪声,门外有三具尸体。他现在变成了另一个秘密的封条,像坟包上的最后一撮土,像一个墓碑。在何月缨和卢廷这滩暗潮汹涌的水面上,孩子像从远方漂来的一段木头,在漩涡里打转,慢慢地,压住了水花。漩涡消失了,躲进更深的水底。一切都似乎平静下来。

震后第四天,城市开始弥漫着瘟疫的气息,何月缨却在震后第一次,终于像婴儿一样熟睡了。她梦见了孩子的家人,他们纠缠在一起,在废墟里哭泣。

冯建国,男,十七岁。唐山孤儿。一家五口,父母,姐姐,妹妹,均在地震中罹难。

2.妻子·丈夫·祭奠

地震前两个星期,卢廷请了婚假,他从农场来到唐山,一边把婚事简单办了,一边忙于调动工作。农场的同事们都确信小两口将留在唐山,预订了饯行的酒席。后来大家都以为他们震亡,预备好了花圈。

震后一个月,卢廷带着他的新婚妻子回到农场,他的接收单位已夷为平地,他的妻子在地震中失去唯一的亲人。据说她妹妹死得很惨。他们还带回一个唐山孤儿。

他们去了一趟唐山,像生了场重病。

也许,当医生的卢廷在唐山看完了这一生的死亡,他对他的患者们彻底失去了耐心,既然他们离死亡还很远,他们就应该对病痛有起码的忍耐。比起地震的罹难者,他们应时刻意识到自己的幸运。如果他们不克制,不忍耐,他也不忍耐。

这场灾难把卢廷的新娘子变得消瘦、沉默而敏感,她是第一次在农场露面,现在的她和结婚照上的她判若两人,因此小两口把照片收起来,免得触景生情。何月缨原来是位护士,应该在卫生所里给丈夫帮忙,但经历过这场灾难后,她对那些绷带、药水有了本能的恐惧,农场让她改行做了出纳。

他俩看上去像惊弓之鸟。既然他们留下来了,就好好地过日子吧。农场给他们腾出两间房子,让他们安顿下来。他们开始粉刷墙壁的时候,从广播里听到了毛主席逝世的消息。何月缨放下刷子,卢廷扔下石灰桶,他们躲进屋子,在里面痛哭流涕。借着这个机会,他们终于把那场地震带来的疼痛宣泄出来了。

农场的人都说他俩的命是毛主席派人救的,对主席感情深是可以理解的。他们才经历过地裂,天又塌下来了。

何月缨感觉这一切好像都是趁她埋在地里面的时候发生的。时代的脚步太快了,快得让她眩晕,快得像另一场地震。

冯建国几乎不说话。他只是偶尔地吐出一个字或两个字,不超过三个字。那些快速的音节,一闪而逝,仿佛地震中逃亡的脚步。

他的神情干净地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也许他把过去遗忘了,也许他把那一切埋在心底。他把“全家福”照片随身携带,当他凝视着死去的家人,把目光转移到旁人的脸上,没有任何过渡,他模糊了生死的界限,他成了一个模糊的人。他一直停留在那场灾难里,唐山已经开始重建,他的心里还没有垒上一块砖。

卢廷两口子把唐山孤儿带到农场,农场收留了他。他烧锅炉,在地里帮手,他成了农场里的机动人员,他不仅是何月缨和卢廷的监护对象,他也是农场的孩子。

唐山孤儿长相俊秀,眼神羞涩而孤独,身体结实。他的沉默不是阴郁的,而是带着祭奠的意味,也许,他用沉默作为自己幸存的惩罚。疼爱他的家人每天都能让他感受得到一个对生者的怀念,农场的每户人家都为他拿出他们所能拿出的一切,每一扇门都为他虚掩着,每一户都预备了他的碗筷,每一家的女人都给他做新衣服,缝新的棉被,维持这神奇的局面需要神奇的魅力,他的魅力来自于他的惨痛记忆,他的无欲无求。

当唐山孤儿把自己变成一个巨大的花圈,祭奠他罹难的家人时,卢廷和何月缨却没有按计划表现出对这场灾难的。

震后三年,他们都没能要上孩子。他们是被这场地震打败了的懦夫。他们应该生下取名为“卫东”“抗震”的孩子,让每一位农场的成员都可以摸著孩子的头,慢慢地告诉孩子关于他的出生背景,这样,农场成员才能顺理成章地参与这场世纪灾难,虽然他们毫发无损。

唐山孤儿像是何月缨和卢廷的弟弟,何月缨却把自己看成是他的母亲。她一定是在转移别人的注意力,逃避自我批评。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女人,把消化不了的母爱倾倒在唐山孤儿的头上。卢廷从未尝试去做唐山孤儿的父亲,他没有欲盖弥彰,他老老实实地当他的姐夫,他从来不说“我家建国”,他直呼其名。从这一点上看,卢廷被推断出至少还残存着做父亲的希望,而那个女人,已经彻底没救了。

他们就这样过了三年。中国发射的一颗人造地球卫星,都按预定计划准确地返回地面了;中国都恢复高考了,中美两国都正式建交了。何月缨的肚子还没有鼓起来的迹象。

3.老师·学生·暧昧

他是报社的摄影记者。大家都叫他王记者。他来农场体验生活,拍一组片子。他还带来几个实习学生,学生们叫他王老师。他们看上去很崇拜他。

這是一次很诡异的采访。更像是一场声东击西的旁敲侧击。慢慢地,王记者把注意力放在了那一对从地震中死里逃生的夫妻身上。

这一对男女看上去很滑稽,他们怎么努力都无法融入这个农场的正常生活轨道,男人尤其有趣,自从经过那一场大地震后,他像偏离方向的列车,怎么也回不到原来的轨道上。地震肯定是把他们的其中一个阉割了,否则他们不会对孩子的话题讳莫如深,他们要想混入农场的生活节奏,要么是生个孩子,要么是承认自己不能生孩子,而他们却竭力掩饰。他们的背后谣言四起,他们被放入了另一个空间,在那里,他们不再道貌岸然,而是赤身裸体,因为他们鄙视同情和帮助,因而他们名正言顺地成了农场里最津津乐道的谈资。

女人煞有介事地给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当起母亲,她怎么看都不像个小媳妇,一定有什么坍塌物,把她的灵魂狠狠地砸了一下,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眼神里却透着苍凉,她拥有农场里最帅的丈夫,却把精力都花在唐山孤儿身上,她无微不至地照料着他的起居饮食,可他既不是她的孩子,也不是她的弟弟,因为她不在他那张照片里。所以,唐山孤儿不属于她,她只是把他带来这里而已。她一厢情愿地把唐山孤儿当成自己的精神寄托,她只是寄生在这个概念里。她无法融入农场的女性世界中,她试图把唐山孤儿变成她的私人财产,这是那些没能经历过地震的女人们不答应的。当她们照顾唐山孤儿的时候,她们和这场地震发生了某种联系和对抗,她们以为王记者一行人就是冲着这些感人事迹而来的。

实习学生们第一次到农场,看着什么都感到新鲜,在抒发了对农场工人的赞美,歌颂了农场母鸡的奉献精神后,他们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唐山孤儿身上。

唐山孤儿领着学生们上山拍照,当女学生们在野花丛中欢呼的时候,唐山孤儿独自一人,站在起风的岩石上,望着农场上的炊烟,视线开阔,眼神却惘然起来。

他总能轻而易举地赚取大家的同情,当他或羞涩,或落寞,低垂眼帘,或绽放微笑的时候,总能打动人心。他像是一颗星星般的孩子。

唐山孤儿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凝视着一丛艳丽的野花。他微笑了,他说话了,他咕哝着谁也听不懂的话,快速地,和风一起滑过人们的头顶。

他的记忆一定是藏在某个不为人知的代码里,可能是一股风,可能是一丛花,可能是一句乡音,一个眼神,一种味道,学生们充满了神圣的使命,他们要给这个像野草一样的孩子找到属于他自己的花圃。也许,他家里还有人活着,也许,他还有亲朋好友,他是这样的健康和美好,不值得在这个农场里浪费青春。都到了八十年代了,中国已拥有发射洲际导弹的能力了。他应该找到属于自己的归宿。

