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锅鸡汤(外一篇)

2019-11-13 23:58罗苑丹彝族
金沙江文艺 2019年7期
关键词:白裙鸡汤裙子

◎罗苑丹(彝族)

得知外婆要来,我早早杀了鸡炖着。外婆进门稍坐了一会儿,得知我正在炖鸡,就说要去看看。我随后跟着进了厨房,却看到她正端着一大瓢水往锅里倒。我不禁失声叫了出来,她显然被吓住了。我跑过去一看,只见锅里已被加了大半锅水。我心里又是不解,又是郁闷,斜瞅着她埋怨道:“你加这么多水进去干什么?这样,汤都不香了,还有,这么大一锅汤,什么时候能吃完!”

多年来,家里为了不留冷菜,煮鸡时,都是把鸡剖成几大块,放很少的水炖。吃起来又香,又能一顿吃完。

“煮鸡就是要多放汤,肉要宰小些,你这样煮鸡,一看就是不会过日子的样子”。外婆毫不示弱。

“你是没经历过苦日子,不懂生活艰难,那些年要不是因为一只鸡,你妈早就没命了。”我正想着要如何用老人家能接受的话让她要懂得与时俱进,学会享受生活,却被她的一句话给噎住了。

外婆开始如数家珍,开始向我讲述母亲竟年的成名史。沉静下来,像是陷入了深深的回忆,向我讲起母亲幼年时那段可怕的往事。

母亲一岁半时,脖子上生了个疮,没有钱没有药,只能拖着混着,等它自己痊愈。那些年养大的孩子,哪个不是这样混过来的,隔壁张大嫂子家,不知是家里孩子死得太多害怕,还是什么原因,看着孩子快要不行了,就把他抱了放在猪圈草楼上,第二天去看看孩子还有气,又抱了回来,后来那个孩子竟然还养大了。

母亲的疮拖了好几天,不但没好,反倒变得又红又大。看来混不过去,听说用重楼敷能治疮,就去山上挖了重楼来,拿在土碗碗底上磨细后拌着唾沫敷,敷了几天,重楼都用完了,疮一点也不见好。听人说隔壁村有个草太医会治疮,又去找草太医看。他看了看,开了一包草药粉末,说孩子的疮很严重,况且孩子又瘦弱,抵抗力差,怕是难治。当时心里真是难过,看着怀里的孩子,确实太瘦小了,都一岁半了,看着还没有一岁的孩子大。急急忙忙回到家,赶紧给孩子敷上那些黑乎乎的草药,希望能渐渐好起来。哪知草药敷上去不久,疮就开始化脓,脖子上一直有浓流出来,两三天后整块肉都烂了,喝水都能看到脖子上的动脉鼓出来。

实在毫无办法了,想着这个孩子怕是要保不住。母亲的奶奶请村里的王大仙来掐算,说家里有鬼,是害了鬼,被鬼吃,要带母亲离开家,到村外躲鬼。没有别的办法,只好死马当作活马医,带着母亲到大弯山脚下的一个岩洞里躲起来。

晚上,风吹得树木稀里哗啦地响,月亮惨白惨白的,狼在不远处嚎叫,岩洞里窸窸窣窣,各种声音都有。这些都不害怕,最害怕的是,孩子越来越不行了,开始还能发出响亮的哭声,到后来,声音都像小猫哼似的了。

在岩洞里躲了三天,看来不是办法,就横了横心,抱着母亲回了家。把孩子放在床上后,就去撵家里唯一的那只老母鸡。早就下定决心了,即使这只鸡下的蛋是一大家子人唯一的经济来源,也要宰了它。想到那个孩子,实在是太可怜了,来世上一场,没过上一天好日子,什么好吃的都没尝过。在身体还健康的时候,去别人家里玩,看到别人家小孩吃饭掉下来一颗饭,都要赶紧捡起来塞进自己嘴里。这辈子来做了穷人家的女儿,那么小就要断送了性命,走之前,好好地吃上一顿,那样,即使死了变成鬼,也才有力气去找个好人家,下辈子过好日子。更何况,草太医不是说孩子瘦弱,抵抗力差吗,说不定吃了这只鸡,就能挺过去。

母亲的奶奶站在灶屋门前,不停地用拐杖敲着石坎,几寸长的小脚急得直跳,嘴里直嚷嚷,“捉不得呀,杀不得呀,没有这只老母鸡,家里以后日子怎么过?”管不了那么多了,想着孩子就要死了,这只鸡非杀不可。

