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碗”样人生的别种滋味

彭振

【经典文本】

碗

西 西

我在街上遇见叶蓁蓁，她穿着一条那种许多人都穿的蓝色牛仔裤，一件红红绿绿小格子的棉布衬衫，头发乱蓬蓬地，好像一堆稻草。上次看见她的时候，她也是这个样子，也是一条蓝色的牛仔裤、小格子的不外那几种颜色混在一起的衬衫。不过，那一次是夏天，天气很热，她的衬衫是短袖子，露出晒得很黑的手臂。上次碰见叶蓁蓁，是许多年前的事了吧，那时候，我还没有结婚，刚出来做事不久，她说她在教书。现在，我女儿法兰素花也已经七岁。算起来，我和叶蓁蓁怕有十年左右没有见面了。以前一起在学校里读书，每天见面，连星期日还一群人回到学校去踢足球，也不知是谁发起的，女孩子为什么不可以踢足球，就踢了起来。真是。如果今天晚上法兰素花告诉我她在学校里踢了足球，我可得想想办法。不过，法兰素花一定不会踢足球，她会很乖地学芭蕾舞。待会儿，我得到她芭蕾舞老师那里去接她，然后送她上杨姑娘那里去抚琴，趁现在还有点时间，我必须到公司去看看还有没有那套绿釉粉彩芙蝶的餐具，下个星期请客，不能再拿旧的那套出来，虽然，那套兰花草青瓷极雅淡，但是有一只汤碗不小心打碎了，配来配去，只找到一只次货，碗底并不是端端正正的景德镇，却是个阮玉，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一套墨绿色的粉彩芙蝶餐具应该适合春天，可以配那幅绣粉荷花的餐桌布，还有那套新的象牙筷子，要是露台上紫的白的玫瑰红的紫罗兰都开了花，才美丽哩。

从动植物公园下来，我想起我可以去买一只碗，于是我到附近的地方去看看，杂货店里应该有，随便一只粗碗就行。我本来有一只碗，用了许多年，那碗又厚又重，样子很笨，但却乱碰乱撞也没打破。那一次，经过一个小地摊，不知如何忽然买了一条金鱼，提着塑料袋口的橡皮筋走回家，一时间找不到有什么玻璃缸这类器皿，就把金鱼放在饭碗里了。我不会养金鱼，给它吃了很多虫，不久，金魚就翻转了，饭碗里浮着那条翻白肚皮的金鱼，还有一群没给鱼吃掉的小虫在到处闯。我把金鱼扔掉，不敢再用那碗盛饭，因为我会一边吃饭一边想起那条翻白肚皮的金鱼。我甚至也没有在那碗里栽上一棵仙人掌什么的植物，我把碗也扔掉了，这就是我所以想要买一只碗的原因。当我去买碗的时候，我在街上遇见我中学时候的同学余美丽。

中学的那一群同学，有一大半都下落不详了。我只知道咪咪在联合国当了个什么文书，她不错，懂五国语言。杜家姐妹一家全移民去了加拿大，韩仙子嫁了去夏威夷，陆敏最怕别人嚷头痛，现在却做了护士长。叶蓁蓁，我只知道她一直教书，她和班上另外的七个同学，一毕业就考进了师范，回母校领毕业文凭时，林真华还穿了全套师范的校服上台鞠躬呢，头抬得老高，不过是师范罢了。圣诞节那次的晚宴上，大卫的同事玛格烈冯夫妇也在，玛格烈冯正是叶蓁蓁那间小学的校长，她说蓁蓁已经没有教书了，又说据她所知，她也没有再做别的工作。我们因此除了插花和钻石、地产、股票外，又多了一点儿谈说的话题，消磨了半个小时，就一直围绕着妇解、社会责任和经济形势等等摆了一次龙门阵。我想：一个人如果不工作是会成为社会的寄生虫的。现代的妇女是应该培养自己独立经济的能力的。一个人没有一份月入超过五千元港币薪酬的入息是没有安全感的。既然进入师范受过专业的师资训练而不把才能贡献给社会是辜负了社会的培养以及浪费纳税人的金钱的。在一个通货膨胀情况如此剧烈的社会中放弃一份不错的职业是神智不健全的。不爱工作的人是懒惰的，是逃避责任的，是不爱社会、不爱人类、不合作、不合群的，是自私的。