农场里,诡异的第三人,唐山孤儿,终于落入了王记者的视线中。他指使学生,把唐山孤儿的全家福照片翻拍,他给唐山孤儿照相,他们要给他找到自己的家,而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甚至瞒着唐山孤儿,他们在他熟睡的时候取走照片,趁他不注意的时候按下快门,凭某种直觉,王记者确认,在某种程度上,唐山孤儿维持着这个农场某种微妙的平衡。一切都是不确定的,含糊不清,暧昧而模糊。他喜欢。

4.男人·男人·欲望

王记者,他喜欢所有不确定的事物,越暧昧,越模糊,他越喜欢,因为他感到更安全。

学生们回去,老师留下。王记者把拍摄重点放在这奇妙的一家三口,他甚至搬到了唐山孤儿的屋子里,他俩同吃同住,一起洗澡,一起散步,他总是在不停地诱导唐山孤儿,想唤醒他过去的记忆,而唐山孤儿,连一个字也吐不出了。

一种很隐蔽的说法在农场悄悄流传,唐山孤儿一定是某位大官的亲戚,而王记者是授命以采访的名义,实行秘密的寻访。

农场的每一个孩子都在猜测着唐山孤儿的身世,何月缨和卢廷听不到这个流言,因为他们都算不上是农场的人。他俩只是对忽然加入这个临时家庭的记者感到不适应,因为他越是喋喋不休,唐山孤儿就越沉默。他俩弄不明白,王记者为什么会对唐山孤儿产生如此浓厚的兴趣。王记者说自己想了解地震幸存者的经历。唐山有数不清的活生生的例子,惨痛的记忆,他却偏到这个偏僻的农场,试图调出一个人被模糊的记忆。

和唐山孤儿单独在一起的时候,王记者也是说个不停。唐山孤儿始终是带着寂寞而羞涩的一抹微笑,这孩子老是心不在焉,犹豫不决的模样。但他每一天,不定的某一时刻,都会有一点喜悦的表情,这点表情让王记者最为着迷,唐山孤儿的记忆从不过夜,每天都要清零。

当王记者在床上,用手抚摸唐山孤儿的时候,他看不清唐山孤儿黑暗中的表情。

唐山孤儿习惯了被赐予,和直截了当的付出,他从不串门,但他随时会被挟持进农场的每一个门户,享用每一家的美味,参与每一个神圣的纪念日。农场的每一户人家,或探亲回来,带来家乡土特产,或过生日,打开家藏的一瓶酒,都要与唐山孤儿一起分享。他也会随时随地停下脚步,接受使唤,给所有人帮手。这个时候,他的脸上依然那么平静,这正是他致命的吸引力所在。他有超脱尘世的清静。

当王记者的手从唐山孤儿的胸脯一直游走到他的下身,并久久地停留在此处,唐山孤儿已经失去了反应的能力,因为他不清楚这是赐予还是付出。这双手意味着什么?是请他分享,还是请他帮手?

你很安全。王记者在夜幕的掩饰下自言自语。我们同病相怜。你是家庭的唯一幸存者,我是中国的独一无二的怪物。

王记者释放自己难以启齿的欲望,疯狂而快乐,我们都有病。你记不住你所感受的,而我,得不到我所想要的。因为我想要的要是被天谴,于世所不容的。

当别人都以为王记者想恢复唐山孤儿的记忆时,他却在拼命挥霍着唐山孤儿的健忘。唐山孤儿开始下意识地躲避他,但无济于事。王记者住下来,似乎就不想走了,他给农场发了一系列组照,享受农场的贵宾待遇,他被农场子弟学校的校长请去给老师们上课,他仍然坚持住在唐山孤儿的房间里。他的奉献精神感动了很多人。

唐山孤儿被农场抽出身来,成了王记者的助手。王记者经常要上山拍照,唐山孤儿得给他拿器材,然后,赤裸裸地供他使用。他越来越失控,而唐山孤儿越来越困惑,王记者把他带到县里,带到所有可以让两人单独相处的地方,他给他买衣服,买好吃的,买他视线停留的任何物品,只要他买得起。只要在他需要的时候,可以摸到他。

王记者确信自己来到了属于他的世外桃源。他情感上有个越来越强烈的愿望,就是伸出手的时候,可以摸到一个人,而且是个男人。

5.写信人·收信人·秘密

王记者在一个通常不洗澡的时间里领着唐山孤儿在浴室里进行一个人的狂欢仪式,突然卢廷破门而入。肩上搭着毛巾,他带着冷峻的表情进来,站在呆若木鸡的王记者面前,卢廷轻蔑地望着他,开始宽衣解带。在这一刹那,思维混乱的王记者以为自己找到了组织。

卢廷,这个号称全农场最帅的丈夫,赤裸裸地站在王记者眼前,不是来给他饱眼福的,而是来羞辱他的。他把手足无措的唐山孤儿拉到了喷头底下,给他洗净污染。

王记者经历了一场属于他个人的地震,羞惭,痛感自己卑微和渺小,以及身败名裂的恐慌,他呆若木鸡地注视着门口的方向,仿佛那里藏着千军万马。

卢廷把唐山孤儿和自己洗干净了。这两个男人一起站在王记者面前,王记者羞愧地用毛巾遮住自己的欲望之源,他把自己变成了见不得人的东西。不要再这么做了。我们都是男人。卢廷把赤裸裸的唐山孤儿推到他面前,好像要给他确认,好像他分不清男女。

穿好衣服,打发走唐山孤儿,他们开始谈判。王记者恢复了镇定,预备卷土重来。

卢廷先给他总结:“你有病。”

王记者回答:“你是医生。”

外科医生不管这个。卢廷说,你应该去看精神科。

王记者说,他们都没治过这种病。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有这种病。在卢廷对他下逐客令之前,王记者提出要把唐山孤儿带回城里。给他找家人,找工作。

卢廷不可思议地说,你这人还真是厚颜无耻。

王记者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卢廷,他欣赏着卢的反应。如果说卢廷在他面前的宽衣解带是为了羞辱自己,那么王记者用一封没有邮票,没有地址,只有收信人名字的信是来调戏他。

从唐山回来后不久,卢廷在每个月中旬都会收到这样一封信。卢廷意识到,对他而言,这场地震不是结束,恰恰是开始。信封上永远写着“内详”,信里永远是这么两句话,我过得很不好。你过得好吗?信封上永远没有落款,但他知道是谁写来的。

从上个月开始,信突然中断。卢廷以为自己的噩梦结束了,但他在每个破晓的鸡啼声中被惊醒的,却发现自己泪流满面。这些年里,他已经把这封居心叵测的信当成了一封封报告平安的家书。他宁愿继续生活在内疚里,只要能换回寄信人的残喘苟延。

有一个人,每个月准时把一封信扔进邮箱,就为了问他这么两句话,我过得很不好。你过得好吗?接到第一封信时,卢廷崩溃了。这封信像是从唐山的废墟里飘出来的一句咒语,里面只有他和寄信人的接头暗号。但他无法找到寄信人的藏身之处,上面除了邮戳,没有留下更多。他不停地接到这样的来信,这个人都在固执地问他同样的问题,而他,在心里给出不同的答案。当他回答幸福的时候,是他下了重新开始的决心,他梦见自己游走在城市的废墟中,空无一人。那是仅有一次的肯定的答案,从此以后,他都在心里回答“不幸福”。但他无法让写信的人得到想要的回答,他曾想离开这里,但他去哪里呢?这是个问题,另一个问题是,如果他走了,那封信也会无休止地从那片废墟里飘出来。他永远无法摆脱,直到他的死亡,或写信人的死亡之前,他都无法把信退回。

卢廷如释重负地说,请你转告你的朋友,写信的人,我过得很不好。

卢廷终于等到了这一天,他可以把信退回。卢廷把信还给王记者,加上一句,你都看见了。我没有撒谎。

好吧。我走。我离开农场。王记者终于溃败。

我們也可以做个交易。如果你想把唐山孤儿带走,我答应你。卢廷说,你们走得越远越好。唯一的条件是,请你转告写信的人,嗯,就说我死了。我已经死去很久了。

卢廷是真心想熄灭写信人的怒火。这种心思,强烈到了想以死来赎罪的地步。但写信的人没有给他这个机会。现在,他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6.男人·女人·绝望