鸡是很信赖人的,只空手比划了一下撒粮食的动作,又“咕咕咕”地叫了两声,就跑了过来。鸡哪里知道,那些年,人都没有粮食吃,何况鸡。战战兢兢地把它抱起来,摸着它瘦成一把的老骨头,想到就要杀了它,心里难受极了,脚也跟着酸软起来。那么多年来,它跟我们一家人相依为命,下蛋卖的钱,供着一家老小零碎的生活开支。真不敢想,没有这只鸡,盐巴钱从哪里来?缝补那些破衣烂衫的针线钱从哪里来?临时急需的各种开支钱又从哪里来……拿着刀的手越来越酸软,真想放弃了,可一想到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又狠下了心,闭上眼睛,一刀杀向它的脖子。刹那间,钻心的疼痛和温热的血一起涌了出来。慌乱和颤抖中,不仅狠狠地杀了那只鸡,也狠狠地割开了自己的手指。

没过多久,鸡肉就飘香了。怕周围的大人和小孩闻见香味来串门,大门早早就关紧了。然后舀了半小碗鸡汤,一调羹一调羹地喂,半小碗鸡汤喂下去,母亲竟然睁开眼睛,笑了一下。

顿顿喝着鸡汤,吃着鸡肉,母亲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脖子上的疮也慢慢长盖子愈合,两个星期后就活蹦乱跳的了。看着孩子活了过来,心里真是高兴啊,这才把藏在柜子最高处的鸡肉锅端下来,把剩下的一些鸡骨头分给家里其他人吃。肉都酸了,大家还是吃得喷香。

“这么说,是一只鸡治好了我妈的病?”我疑惑地问。“不知道是草药起了效,还是其他原因,但不管怎么样,如果没有那只鸡,肯定就没有你妈了”。

讲完那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外婆像是又重新经历了一遍苦难的岁月,疲倦了似的。而我像是被倒提着在冷水里漂了一回,从内到外的冰凉。

灶台上那一大锅鸡汤正哗啦啦地涨着,水汽迷蒙地折射出五彩缤纷光华,我的眼眶里像是有无数只小虫在蠕动,又酸又涩!

白裙梦

绘着彩色图案的书,一页页地翻过。四周顿时寂静下来,天地空濛,身心仿佛飘到了四季之外。书页翻得越来越快,景物略过,文字略过,我在找穿裙子的小女孩。

就在刚才,不经意中看到一幅图,三个小朋友站在大树的浓荫里,其中两个小女孩穿着裙子,那么好看,一颗沉睡的心,便石破天惊了。

我急于找到其他穿裙子的女孩来比较,好勾勒出自己最喜欢的裙子的模样。最好是白色的,要长一些。我美美地想着。

忽然,凄厉的呼啸声打破了宁静,我扭过头,外面刮起了大风,窗外那棵高大的桉树被撕扯得变了形,黄灰一股股地冲起来,从只钉着几根横木的窗子源源不断地灌进来,顷刻间,教室就笼罩在黄灰的迷阵里,同学们似乎从飘荡的黄灰中浮了起来。

讲台上的老师和大风比着嗓音,他欢迎我们迈入小学校门,并介绍着新发的课本。我扯了扯身上黄灰泥垢的“八宝衣裳”,这是专门为乡亲缝制衣服的奶奶,用很多零碎的布头拼起来的。又转头看了看周围,一个个红泥遢土的同学,很多都穿着补丁衣服,有几个赤脚不穿鞋,后面的小华甚至没有穿裤子。

我知道,拥有一条裙子,是一个太远太远的梦。

三年级时,我忽然看到一个低年级的女生穿着裙子,淡黄色的上衣,大红色的裙子,漂亮得像个小公主。我惊喜不迭,再看看自己,还是那件灰头土脸的“八宝衣裳”。

每次课间休息,我都要刻意去找她,只要看到她的身影,心里就无比满足。有一天,我竟然看到她穿了一条长长的白裙,那可是我最喜欢的颜色和样子,纵然在漫天黄灰里,她也是小仙女。

我决心要和这个漂亮的小姑娘做朋友。她经常出入于校园中的一间房屋,开关门的时候,我从门缝里看到了她的家。后来得知,她是校长的女儿,她母亲在学校食堂煮饭。

“哎”,在一个下午的课间,我鼓起勇气叫住她:“你穿裙子真好看,特别是那条白色的,像个仙女”。我对她嘿嘿地笑着,邀请她跟我一起吃刚从学校门口买来的糯米冰棒。那可是我死皮赖脸向父亲要了五毛钱买的。

