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楼话本(长篇节选)

2019-12-25 07:00林为攀
南方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林家野猪

生活的真相往往是残酷、血淋淋和无法直视的,但唯有挑破生活的脓,才能痊愈生活的伤。小说便是挑破生活之脓所需的一根针,除了刺进去,别无他法,哪怕最后会血肉模糊。——在北京打拼的青年作家麒麟千里返乡为九十岁的祖母贺寿,祖母却在生日过后意外落水身亡,小说用传统章回体的形式围绕“为祖母办喜丧”展开了一部悲喜剧,通过麒麟、重明、燕飞、沐月、毕方、孔方等人喜丧前后的言行举止,在一股癫狂的气质中描绘出一系列意料之外却情理之中的怪事,最后麒麟与沐月的奸情被发现,被迫利用棺材逃命。——小说会有结束的那天,而生活会永远继续,脓与针终有再见之日。

第九话

燕飞食言而肥误大事

白泽命悬一线野猪窝

第二天我们将那十一桌桌椅板凳挨个摆好,并在每张桌面铺上布,放上十副碗筷,经过全家四口人几次研究与讨论,我们最终决定这回不求客人数量,只求酒席质量。一到中午,我们通过打电话、发请柬等方式邀请的客人就会从四面八方齐聚林家,然后在鞭炮声中坐满摆在院子里和楼上楼下两层房间的十一桌,等他们吃得满嘴流油,就会扶着肚子走不动道。想到这,我们更有干劲了,再次检查桌上的碗筷够不够数,我爸甚至从自己房间里抬出好几箱茅台,让我们兄弟俩赶紧在每桌放上一瓶。我们担心下的血本到时会亏了,遂让我爸把酒退了,可我爸却凑到我们面前悄声说道:“茅台是假的,真的买不起。”我们一听哭笑不得,万一被来客发现茅台有猫腻,那我们所做的一切就都白费了,到时别说面子不面子了,就连我们兄弟俩都会被人说闲话。我爸让我们放宽心,按照以往他替我们宣传的效果来看,不要说开茅台了,就是每张桌子再拆两包中华都不会有人生疑,他两个儿子一个在北京发大财,一个在厦门赚大钱,难道还会饮不起茅台?再说了,来的都是乡巴佬泥腿子,没谁喝过真茅台,就算喝过,大可以用茅台的新产品唬住他们。我们想想也是,便不再多说,我弟在每張桌子的中间位置都摆上一瓶,我准备将空箱踩扁丢到厨房当柴烧,我爸连忙制止我,我伸回脚困惑地问他怎么了。他将这些空箱一一摆到门边最显眼的位置,告诉我说:“这些箱子不能烧,留在这里别人才能一眼看到,不仅现在不能烧,将来也不能烧,这可是我们家的门脸,就放在这儿,谁也不许动,别让鸡飞上去屙屎。”我只好依他,看到我弟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玩手机,也坐回沙发上,客厅的那口寿棺已经放进了隔壁我奶的房间。

看着墙上的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们在沙发上坐立不安,燕飞这小子现在还没出现,他可是今天的掌勺大厨,是保证我们林家的脸面通过考验的关键人物,可别待会儿让贵客误了饭点。我给燕飞打电话,祖海演唱的《好运来》响了很久,就是没人接听,就在这时,有人急急忙忙地跑到我家,告诉我们燕飞刚买的那群猪飞了。

当我们赶到桃花渡的时候,远远看到燕飞赶着一群猪朝我们涌来,我不禁怒火中烧,自决定让他掌勺以来,我们便几次三番让他在今天凌晨将猪宰杀,但现在都快十点了,不仅一头没宰,还有闲心在路边遛猪,见过不着调的,没见过这么不着调的,若非时间不允许,我们一定当场罢免他林家厨师长一职。我们以为他会将猪赶过来,但走到那条岔路口的时候,他却把猪赶到去野猪窝的路上,这摆明了不给我们林家面子。

我爸气急败坏地追过去,一把将他拦下,可燕飞却当没看见,继续赶猪上野猪窝。我爸捡起一块石子投到猪群中,受惊的猪四处乱窜,好不容易才在燕飞的口哨声中恢复队形。他很明白自己此刻不应该在赶猪,而应该在铁锅前拿铲做饭,他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才从厨师降为一个猪倌,他现在没有时间跟我爸林重明解释,一切都要等他把猪赶到野猪窝再说。我爸见燕飞目中无人,只有那群猪,气不打一处来,当即决定另觅他人,见我脸有难色,让我务必以大局为重,暂时放下作家架子,亲自去将毕方请来。我只好先打电话试探,毕方倒是接了,却在电话里跟我打太极,看来我不出马真不行了。于是我和我弟兵分两路,他继续去劝燕飞,我则去一趟毕方家,看到我爸僵在原地毫无主意,便嘱咐他要是到了十一点我们还没回来,就马上打电话通知客人改期。