卢廷从未想到过男人也会爱上男人,是何月缨看出了端倪。因为她从王记者看唐山孤儿的目光中,读出了性的欲望。

四年前,唐山孤儿向她走来的时候,他身后有枪声,门口有三具尸体。整个城市是一片废墟。当他伸出手,递给她一张照片时,她找到了克服内心恐惧的方法,唐山孤儿像一块漂浮而来的木头,压住了绝望和悲伤的水花。

刚从地震废墟里逃出来的时候,为了免于崩溃,即使恐惧和悲伤,即使何月缨和卢廷饿着肚子,即使满目都是血和残肢,他俩也从未停止缠绵。当他们从废墟里扒出唯一的亲人,当他们痛哭流涕,当他们行走在人间地狱时,他们生存下来的唯一凭证,就是在漆黑的晚上紧紧地纠缠在一起。他们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他们亲吻,抚摸,揉搓,但他们从未真正融合在一起。他们的哭泣和呻吟,和废墟里外所有的低泣、呼喊汇合在一起,飘荡于废墟的城市上空,久久未能排遣干净。

而当他们收留了这个孩子,唐山孤儿,当这个遗失了记忆的孩子在他们的床上散发出奇妙的鼾声时,他俩终于真正地从地下的废墟中爬到了天空下,他们解脱了。他们终于意识到,在他们的新婚之夜没来得及做的事,还有长长的时间可以弥补。震后第四天,何月缨和卢廷开始从容不迫地做爱。他们终于意识到,他们幸存,而且可以长时间地活下去。

1976年的那个七月,何月缨和卢廷就是在这甜美的酣睡中完成了自我的救赎仪式。当何月缨从巨大的幸福中苏醒,唐山孤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他们三人就这样面面相觑,然后,唐山孤儿倒头睡去,他俩再一次投入其中。最后,何月缨像婴儿一样幸福地睡去。

何月缨用她所有的情感,爱护着唐山孤儿,源于她的内心的恐惧和绝望,需要被掩饰,被取代,被根除。当她和卢廷想遗忘过去的一切,唐山孤儿却相反,想召回他遗失的记忆。她找到了她内心的缺口,她找到了她的互补。

当唐山孤儿一丝不挂地朝她走来,意味着这个世界露出了第一缕曙光,他那干净,清澈的眼神,是她的救赎,当他沉睡时,世界也停止了咆哮。她终于有了感知,她的肌肤对抚摸有了反应,她的心,开始叹息和伤感,她的眼泪第一次有了咸味,身体内部的体液开始分泌,这个废墟城市上的所有哭泣和哀嚎消失了,她知道自己可以离开这里,去开始新的生活了。

何月缨和卢廷走了四年,都没能走出这场地震的余波。她一直都怀不上孩子。她无法在体内培养出新鲜的血液,她无法冲破生活对她下的魔咒。她的体内是一片废墟,没有新的房间,没有新的时间,也没有人烟。

她是一个无法生育的女人,她无法被分类。她变得非常危险,因为失去了怀孕的可能,她很有可能在农场里乱搞,也有可能为了生个孩子去借种。她和丈夫的关系很危险,没有孩子,过的就不会像日子,他们失去了新婚夫妻的亲密感,也没有达到老夫妻的默契,那位号称农场里最帅的丈夫,越来越沉默寡言。

何月缨发现自己无法在体内播下生命的种子,她就轻得像农场里的一缕炊烟。她像是在那个坍塌的夜里,头顶上的一切都是浮动似的,那个夜里衍生的绝望和孤独,延伸至今。

所有的日子,都变得游移而不确定,所有的人,都不属于她,包括唐山孤儿。从唐山回来的第三年,当她确信自己无法怀孕的时候,她来到了唐山孤儿的房间。她不知道他叫什么,他多大,她既不是他的母亲,也不是他的姐姐,她开始害怕所有含混的概念,母亲,妻子,女人。走进唐山孤儿的房间,她曾感受过的恐惧、悲伤重新吞噬了她,她以为摆脱了,其实它们一直都原封不动在那里。

唐山孤儿,这个像孩子一样的青年男子,仿佛被光阴实施了魔法,他仿佛一直在这里等着,等她来上他的床。她一丝不挂地爬上他的床,就像当初他赤裸裸地走进她的房间,他从来就不是孩子,她从来都是一个女人。

7.复仇者·受害者·脱轨

从唐山回来,仅仅一个月的时间,一封没有地址和署名的信摧毁了卢廷的生活,每个月,他都收到一封信,每封信都在问同样一个问题。生活像一壶水,他在等待着沸腾的那一刻,直到他眼睁睁地看着绝望的妻子一点点走向崩溃。

卢廷知道有一天,何月缨会因为生不了孩子而带着内疚,离他而去。但他低估了一个女人的投机能力。当何月缨确信自己没有生育能力时,她发现得过且过的想法还不如及时行乐来的实惠。没有孩子的负担和拖累,她把自己和两个男人收拾得干干净净,把日子安排得丰富多彩。每天吃过晚饭,他们一家三口都要去散步,每个星期日,他们都会在镇上消磨大半天的时间,他们的日子过得像时钟一样有条有理,何月缨起了贪念,她以为可以一直这么过下去。

卢廷在考验自己的忍耐力。他逐渐发现妻子和唐山孤儿有一种诡异的亲密感,他不知道他们走了多远。旧的格局被打破,新的变化在酝酿。何月缨内心的恐慌和绝望,他感受地到,他也知道,是他把她逼到了这一步。而他,则是被那封信指使着,忏悔着,并偿还他们所偷来的一切。

当王记者拿着那封信出现,试图和卢廷做交易时,卢廷知道自己开始控制局面了,四年充满绝望、内疚、挣扎的日日夜夜,他终于可以平静地说,我过得很不好。

卢廷知道,写信的人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他们都等到了这一天。写信的人升级了报复行动,派出了复仇的使者。卢廷完成了内心的救赎。而何月缨,和唐山孤儿,则被牺牲了。

卢廷感觉到,写信的人正一步步得到自己想要的结果。但这个局面却被隐蔽地持续下去,当这壶水沸腾的时候,他又在等待着,看它能沸腾多久。

卢廷四年来,第一次掌控住了自己的生活。出轨的列车停下了,在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但他至少还没有迷失方向。卢廷用手握住了方向盘。曾有一个隐形司机,用每月一封的信,让这列车偏离了正常的轨道。直到写信的人开始向他们正式宣战,那颗被内疚,恐惧所折磨的心,突然间松懈下来,当他意识到写信人内心对他们的仇恨远远超出了缠绕他内心的内疚和恐惧时,他觉得,他已经被惩罚够了,他欠复仇者的,连本带利地偿还完毕。在下一个对决之前,他清楚地发出指令,有人必须要从车上下去,这个人就是唐山孤儿,他成了自己生活中的一种潜在威胁,唐山孤儿的领养者出现了。王记者,这个人再合适不过。

上唐山孤儿的床,是何月缨给自己找的一个被生活抛弃的理由,她同时在给自己下了一个赌注,也许生不了孩子的问题出在卢廷身上。但唐山孤儿也没能让她如愿以偿地怀上孩子。

终于,何月缨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她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破鞋。她对自己在农场里的异类身份开始心安理得地全盘接受。而在农场人的眼里,这个女人既没有开始乱搞,也没有想借种的迹象,她和身边的两个男人似乎生活得很惬意。她的危险指数下降,随着时光的流逝,她那殘缺的人生鼓舞了农场人的士气,她成了农场里不可缺少的映衬,农场的人各有各的难题,需要有人用幸福来垫底。

