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司馬金龍墓葬出土屏風文字釋證*

2019-12-01 03:09丁紅旗
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 2019年1期

丁紅旗

司馬金龍墓屏風,1965年12月出土於山西大同市石家寨村,也是國家文物局首批禁止出國(境)展覽的64件(組)重要文物之一。其考古報告,見山西省大同市博物館等撰寫的《山西大同石家寨北魏司馬金龍墓》。(1)《文物》1972年第3期;下簡稱《金龍墓》。據報告,在後室甬道南壁下出土“木板漆畫,較完整的有五塊”(每塊“長約0.8米,寬約0.2米”);旁有釉陶器座,“形似燈座”,“高9.2釐米,口徑11.4釐米”,估計是屏風的底座。向後,在後室前中略偏西,即“積土中清理出一些漆畫殘片”,共列舉了9片。但這些有榜題和題記的漆畫,當日只公布了一部分。至今,就筆者所見,張安治主編《中國美術全集·繪畫編》第一册《原始社會至南北朝繪畫》(2)張安治主編: 《中國美術全集·繪畫編》第一册《原始社會至南北朝繪畫》,臺北: 錦繡出版社,1993年,第153—163頁。又,2018年筆者特意去山西,7月31日,在山西博物院見到載有“虞帝舜”的第一幅屏風(僅展出此一件。原件);8月2日,在大同博物館見到五幅(有説是復製品,待定;至於殘片,更無蹤迹)屏風。以下内容亦據此圖校勘一過,但其内容,與《全集》比,個别地方已有一定的殘缺,可能是因展出而風化、殘損的緣故。完整載録了6塊木板漆畫,且銅版印刷,清晰度高。至於漆畫殘片,至今仍未見有進一步的公布。這些漆畫的找尋並不容易,2005年,揚之水先生撰寫《北魏司馬金龍墓出土屏風發微》(3)揚之水: 《北魏司馬金龍墓出土屏風發微》,《中國典籍與文化》2005年第3期,第34—41頁(下转第45頁)。一文,也僅是就其中的三幅立論;其更關鍵的三幅(文字多,即下面校録的第四、五、六幅)没能目睹,致使一些重要的内容無法置評,不免留下些許遺憾。時至今日,不僅對屏風的内容仍舊無人過録,其負載的觀念也有待進一步深入鈎沉、揭示(但前舉揚之水先生的論文已奠定了一個很好的基礎)。因此,此謹據《中國美術全集·繪畫編》、《金龍墓》所録圖片(圖版附後,頁碼爲原書頁碼)以及親見等進行考論,並求教於大家,以期能更充分、全面地揭示屏風潛含的時人觀念,也對當日的屏風文化和思想觀念有一個深入、具體的理解。

一、 屏風文字的校録

屏風兩面均有繪畫。每幅屏風用一淡黄綫把上下分爲四層。據較完整的第一幅周太娰、魯師春姜、漢成帝班婕妤等繪畫,能推知: 從右至左,依次繪畫關涉的人物,上方有榜題,標明人物或故事情節;最左邊是大段題記,具體説明事迹内容。這種榜題、繪畫模式,在其他墓葬中也能見到,如北魏正光五年(524)下葬的元謐石棺(現藏美明尼阿波利斯美術館),石棺左右兩幫外側均刻有孝子故事畫等紋飾,左幫上刻丁蘭、韓伯余、郭巨、閔子騫、眉間赤,右幫上刻原穀、舜、老萊子、董永、伯奇。畫旁均有題榜,載人物名稱,如伯奇畫旁的榜題:“孝子伯奇耶(爺)父”,“孝子伯奇母赫(嚇)兒”;(4)趙超: 《關於伯奇的古代孝子圖畫》,《考古與文物》2004年第3期,第69頁。再如山西大同北魏明堂遺址公園藏有一題字的石棺(見下)等。只不過,可能受載體的限制,没有屏風中大段的説明文字。這可見屏風上的繪畫不是孤零零的存在,有其整體的社會風尚。今按照片由右到左、由上至下的順序,逐次考釋榜題、題記,並加按語,或補充,或揭示出處源流等,以提供一份全面、準確的録文(其辨識頗爲不易)。又,爲節省篇幅,按語中所引《古列女傳》等書,或節引,或僅提示核心内容,讀者自可覆核原書。其字的繁簡一據屏風。

第一幅:

① 榜題:“虞帝舜”、“帝舜二妃娥皇、女英”、“舜父瞽叟與象敖填井”、“舜後母燒廩”

按: 《古列女傳》卷一《母儀傳》“有虞二妃”條載:“舜父頑母嚚,父號瞽叟,弟曰象敖,游於嫚,舜能諧柔之,承事瞽叟以孝。母憎舜而愛象,舜猶内治,靡有奸意。……舜既治廩,乃捐階,瞽叟焚廩,舜往飛出。象復與父母謀,使舜浚井。舜乃告二女,二女曰:‘俞往哉!’舜往浚井,格其出入,從掩,舜潛出。”(5)説明: 劉向編: 《古列女傳》的内容録自《繪圖古列女傳》,臺灣: 廣文書局,2013年。

可能是限於篇幅和舉例性質,考古報告《金龍墓》漏了後兩處文字。又,整體上,報告載録的榜題漏了一些,順序也有顛倒的,還有没識别的字等(可能受制於一時的條件),下不一一指出。

② 榜題:“周太似”(按:“似”當爲“娰”)、“周太任”、“周太姜”

題記: 周□□(能隱約辨爲“三母”)者,大姜、大任、大似(娰)也。大姜,大王之妃,吕氏之女。□□□皆□□□。□□(應爲“大任”),王季之妃,貞一有行,其懷妊,目不視惡色,耳不聽□□(或爲“淫聲”),能以胎教,溲於豕牢而生文王。大似(娰),文王之妃,禹後莘□(當爲“氏”字)之女也。□(或爲“子”字)曰:“文母生十子,皆賢聖。”

按: 《古列女傳》卷一《母儀傳》“周室三母”條有載,但内容差異較大。

③ 榜題:“魯師春姜”、“春姜女”

題記: 魯師春姜者,[魯師]之母也。嫁其(母)[女],三往而三逐,姜問其故。以輕[其室人也]。姜召其女而責:“[夫]婦人事夫有五: [平旦纚笄而朝,則有君臣之嚴;沃盥饋食,則]有父子之敬,[報反而行,則有兄弟之道;必期必誠,則有朋友]之信;寢席之交,[然後有夫婦之際]。安不順而以見逐,爾非吾子也。”笞之一百,留之三年,乃復嫁之,□(似爲‘雜’)□節義,成爲夫婦。

按: 方括號的内容據《太平御覽》卷五四一引鄭玄《别傳》補,内容與此同。

④ 榜題:“漢成帝班婕妤”、“漢成帝”

題記: 班婕妤者,班彪姑也。成帝初即位,選入後宫。始爲少使姬,[俄]而[據《古列女傳》補]大幸爲婕妤,居增城,再就館,有男,數月失之。成帝游於後庭,嘗欲與婕妤同輦(下殘)

按: 此系選自《漢書》卷九七下《外戚·班婕妤傳》。據此可補足:“婕妤辭曰:‘觀古圖畫,賢聖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三代末主乃有嬖女,今欲同輦,得無近似之乎?’上善其言而止。太后聞之,喜曰:‘古有樊姬,今有班婕妤。’”又,《古列女傳》卷八有“班婕妤”條,但差異較大。

第二幅:

① 榜題:“李善養□[孤]兒時”

題記: □人髨髮,賜善姓爲李,郡表上,詔拜河内太守。

按: 《後漢書》卷八一《獨行·李善傳》載:“建武中疫疾,(李)元家相繼死没,唯孤兒續始生數旬……(李善)乃潛負續逃去,隱山陽瑕丘界中,親自哺養,乳爲生湩,推燥居濕,備嘗艱勤。……時鐘離意爲瑕丘令,上書薦善行狀。光武詔拜善及續並爲太子舍人。”屏風與此内容差異較大。

