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族电影的新叙事
——评电影《米花之味》

字春华

在少数能够走入大众视野并被大众认可的民族电影中，人们往往容易在其中观赏到旖旎壮美的自然风光、多彩的民族生活、强烈的民族家园意识和民族文化的构建认同等多样鲜明的民族电影元素，也容易找寻到男欢女爱、治愈疗伤、保护生存家园、保护民族文化等民族电影固有的主题，甚至带有浓烈时代特质的“十七年”少数民族电影也不外如此，这些元素的呈现极易引起观影者们对民族电影产生边地想象，也极易让观影者们怀着“新奇”的他者意识到民族电影里“片段式”的猎奇，并对民族电影所折射出的文化、风俗习惯、思想意识等产生多重解读或误读。从电影的人物塑造、外景拍摄到所表达的电影主题而言，2018年4月上映的民族电影《米花之味》，则突破了民族电影固有的常规叙事模式和元素，开拓出了别具一格的民族电影的新叙事。

从电影的叙事而言，一部电影的成功与否，与其真实可信、典型鲜明的人物形象的塑造是密不可分的。电影《米花之味》的主角叶喃，是滇西临沧傣族寨子里的一位母亲，她与民族电影里所固有塑造出的生活在“原生态”环境中的典型的纯真、朴实、善良、坚韧的少数民族女性形象有所不同。在新时代的生活里，她离了婚，从上海这座国际化大都市里毅然辞职回家，想与留守在家的女儿喃杭好好相处，希望争取能让女儿进城市更好的学习与生活。在与隔离疏远很久的女儿的教育问题上，她坚持用自己的新的教育方式在潜移默化地引导教育女儿。在遇到女儿偷偷去网吧打游戏时，她默默地在网吧外面的车里守了一夜；在女儿沉迷于手机游戏时，她用沟通、拉电闸、拿手机、删游戏的方式解决；在女儿偷了供奉在佛寺的钱花被公安带走时，她只是默默无言地陪同，去解决问题。在琐碎的日常生活里，不管女儿出现什么问题，她都在隐忍地积极不断地尝试沟通与引导，希望能走进女儿的心里，弥补心中的愧疚。在多次尝试努力挫败后，她也想到过放弃，但她再次见到她刚回家时，在公路边上和自己女儿一样大的恳求别人买鸡蛋的小女孩时，她最终还是选择了留在女儿的身边。作为傣族的女儿，叶喃也在自然而然地自觉地遵守着本民族文化的传统与信仰。回家后，她见到佛塔仍然会自然地双手合十，虔诚祈祷；她一直穿着的是傣族服装，并跟随自己的父亲和女儿去村寨的傣族佛寺里拜佛。在特定情境中，主角叶喃的这些行为表现是有其发生的逻辑源起的，也是真实可信的。在整部电影的叙事中，主角叶喃也没有了以往民族电影中主角融入主流社会时会常常表现出的困惑与迷茫，从具体的人物言行看，叶喃也打破了以往民族电影中女性形象“被看”的模式，有了更强的主体性。