婚姻失去了繁衍的意义,唯有从肉体中寻找快乐,何月缨预见到自己凄凉的未来,丈夫迟早要抛弃她,孩子终归要结婚。她把这种违反伦理的快乐当成生活对自己的饯行。

何月缨从王记者看唐山孤儿的目光中,读出了性的欲望。她让自己的丈夫去交涉,她给自己创造的生活模式出现了失衡的危机,而卢廷不会再允许在自己的生活里发生荒谬的事情。

8.姐姐·妹妹·背叛

从地震到如今,在何月缨和卢廷这滩暗潮汹涌的水面上,唐山孤儿像一块漂浮而来的木头,压住了绝望和悲伤的水花。旋涡消失了,躲进更深的水底。

唐山孤儿向何月缨走来的时候,他身后有枪声,门外有三具尸体。整个城市是一片废墟。当唐山孤儿伸出手,递给她一张照片。在这一刻,她找到了克服内心恐惧的方法,她想掩盖发生的一切,有人恰恰想寻找失去的记忆。唐山孤儿成了她的掩体。

卢廷告诉她,一个男人怎么会爱上另一个男人呢?如果一个男人不爱女人,是因为他们没遇上他们所喜欢的而已。他还说,他答应让王记者把唐山孤儿带走,给他找家,找工作,学技术。

何月缨知道,她的丈夫决心结束这一切,因为他对自己和唐山孤儿的关系产生了怀疑。汹涌的暗潮卷起咆哮,水面上不允许有任何轻于水的漂浮物,正如一张床,容不下三个人的位置。

何月缨要留住唐山孤儿的决心,使她意识到,她以为可以一直相安无事地过下去的想法。那只是她的贪念。生活对她关上了门,关上了窗,关住了一切可以看见的阳光,生活是一片废墟,而她,还在废墟底下。

何月缨敲开唐山孤儿的门,她把唐山孤儿打发进自己的房间里,准备和王记者做一次摊牌。

何月缨在午夜,面对一个有着令她困惑的性取向的男人,她无法像卢廷一样鄙视他。她感到恐惧。这个男人的内心,和这个社会的标准恰恰相反。他藏在生活的背面。像一道虚无缥缈的影子。

何月缨知道自己是个行为不端的女人,她违反了道德伦理。但她有宽恕自己的理由。她只是比别人贪心一点,就好像老天爷让大家都吃饱了肚子,却让她饥肠辘辘,她只好比别人多拿了一套衣服,白天一套,晚上一套,并聊以自慰。

这个男人让她感到恐惧的源由是,他是那么受人尊敬,被热烈欢迎,却做出这么让人不可思议的事情来。像老天爷给他一碗饭,一套衣服,他却把衣服吞进了肚里,把饭泼在身上,这样,他又饿,又赤身裸体。

在何月缨对王记者下逐客令之前,王记者拿出一张照片,递给她,他欣赏着何月缨的反应。如果说何月缨胆敢独自一人在午夜时分来到他的房间,是蔑视他错位的男性欲望,那么王记者用一张有卢廷,有何月缨,还有另一个女人的照片是来调戏她。

王记者拿出一张照片,照片里有三个人。她,她姐姐,姐姐的丈夫卢廷。何月缨以为这张照片随着那具焦黑的尸体被火焰吞噬了。

王记者指着照片问何月缨,你是姐姐还是妹妹?

何月缨说,我是姐姐。

王记者纠正说,你是妹妹。你别傻了,你姐姐还活着,是她托我把照片拿给你的。你在冒充你姐姐。你以为她死了。她没有死,她每个月都给你姐夫写信。

何月缨坚持说,我是姐姐。我妹妹死了。我看着她被抬走了。你从哪里弄来这张照片?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王记者说,我在安康福利院里,见到了你姐姐。她的脸全毁了,她失去了一只眼睛,她没有鼻子,没有头发,没有耳朵。她说她要活得比你们都久。她把你们的事都告诉我了,所以,她委托我来这里,看看你们究竟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们做个交易,我把唐山孤儿带走,然后,我去跟福利院里的那个活死人说,你和你姐夫离婚了,或者说,你们都死了。我替你們保守秘密。你们安心地过小日子。

何月缨说,你要把唐山孤儿带到哪里?

王记者说,给他找到亲人,给他找份工作,找个媳妇。

何月缨说,我不能让你把他带走。你对他做过可怕的事。

王记者说,我保证,不再做那事。你也想想,如果农场里的人知道了真相,你们还能呆下去吗?

何月缨又站在那片绝望的废墟中。我姐姐,她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她是怎么活过来的?

王记者说,你姐姐过得很不好。她不出门,她也不跟别人说话。她老是呆在黑屋子里,每时每刻都在想着她妹妹,她丈夫。她每天都在诅咒你们。

何月缨说,我不知道她还活着。

王记者说,但你姐夫知道。你们被埋在地下10个小时,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把你们扒出来的时候,你成了姐姐,而她成了一具尸体?你们谁也没料到,她会活下去吧?

何月缨说,地震发生的时候,我姐姐不在屋子里。她正好在公用的卫生间里。

王记者,你和你姐夫在一起。你们干了些什么?

何月缨说,我们给压在屋子下面。我们绝望了。我们在叫她的名字,刚开始她还有回答,慢慢地,听不见了。我们以为她死了。

这个城市在一瞬间变成一片废墟。何月缨和卢廷摸索到了一起,周围的尖叫变成哭嚎,然后变成抽泣,最后变为胡言乱语。死亡把世界变得越来越安静。

因为恐惧、绝望和失去亲人的悲恸,何月缨和卢廷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失去亲人和爱人的打击令他们崩溃。周围的一切又寂静得近乎诡异,他们疯狂着,撕扯着,成为彼此生命最后一刻的见证,那一刻的安静,何月缨无法描述的恐惧氛围,生和死的临界线变得模糊不清,她把他当成自己即将结束的生活,她预支了他。他把她当成自己的新娘。他们在胡言乱语,他们在绝望呻吟,他们在笑,他们想冲破这怵人的死寂,他们用他们唯一能做的,身体的交融,交换,作为对这个残忍的世界的挑衅。幻像消失了,像一根熄灭的火柴,他们想进入第二个幻境的时候,却开始清醒了。身体的痛苦,皮肤的麻木,头顶上的噪音,他们意识到,他们活着,并且还有活下去的机会。

一批批的人、尸体被陆续掘出。她的姐姐躺在废墟上,他们都说她救不活了。何月缨坐在姐姐身边,握着她的手。当她被抬走时,她甩开了妹妹的手。

她是你什么人?士兵问何月缨。

我是她妹妹。这个女人回答。让我一个人去死。不要让她跟过来。

从那片废墟里幸存,卢廷要把妹妹带回农场。她成了他的新婚妻子,就像姐姐暗示的那样。他们没有别的选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爱她,这场地震让他俩成了两个罪人,他们只能相依为命。

何月缨无法接受她姐姐仍然活着的这个事实。她和成千上万的人一起死去了,留给何月缨一个壳,她寄居在此,她一直觉得是她自己替姐姐活下来,想起自己遭受诅咒的生活,她委屈得很,而那个隐藏在黑暗中的复仇者,现在终于发出了怒吼。

姐姐活过来了,像一个复仇的天使。世事难料。王记者受姐姐的委托,来到农场寻找那两个负心人,但他动了私心。唐山孤儿成了一个筹码,打垮了女人,解脱了男人。何月缨想留住唐山孤儿。王记者让她恐惧,他说给唐山孤儿找家人,找工作,找媳妇,学技术,她相信他可以做到这一点,她也相信,他还会对唐山孤儿做奇怪的事情。

王记者说自己只是想帮助唐山孤儿找到家人。自己不会再对他做荒唐的事情。他在心里想的是,他只要能真正过上属于他的生活,不管多久,哪怕没有来世,也值了。像一个酒鬼,在发誓戒酒之前,要喝完最后一坛美酒。

留下唐山孤儿,意味着将告别平静的生活。何月缨的选择总是那么艰难。何月缨第三次在绝望中反抗。

第一次,因为濒临死亡的绝望,唤起了她的欲望。她和卢廷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互相見证。第二次,她希望给自己找一个被抛弃的理由,她也在给自己下一个赌注,证明自己是能生孩子的,她上了唐山孤儿的床。第三次,她想保护唐山孤儿,她不惜一切。