今天，我到动植物公园去看动植物。这个公园我以前来过许多次，总是觉得它又小又窄，但今天，我的感觉有点不同。我在园内停留了许多时光，我可以缓慢而仔细地观看一根草一朵花、一头鸟的彩羽。我很早就上公园去，天气很晴，阳光暖暖地照在我的背上，太阳以它炽烈的针灸苏醒我冬眠过似的骨骼。我缓缓地在园内散步，看喷水池四周栽满春日茂盛的花朵，玫瑰角落上有一连串奇异的名字：颜色盒子、和平、支加哥。猿猴的笼子里有一群鹦鹉，其中有一头站在水管上，倒转了身体把嘴接到水龙头底下喝涓滴的流水。我在一本地理杂志上看过一幅相似的图片，原来每一头鹦鹉都有这样的本领。我以为是豹的“漂马”原来是美洲虎，满身都是斑点，两头虎都有一张四方脸，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国字脸的老虎。阳光延续地照在草地上，上午与下午之间并没有分界，我坐在公园椅上一面吃一个干硬的面包，一面看一本书，这一年内，我看了很多的书，比我以往许多年内看的要多，我想我是快乐的。四周的树都有它们自己的名字，有一片树叶落在我的头上，我从它的模样寻找到它的母亲，伊的名字是七星枫，伊使我抬起头来，向高处看，向远处看。我仰望树，仰望天空，我看见了没有翅膀但会飞翔的云层。

【解读笔记】

[知人论世]

西西，原名张彦，笔名张爱伦、西西，香港本土作家代表，1938年出生于上海，1950年随父母定居香港。她师范毕业，曾做过小学教师，后来提前退休，专事文学创作，诗歌、小说、散文、电影剧本等均有著述，创作有60多万字。

西西作品在港台和海外曾多次获奖。梁文道说过，西西是香港最有代表性，也最重要的作家。中山大学艾晓明教授更是直言，在世的中国作家中，西西最有资格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华东师大陈子善教授在西西作品终于在内地出版时更是指出，西西也许是尚未被介绍的海外最后一位文学大家。西西的创作深受西方现代文学影响，她对各种不同的现代小说类型都有尝试，尤其擅长魔幻现实主义手法。她把写实和魔幻的手法、小说和童话的文体糅合在一起创造出的独特行文风格，被称为“顽童体”。有研究者把西西的独特文体比作是“千变魔术”，她所感知到的复杂生活，似乎只有借助不断变化的叙述策略才能表达。内容上，她长于城市书写和女性意识的建构，创作中常常会有大量丰富渊博的知识性叙述。相较于宏大的历史叙事，她更喜欢也更擅长描写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来反映社会人生百态。但由于没有华丽的辞藻和曲折的情节，加上构思又比较奇特，文风也魔幻多变，所以阅读和理解西西的文字并不轻松。

当重物质和女性形象联系到一起的时候，很容易让人产生某种刻板印象。作者的另一个高妙之处，就是让这个十分看重物质生活的人物阐发了一番对于女性经济独立、妇女解放和社会责任的“犀利”见解。如此一来，这个人物形象就会显得更为立体，主题解读的多样性也因此而丰富。第三段的后半部分，余美丽有一大段对于叶蓁蓁不工作的批判。作者连用了八个“是……的”来强调余美丽谈及此事时的不满之情，语气肯定，措辞愤怒。这样一段议论恐怕很容易让读者误以为整篇小说就是要强调女性的独立和解放。但如果能留意到这段内容和第一段她所表现出来的观点的矛盾冲突之处，或许就会有新的判断。如此关心妇女解放的余美丽，潜意识里却又深受传统男权主导下的思想观念影响——女孩子不应该踢足球，而应该学习更优雅的芭蕾舞。从学生时代觉得“女孩子为什么不可以踢足球”到假想如果女儿踢足球“我可得想想办法”，这个变化也表明，余美丽的价值观念也是在工作后的现实环境中被逐渐改造的。此间留白之处颇多，耐人寻味。

相比之下，遇到多年未见的中学同学这件事在叶蓁蓁心中并没有激起半点涟漪。如果说余美丽更多的是在以自己的价值标准评价他人，那叶蓁蓁则主要是在反思和回顾自己。她要买碗的原因跟余美丽完全不同，死金鱼的故事虽然听来突兀，但如果我们把“死金鱼”的“金”和“又厚又重”的“饭碗”联系到一起的时候，看到的似乎正是她放弃教师职业这个“金饭碗”的某种决心。她平静叙述了自己买碗的原因后，对街头偶遇余美丽一事只是简单一带而过。不同于余美丽的夸夸其谈，她比较了自己这一次看动植物跟此前很多次“有点不同”的感觉，不厌其烦地讲述了自己对于自然界的“阳光”“花朵”“鹦鹉”“流水”“老虎”“落叶”“树”“天空”和“云层”等诸多风景和动植物的细微观察和感受。而这种感觉的转变，又跟她这一年“看了很多的书”有着某种因果关联。她“这一年”“看了很多的书”，和余美丽提及的她辞职一事，正好又形成一种呼应。“一个干硬的面包”如果可以跟她的朴素着装一样被理解为她对于物质生活的极简追求，那她所说“快乐”，应该是来源于阅读带给她的精神愉悦和享受，还有真实的自然界对于她认知的补充和丰富。