② 榜題:“孝子李充奉親時”、“李充妻”

按: 李充因妻欲分家財而出之一事可見《後漢書》卷八一《獨行·李充傳》。又,屏風中李充跪白母的形象,也符合《李充傳》中“充於坐中前跪白母曰”的情形,即兩者内容應一致。

③ 榜題: (右邊框内文字完全脱落)、“素食瞻[贍]賓”(應爲脱落兩點所致)

按: 事見《後漢書》卷六八《郭太傳》:“林宗行見之而奇其異,遂與共言,因請寓宿。旦日,(茅)容殺雞爲饌,林宗謂爲己設,既而以供其母,自以草蔬與客同飯。林宗起拜之曰:‘卿賢乎哉!’因勸令學,卒以成德。”

④ 榜題:“如履薄冰”

按:“如履薄冰”,出自《詩·小雅·小旻》“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這一内容,恰與下面出自劉向《説苑》卷十《敬慎》篇的“守以儉者安”内容吻合,因此篇發端正提到《詩經》“如履”句,這當不是巧合。又,這一榜題與題記“守以儉者安”等均在屏風的下段,當是對榜題的具體解釋。

第三幅:

① 榜題:“啓母”、“啓”

按: 具體内容可參《古列女傳》卷一《母儀傳》“啓母塗山”條。

② 榜題:“魯母師”

按: 具體内容可參《古列女傳》卷一《母儀傳》“魯之母師”條。又,據較完整的條目,如“鄭暓”、“子發母”條等,屏風所録文字簡潔、明晰,遠少於《古列女傳》,大概是《古列女傳》後在流傳中不斷增益的結果。這也見出屏風對故事内容的加工,即限於篇幅,只截取其核心内容(詳下)。

③ 榜題:“孫叔敖”

左邊題記: 楚莊樊姬者,楚莊王之夫人也。王好田□,姬爲之憂。……政事,王聽……下殿而迎……賢者……虞丘……樊姬……

按: 此題記據《金龍墓》與《中國美術全集》所録照片一同過録。又,《古列女傳》卷二《明賢傳》“楚莊樊姬”條載:“莊王即位,好狩獵,樊姬諫不止,乃不食禽獸之肉。王改過,勤於政事。王嘗聽朝罷晏,姬下殿迎曰:‘何罷晏也,得無饑倦乎?’王曰:‘與賢者語,不知饑倦也。’……於是避舍,使人迎孫叔敖而進之,王以爲令尹,治楚三年,而莊王以霸。”

④ 榜題:“和帝□后”(此據《金龍墓》所附的圖片録)

按: 和帝有二后,即陰后、鄧后(鄧綏)。據《後漢書》卷十上《皇后紀》,陰后永元八年(96)立,十四年(102)夏以與其外祖母鄧朱“共挾巫蠱道”被廢,“憂死”。鄧綏,永元十四年冬立爲后。殤帝立,尊爲皇太后,“臨朝”聽政。元初五年(118),平望侯劉毅上書安帝,稱讚皇太后“齊蹤虞妃,比迹任娰”,“正位内朝,流化四海”,“考《詩》、《書》,有虞二妃,周室三母,修行佐德,思不逾闌,未有内造家難,外遇災害,覽總大麓,經營天物,功德巍巍若兹者也”。雖不無溢美之詞,但屏風所繪,自應是“稱制終身,號令自出”,“使嗣主側目”的和帝鄧后(見下考)。

第四幅:

① 僅見一人的半側身,題“□□婕妤”。

② 題記: 鄭暓者,□[楚]成王後宫之婦媵也。成王登臺,臨後宫,宫人皆仰觀。子暓直行不顧。王曰:“顧□□(當爲‘以汝’)爲夫人。”不肯。又曰:“顧吾……(當爲‘又與女千金,而封若’)父兄。”又不肯。王下臺而問之。子暓曰:“婦人以端正爲容,今君在臺而妾顧,是失儀也。告以夫人之尊,□(當爲‘示’)以封爵之重,是貪貴樂利以忘義也。”王曰:“善。”乃立以爲夫人。

按: 《古列女傳》卷五《節義傳》“楚成鄭暓”條所載,與此基本相同;但《列女傳》還有鄭暓以死諫成王勿立公子商臣一事。

③ 題記: 子發□□,楚將子發之母也。子發□(當爲“攻”)秦,軍食乏,士卒□(或爲“並”)分菽粒而食之,子發朝夕食□稻。子發大敗秦而還,其母閉門而不内,使人責之曰:“□(似爲‘昔’)勾踐,吴人有獻一器酒者,勾踐注□□□□(當爲‘江之上流’),士卒飲其下□(當爲‘流’),味不加□(或爲‘美’),而卒□勝一倍。今尓爲將,士卒分菽粒,而身獨食稻粱。夫使人入於死地,而康樂其上,雖以得勝,非其術也。子非吾□(當爲‘子’),無入其門。”

按: 《古列女傳》卷一《母儀傳》“楚子發母”條與此略同,文字據此補;後亦可補足:“子發於是謝其母,然後内之。”

④ 題記: ……□□□河(按: 傅子《擬金人銘》作“蟻孔潰河”),流穴傾山。……合陰離,情爲多殘。涓涓不□,()()不已。徹徹不止,將差千里。□□不道,害將及己。天地不言,四時代施。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病從口入,禍從口出。子曰,存亡之門,成敗之術。《詩》歌“斯言之玷”,《易》稱“辭寡”者吉……無所……言之不可慎,故《金人銘》皆三□□(當爲“緘其”)□。執雌持下,柔順是守。登山□(知)險,履冰知寒。人皆叫呼,我獨不然。深藏我,實不使與禍連。口與心□[謀],安危之原。樞機之發,□□□焉(《太平御覽》卷三六七引《傅子·擬金人銘》作“樞機之發,榮辱存焉”,《子夏易傳》卷七作“樞機之發,榮辱之主”)。于戲,君子可不慎旃?

按: 此當録自傅子《擬金人銘》(一作《口銘》),見《太平御覽》卷三六七《人事部八》“口”條。但《御覽》系節選,今已無法辨明題記是否全爲傅子原文。又,劉向《説苑·敬慎篇》所載,一般認爲是《金人銘》,但與此内容完全不同。

第五幅:

① 榜題:“[孫叔]敖母”

題記: 叔敖母者,楚令尹孫叔敖之母也。叔敖爲嬰兒時,□(或爲“出”)見兩頭虵,煞而埋之。歸而涕泣,母問其故。對曰:“竊聞見兩頭者死,今者出遊,見之。”母曰:“今虵安在?”對曰:“恐他人復見之,殺而埋之矣。”母曰:“女不死□,□有令德。”(下殘)

按: 《古列女傳》卷三《仁智傳》“孫叔敖母”條載,與此基本相同。殘缺處可補爲:“‘汝不死矣。夫有陰德者,陽報之,德勝不祥,仁除百禍。天之處高而聽卑,《書》不云乎:“皇天無親,惟德是輔。”爾嘿矣,必興於楚。’及叔敖長,爲令尹。”又,《藝文類聚》卷九六引賈誼《書》曰:“無憂,汝不死矣!吾聞之有陰德者天報以福。”

② 榜題:“靈公夫人”、“衛靈公”

題記: 靈夫人者,衛靈公之夫人也。公與夫人夜坐,聞車聲轔轔,至闕而止。過闕,復有聲。公曰:“此爲誰?”夫人曰:“禮下公門,式輅馬。夫忠臣孝子,不爲照照信其□(或爲‘節’),不爲冥冥墮其行。璩伯玉者,衛之賢大夫也,其人智,敬義是也。”公使視之,果信。公詐夫人曰:“非也。”夫人舉觴而賀曰:“始妾獨以爲有伯玉耳,今復有與之等者,是爲君有二賢臣也。”公驚曰:“善哉!”遂語其實。