何月缨的第三次反抗是她试图要在一个晚上的时间里把王记者的性取向纠正过来。他怎么能喜欢男人呢?何月缨请他证明这一点,面对这个混乱的女人,王记者得在胜利在望的时候保持耐心。他试图争取她的同情,何月缨粗暴地替他宽衣解带,她困惑地看着这个对自己无动于衷的男人。她不顾一切地要唤醒他男性的欲望。

何月缨把王记者带到了那片城市的废墟中,也带到了她内心中的废墟。王记者任她摆布,但他的思想在这一瞬间出了个小差,她以为她成功了,她利用他走神的机会,把他控制住了。她抓住的是他的一个幻觉,当他男人的本能被完全唤起时,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具行尸走肉。王记者被这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在瞬间征服了。

你看,你是可以和女人做事的。何月缨用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给他下了结论,“你应该找个女人。”

我结过婚,还有一个女儿。但我爱的是男人。

如果说何月缨一直摆脱不了那片废墟,那么王记者也有自己的废墟。他的婚姻就是他的废墟,而且,他甚至无法离开,让废墟成为记忆。他甚至还住在废墟中。他的身体就是他的坟墓。

何月缨给他的脸上留下一个五指印。何月缨走出屋子,她有一个冲动,只要一把锁,一把火就可以把这间屋和这个人变成一片废墟。如果她放了第一把火,就得去安康福利院放第二把火,她有那个胆量吗?

9.两个看不见的人·交易

王记者以一个男人的肉体卷入了这场人伦的灾难。他感受得出何月缨的绝望和愤怒,当唐山孤儿唾手可得时,他充满了绝望的快感。

安康福利院安置了很多地震中无家可归的残疾人。王记者做灾后采访报道时,听说了有关这个女人的事情。她在地震中被严重毁容,她对自己的身世守口如瓶。大家都猜测,她从被抢救出来的那一天起,她就打定主意,永远放弃自己的家人。

她独自住在锅炉房旁的一个小屋子里,小孩子们从来不敢靠近这个屋子,他们说她是个鬼。她在里面做一些手工活,当她做活计的时候,她开着灯。其余的时间,屋内永远是一片漆黑,只有两三个工作人员可以走进她的房间,分配任务,取走成品,每天定时给她送饭。偶尔,她也和工作人员聊聊天,即使在瓦数很小的灯泡下,她也要裹着两层面纱。

她知道花园里都种了些什么花,她知道门口挂着什么横幅,她甚至知道门口修路的进程。她承认,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罩着面纱,在院子内外游荡,但从未被人撞见。

除了生活必需品,她的花费只有信封、信纸和邮票。她定期给某人寄信,而邮差恪守职业道德,不肯透露收信人的地址。

王记者想了解她在内心隐藏的苦难,这个没有年龄,没有姓名,没有过去的女人,她有着怎样的回忆,什么又是她无法释怀的?她投的信,毫无疑问,是没有写信人地址的,否则,她不会收不到一封回函。

王记者终于敲开了她的门。他用自己的秘密,换取了她的秘密。她答应让他拍摄,但只能在她死后发表。

王记者和这个女人有相似的一面。他俩从外到里,都无法见人。她裹着纱巾,无论刮风下雨,无论严寒酷暑,她都要在这个熟睡的世界里游荡,她看到每一株开放的花,每一道新鲜的油漆,翻新的门,新修的路,每一个新的变化都逃不过她的眼睛,这个世界只有在这个时刻,是属于她的。

王记者在自己的情感生活上,被迫带着假面,应付同事,应付朋友,应付家人,应付女人,而在他的内心,则构筑了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他想要的人,他想得到的世界,在一个臆想的时空中,他打造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堂。

王记者用自己深埋的秘密,来换取她的信任。事实上,这也是一种借口。这是一笔交易,也是心照不宣的默契,他们都如释重负。他俩都无法把自己的秘密背负得太久。

王记者告诉何月缨和卢廷,这个生不如死的女人活下去的唯一信念,就是诅咒这两个堕落的人,一个是她的新婚丈夫,一个是她的妹妹。他们背叛了她。仇恨的力量和爱的力量一样强大,并持续增长。当这个秘密被分享的时候,姐姐迫切地想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我过得很不好。你们过得好吗?她从未得到过答案,也许他们已经离开农场,也许他们根本就没有回去过。也许他们有了孩子,当她在午夜的福利院里徘徊游走的时候,无数次想象着那个她从未拜访过的农场,被人取代了的日子,名字和丈夫的场所。

王记者领着学生借着采风的名义来到了农场。见到了姐姐的丈夫卢廷和妹妹何月缨。他们震后就回到了农场,他们好像从未有离开的念头。他们没有孩子,他们还收留了一个唐山孤儿。他们过着偷来的日子。他们像一对惊弓之鸟。这个家庭逐渐露出了坚硬、悲伤的内核。

10.哥哥·弟弟·诅咒

何月缨绝望地反抗命运的捉弄,卢廷也在此时得到了命运的嘲弄。

唐山孤儿抱着铺盖来到何月缨和卢廷的卧室里湊和一晚。卢廷正靠在床头抽烟,唐山孤儿蜷曲着身体躺在他旁边。看着像婴儿一般很快入睡的唐山孤儿,卢廷想起了第一次见他的情形。当他以赤裸地像刚出生的模样,闯入他和何月缨的防震棚时,他像收留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把他带到了农场。这个孩子转移了他和何月缨的视线,他让他们有了喘息的时间,他让他们找到行善的感觉,他让他们有赎罪的机会。

他带着这个孩子去游泳,他在水里抓住他的胳膊,担心他被水冲走;他带着孩子去洗澡,他给他搓背,给他洗头;他带着孩子去集市,他把他纳入自己的视线之内,生怕他再次失去记忆,闯到另一个家庭里去投胎。他把他看成是自己的被监护人,像他很多年前失散后归来的孩子。

现在,唐山孤儿像是他的弟弟。唐山孤儿在睡梦中轻轻叫唤着他妻子的名字。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明确无误,他的兄弟背叛了他,没错,他和他妻子有染。暧昧的空气变成了一个女人的笑声。她在笑他。他终于尝到了被自己兄弟背叛的滋味。于是在这一刻,那封每月寄到他手里的信,终于到了被退回的时刻。你过的好吗?我过得很不好。和你一样。我也过得不好。

我也过得不好。和你一样。这两句话的意思是,卢廷被生活无情地惩罚,并被绝妙地讽刺了。

卢廷对妻子隐瞒了姐姐的来信,他独自承受良心的谴责。是的,有时候,他怀疑这封信是潜意识中的另一个卢廷寄来的,为了缓解内心的负罪感。

那是震后第三天,卢廷在简易的治疗棚里治疗伤员,听见一个熟悉的口音。我忘记我是谁了。当他看见血肉模糊的妻子奇迹般地被从废墟中扒出来,并送到他眼皮底下时,她还没有咽气。

卢廷走到她身边。这是一个人与天地的战争年代,人类溃败,逃亡,自救。他看着那个奄奄一息的人,因为他爱她,所以他变得残忍,希望她尽快死去。他握着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呼唤着她。而她,低声请求大夫结束自己的生命。她看不见东西,她的双臂都骨折了,她的脸被完全摧毁了。

“你是何月珠。我是卢廷。”

“我不是何月珠。我不认识你。你是医生,你知道该怎么做。如果你不动手,你会后悔一辈子。”

在何月珠被运走之前,卢廷都没有付诸行动。他心如刀绞。她绝望地在他耳边大声谩骂他,诅咒他,她说他背叛了自己。那个晚上发生的一切,她一清二楚,他们只隔着五米的距离,她在昏迷中,听见了丈夫和妹妹的欢爱。他只是泪流满面,只是希望上天尽快带走她。何月缨和卢廷被死亡的气息诱导着挥霍他们的本能,他们用堕落挑衅这个残忍的世界。生命的最后一刻充满了他们的绝望。但是,在比他们更绝望的人面前,只能沉默不语。