主角叶喃的女儿喃杭是留守儿童，但她在美丽的并正在不断现代化的新时代傣族寨子里也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与自己的伙伴，去掉了民族电影中少数民族孩子常见的固化的如乖巧懂事、贫困弱小、自立自强等“刻板印象”。在乡村舞台上，伴着《天竺少女》的舞曲，她和要好的伙伴在表演印度舞；在学校，调皮捣蛋的她是林老师重点关注的对象，为了能不坐第一排，她用母亲带回的巧克力去“贿赂”了林老师；为了报复经常“教育”她的林老师，她约了最要好的伙伴喃湘露，偷了林老师的手机，把它悄悄地埋在了河边，并打算偷林老师的摩托车钥匙，让他“不方便”；当她和喜欢告状并用脏话骂她的男同学大嘴吵架时，她把大嘴误伤住院了；当没有钱时，她和伙伴喃湘露偷了佛寺供奉的钱，去网吧打了通宵游戏。在这些日常生活的行为中，喃杭在留守的世界中，在日益现代化的傣族村寨里，在没有父母的陪伴与教育下，也有了其自身真实可信的言行与行为反应，其形象没有被固用的“童真”所美化。喃湘露、大嘴是喃杭身边最为亲密的人，他们也有各自的个性与生活。喃湘露与喃杭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为了通宵打游戏，他们偷了供奉在佛寺里的钱花；在村寨佛寺里举行的婚礼上，身为女孩，她们对婚纱是有幻想的，她们也在评论着新郎与新娘的配与不配，谈论着穿着现代婚纱是否能进佛寺，谈论着只能穿一次的婚纱是否可以改成蚊帐的问题。最终，在病魔的折磨中，喃湘露等到了在外打工的父母的回家，但她没有等到飞往大城市的机场的开通就离开人世了。大嘴是一个调皮的孩子，他喜欢和喃杭、同学们打闹，也喜欢在课堂上、课堂外调皮捣蛋，惹是生非，但他真正缺的是陪伴。在喃杭、喃湘露、大嘴这样的同学、伙伴关系中，他们真实着、争吵着，也成长着。在这些典型的、真实可信的孩子形象背后，电影也隐藏着对“留守儿童”问题的深刻呈现与反思，同时，从中也可以看出，现代都市文明对传统的傣族村寨生活的渗透俨然是多方面的，孩子们的行为言行是“离经叛道”的，而这些在电影中都是透过颇具幽默意味的精心设计的细节与接地气的台词来呈现，在表现手法上也为之一新。

电影的拍摄，既有外景拍摄，也有内景拍摄，其中，外景拍摄可以使得人物的表达有环境的依据，使人物在叙事上更有可信度，有利于电影人物的塑造，也有利于电影所想要表达的主题的直接呈现与升华。电影《米花之味》主要为外景、实景拍摄。在新时代的发展大潮中，滇西临沧傣族寨子的环境在发生着改变，这包括人文环境和自然环境的改变，电影外景地的拍摄也典型纯真地熏染着故事发生地的人文环境与自然环境，这与一般的民族电影主要反映边疆民族地区旖旎的自然风光和多样的民族风俗习惯是不一样的，电影外景也少有直接的“猎奇”式的呈现，更多了真实记录式的写照。

从大城市归家的主角叶喃代表的是与傣族传统有了区别的生活方式，她的言行和观念上体现出的现代文明的影子也隐喻着傣族对新时代现代文明的接纳与融入。回到傣族寨子里的叶喃是都市文明的代表，村里人在村寨外面的现代化的影响下，在机场即将开通的现实发展面前，他们也早已经开始尝试着改变，积极选择融入到主流的发展文化中。村里的年轻人中，有的想搞旅游，有的想搞太阳能，有的想要挖玉，他们也都希望叶喃能够为他们代言，从大城市得到发展所需的投资，并很直接地向叶喃提出了他们的诉求，可见，村寨里的人文环境已然发生了变化。经济的大发展，势必也会改变发展中的乡村的自然环境。在电影中，主角叶喃回家的路上，虽然还有大片大片的开得金黄的油菜花，有明亮的蓝天白云，有奇秀连绵的山峦，路边慈祥肃穆的佛像还在，傣家样式的吊脚楼也还在，但更为凸显的是，她一直要么开车行驶在正在改造的灰尘满天的公路上，要么就行驶在已经修整好的崭新的公路上；传统的傣族村寨也正在被一排排瓦蓝瓦蓝的现代化建筑所取代；在村寨里连续出了一些不好的事后，为了给村里祛除邪祟，村人合力邀请了其他村的一个神通广大的老妇人——“山神”的到来，“山神”直接说村寨的“米酒、米花不好吃，变味了。”并明示村里人应该去拜他们已经有5年多没有去祭拜过的石佛了，这神判式的话语，也凸显出了新时代滇西临沧傣族村寨的环境的变化。整体上，电影的外景一直呈现的是自然明媚、明亮艳丽的风格，它也是在真实地表达着傣族村寨的现实变化，思考着傣族村寨必须要选择的新的发展出路问题，而不是为了展现民族地区的美丽的自然风光和迥异的风俗习惯。