按: 此條《藝文類聚》卷六二亦引,作《列女傳》;《太平御覽》卷一七九、卷四○二所引《列女傳》的内容與《類聚》同。但均與屏風有不小的差異,反倒是接近今所傳《古列女傳》卷三《仁智傳》“衛靈夫人”條,這顯示了《古列女傳》流傳的複雜性。

此或證明屏風所録,非源自劉向編的《古列女傳》,或者説至少有較大的改變。

③ 榜題:“田稷母”、“齊相田稷”

題記: 稷母者,齊田稷之母也。稷相齊,受下吏金百鎰,以遺其母。(下殘)

按: 其殘缺,可據《古列女傳》卷一《母儀傳》“齊田稷母”條補:“田稷子慚而出,反其金,自歸罪於宣王,請就誅焉。宣王聞之,大賞其母之義,遂舍稷子之罪,復其相位,而以公金賜母。”

④ 榜題: 榜題:“□臣元”

題記: 右邊:“顯……玄□(似‘歸’),當一新杳忘,懷□而出,順世宰物,道濟身逸,乃□(似‘能’)同符合七(‘契’的假借)。”左邊:“劉靈家”(下殘)

第六幅:

① 無榜題,僅有站立的兩人,右一人爲帝王模樣。

題記: ……交世……帝出……能富人貴人……臣不受陛下……下之禄……下奈能貴……

按: 此幅,《金龍墓》命名爲“冕旒帝王”,未能載明,不甚妥;因今據題記,榜題可補爲“漢成帝”、“成公”。《太平御覽》卷五○八引皇甫謐《高士傳》“成公”條:“成帝出遊,問之成公,不屈節。上曰:‘朕能富貴人,能殺人,子何逆朕?’成公曰:‘陛下能貴人,臣能不受陛下之官;陛下能富人,臣能不受陛下之禄;陛下能殺人,臣能不犯陛下之法。’上不能折,使郎二人就受政事十二篇。”

② 榜題:“匡倩”(“青”的左半邊缺,據内容補)、“齊宣王”

按: 《韓非子·外儲説左下》載:“齊宣王問匡倩曰:‘儒者博乎?’曰:‘不也。’王曰:‘何也?’匡倩對曰:‘博者貴梟,勝者必殺梟,殺梟者,是殺所貴也,儒者以爲害義,故不博也。’又問曰:‘儒者弋乎?’曰:‘不也。弋者從下害於上者也,是從下傷君也,儒者以爲害義,故不弋。’又問:‘儒者鼓瑟乎?’曰:‘不也。夫瑟以小弦爲大聲,以大弦爲小聲,是大小易序,貴賤易位,儒者以爲害義,故不鼓也。’宣王曰:‘善。’”此强調儒者不“殺所貴”,不“害義”,不“貴賤易位”,即重禮儀等級、尊君敬上。

又,此幅畫左邊缺,據位次,當是匡倩對齊宣王問的内容。

③ 右邊題記: (上殘)守以儉者□(當爲“安”,見按語。下同),位尊禄重而守以卑者□(當爲“貴”),人衆兵强□□(當爲“而守”)以畏者勝,聰明睿智而守之以恩者益,博聞强記□(當爲“而”)守之以淺者佚。此六者,皆謙德也。未有守□(據文意,應爲“德”)而不善者也。夫太山不讓土石,乃能成其高;江海不讓清濁,乃能成其大;□子省覽,愚夫之智,乃能□(當爲“成”)其□(似“德”字)。高言妄説,德之棄;反□□□口内外□辭,亂之原。

左邊題記: 夫疾□(當爲“行”)不能追影,大音□□□(當爲“不能掩”)響,黙然托□□(當爲“蔭,則”)響無所因。常體卑弱,則禍患無萌。□□(當爲“口舌”)者,患害之官,滅身之斧也。言語者,天命之所屬,形骸之分部也。言出患入,言失□(當爲“身”)亡。是以當言而懼,發言而憂,如赴水火,履危臨深;不得已,思慮而後言。言不□不慮……(約五字)究論之,嗜欲者,潰□(當爲“腹”)之□(疑爲“劍”)也;□□□(當爲“貨利者”),□(當爲“喪”)身之仇也;嫉妬者,□□□(當爲“亡驅之”)害;佞者,刈□(當爲“頸”)之兵;譖潤者,剋己之□;□□者,□□之□;□(殘)酷者,絶世之災也。[下殘。按: 此基本同於漢嚴遵(字君平)《座右銘》,又略有差異,今據補。]

按: 劉向《説苑》卷十“敬慎”篇載:“存亡禍福,其要在身,聖人重誡,敬慎所忽……德行廣大而守以恭者榮,土地博裕而守以儉者安,禄位尊盛而守以卑者貴,人衆兵强而守以畏者勝,聰明睿智而守以愚者益,博聞多記而守以淺者廣;此六守者,皆謙德也。”又,《文選》卷三十九李斯《諫逐客疏》:“是以太山不讓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擇細流,故能就其深。”可見此條當是綜合而成。

④ 屏風“下部殘損”(《金龍墓》),無以確定内容。

另外,據《金龍墓》一文介紹,還“清理出一些漆畫殘片”,榜題有“晉公子重耳”、“蔡人妻”、“□□(黎莊)公夫人”、“□(張)孟談”、“高赫”、“魚”、“魚之子”等。因題記一直未能公布,只能據榜題大略推斷。蔡人妻、黎莊夫人均可見《古列女傳》卷四《貞順傳》,即蔡人妻拒絶改嫁,堅守身有惡疾的丈夫,以及黎莊夫人持一不離婚的事情。“張孟談”、“高赫”出自《韓非子·難一》,即趙襄子出圍,賞有功者五人,高赫爲賞首一事。“晉公子重耳”,當是論其出亡十九年,備嘗艱難險阻,後振興晉國、成就霸業一事,事見《左傳·僖公二十三年》“晉公子重耳之亡”。至於“魚”,當指史魚(因榜題還出現了“魚之子”),史魚曾讓其子“屍諫”衛靈公重用賢者蘧伯玉,見《孔子家語·困誓》。

整體上,就“和帝□(鄧)後”、“衛靈公”畫中所圖示的屏風式樣(三面,圍在一方榻之上)看,這應是當時屏風擺放的方式。今按此計算,六幅屏風總長度2.4米(每幅畫、文字内容占兩塊,即0.4米),則後背1.6米,兩側各0.4米,再加上圍高1米(“本漆畫加上下邊框高度近一米”,見《金龍墓》中的注釋④),(6)陝西歷史博物館藏北周彩繪貼金安伽墓圍屏石榻,兩邊各三塊,中間六塊,共十二塊。石榻長228、寬103、高117釐米。金龍墓屏風與其比例一致,這應是當日一般屏風的擺放比例與方式。一人坐其間,寬大有餘,正與圖畫類似——就是説,屏風的總塊數没有殘缺,只不過,“向下一面則因潮濕剥落嚴重”,散落成了《金龍墓》報告中的“漆畫殘片”(共9片)。今可據此討論屏風潛含的思想觀念。

二、 墓主司馬金龍、姬辰相關情形的考證

司馬金龍的父親司馬楚之,系東晉皇室後裔,劉裕代晉之際,因受打擊而逃亡入魏。主要史料見《魏書》卷三七《司馬楚之傳》。幸運的是,金龍墓又出土了三方墓誌銘,即《姬辰墓誌》[延興四年(474)卒]、《司馬金龍墓表》[太和八年(484)卒]和《司馬金龍墓誌》(三件原物現均存大同博物館)。之後,又有金龍第三子《司馬悦墓誌》[永平元年(508)卒],(7)《孟縣出土北魏司馬悦墓誌》,見《文物》1981年第12期,第44—47頁;録文可見趙超編: 《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天津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57頁。司馬悦第三女《司馬顯姿墓誌》[正光元年(520)卒](8)圖片見朱亮主編: 《洛陽出土北魏墓誌選編》“圖版七九”條,北京: 科學出版社,2001年,第293頁。録文可參見趙超著: 《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第120—121頁。出土,能有助其生平史實的考訂。