何月珠最后留在他的耳边只有一句话,我会活下去,诅咒你们的孩子。

卢廷知道,她已经没有存活的希望。但这两句话,仍然像尖刀一样刺进了他的心窝。

这个不肯留下姓名的重伤病人被抬走了。她留下一句诅咒,并一语成谶。

命运的转折可能是心头的某一次触动,人生被彻底改变。卢廷慢慢地,似乎明白了妻子的意思,她想带着最后一点尊严离开这个世界,她想把新嫁娘的影子最后留在丈夫的记忆里,但是,他认出了她。当他认出了她,却没理会她的暗示,假装不认识她,并想结束她的生命。

他知道她很快就会死去,但是,他不想亲手杀死她,他不想替唐山地震背这个罪名。他动了私心。他为了保持内心的平静,把一生长长的瘢痕留给她。

爱和恨一线之隔,宽恕和报复也同样。当何月珠知道自己的脸成为诀别丈夫的最后一个记忆时,她不再爱他了。她充满了仇恨。当她在绝望的废墟里,听到了来自丈夫和妹妹的绝望的喘息和呻吟时,她希望他们能活下去。她知道,他们只是被困住了,被吓住了,而她,是被摧毁了。现在,她充满了仇恨,是仇恨支撑着她活下去。

当她躺在废墟里,她希望静悄悄地离开这个世界。她的脸毁了,她的手臂骨折了,没有人相信她会活下去。死亡成为她对自己的祈祷,但成了奢求。身边的人在陆续死去,一批批的人和尸体被运上来。

她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字,因为她不想把自己的最后一面留在爱人的记忆中。当妹妹把手握在她的手心里,一滴滴的眼泪滴在她的伤口上,她握紧了妹妹的手,她不是不想成全她,否则,她不会说,我是她妹妹。让我一个人去死。不要让她跟过来。

她丈夫握着她的手,泣不成声,“你是何月珠。我是卢廷。”

“我不是何月珠。我不认识你。你是医生,你知道该怎么做。如果你不动手,你会后悔一辈子。”

他没有结束她的噩梦。那她注定要成为他的噩梦。她用整整一个余生,恨他,恨她,她最后留在他的耳边只有一句话,我会活下去,诅咒你们的孩子。

11.三个绝望的人·离别

何月缨从唐山孤儿的房里走出来,仿佛用了一个世纪的时间,伤痕累累地来到自己的床前。丈夫和唐山孤儿都在那里,仿佛从未远离,却隔着万水千山。

何月缨在心里放火的时候,她丈夫也开始磨刀。她举着火把,他握着刀,他们再次被废墟中的那种绝望和孤独紧紧攥住,这一回,即使是唐山孤儿的轻鼾,也拯救不了他们了。

卢廷握住了妻子的手,他们开始做爱。就像当年的那个晚上,绝望的晚上,美好的生活,美好的生命即将消逝,来不及与家人道别,来不及和爱人说再见。

卢廷想起慢慢变成尸体的妻子,从他身边被抬走。她的诅咒留在耳畔,这一场地震啊,把爱的人变成了鬼魂灵。

卢廷告诉何月缨,他每月都接到她姐姐的信。他从不告诉月缨,是因为她姐姐曾在他耳畔说过,我会活下去,诅咒你们的孩子。生活就是一场救赎。当他接到这封信,他不知道她活着,是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但姐姐比任何人都有理由活下去。他看着信封上歪歪扭扭的字,知道她还保留着仅剩的一点视力,如果仇恨是她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他愿意承受,他承受至今,也终于到了尽头。他开始为自己辩护,为了那一场地震,把爱的人变成了鬼魂灵。

何月缨妥协了。为了丈夫免于那些折磨,唐山孤儿成了交易的筹码。

当唐山孤儿知道自己要被带走,而他们要开始新的生活,他睁开了眼睛,他望着他,望着她,他说,不要把我赶走。

12.一无所获的寻亲行动

王记者得到允许,可以把唐山孤儿带出农场,给他一个有希望的生活。他通过报社,给唐山孤儿联系好了单位,从学徒干起,住单身宿舍。大家都为唐山孤儿高兴,他们都相信他会过上好日子,他可能找到失散的家人,他会学一门技术,得到一份工作,娶一个媳妇,成一个家。

何月缨舍不得唐山孤儿,但她知道,她必须放弃他,开始新的生活。他也许会遭遇奇怪的事情,但他必须学会忍耐。她无法再收留他了。

当婚姻失去了繁衍的意义,她唯有从肉体中寻找快乐,何月缨预见到自己凄凉的未来,把这种违反伦理的快乐当成生活对自己的饯行。而现在,她和卢廷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她丈夫答应跟她一起去治疗,也许,他们可以领养个孩子,她会慢慢地老,唐山孤儿也一样,而孩子会长大,她无法留住他了,当唐山孤儿一丝不挂地在翻天覆地的时刻来到她的身边,她留下了他,却从未给他更多。

作为交换,王记者答应保守秘密,让大家各取所需,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姐姐,她会得到她想得到的结果。她可以安心地去死。魔咒消失了,他们甚至可以考虑领养一个孩子。

王记者收到学生的来信,他们在信中说,找到了“全家福”照片的知情人。那个人是这一家人的亲戚,他以为这家人全部罹难了。他不能肯定唐山孤儿是这家唯一的幸存者,他看了唐山孤儿的照片,唐山孤儿的外貌和他记忆中的出入太大了。报社将会安排一次会面,他们将把他带到农场,让他亲眼核实,唐山孤儿究竟是不是这家的孩子。

寻亲人的到来,使妇女们争取到了更多缝被褥的机会。她们不能把他一生的食物都喂进他的肚子,只能把一生的被子给他缝好。她们舍不得他,他是那么俊俏的一个后生,有着那么清亮的眼神,即使沉默不语,但他一定会记着她们对他的好,从未吝啬过的,像对孩子,对弟弟倾注的爱,他记着呢。

寻亲人和大家一起吃了饭。他坐在唐山孤儿的对面,大家都盯着他的反应。他试图唤起唐山孤儿的回忆,而唐山孤儿,只是冲着他笑。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寻亲人下了结论,他捡了一张照片,但这张照片跟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唐山孤儿不愿意到城里上班。但由不得他做主。他从来不能给自己做主。王记者的采访工作结束了,他回去了。等他把手续办完,他就把唐山孤儿接走。农场的女人给唐山孤儿做完了被褥,又寻思着给他订一门亲事,如此一来,即使他走得再远,也是农场的人了。

何月缨知道丈夫开始怀疑自己和唐山孤儿有暧昧关系,她变得特别小心,特别热心地给他张罗媳妇。她越是留心保持分寸,他越确定他俩有不寻常的关系。但这一切都结束了,卢廷宽恕了生活强加给他的不平等条约。

当唐山孤儿知道他要被带走,他恳求,不要把我赶走。但是,这张床,实在是容不下他了。对卢廷来说,往后的日子像一块荒芜的土地,终于无人再来打扰,他可以种菜,种树,种花,掘井,挖一口池塘,这块土地埋藏着无限的可能,这就是新的生活,孕育着新的转机。

卢廷告诉何月缨,他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好像这种混乱的生活局面是他造成的。他相信他们会有孩子,会忘记这一切,好像他们过的不是四年,而是四天。她早已打消了做母亲的念头,他却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会有属于自己的孩子。那么,一定是他捡了一个娃娃,或偷了一个,藏起来了,等时机成熟了就抱出来。

何月缨模糊地感觉到,生活发生了转折。但这些变化太突兀,完全缺乏说服力。她丈夫一直承受着她所无法想象的压力,而她毫不知情。现在,仅仅因为一个知情人和他们串通一气,一句谎言骗得了姐姐,也可以卸下他的这份负担?他们因为姐姐的诅咒而遭到了天谴,要不了孩子,新的生活从何谈起?

