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脊轩志》中语言表达形式对抒发情感的作用

2019-11-07 17:04兰玲
语文世界(初中版) 2019年8期
关键词:五言项脊轩志项脊轩

兰玲

归有光《项脊轩志》、袁枚《祭妹文》、韩愈《祭十二郎文》,历来被称为古今祭悼文之最。祭悼一类的文章,情感不外乎追忆往事、痛陈哀伤、祭奠告慰,同样的主题情感,基本的写法也不外乎记叙历历在目的琐事,辅之以深厚沉痛的抒情,为什么在不同作者的笔下表达出来,却独具个人特色,带给大家不同的阅读感受呢?关注一篇文章写了什么,好在哪里之外,还想探究探究如何写出这种好。深究起来这可能跟每一篇文章各自独特的抒情方式有莫大的关联。毕竟人类基本的几类情感都是共通的,却能产生出丰富多彩的作品,不能不说是语言表达形式本身对内容的锻造之功。

明初“台阁体”崇尚雅正平和,多是应制、唱和诗文,不免空洞浮泛。其后,“前后七子”抬出“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以复古来涤荡“台阁体”流弊,却又陷入追章逐句、佶屈聱牙的拟古之中。归有光的出现可以说是明代文坛上的一股清流,《项脊轩志》是其传诵已久的名篇。就其情感而论,“多可喜,亦多可悲”。喜则喜于一室之内,或“偃仰啸歌”,或“扃牖而居”,都可“扬眉瞬目”,自得其乐;悲莫悲兮生别离。此文如何写出这种悲喜之情呢?

首先,文章起笔,就是一段景物描写。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这段景物描写,虽曰散文,实则深得诗之神韵。描摹景物以四言为主,铺叙动作,杂以三五言。四言有什么特点呢?《诗经》和汉诗多四言,刘勰《文心雕龙·明诗》中說:“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华实异用,惟才所安。”四言雅正润泽,五言清新华丽,这就是语言形式本身具有的美感特质。此段先写旧轩老旧、窄小、破陋、局促、昏暗,使用“仅”“可”“每”“无可”“又”“已”等副词强调,又用“每移案”“又北向”,两个三字短句贯穿起来,读来就给人一种促迫之感。而后面部分,写到修葺后的景象,则四言、五言、六言交替使用,语言相对整饬雍容,读来舒徐不少,和其心境的变化一脉相承。这一部分写得颇有诗意:通过辟窗和反照,室内明亮通透;“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上承《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之意,显得高雅脱俗;再其后,又写人于轩中一动(“偃仰啸歌”)一静(“冥然兀坐”)的状态,和万籁、小鸟、明月、桂影之间,动静皆宜,充满生活的诗意情趣。诗人内心的闲雅宁静,由语言上的诗化意象和“雅正润泽”的四言句式传达出来,可喜之意跃然纸上。

接下来的叙事和抒情,全是散文笔法,整句不再多见,适合表达“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的情感流动。再加上作者叙述往事时不断变化叙事和抒情的方式,使得文章的表现力更为丰富。

写“诸父异爨”多用相对客观、几乎没有任何修饰语的景物描写,选择几个典型化的场景“门”“篱”和“墙”的增多写庭院的纷杂混乱。选择“犬”“鸡”这样生活气息浓厚的家畜,用它们的状态,来暗写家庭的状态,犬声交错杂乱,“鸡栖于埘”“鸡栖于桀”,本应在笼舍之中的鸡,满厅堂乱转。通过看似客观描写诸物,不难见出这个大家族早已不是井井有条、相互扶持的局面,分崩离析、颓败衰落、混乱邋遢才是它现在的写照。如果再由“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和客不得不“逾庖而宴”,甚至能够联想出家族之内情感的疏离和隔阂,一种血脉亲缘渐行渐远的无奈,这和后文其祖母感慨家道中落,也是意脉的前后呼应。此段当中完全看不出抒情的痕迹,但是在看似客观的描写中,处处暗示和透露出无以明言的无奈悲哀。

对母亲的感怀,则是通过老妪之口转述,相当于第三人称的限制视角叙事。哺乳了归家两代人的老妪,充当了目击者、见证人的角色,补充了对母亲的记忆,一方面使母亲的形象客观有效,留下了想象的空间,另一方面在情感上也略有“隔”之感。通过老妪转述中“叩”“问”两个动作,完成了对母亲慈爱又无奈的形象的笼统勾画。相比于下文祖母音容相貌的描摹来说,母亲的形象还是略显模糊了一些。对于幼年失恃的孩子来说,对母亲的记忆如此淡漠,需要通过他人转述来想象,也是何其沉痛和无奈。这种生而不能养,长而不能孝的悲痛,最后只能凝结于“泣”。

刻画祖母形象,则是通过直接的、具体化、细节化的手法来完成的。祖母和孙儿之间“大类女郎”的玩笑之语,除了写出祖母的诙谐之外,这一日常语还传达出祖孙二人平日里的关系应该就比较亲近,也比较轻松。“阖门”的动作更是写出祖母对“吾家读书种子”的怜惜和爱护。“持笏”来后语,更是将祖母的期许和喜出望外,对家族中兴的希望与信心,表现得淋漓尽致。就“轩中”“竟日”默读这件事,通过好几层细节,写出好几层情感,这是高妙之处,真可谓简约而不简单。

追怀妻子的片段,主要使用带有强烈主观情感色彩的叙述和托物寄情的方式,写自己眼中所见、耳中犹闻,没有太多细节,但因为是作者自己的描述,所以夫妻之间温馨相依、琴瑟和鸣的感觉透于字里行间。“其后六年”“其后二年”“然自后”,看似流水账,而笔墨集中指向妻子死后,此屋又开始破旧,不复当前之气息,而自己因为不忍见、不复见,或因为生计而飘蓬辗转,“不常居”,终于与承载了归氏家族衰败、见证了骨肉亲情生离死别、记录了少年时代壮志宏愿的“项脊轩”告别了。而结尾处,以景物作结,仅以吾妻手植枇杷树“亭亭如盖”,不言情,而将妻死树存、物是人亡的悲痛,以及“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亘古不变的人生悲哀,写得哀婉动人。

归有光也有其他一些悼念之文,语言风格一以贯之,情感主题无有不同,但在抒情方式上还是以传统的叙述家事、记录生平为主,比如《先妣事略》;或是描摹细节栩栩如生,如《寒花葬志》;或是骈散结合、四言韵文、庄重古雅,比如《思子亭记》。相比较之下,《项脊轩志》确实在语言形式和抒情方式上,独辟蹊径,无愧千古名篇之称。

“无意于感人,而欢愉惨恻之思,溢于言语之外”(王锡爵《归公墓志铭》)。 “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王世贞《归太仆赞序》) 。

此文处处有情、字字关情,却内敛含蓄,看似云淡风轻却沉痛至极,文笔如画笔,以描摹和记叙代替直接抒情,着眼于刻画景物和他人,却将自己深情融入其中,情感婉而深,表达含而不露,言辞至简又至深,除了作者本人用情至深外,应该就是语言形式本身的魅力使然了。文中唯有一处项脊生忍不住跳出来说话的段落,借蜀女怀清和诸葛孔明,寄居一隅终能显明于世的典故,和自己屈居一室却自得其乐的对比,借揣度他人的嘲笑,来自怜自嘲、自愤自哀,算是有些直抒胸臆加议论的感觉。不过此处读来或许与其他部分不甚相容,在有些选本中就被删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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