這裏先考證一下金龍的生年。據《魏書》卷三七《司馬楚之傳》,司馬楚之“和平五年(464)薨,時年七十五”,則其生於東晉太元十五年(390)。景平元年、北魏泰常八年(423),山陽公奚斤略地河南,楚之遣使請降,時年三十四歲。金龍太和八年(484)卒。其三子司馬悦永平元年(508)卒,時年四十七(據《司馬悦墓誌》),則司馬悦生於和平三年(462)。再次審視“楚之後尚諸王女河内公主,生子金龍,字榮則”,一“後”字,説明是歸降北魏後才娶河内公主。“世祖初,楚之遣妻子内居於鄴(今安陽市、臨漳縣一帶),尋征入朝。”世祖指太武帝拓跋燾,初年在始光(424—428)、神(428—431)(其在位29年)。鄴城距首都平城(今大同)實有不近的距離,約600公里。其之所以特地“遣”妻、子居鄴城,當是因續娶河内公主,需暫且回避一下的原因(《顔氏家訓》卷一《後娶》載“河北鄙於側出,不預人流”)。這樣,假定司馬金龍生於神初年,則“顯祖在東宫[即獻文帝,太安二年(456)二月立爲皇太子,和平六年(465)五月繼位],擢爲太子侍講”時,金龍約三十歲上下,是可以的,這也吻合前面的推斷。至於“後襲爵”一語的“後”字,説明任太子侍講是在和平五年司馬楚之卒之前的一段時間。這樣,金龍卒時約五十五歲(墓中發現的“兩個頭骨及部分骨骸”可化驗佐證)。

司馬楚之以來,這一家族與北魏皇室的關係密切。(9)康樂: 《從西郊到南郊——國家祭奠與北魏政治》(臺北稻禾出版社,1995年),認爲在所有得到拓跋皇室重視與信賴的將領中,楚之是唯一的“南方人”,第78—79頁。楚之娶諸王女河内公主,這是剛入魏不久的事,就已顯示了一定的尊崇。之後,約太安二年(456),金龍娶時任冀州刺史、隴西王源賀女姬辰(因爲司馬悦爲第三子,今姑按婚後第六年生)。源賀後任太尉,對金龍自會有所照顧、提携。金龍後又娶沮渠氏,即河西王沮渠牧犍女,世祖太武皇帝拓跋燾妹武威公主所生。沮渠氏當日“有寵於”執掌政權的文明馮太后,頗受青睞。又,金龍弟司馬躍尚趙郡公主,司馬悦子司馬朏尚世宗妹華陽公主。據《司馬顯姿墓誌》,作爲司馬悦的第三女,顯姿是世宗宣武皇帝(500—515年在位)第一貴嬪夫人。這種三代與帝室國戚的聯姻,正如《司馬悦墓誌》所説的“男降懿主,女徽貴賓(嬪),姻婭綢疊,戚聯紫掖(即掖庭)”。多重宫廷關係,無疑直接强化了司馬楚之一家的政治地位和權勢,金龍後來做到實權的吏部尚書(從第一品下,見《魏書》卷一百一十三《官氏志》),就當與此家族背景有關;因爲從和平六年(465)獻文帝拓跋弘繼位起,實際執政者是文明太后,其妻沮渠氏正“有寵於”太后。

這種盤根錯節的關係,也體現在重臣源賀身上。和平六年(465),獻文帝拓跋弘繼位,但實權掌握在馮太后手中[直到太和十四年(490)九月去世爲止]。期間,獻文帝想禪位給叔父京兆王拓跋子推,但受到馮太后的抑制,爲便於控制,被迫禪位給四歲的拓跋宏,即孝文帝。在這權力更迭之際,姬辰的父親源賀(原名秃髮破羌,鮮卑名賀豆跋)起了關鍵的作用,“乃馳傳征賀”,“賀正色固執不可”,最後還是源賀“奉皇帝璽綬以授高祖”。(10)魏收撰: 《魏書》卷四一《源賀傳》,北京: 中華書局,1974年,第921頁。顯然,源賀是堅定地站在馮太后的一邊,在關鍵的時候盡了力,也自會分得一杯羹,受到馮太后的器重。當然,源賀與楚之聯姻,也有利於鞏固和增進楚之家族的權勢和地位。

又,《楚之傳》載其“拜雲中鎮大將、朔州刺史。在邊二十餘年”,前推即440年前後任職朔州刺史,鎮守平城北邊的門户;且雲中一地,也是拓跋氏的故都和皇陵所在。就“從征涼州”來看,楚之在436年滅北燕馮氏、439年滅北涼沮渠氏,在北魏統一北方的進程中憑藉一己的才華立下了汗馬功勞,也爲此被委以把守北方門户朔州刺史(毗鄰北方六鎮)的重任。而“楚之父子相繼鎮雲中,朔土服其威德”,也一直受到北魏高層的重任。

需説明的是,北魏皇室一直厚待“吴人”,“時朝廷方欲招懷荒服,待吴兒甚厚,蹇裳渡江者,皆居不次之位”,(11)楊衒之撰,周祖謨校釋: 《洛陽伽藍記校釋》卷二“城東·景寧寺”條,北京: 中華書局,2010年,第89頁。其卷三“城南·龍華寺”條又載“道西有四夷里,一曰歸正,二曰歸德,三曰慕化,四曰慕義……以附化之民,萬有餘家”。(12)《洛陽伽藍記校釋》卷三“城南·龍華寺”條,第114—117頁。歸正里商賈雲集,貿易發達,一派繁華、喧囂景象,且專門爲投奔的人構築宅第。對南方出逃的宗室成員更是優待,從政治待遇看,“皆居不次之位”,蕭寶寅、蕭正德等均是。又,這雖是指遷都洛陽後的情形,但勾稽史籍,之前也大抵如此,如《魏書》卷六一《薛安都傳》載:“皇興二年(468),與畢衆敬朝於京師,大見禮重,子侄群從並處上客,皆封侯,至於門生無不收敍焉。又爲起第宅,館宇崇麗,資給甚厚。”司馬楚之窮蹙歸魏,北魏授其假使持節,拜征南將軍、荆州刺史,就典型地反映了這一史實。或者説,固然司馬楚之靠南征北戰,立下汗馬功勞而得以重任;但到了其子司馬金龍一代,更多的是靠襲爵及北魏厚待吴人的國策(其人並無戰功)。

三、 屏風所載負的觀念

484年,金龍去世時,馮太后已臨朝聽政八年了,是北魏政權的實際執政者。就墓葬的規制看: 金龍墓的後室長、寬、高爲6.12、6.01、5.20米(《金龍墓》);馮太后的永固陵則爲6.4、6.83、7.3米,這一尺寸,實際還是孝文帝按最高定制的結果。(13)太后去世時,孝文帝曾下詔“山陵之節,亦有成命,内則方丈,外裁掩坎,脱於孝子之心有所不盡者,室中可二丈(即最高程度可達二丈,以盡孝思),墳不得過三十余步。今以山陵萬世所仰,復廣爲六十步”,見《魏書》卷一三《文成文明皇后馮氏傳》(第330頁)。又,北魏時一尺約爲30.9釐米,則“二丈”爲6.18米,正與實際尺寸吻合。至於孝文帝本人的萬年堂,則爲5.69、5.68、6.97米。可見,金龍墓後室僅次於永固陵,甚至比萬年堂還要大一些(僅是低了1.7米)。甚且某種程度上,不妨説是按東晉帝王的規格加以厚葬。這一規格,應是得到馮太后的允許,因金龍去世時,不僅表現在增諡“康王”、賜絹一千匹用於營葬;其埋葬地域毗鄰永固陵、萬年堂,也必須有當政者的允可。之所以有這種恩賜,可能得力於其妻沮渠氏“有寵於”太后,以及北魏加意籠絡南人的需要。從詔書中“成命”一詞看,當時葬制是有具體的規定的。