当卢廷察觉到妻子和唐山孤儿的暧昧关系,他把唐山孤儿当成交易的筹码,当他意识到身边最亲近的两个人背叛了自己,在最刺痛的時候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他偿还了。他开始为自己辩解,他们幸存了,姐姐给砸坏了,他和妹妹一直活在内疚中。他们以为生命行将结束,他们在绝望中迸发出了男女本能,他们为此羞愧,充满负罪感。现在,他不再这么想了,他为什么要为这场地震背黑锅?为了她那句诅咒,他把自己和妹妹的生活变得支离破碎,他用这个缺口来祭奠她。他把罪赎完了,把债还清了,他要过属于他自己的生活。

卢廷带着唐山孤儿出了一趟门,农场的女人开始给唐山孤儿缝制结婚用的被子,她们甚至不知道他可以住多大的房子,能不能装下这些被子。

家里的两个男人,走了好几天。何月缨有时候胡思乱想,怀疑他们忽然觉悟,不再回来,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她做了一个梦,卢廷带着唐山孤儿到了很远的地方,他找了个能生孩子的女人过日子。而她自己,来到了安康福利院,姐姐原谅了她,从此她们相依为命,仿佛地震没有发生。她们每月都接到卢廷的一封信,没有写信人的地址。来信,只是告诉他们平安的消息,他们会把信一直寄下去,即使她们死了,也不会停止。因为他们不会知道,如果没有那场地震,他们的命运会是怎样?何月缨凄凉地哭了。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

13.被天谴的人

何月缨曾经幻想过,有一天,丈夫蓦然醒悟,离开自己,她就搬到福利院去,陪着姐姐度过余生。所有的恩怨都了了,而父母在天堂里等着她们,然后一家人团聚,这么想会让她心里感觉好受一些。她有一个越来越强烈的念头,她想见见姐姐,她要请她原谅,她想开始新生活的念头越强烈,她赎罪的愿望就越迫切。

过了很久,卢廷都没有回来。她确信自己的预感灵验了。

当何月缨准备动身去看姐姐的时候,意外出现了,她在车站里碰到了刚下车的卢廷和唐山孤儿。

卢廷看着妻子带着行李摇摇晃晃地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张票,而车已经开走了。他从她那惨白的脸上和票据上的目的地猜出了她的心思。

卢廷阻止了妻子,他告诉她,他去看过她姐姐了。他蹲下来,眼泪开始流淌。

卢廷来到福利院的时候已经是午夜时分,他在栅栏外,看见那个披着面纱的女人在院子里游走。她嗅每一朵花,她抚摸着每一棵树,她蹒跚地走过每一段路,她像个鬼魂灵。她的视力越来越弱,她的平衡感越来越差,她不停地跌倒,即使如此,她在属于她自己的时间里,就像一位女王,视察她自己的领土。

卢廷蹲在栅栏外,他哭了。他哭得很伤心。在这一刻,他们重新回到了那片废墟下,没有阳光,没有人的寂寥,没有给爱人道别的机会。

这个男人,他以为他偿还的一切,全部归零。他知道,支撑着她活下去的理由,也许是爱,无法言表的爱,她是爱他们的,无法说出口的爱,因为绝望而表达混乱的爱,因为这样一个在午夜里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在月光下抚摸每一棵树,嗅每一朵花的女人,不会是因为怨恨才活到现在的。

我过得很不好。你们过得好吗?也许她的意思是,把属于我的日子替我好好地过?

这个男人在夜里绝望地哭泣的时候,这个女人寻着哭声走来。她仿佛回到了那片废墟下,从那上来以后,她的人生就停滞不前。

卢廷,是你吗?

这个男人回应她的,是压抑的痛苦的抽泣。

卢廷,你过得好吗?我妹妹,她和你在一起吗?

卢廷说:“我们过得很好。”

“有孩子了吗?”

卢廷说:“有了,是个男孩子。”

“好好过日子。不要再来了。”

“都是那场该死的地震啊!我们都不该出来。”“是我不该出来,卢廷。如果我不出来,那该多好啊。你只记得我照片上的样子。你还记得吗?但我不怪你了,活着,就是忍受,就是寂寞,就是等待吧,不要再来了,好好地和我妹妹过日子。”

都是那场该死的地震啊!卢廷放声大哭,他开始往回走,他走在空无一人的山路上,该死的记者。

他一路走,一路哭。他现在才明白,她从未真正地怨恨过他们,而他,却把她心爱的妹妹放上了祭坛,她给他们写信,是因为她想提醒自己,她在这个世界上不是孤单一人,她的委屈,只能浓缩成一句“我过得不好”来倾诉,他们都被该死的记者利用了。

那场地震的废墟,在他们的心里,一直原封不动,直到死。

唐山孤儿正在旅社里等候卢廷。他踉踉跄跄地从墓地一样的地方走回来,他决心开始新的生活。他领着唐山孤儿走进了医院,当他们走出医院,卢廷确信,他们都可以重新开始。

何月缨告诉丈夫,他想的没错,她不辞而别,是为了去看看姐姐。她想请姐姐原谅,如果她不谅解,她就离开他。如果她愿意,她就搬到福利院,和她在那里,平静地等死。这是多么令人心碎,却多么充实的余生啊!爸爸妈妈在天堂里等着姐妹俩的到来。

那你为什么一个人又回头?卢廷问她。

你说要开始我们新的生活。你说姐姐从来没有真正诅咒过我们。多好啊,卢廷,我们给唐山孤儿找到了合适的对象,就算他去城里,王记者也不能再对他做奇怪的事情啦。人家都成家了。我们可以开始新的生活,老天没有惩罚我们,是我们在惩罚我们自己。我一个人回头,是因为我感觉不对劲,我想我坐不了长途汽车,我怀上孩子啦,我们终于有孩子啦,姐姐原谅我们,老天爷也原谅我们了。

卢廷冷酷地盯着她,她的最后一句话毁灭了他想重新开始生活的全部憧憬。他绝望地看着她,咬牙切齿,你不应该出来,你应该被埋在地震里。

14.动了杀机

当慢慢变成尸体的妻子,从卢廷身边被抬走。她的诅咒留在他的耳畔,我会活下去,诅咒你们的孩子。

这两句话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当他回到农场,接到第一封信的时候,他明白,他必须为这场地震的幸存付出代价。卢廷,瞒着妻子,把自己结扎了,他顺便把唐山孤儿也给结扎了。他毕竟是一个年轻的男人。卢廷毕竟是个男人。他很清醒,这场该死的地震啊。

当卢廷从福利院回到旅社,他决心开始新的生活。当他把唐山孤儿带进医院的时候,他原谅他了。他们在医院里接受了手术,疏通了孕育生命的渠道。主刀的是卢廷的同学,他升了官,养大了孩子,因为他没有经历过地震。而他们,经历过,但幸好,他们幸存,并且可以重新开始。

现在,他们大家重新回到了那片废墟里。

这该死的地震,“该死的记者。”卢廷说,他动了杀机。

何月缨明白了。老天爷没有原谅她,反而更残忍地作弄了自己。她慢慢地说:“你说的对,我不应该出来,我应该被埋在地震里。”

王记者迟迟没有回农场,唐山孤儿的婚事被敲定了,何月缨把自己关在屋里,祈祷着再来一场地震,毁灭一切证据。没人陪她去动手术,而孩子在一天天地长大,她感觉得到。她老是觉得,这个王记者应该付出代价,抚养这个孩子,或者和她结婚。他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她把自己变成了他人的惩罚。在所有绝望的情绪里,孩子,从她体内孕育出的孩子,带给她前所未有的新鲜感受。

她告诉卢廷,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她要惩罚卢廷,他必须偿还自己为了孩子所受的煎熬。卢廷对她视而不见。

盧廷画好了草图,正和几位农场师傅为唐山孤儿赶做一批家具,农场有的是上等的好木材,而卢廷却从这些原木的清香中嗅出焦炭的气味。

唐山孤儿守在何月缨的门口,屋里的人和屋外的人都保持沉默。直到他说:“我走了。”她回答:“走吧,好好地过。”一行冰凉的眼泪滑过脸颊,她决心带着完全属于自己的孩子和姐姐一起度过余生。

王记者来到农场时已经是黄昏了。翌日清晨,王记者的尸体被人发现,他被人杀死了,斧头就放在何月缨家的门口,这是农场有史以来的第一宗命案。卢廷在第一时间自首,认罪。没来得及和何月缨打个照面,他就被警察带走了。他在日历上给妻子留了两句话:我是为你而死的,你要替我好好活着。