电影主题是电影中内容的核心与内涵，也是电影所要表现的主题思想。与往常的民族电影固有的主题不一样，电影《米花之味》通过典型的真实可信的人物塑造与富有风格深意的外景拍摄，表达着人类所追寻的最本真的“亲情”的回归的主题。从表层看，电影主题包含留守儿童问题，民族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间的冲突问题。如主角的女儿喃杭和外公生活在傣族村寨里，由于缺乏父母的陪伴与教育，她有了不好学、经常打游戏、偷盗等不良的行为，喃杭的好友喃湘露生病时说：“以前都是生些小病，这次干脆生场大的。”这样父母就会赶回家来看望她了。在这样比较真实隐蔽地呈现出的留守儿童问题的背后是最本真的“亲情”的缺失，因为随着国家对偏远地区的扶持，大部分留守儿童的物质生活条件已经得到了极大改善，他们也已经开始共享新时代的现代文明的成果，但从留守的根本问题而言，他们仍然很缺父母的陪伴与爱。带着现代文明气息与观念回村寨的主角叶喃，作为女性，她仍然不能进入到佛寺的禁止女性进入的区域，她也得忍受邻居阿婆们对她在城市工作性质的不好联想与对她离婚这事的指指点点，她回家后吃到的心心念念的那一碗家乡米线的味道也“变味”了，而父亲则对她说的是：“口味高了。”这些传统与成见的呈现，最终在追寻的还是人与人之间那一份最自然最本质的“亲情”的回归。此外，电影的叙事主线就是主角叶喃与留守在家的女儿喃杭间的不断磨合与融合的过程，在有趣真实的母女相处的点滴过程中，“听声音更好”而不愿意面对刚回家的母亲的喃杭，慢慢地开始敞开心扉，特别是在好朋友喃湘露被病魔夺去生命后，“我不相信她死了，也感觉不到悲伤。”的喃杭与母亲叶喃更亲近了，开始问主动问母亲：“你跳舞跳得好，为什么现在不跳了？城里好吗？有些什么？”越来越默契的母女俩也开始一起同心协力地制作供奉佛像所需的米花。影片结尾，喃杭与母亲叶喃一起进入了有石佛的地下原始溶洞中，在千万年水滴形成的神圣的石佛洞里，她们虔诚叩头，并心有灵犀地为石佛跳起了傣族的传统舞蹈，她们最后虔诚跪拜的影子就定格在了石壁上，在这诗意般的影像镜头中与禅意般的影像表达中，她们的最本真的“亲情”得以回归。

在诸多访谈中，电影《米花之味》的导演鹏飞也提到，为创作电影剧本，他在取景地滇西临沧沧源的一个傣族村寨中生活了一年多，电影的很多情节设计与细节是根据取景地真实发生的事情再不断地完善与丰富后才完成的，在这过程中，导演也说他在坚持以轻松幽默的方式呈现，让电影在不出现城市镜头中感受到来自城市的压迫，电影结尾以他一直感受到取景地的非常原始、非常虔诚的舞蹈结束，这些都是导演在用心讲述一个新时代的民族的故事。功夫不负有心人，电影《米花之味》在第1届平遥国际电影展上获得“中国新生代单元——最受欢迎影片”，平遥国际影展颁奖词对其评价是：“明亮艳丽的画面，镜头后蕴含的是人文主义的关怀，让我们看到了这个时代最珍贵的东西。” 在第74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上，电影《米花之味》获得“威尼斯日竞赛单元——特别提及奖”，在俄罗斯电影节上获得“优胜奖”，这诸多专业的高层次、高级别的奖项也是对民族电影新叙事的一种最大的肯定与褒奖。

刘宇 风起的日子 26cm×36cm 水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