就出土的漆畫和墓葬方式看,多有南方葬制的因素,非僅是北方鮮卑族的葬制(其出土了一批胡裝武士俑、騎馬武士俑,共三百多,在大同博物館裏排成了一個龐大、宏闊的軍陣),這有以下例證: 一,《北史》卷三一《高允傳》“今國家營葬,費損巨億,一旦焚之,以爲灰燼”,高允所言,就是指《魏書》卷一三《文明皇后馮氏傳》所載的“故事,國有大喪,三日之後,御服器物一以燒焚,百官及中宫皆號泣而臨之”。《宋書》卷九五《索虜傳》亦載其俗“死則潛埋,無墳壟處所,至於葬送,皆虚設棺柩,立塚槨,生時車馬器用皆燒之,以送亡者”。可見鮮卑葬制,生前的車馬器用均燒毁。而金龍生前所用的屏風卻没燒掉,且陪葬在墓室,與鮮卑葬制不同。二,如與今所傳東晉顧愷之《女史箴圖》、《列女仁智圖卷》等比較,漆畫中仕女的畫風與其一致,特别是繚繞翻飛的衣帶,明顯是江南風格,即漢文化的習俗。這與墓中出土的遊牧民族裝束的女俑“頭梳高髻,外似包巾下垂至肩。穿斜領窄袖長衣(或長袍)”(《金龍墓》)截然有異。梳高髻,唐元和之世曾一度盛行,白居易《時世妝》詩即言“元和妝梳君記取,髻椎面赭非華風”,元微之《法曲篇》亦云“胡音胡騎與胡妝,五十年來競紛泊”,即所謂胡風(亦可參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中“《時世妝》”條論述。然其所推斷“胡風”爲吐蕃風尚,似未達一間)。至於“斜領窄袖”,也有一例可言,太和十八年(494),已大力推行漢化的孝文帝曾指責“留京之官”未盡到責任,因爲“昨望見婦女之服,仍爲夾領小袖”,即仍着鮮卑服飾。因此,雖然金龍的母親爲“諸王女河内公主”,合葬的姬辰爲“侍中太尉隴西王直懃賀豆跋女,乞伏文照王外孫女”(《姬辰墓誌銘》。賀豆跋即源賀,《魏書》卷四一有傳;“直懃”是鮮卑語“貴人”之意,也作“只斤”。因墓誌刻在延興四年,尚在“漢化政策”推行之前,故仍爲鮮卑語),均爲鮮卑貴族血統,但這些仍未在漆畫上有所體現。這也充分印證漆畫顯示的是漢文化傳統,説明金龍雖生養於北方,但仍秉持一些南方漢文化的習俗。

又,有學者認爲屏風是楚之“流亡之時隨身的傳家物”,(14)宋馨: 《司馬金龍墓葬的重新評估》,見《北朝史研究》,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4年,第575頁。但似未考慮一些實情。406年,司馬楚之在送父喪的路上聽聞劉裕在大肆誅殺司馬氏,於是在義陽、竟陵蠻區(今湖北北部),以及汝潁一帶(今安徽北部及河南南部)逃亡,不得已,才在423年奔魏。在長達十七年的流亡途中,類於享受、構件較大的漆屏風勢必携帶不便;況且,此際一己的生命都自顧不暇,又怎會一直隨身携帶不急需的屏風?更重要的是,漆屏風的一些内容與當日現實有直接的對應(一些學者似乎忽視了這一點),實不可能預作。因此,與其説是早期携帶入北,還不如説是身居北地的司馬金龍,仍頑强地留存着一些南方的習慣;當然,也可能看不慣起於代北依舊較野蠻的拓跋氏遊牧民族的一些習俗,骨子裏仍不免有些高傲。於是在一些適宜的機會,又命人繪製了這些屏風。因爲,至少在世祖太武帝拓跋燾(424至452年在位)時期,就曾大規模地將長安工匠遷移至平城,這顯然會帶來一些漢地先進的工藝。又,489年,馮太后下令放寬對手工工匠的禁令,也説明這一群體的數量較多。這也可能就是當日畫匠的主要來源,屏風留存了南方一些典型的畫風,如翻飛的衣帶、寬袖長裙等。

再一就是埋葬的器物。《通典》卷八六《凶禮八·喪制之四》曾載東晉賀循所論的喪葬規制:

其明器: 憑幾一,酒壺二,漆屏風一,三穀三器,瓦唾壺一,脯一篋,屨一,瓦樽一,屐一,瓦杯盤杓杖一,瓦燭盤一,箸百副,瓦奩一,瓦灶一,瓦香爐一,釜二,枕一,瓦甑一,手巾贈幣玄三纁二,博充幅,長尺,瓦爐一,瓦盥盤一。

賀循(260—319),會稽山陰(今浙江紹興)人。東晉建武初,拜太常,掌管各種禮儀。其家族世傳禮學,即“慶氏禮”。這樣,作爲記載一代規範、典型喪制的《通典》,選其所言,能暗示此當爲東晉時南方的一種標準喪制。比較金龍的墓葬,主要葬具屏風、灰陶壺(可作酒壺)、漆食盒(盛食物)、青瓷唾壺、石燈座、木枕等均有(至於易腐者因不能判明則不計),也顯示了對南方葬制的遵從。

繪圖有鑒戒、警示的傳統,先秦以來就是如此,如《孔子家語·觀周》所載的早期“孔子觀乎明堂,睹四門墉,有堯舜之容、桀紂之像,而各有善惡之狀、興廢之誡焉”。這種繪圖以鑒戒,漢以來更趨興盛,如班婕妤曾言“妾觀古圖畫賢聖之君,皆有名臣在側”,以及作賦自傷之辭,“陳女圖以鏡鑒兮,顧女史而問詩。悲晨婦之作戒兮,哀褒、閻(褒姒、閻妻)之爲郵;美(娥)皇、(女)英之女虞兮,榮(太)任、(太)姒以母周”。(15)班固: 《漢書》卷九七《外戚·班婕妤傳》,北京: 中華書局,1964年,第3985頁。褒姒等都見於《列女傳》,故其所覽圖當是據《列女傳》繪製。東漢末,王延壽作《魯靈光殿賦》,也提及“圖畫天地,品類群生……忠臣孝子,烈士貞女。賢愚成敗,靡不載敍。惡以誡世,善以出後”,强調了勸誡的功用。到了三國,《太平御覽》卷七五一《工藝部八·畫下》引《歷代名畫記》載曹植的話,説的更直白,“存乎鑒戒者圖也。……觀畫者……見高節妙士,莫不忘食……見令妃順后,莫不嘉貴”。在肯定强烈感染力的同時,也點明了這一時期繪畫的主要目的就是鑒戒而不是欣賞。與此觀念相連,在屏風的方寸之地展示鑒戒,時時警示,同時也美化居室,就應運而生了。

在金龍生活的當下,也有來自最高層、實際執政者馮太后的誡勉,太后“以高祖(獻文帝拓跋弘)富於春秋”,嘗作《勸戒歌》三百余章,以勸誡;(16)《魏書》卷一三《文成文明皇后馮氏傳》,第329頁。甚至又賞賜、訓示群臣,並令曰:“臣哉鄰哉,鄰哉臣哉!君則亡逸於上,臣則履冰於下。若能如此,太平豈難致乎?”(17)《魏書》卷一四《武衛將軍謂傳》,第358頁。可見也是告誡要如履薄冰、謹慎從事,如果君臣團結一心,則可共致太平。又,465年,十二歲的拓跋弘即位;依拓跋氏早婚的習俗,(18)周一良: 《魏晉南北朝史札記》中《〈魏書〉札記》“晚有子”條,“皆足證北魏長期有早婚的習俗”,北京: 中華書局,1985年,第311頁。十二三歲即可娶妻生子(其467年即生下拓跋宏)。既然是“富於春秋”,如據十四五歲,則太后此舉在皇興二三年(468或469)。因此,保守估計,也在金龍去世的十五六年前,即此事爲金龍所親歷。