由男女关系导演的凶杀案让整个农场笼罩在诡秘的气氛里。何月缨被第一时间带到医院,接受流产手术。根据她丈夫的供认,她被道貌岸然的王记者强暴了,怀了孩子。他要求判自己死刑,同时请求让她接受手术,然后把她调离农场。

何月缨否认了自己被强暴,她说是自己勾引了王记者。她知道自己这么说可能会让丈夫判死刑,也让自己身败名裂,但她知道,卢廷并没有活下去的愿望,他只是试图去保护妻子的名节,或许,是为了消除她对自己的惩罚,他胜利了,她必须拿掉孩子。她不需要给王记者的尸体上泼脏水,就让他安心地走吧。

当她躺在冰冷的手术台上,在大夫鄙夷的目光中接受手术。她好象听见了一声枪响,就像当初,唐山孤儿刚刚闯进他们的防震棚一样,那场地震的记忆,始终在她的脑海里沸腾。

何月缨又哭又笑,我们都不该出来。这该死的地震啊!把爱的人才变成了鬼魂灵,来不及向爱人道别。

唐山孤儿一个人来到医院,这是他独自出的第一趟远门。他跪在何月缨的病床前,请她把他一起带走,或和他一起回去。他握着她的手,他不停地诉说着对她的思念,他一直,一生都在爱着她。最令人震惊的是,他成了一个喋喋不休的人,他一定是把憋了几年的话全倒了出来,而她,已是万念俱灰。她是一潭死水,已没有了水花,已经不需要他,也不需要任何人,除了她的姐姐。

15.真相

唐山孤儿没有回农场,也没有去城里的单位报到,他消失了。诡异地、像空气一样地消失了。

何月缨从此没有再回农场。她调到了一个离农场很远的城市,她失去了农场所有的消息。她曾经去过一趟福利院,她想握着姐姐的手,诉说分别后的辛酸,她没有见到姐姐,因为姐姐去世了。福利院终于从邮差那里拿到了农场的地址,他们把她的死讯通知了卢廷,而他,却再也收不到了。

午夜时分,何月缨站在福利院的花园里,她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她是一个孤儿,她不再绝望,也不再悲伤,她只是感到非常孤单,在夏夜的蝉鸣中,她冻得全身哆嗦。他们四个人从废墟里出来,现在,他们又回去了,把她一个人扔在废墟之上,她无法被归类,她不知道以后的人生该如何继续。她在午夜时返回,走在山路上,她想起那个流产的孩子,几乎和父亲同时离开人世的孩子,她再次陷入内疚和绝望的深渊中。她永远无法拥有属于自己的一块土地,因为上面永远挤满了坟堆。

半年后,王记者的妻子和学生辗转打听到了何月缨的消息,给她写了一封信。她们首先谢谢她,保留了王记者最后一点尊严。他是像男人那样死去的,他的死证明了所有对他私生活的猜测是荒谬的,他的性取向没有问题。单位给他开了追悼会,何月缨给他的身份认证,给他的家人带来莫大的安慰。

王记者的学生告诉何月缨,王记者最后一次回到农场,其实已得到一条令人震惊的线索,关于唐山孤儿。自从唐山孤儿手里的照片被确认与他无关,他们把他的照片登在唐山当地的报纸上,为唐山孤儿寻找家人。有人把唐山孤儿认出来了,他们很肯定,说了他的姓名,他来自唐山郊区的某个村落,他是一名真正的孤儿,他生下来不久,就失去了父母,他是被远方亲戚养大的,日子过得很艰难。他和同村的人在地震的第二天,开着拖拉机,来到地震现场里抢劫财物,他们被自发组织的唐山群众逮住了,有的同伙被打死,有的被打残,他们几个被脱光衣服,游街示众,而所谓的唐山孤儿,就是在那个时候逃脱的。报料人说,他自己虽然捡回一条命,但他一直都抬不起头过日子。听说唐山孤儿混得那么好,他羡慕得不得了。

学生一直在私下里怀疑,卢廷杀死老师,也许,并不仅仅是男女关系那么简单,说不定和唐山孤儿也有关系。现在事过境迁,她认为何月缨应该有知情权。

唐山孤儿,他拿着一张从废墟里捡来的照片,闯进了他们的生活,他用这场地震掩饰了他孤儿的身份,地震后,他和废墟上的許多人一样,失去了家,他用一张照片做证,给自己臆造了一个家,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快乐的生活,自己的记忆,从此不再受歧视,不再被嫌弃,不再被驱赶。他以一个失忆人的面目出现,关于家的空白记忆被这张照片引发的无限想象所填满。他是一个真正的唐山孤儿。

我是为你而死的,你要替我好好地活着。这是卢廷在世时留给她的最后遗言。

何月缨终于明白,丈夫这句话的真正涵义了,他不是在埋怨自己。她现在才醒悟,她丈夫是为了替妻子顶罪才去自首的,仓促地,来不及和她告别。他为了对她的爱,甚至来不及仔细思量,他急着挡在她前面,只是想让她活下去,而他至死都不明白,唐山孤儿,他才是真正的凶手。当他突然闯进这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到处都是千疮百孔的地震孤儿,他们想重新开始,但他们一直逃不出那片废墟。

16.30年的废墟

30年过去了,何月缨没有再回过农场,也没有再回过唐山。她恢复了本名,成家,生孩子,退休,高血压,腰椎盘突出,该有的,不该有的,她一样不漏。她生活在一个北部湾沿海的小城市里,习惯了鱼露和沙蟹汁的味道。每到台风预警的时候,她都要躲在家里,她把存折、首饰随身携带,把全家人都纳入自己的视线范围内,他们不能离开一步,每当这时候,她都变得焦躁不安。直到有一天,女儿成了家,台风来袭,她打电话告诉妈妈,他们要呆在自己家里,妈妈在这件事情上的神经质已经让她忍无可忍。

平生第一次,母亲在电话里告诉女儿关于自己所经历的唐山地震,她曾被埋在唐山地震的废墟里,失去了身边所有的人。

母亲不肯再多吐露一个字。当女儿带着丈夫和食品回到家里,她看见母亲的孤独眼神,女儿永远也忘不了,母亲的眼神里那种无法拯救的绝望。

这只是一场夏天的台风警报。女儿说。

我知道。

妈妈,我是不是还有兄弟姐妹,还有姨妈,舅舅什么的?他们,都因为那场地震……。

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因为何月缨缄口不言。

这场地震已经被提前预测出来了,妈妈,是漏报。当年的唐山地震检测网的人用简陋的仪器在震前14天发出地震警报,没有得到国家地震局的重视,青龙县离唐山只有100多公里,因为发布了临震预报,有了预防措施,18万间房屋损坏,只死了一个人。

何月缨没有任何反应。

家里的两个男人问:“为什么唐山没有提前预报?24万人呐,一夜之间就没了。”

女儿说:“因为唐山离北京太近了,如果要预报,就意味着毛主席要搬家,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专家们不敢大胆做决断。他们说做首都圈的地震预报顾虑很大,不是高精度的预报,谁都不敢报。张庆洲为此写了一本书,凤凰卫视播放了地震的专题片,里面有很多内幕资料。我找来给你看,妈妈。”

何月缨说:“我不看。”

女儿说:“妈妈,你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这么多年来,你从来不让我离开你身边,你每天都要知道我的行踪,你给了我太多的压力,我甚至不能去外地读大学。现在我都结婚了,你还总是把我当成小姑娘,这是一种病态,妈妈,唐山地震都过去三十年了,你从来不告诉我们,我们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是不是要忘记那一切?”

何月缨想起了她姐姐被慢慢地抬走,她丈夫离开她的那个清晨,他们甚至来不及和她告别。她想起那个和父亲差不多同时离开世界的胎儿,最后,她看见了唐山孤儿,他拿着一张照片,赤身裸体地来到她的面前。他们掩饰着内心的秘密,试图在地震的废墟上找到自己的归宿。

我是一个唐山孤儿。何月缨最后一次提到唐山,我们都不该从那片废墟里出来,直到死为止。

责任编辑阿探

作者简介:韩学龙,男,曾任旅游杂志记者、主编。出版长篇小说《地中海情书》《秘色石》《午夜别候车》《天坑》《赌石笔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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