我俩渐渐成了好朋友。知道我喜欢她的裙子,有一次,她说会回去跟自己的母亲商量,把白裙子借我穿几天。为她的这一承诺,我激动得好几天晚上睡不好觉,想着自己穿上白裙子的模样,想着是不是第二天到学校,她就准备好裙子借给我。伤心的是,盼望了好多天,她也没把裙子给我,任凭我怎么小心翼翼的试探,她像是完全忘记了这件事,让我失望至极。

一天晚饭后,我大着胆子问父亲什么时候能当校长,在一家人惊愕之际,我说出了校长的女儿能穿裙子,我也想要裙子的想法。在一家人的笑声中,母亲说我两三岁时候穿过裙子,“头又圆又大,还是光头,肚子圆滚滚地挺着,腿又细,支撑不住上半身的样子……”

我听不下去了,想着即便自己有裙子,穿上也难看。想要裙子的想法一度搁浅。直到一次跟父亲到县城,看到那么多花花绿绿、各式各样的裙子,又萌生出强烈的愿望。我站在一家店铺门口再也移不动脚,高高的铺台上,一条白色纱裙如梦似雪,蓝腰带扎成蝴蝶的模样,翩翩欲飞。我大着胆子向父亲要,他停住匆忙的脚步转回来,瞟了一眼裙子,大声问店主价格:“45元。”“这么贵?”“能便宜点吗?”“不讲价!”抖了抖裙子的白纱,“这么差的料子,山草似的,还这么贵,不要了不要了!”父亲烦躁地拉起我,大步向前走去。

我难过极了,一次次跟他解释这是纱裙,并不是山草做的,质量也没那么差。“那也太贵了,哪里值那么多钱!”我只能忍气吞声。是太贵了,父亲当时每个月就一百多的工资,还要养一大家子人,哪能买那么贵的裙子!

失魂落魄地回到家后,我一次次跟母亲讲县城那些漂亮的裙子,讲那条白纱裙,抱怨自己没有裙子。母亲无奈极了,叫我“傻大姐”,又嘱咐父亲下回去县城一定给我买条裙子。不久父亲再次去县城时,当真给我带回了一条裙子,粉粉的颜色,有两个很大的泡泡袖,裙摆很大,到膝盖以下的长度。虽然梦寐以求的白裙没得到,我还是喜欢得不得了。有时冬天也穿着,冷得一身鸡皮疙瘩。“这回,真有点公主的模样了!”我去上学时,奶奶站在巷子口,朝着我的背影嘀咕。

这条裙子我一直穿到小学毕业,粉色褪成了白色,长度移到了膝盖上面,实在不能穿了,才恋恋不舍地送给隔壁家的小女孩。之后的整个初中阶段,我都没有穿过裙子。

工作之后,发了第一个月工资,我高兴极了,花了将近一半的钱,买了一条裙子,一穿又是很多年。后来,遇到了现在的先生,他当时工资不高,但总能满足我对裙子的喜爱。每隔一段时间,他就来看我,理由竟然是给我买裙子。结婚时,更是用尽心思,用有限的钱给我买最合适、最喜欢的婚纱。穿着洁白无瑕的拖地婚纱,虽然只当了一天公主,但每每想起,总也感动得热泪满眶。

现在,工资越来越高,生活越来越好,买裙子成了家常便饭。衣柜里,长裙、短裙,纱裙、棉裙,冬天穿的、夏天穿的,塞了满满一柜子。想要什么,就买什么,当季流行什么,就买什么。

这些年,我不知不觉迷恋上了摄影,作为摄影师中为数不多的女性,充当模特的时候也很多。每次外出摄影,都要穿上特意准备的裙子,表现出摄影师想要表达的情感思绪。有时候拍着拍着,会有一阵大风吹来,裙子就层层叠叠地飘起来,这时,摄影师一般都会快速地抓拍下来。过后看照片,只见照片上的自己,白裙子翩翩地飞着,像一只飘扬的大蝴蝶。这时,总会想起小时候那条白纱裙,那只一次次飞进梦中的蓝蝴蝶,心情也跟着白裙翩翩地飞了起来。

猜你喜欢
白裙鸡汤裙子
剪一盏月光
花裙子
相逢
“感谢贫穷”是 毒鸡汤吗
写信
呆雏配忠犬,鸡汤对狗粮
千变万化的裙子
裙子
夏天,我有花裙子就够了
鸡汤热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