整體上,屏風的内容可分三類:

第一,强調女子應具有貞一、以德教化、輔助夫君等品性。以女子爲傳主的共16條(能確認的共25條),占屏風六成多的内容。顯然,這是屏風的主體。除魯師春姜、和帝□後、□□婕妤三條外,其餘的均見於《古列女傳》,分佈在母儀類(六人)、貞順類(二人)、仁智類(二人)、賢明類(一人)、節義類(一人)、補傳(一人)。進一步,班婕妤條,能確鑿斷定選自《漢書》卷九七下《外戚·班婕妤傳》;周室三母條非出自《古列女傳》,楚莊樊姬條因殘缺過多,不能推斷。其餘鄭暓、子發母、孫叔敖母、靈公夫人、田稷母等條,都基本同於《古列女傳》。就這些較完整的條目看,可能受屏風尺寸的限制,對内容多有剪裁,而呈現簡明的傾向,至少没有現存《列女傳》般的繁複。無讚語、頌語,一般只取一個核心内容,即一個故事,如鄭暓條,不僅删去了鄭暓以死諫楚成王毋立商臣爲太子一事,還對選取的不貪貴樂利以迎合楚成王事進行必要的壓縮,使得敍述更簡明、順暢。與此類似,子發母、孫叔敖母、靈公夫人等條也都見出删減、潤色之迹。

這中間,母儀類份量最重,占了近一半。這一命名,殆取“母儀天下”之意。就屏風的内容看,也吻合這一觀念,强調“貞一有行”,“能以胎教”,生子聖賢,持守事夫,能以德教化其子,修身潔行,不可貪利等美德、品行。至於仁智類,突出要有德於人,能識賢才,輔助夫君等;賢明類,突顯敢於進諫,有識力和魄力的品德;節義類,强調不可貪貴樂利以忘禮義;貞順類,强調有貞一之德,不違婦道等,都是凸顯婦女應有的各種美德。唯一一處選自“節義”類的“鄭暓”條,屏風僅録鄭暓不傾身圍觀楚成王,表現不貪貴樂利的節操。而對其後來以死諫楚王應廢太子商臣一事,屏風不予載入(此條已明顯録完)。這足以見出屏風對整個“節義”類“以死從義”這一喪身行爲的捨棄或否定。

顯然,這是金龍或姬辰眼中高層貴夫人應持守或遵循的一種道德理想。從姬辰的父親源賀來説,其任太尉(第一品中),封隴西王(第一品),丈夫金龍任侍中、鎮西大將軍(第二品)、朔州刺史,襲封瑯琊王(第一品),都是不折不扣的高官。姬辰的父親源賀臨終時[太和三年(479)秋薨,年七十三]曾告誡“諸子”,“汝其毋傲吝,毋荒怠,毋奢越,毋嫉妬。疑思問,言思審,行思恭,服思度。遏惡揚善,親賢遠佞,目觀必真,耳屬必正。誠勤以事君,清約以行已”。(19)《魏書》卷四一《源賀傳》,第922頁。源賀的教誨,亦能在屏風上的榜題、題記中得到印證,如娥皇、女英“不以天子之女而驕盈怠嫚,猶謙謙恭儉”,子發母教子要“能與士卒同甘共苦,不可自逸樂於上”,以及《座右銘》中“不得已,思慮而後言。……嗜欲者,潰腹之劍……嫉妬者,亡驅之害”等,都能較好地對應。這不是一味地牽强比附,而是因爲作爲太尉、隴西王的源賀,朝中以正直、忠誠著稱,自會嚴格要求子女。姬辰有良好的家教,屏風的内容恰好印證了這一點,説明屏風的内容不是空穴來風,是吻合墓主的身份和理想的。又,《司馬悦墓誌》“君識遵墳典,庭訓雍緝”,亦説明其有良好的家庭教育,“庭訓”一詞,正坐實了金龍注重教誨子女一事。又,“鄴下風俗,專以婦持門户……此乃恒代之遺風乎”,“河北人事,多由内政”(20)顔之推著,王利器集解: 《顔氏家訓集解·治家》,北京: 中華書局,1996年,第48頁。。“恒代”,恒州代郡的省稱,是北魏遷都洛陽後舊都平城的新建置,就是説,顔氏所指正是都平城時的風俗。深一層看,女性地位的上升,甚且占主宰地位,是拓跋部社會中母權制遺俗在新的歷史條件下的反映,有其必然性。(21)對此,李憑在《北魏平城時代》(修訂本)第四章第三節《(文明)太后聽政的背景》中《恒代之遺風》一小節中,對保母干政、太后聽政等有深入辨析可參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224—233頁)。重要的是,在迎娶姬辰後,當日實際的執政者,已淩駕於皇權之上的馮太后也是一介女流,“能行大事,生殺賞罰,決之俄頃……是以威福兼作,震動内外”。(22)《魏書》卷一三《文成文明皇后馮氏傳》,第329頁。這也能解釋爲何列女傳占絶大多數的根本原因。

這種以《列女傳》爲鑒戒的情況,並非個例,今在《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中能找到類似的例證,如正光三年(522)《馮邕之妻元氏墓誌》:“秉四德以基厥身,執貞高而爲行本。體備温恭,聰慧在性,《家誡》、《女傳》,徑目必持,凡所聞見,入賞無漏。每覽經史,睹靖女之峻節,覿伯姬之謹重,未始不留漣三覆,慕其爲人也。”(23)趙超編: 《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第129頁。伯姬事,見《古列女傳》卷四《貞順類》,伯姬執義不肯聽命,以及不“越義求生”,最後守義而死,都體現了“謹重”的個性。此亦佐證《女傳》當指《列女傳》,元氏是以《家誡》、《列女傳》爲鏡鑒。元氏爲直閣將軍(從三品下)、輔國將軍(三品上)馮邕妻,級别雖略低,但其出身皇族,爲常山康王長孫、司空文獻公之女,地位與姬辰大體相當。在經濟、地位許可的情況下,自會請傅母專教,或閲讀經史,以提高德行、修養。這一時期,《女戒》、《列女傳》比較興盛,如《隋志》“集部”載的《衆賢誡集》、《女誡》、《女鑒》、《婦人訓誡集》等,以及“史部·雜傳類”載的劉向、皇甫謐、綦毋邃等撰的《列女傳》。這在墓誌中也有反映,如正光四年(523)《韓使君高氏墓誌》“時有暇日,兼悦書典,《女戒》及儀,常委膝席”,(24)趙超編: 《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第153頁。天保十年(559)《庫狄氏尉郡君墓誌》“生在名家……起自天知。《女戒》、針言,無假師授”(25)趙超編: 《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第407頁。等。針言,即箴言,當即第五幅屏風所載的“位尊禄重而守以卑者貴”,“存亡禍福,其要在身”等類言語。這足可看出那一時節貴夫人接受教育的主要内容。又,墓誌中多有持守“四德(指婦德、婦言、婦容、婦功,見《禮記·昏義》)”、“六行(指孝、友、睦、姻、任、恤,見《周禮·地官·大司徒》)”的套語,如建義元年(528)《魏故武昌王妃吐谷渾氏墓誌》“六行外顯,四德内彰”,(26)趙超編: 《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第245頁。同年的《吐谷渾静媚墓誌》“四德其舉,六行咸肅”(27)趙超編: 《漢魏南北朝墓誌彙編》,第440頁。等,但也顯然,都是首重德行,這也即《魏書》卷九二《列女傳序》稱的“明識列操,文辯兼該”者,“代不乏人”。《北史》卷九一《列女傳序》稱的“蓋婦人之德”,“立節垂名,咸資於貞烈”,即德行。屏風恰能與此互相印證。