两个主人公的内心活动虽然是分别平行呈现，但当两者穿插组合到一起的时候，两种完全不同的价值观念和人生追求就形成了一种强烈对比。一个看重外表和物质生活，因为生活环境的影响，对于妇女解放和经济独立显示出一种近乎偏执而刻意的认知，但实则内心深处并未根除男权思想的影响。另一个则看淡物质生活，更看重精神世界的自由和充实，尝试通过阅读和亲近自然为心灵找到栖息地。两个女性人物都经历了从初中学生时代到经历十余年职场生涯后的思想和价值观念的转变。一个是从“女孩子为什么不可以踢足球”的独立反叛，转变为深受物质社会浸染并形成一种“扭曲”的女性独立观；而另一个则是从持有“金饭碗”到辞去工作，在书本阅读和对现实世界的细微观察和体验中充实自我的心灵，放慢生活的节奏。虽然整篇小说作者始终隐藏起来不直接发声，但当内心独白和对比结合到一起，“平行蒙太奇”的框架便具有了多种解读的可能性。

（3）线索和象征——结构内容的“凝聚”

如果把《碗》这篇小说比作一幢风格独特的建筑，那“平行蒙太奇”和内心独白可以说是搭起了建筑的框架结构，而人物的对比则如同建筑材料把整个框架填充起来，那么，把所有的建筑材料和整个框架凝聚到一起使建筑成型而不倒的又是什么呢？

不妨回到小说的标题“碗”。尽管整個故事由人物内心独白组合而成，但“买碗”无疑是这个故事能成为故事最重要的线索。少了“买碗”这条线，两个人物的内心独白就会彻底成为孤岛，既无法生发出来，也无法组合到一起。但需要注意的是，原文只有一、二段在讲碗，三、四两段完全没有提到碗，作为标题的“碗”，是否真的可以看作贯穿全篇的线索呢？

第一、二段中，两个主人公分别讲述了想买的碗的类型和买碗原因。余美丽原来用的是“兰花草青瓷”，想买的是“绿釉粉彩芙蝶的餐具”，要配的也是“汤碗”；而叶蓁蓁原来用的是“又厚又重”“乱碰乱撞也没打破”的“饭碗”，要买的只不过是“随便一只粗碗”。不论是外形质地还是功能，两人要买的碗都完全不同。从买碗的原因来看，一个是因为碗被“不小心打碎”而被动去买，并且是为了“搭配”得更“美丽”和方便“请客”。另一个则是因为对于“碗”的认知改变而主动重买，为的就是要忘却碗所引发的“翻白肚皮的金鱼”的联想。这么来看，第一和第二段一来一往正好形成呼应和对话，原本突兀的两段平行独白因为买碗这条线被贯穿起来。

如果单就碗本身来看而不去考虑它背后所具有的深层意义，那么小说后两段的内容就无法与标题“碗”形成呼应。但如果把两人对碗的两种态度跟三、四两段两人对于工作的不同理解联系起来，就会发现后两段不仅紧承前两段而来，而且也是借由“碗”的象征意义引发出来的。碗不仅是吃饭的工具，是装点餐桌的饰品，是折射人物性格的镜子，更是职业和谋生手段的隐喻。人们常常把工作比作“饭碗”，不同类型的工作就像是不同的饭碗，稳定、难求、高收入的职业往往被人们称为“金饭碗”。精致的汤碗和实用的粗碗，象征着两种不同的价值观念和人生追求——一个看重物质生活并被物质社会的种种价值观念所浸染甚至“扭曲”，另一个则拒绝被“饭碗”所束缚，寻求精神的充实和自由。如此一来，三、四两段又形成了更深一层的“对话”。“碗”的字面义和象征义，正好把全文四个看似平行的段落划分为一表一里两个层面的“对话”，使“ABAB”的结构具有了一种内在的凝聚力。

[主题]

把主题放在最后来讨论，并不是说分析评论一部作品只需要最后点出主题就可以了。主题的分析理解，应该渗透在内容和技巧的分析之中。当我们聚焦结构，从整体到局部，从外到内地把这篇小说的结构特色层层分析开来的时候，主题的大门其实早已敞开。因为主题正是能够把各个部分贯穿起来，或者说是各个部分具有的共通的意义。

因为这篇小说是以内心独白的形式呈现，能够很好地展示出两人不同的价值取向和生活态度，而作为故事真正的叙述者的作者则完全是客观实录两人的心理活动，叙事立场并未直接渗透其中，这就使得故事的主题具备了一种二元对立的独特效果。一方面以人物内心独白来支撑全篇，人物思想观点尽显主观性，但作者隐身、立场不表则又使得故事具有了一种客观性，评说权完全留给了读者。西西文字的别样魅力大概就是在这里，各位不妨再回头看看前文的分析，看看从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中能参悟到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