如果把屏風所選的列女,與現今考古所能見到時代較近的列女故事,即和林格爾漢墓壁畫(28)下簡稱“和林壁畫”。1971年發掘的和林格爾漢墓,是“東漢晚期”的墓葬。詳細内容可參内蒙古自治區文物考古研究所編《和林格爾漢墓壁畫》,北京: 文物出版社,2007年。以及嘉祥縣漢代武氏墓群石刻(29)下簡稱“武氏石刻”。詳細内容可參蔣英炬、吴文祺著《漢代武氏墓群石刻研究》(修訂版),北京: 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年,第87—88頁。等比較,更能清楚看出屏風擇取的觀念。和林壁畫共録二十一位列女,除“秋胡子妻”(《列女傳》題爲“魯秋潔婦”)外,其餘的四字榜題,均符合《列女傳》的標題,剩下的如“姜嫄”、“孟軻母”、“秦穆姬”(疑漏録,即本爲“秦穆公姬”)等亦見於《列女傳》,這麽高的重合率,足以證實壁畫就是録自《列女傳》。其中,母儀類六人、賢明類一人、仁智類六人、節義類八人,貞順類、辯通類以及孽嬖類均無,集中在節義、母儀和仁智三類。節義、仁智類與屏風有較大區别。母儀類中,不同的是屏風中有娥皇女英條、子發母條以及啓母條,强調“不以天子之女而驕盈怠嫚”,能與士卒同甘共苦,不可自逸樂於上,及以德教化其子,終致令名等;顯然,這些更契合屏風主人姬辰的出身高貴,以及司馬金龍任侍中、鎮西大將軍、朔州刺史,且帶兵打仗的身份。至於武氏石刻,出自《列女傳》中貞順類二人,節義類五人,辯通類一人;相同的僅有貞順類。武氏石刻中,楚昭貞姜不越義求生,最終死節,以及高行以割鼻毁容拒絶梁王徵聘,顯然非屏風主人所好,因爲屏風選擇的蔡人之妻、黎莊夫人都是貞一之德的典範。總之,武氏墓所選擇,完全是以一個中下層地方豪强的視角,强調的是節義,更富有民間的理念。與同樣處於一方大員,且從孝廉起家,漸次遷升至使持節護烏桓校尉的欣賞趣味倒有更多的相同(即和林壁畫),屏風明顯張揚了一介高貴夫人所持守的品德與節操。又,荆州刺史李剛石室殘畫像有無鹽、梁高行、樊姬(楚莊王)、孫叔敖(母)、梁鄭女(暓)等五人,(30)詳細内容見洪適: 《隸釋 隸續》,北京: 中華書局,2012年,第436頁。其録(醜女)無鹽、高行(割鼻),也顯示出與屏風迥異的志趣。

第二,從男子的角度,崇奉孝道,强調上能孝敬父母,下能存養孤兒等。同時,要求妻子也能做到,否則,則可休妻,即《大戴禮記》中“七去”之一,“不順父母,爲其逆德也”。

從孝敬的内容看,漆畫有三則故實,即李善含辛茹苦,存養他人的遺孤;茅容以粗食待客,卻以佳餚孝敬母親;李充斥遣要求分家、心存惡念的妻子。據《司馬楚之傳》,楚之有長子司馬寶胤,與楚之一同入魏;後娶河内公主,生司馬金龍。金龍初娶姬辰,育有三子,後又娶沮渠氏,生司馬徽亮,子女關係比較複雜。這樣,以李善、茅容、李充等爲鑒戒,維持或增進這樣一個大家族的和諧共處,就不失爲一種明智的選擇。顔之推就鑒於“身没之後”,各子女爲争家財而“辭訟盈公門,謗辱彰道路”,(31)《顔氏家訓集解》,第34頁。而在《顔氏家訓》單列《後娶》一節討論持家的原則。從現實中看,金龍卒後,襲爵的是“有寵於文明太后”沮渠氏生的司馬徽亮,而不是嫡長孫司馬裔。只是在太和二十年(496)十二月徽亮因罪(32)即穆泰反對遷都遭平息一事,事見《魏書》卷七下《高祖紀下》(第180頁)、《魏書》卷二七《穆崇傳附穆泰傳》(第663頁)。削奪爵位後,宣武帝(499至515年在位)時,司馬悦等上疏“爲裔理嫡”,司馬裔才得以承襲爵位。這足以顯示關係的複雜和兄弟間的明争暗鬥。在北方,爲躲避或應對戰亂,多聚族而居或築塢壁以自保,更需要加强宗族間的團結。

就現今所能見到的帶字刻石形象來看,主要有四: 一,武氏石刻所選的有老萊子娱親(悉心奉養年邁父母)、丁蘭刻木(跪侍木刻雙親像)、休屠像(金日磾於甘泉宫見其母像下跪事)、朱明、董永傭耕養父、邢渠哺父(因父老齒落不能食而哺之至卒)、伯榆傷親年老等。二,寧懋石室[一同出土的有北魏孝昌三年(527)寧懋夫婦墓誌]上所刻的木蘭“刻木事親”(旁題“丁蘭事木母”。引號内爲圖畫原題字,下同)、“董永孝子故事”(旁題“董永看父助時”,即一鋤一顧其父)、“帝舜”故事(旁題“舜從東家井中出去時”)、“館陶公主與董偃近幸”(旁題“董晏母供王寄母語時”、“寄母”)(33)此文字録自郭建邦《北魏寧懋石室和墓誌》(《中原文物》1980年第2期,第35—36頁),並附有圖片。不過,最後一幅,郭氏認爲是館陶公主與董晏。筆者按: 據“寄母”(非“養母”意),當爲“王寄母”,即孝子董黯。此可與下所舉的明堂石棺比較,即“董晏母供王寄母語時”(“供”應爲“共”)與“董黯母共王寄母語時”正相一致。又,林聖智《北魏寧懋石室的圖像與功能》認爲是董黯,其引納爾遜美術館石棺床圍屏有“不孝王寄”,即王寄强迫董黯母食三牲的場面爲證。王寄是董黯後母的兒子。此判斷正確。文見《美術史研究輯刊》,2005年第十八期,第39—40頁。四幅圖。三,同一時期的“孝子石棺”(現藏美國納爾遜博物館),左幫刻孝“子董永”、孝“子蔡順”、“尉”,右幫刻“孝孫原穀”、孝“子郭巨”、孝“子舜”等。四,山西大同北魏明堂遺址公園藏有一石棺,(34)2018年8月3日筆者去北魏明堂遺址公園偶然發現,並拍攝了圖片;館藏説明其爲私人藏品。圖畫並題字,其題字恰從中間棺床腿分開,向右分别爲“郭巨共婦供養母時”,“郭巨共妻宜欲煞子”,“巨共妻(即葬)子,得金一釜”,“巨爲官,問得金時”,“天賜黄金滿一釜,官不奪,民不取”;向左則爲“董黯母共王寄母語時”,“王寄打黯母時”,“黯在思驚,向家問母時”,“黯爲母煞王寄,黯辭墓,代死”。顯然,這些内容並不契合金龍、姬辰的身份、地位,如不必刻木、傭耕、含辛哺父等,也用不着親自奉侍雙親或傷親年老,更不必如郭巨般埋子以減輕家庭負擔,董黯爲報仇而殺王寄等,這些石刻彰顯的明顯是下層普通民衆的觀念。至於和林壁畫中牽涉孝敬的有閔子騫(挽留後母)、丁蘭、刑渠父子、休屠胡等,以及更多的泛指,如孝孫父、慈父、孝子、慈母等,遠没有屏風集中,且與姬辰的身份也不符,如閔子騫挽留後母等,而不被認可。又,自490年馮太后去世,史載孝文帝“服衰,近臣從服,三司已下外臣衰服者,變服就練,七品已下盡除即吉”,以及“不内禦者三年”(35)《魏書》卷一三《文成文明皇后馮氏傳》,第330頁。等嚴格的情形看,當日北魏最高統治者也是身體力行,極爲尊奉和推崇孝道。

第三,一再告誡自己要謹言慎行。固然,承擔一定的治國理民大任自應時刻謹慎戒懼;但面對北魏初、中期複雜多變、數度惡化的政治現實;金龍雖一直身處高位,恐怕也不得不這般“如履薄冰”、一再告誡自己(這也與馮太后“臣則履冰於下”的告誡相呼應、一致)。爲此,實有必要再次審視表達戒慎的一處榜題和三處題記。就位置看,作爲榜題的“如履深淵”,至少能統領表達戒慎的三處題記(這四處不僅内容相近,且都在屏風的下段,是在同一位置)。

千餘年之後,再次品讀這些話語,仍能感受到其間濃郁、不可抑止的戒懼之情,如“子口,存亡之門,成敗之術”,“言之不可慎,故《金人銘》皆三□□(當爲‘緘其’)□”,“言出患入,言失□(當爲‘身’)亡。是以當言而懼,發言而憂,如赴水火,履危臨深,不得已,思慮而後言”,“□□□(當爲‘貨利者’),亡身之仇也;嫉妬者,□□□(當爲‘亡驅之’)害;佞者,刈□(當爲‘頸’)之兵”,當然也有諄諄告誡,如“太山不讓土石,乃能成其高”,“高言妄説,德之棄”等。一句話,其目的,正如文中所自言的“深藏我,實不使與禍連”。這種心境,正與當日的政治情勢緊密相關。金龍生活的時期,因處在高層政治鬥争漩渦的中心以及北魏初期由北向南、一統北方的進程中,實處處潛藏着激流和暗礁:

太平真君七年(446),太武帝拓跋燾下詔誅沙門,焚毁佛像,即“太武法難”(此時金龍已十五歲上下)。

太平真君十一年(450),因國史案,處死崔浩,清河崔氏及聯姻的范陽盧氏、太原郭氏、河東柳氏,均慘遭滅族。

正平元年(451),拓跋燾發現太子拓跋晃圖謀不軌,大肆誅殺其黨羽,太子憂懼而死。

正平二年(452),拓跋燾遇弑身死。一番争鬥後,拓跋晃長子拓跋濬繼位,即文成帝。

天安二年(466),馮太后先發制人,擒殺執政者乙渾。馮太后稱制。

皇興五年(471),馮太后逼迫獻文帝禪位拓跋宏,即孝文帝。

延興六年(476),獻文帝暴亡,《北史》作馮太后“遂害帝”。

在皇位的繼承上,因部落制“梟獍之禍”的殘餘,總是一再激起腥風血雨——這足以讓流亡北地的吴人皇族後裔金龍感受到政治上的殘酷,稍有不慎,就可能慘遭殺戮;宜其一再告誡自己要謹言慎行,甚至刻意撰寫在屏風上,一再提醒、警示自己,以圖在政治的激流和漩渦中存身。或者説,屏風上的三塊警示語就是當日政治暴風雨的一面鏡子。

這種身自告誡的言行,在當日還能找到典型的一例: 北魏莊帝(528—531年在位)時,歷經三朝的重臣楊椿歸老時告誡子孫: 太和初,兄弟三人“並居内職”,兄在孝文帝旁,己與弟在馮太后邊。當時太后口敕,十日内需密奏一事,“不列便大瞋嫌”,由此有許多在二人間“傳言構間者”。但他們兄弟間卻互相告誡,“宜深慎之”,結果是“十餘年中,不嘗言一人罪過”。最後,楊椿總結,“宜深慎言語,不可輕論人惡也”。(36)《魏書》卷五八《楊椿傳》,第1290頁。這是其宦海一生中最切實的總結,也見出其當日如履薄冰、小心翼翼與極端謹慎的情形。

第四,除此之外,還有三條,即和帝鄧后、成公、臣元諸條,不見於和林壁畫、武氏石刻等,是屏風所特有,實際上更能反映屏風主人的特定思想。和帝鄧后條,實際上是對女子臨朝稱制的肯定。據《後漢書》卷十上《和熹鄧皇后紀》,永元十四年(102)夏,鄧綏立爲皇后。元興元年(105),和帝崩,鄧后臨朝執政,直到永寧二年(121)三月去世止。執政期間,多有建樹,史稱其“興滅國,繼絶世”,“自太后臨朝,水旱十載,四夷外侵,盗賊内起。每聞人饑,或達旦不寐,而躬自減徹,以救災厄,故天下復平,歲還豐穰”。元初五年(118),平望侯劉毅甚且上書安帝,稱皇太后“齊蹤虞妃,比迹任、娰”,“正位内朝,流化四海”,“考《詩》、《書》,有虞二妃,周室三母,修行佐德,思不逾闌,未有内造家難,外遇災害,覽總大麓,經營天物,功德巍巍若兹者也”。雖不無溢美之詞,也確有真憑實據。金龍太和八年卒,其成年時期,正在馮太后執政期間[馮太后從天安二年(466)稱制,到太和十四年(490)去世]。期間,馮太后“能行大事”,“性嚴明”,其定律令(太和元年至五年)、禁同姓婚(太和七年)、“班俸禄”(太和八年)、“行均田”(太和九年)、“立三長”(太和十年),以及開手工匠禁令、禁巫覡等改革措施,對推進北魏政治、經濟的發展,確實起到了極大的推進作用——此正可能媲美於鄧后。司馬金龍特以屏風標稱鄧后,雖不免含蓄,卻當有這方面的特定意圖。

成公、臣元條,如果據屏風内容做一下聯系,就不妨解釋爲: 不爲勢利所屈,同時保持戒慎(銘文),有謙德,“順世宰物”,俯仰世間,就能“道濟身逸”,在遠不平静的激流中保全性命和勢位。這當是司馬金龍所持守的重要的生存、行爲準則。這也事出有因,面對頻繁的改朝换代,士人多是“自取身榮,不存國計”;(37)姚思廉撰: 《陳書》卷六《後主紀》,北京: 中華書局,1972年,第120頁。同樣,飽嘗亂離之苦的顔之推也是這樣總結安身立命的經驗,“父兄不可常依,鄉國不可常保,一旦流離,無人庇蔭,當自求諸身耳”,(38)《顔氏家訓集解》,第157頁。一切只能求諸自己,求諸謹小慎微。

“晉公子重耳”,當是論其出亡十九年,一路備嘗艱難險阻,後振興晉國、成就霸業一事。這當潛含有復國(東晉)的政治意圖,可惜其“上部左側殘留少量題記,已漫漶不清”,無法深辨了。如再結合趙襄子“賞有功”一事,就似乎能看出金龍認爲,如能復國(至少楚之一生中曾多次主動請求南伐),一定會如趙襄子般賞賜有功之臣。或者,以此圖如勾踐卧薪嚐膽般來不斷地激勵、砥礪自己。此實可見其復國理念的執着不渝,因爲至少到金龍埋葬的太和八年,距劉裕建宋的永初元年(420),已過去了整整六十餘年,這麽多年,時光的流逝没能讓他的理想褪色,仍倔强地固守,甚且有卧薪嚐膽的架勢,真的是根深蒂固、深入骨髓了。又,古人“視死如生”,考慮到此殘片出土於後室(内寢),這當是金龍内心深處一個極其隱秘的願望了。

總之,這一本屬擺置在内室中私密性較强的屏風,確實向我們展現了那個時代金龍一些隱秘的内心世界。只可惜,故國不再,身後也只能與數幅薄薄的屏風相伴,長眠於淒寒、孤寂的泉壤之下。北魏時,歸鄉葬較爲普遍,金龍子司馬悦就葬於其祖居地温縣西鄉。但對金龍而言,其父已葬平城,自不可能再返葬温縣,(39)太和十九年(495)六月,詔禁遷葬,“詔遷洛之民,死葬河南,不得還北。於是代人南遷者,悉爲河南洛陽人”。見《魏書》卷七下《高祖紀下》(第178頁)。只能以江南的葬制來寄託一己的思鄉之情了;或者説,歸葬無期,羈魂無依,只剩得濃濃的思鄉之情,附着在這條條屏風上,向後人默默述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