我爸问道:“要是那些人问起怎么办?”我回道:“就说他们看错日子了,应该是明天。”我爸又问:“既然是明天,今天打电话给他们岂不是正好告诉他们搞错日子的是我们?”我强压怒火道:“那你就说风水大师建议改到明天,因为明天才是宜丧葬的好日子,总之,不管用什么办法,都不能让他们今天到。”看到我爸如蒙大赦跑回家,我赶紧让我弟去追燕飞,看他跑到半道没影了,我才急急忙忙往毕方家赶去。

毕方好像对我的到来早有准备,只见他将茶几摆到了门口,除了手上拿的一杯,茶几上还有一杯,正冒着腾腾热气,他觑了我一眼,说他已经等我很久了。我也没跟他废话,在他身旁坐下,不客气地端起那杯茶,也不管烫不烫,扬起脖子一饮而尽,灼痛感从口腔一直蔓延到腹部,我强忍痛楚,继续给自己满上一杯,但这回我没敢再一饮而尽,而是轻轻抿了一口,接着放下茶杯。毕方等我喝完,便开口漫天要价,说让他回去掌勺可以,但价钱要比平时多五倍。我当然没有同意,来之前我只是怀疑他从中作梗,但现在我能百分之百确定他就是破坏我们林家喜丧的罪魁祸首,他这么做想必是为了报复我与沐月走得太近了。

我严肃地说道:“饭可以乱吃,醋可千万别乱喝,我跟沐月什么都没有。”毕方神情变了变,放下茶杯怒道:“我都看到了,你还敢否认?”我笑道:“你看到什么了?看到我跟她上床了?那天她丝袜被勾破了,所以我才把外套脱下来给她盖腿,再说她参加自己女儿的葬礼有什么不对?”毕方没再说话,显然在思考我所说的话是否可信,未了,他再一次问道:“你真跟她没什么?”我吼道:“大哥,你是猪脑子吗?这几天我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你说我有心情谈情说爱吗?再说我过几天就要回京了。你到底是对自己没信心,还是对沐月没信心?说一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你把沐月当个宝,但在我眼里她可跟村姑没什么区别。”

毕方终于放心了,看了看墙上的时间说现在去做菜还未得及,连忙让我通知林重明。我伸手去掏手机,突然看到地上出现一双涂了脚指甲的玉足,再往上看,出现在面前的是有破洞的丝袜,继续抬眼就看到呼吸急促的胸脯,我最后看到的是沐月那张带泪的脸。

我刚想站起来解释,沐月就指着我的脑壳骂道:“林麒麟,我操你祖宗,妈的,枉老娘把你当朋友。”骂完就把我送的那两本书掷到我脸上,我看到地上被风翻起的书页用红笔做了很多标记,毕方先我一步将书捡起来,翻了几页就冷哼一声,然后将书重新丢到我脸上,去追沐月。

我捡起那两本书恍恍惚惚地往家走去,但还没走几步,就在那条去往野猪窝的路边被人撞了一下,白泽当场摔倒在地,不过很快又爬将起来,捡起路旁那个黑色塑料袋便抱头鼠窜。

昨天夜里,沐月与毕方在饭桌上发生了激烈的争吵。毕方说什么都要马上回县里,但沐月却要他承办完我家的酒席再走,当时毕方已经在电话里知道他舅舅燕飞正在筹办此事,可沐月还非要给林家打电话,让我把酒席承办权转让给毕方,毕方怒不可遏地夺下她的手机。沐月见他无端怀疑自己,双眼噙泪,死盯着毕方,硬是将他的百炼钢盯成了绕指柔,毕方气消大半,拍胸脯保证一定会承办我家酒席,沐月误以为他要亲自给我打电话,没想到他把电话打到了县里有关部门,举报自己的舅舅燕飞破坏绿色农村建设,顶风作案养猪,让县里明天一大早火速派人来检查,一定能把人和猪当场逮个正着。

县里为了查明此事真伪,连夜致电古楼村新上任的村书记庆忌他爸。他在饭桌上接到电话后,再三保证一定严查此事,接完电话便突然挨了他婆娘一筷子,庆忌他妈让他通知燕飞将猪藏起来,庆忌他爸左右为难,一方面村书记的职责促使他必须秉公办理,另一方面又怕得罪燕飞搅黄儿子的婚事。他婆娘见状又一筷子敲了上去,终于使他下了狠心,不过他留了一手,他没有亲自出马,而是指使庆忌打电话通知燕飞。庆忌心知兹事体大,饭都还没吃完就去拨打燕飞的电话,却怎么也打不通。

燕飞当时正在县里照着菜单买菜,为了多捞点油水,不是跟鱼贩子讨价还价,就是为了几棵葱跟菜农吵得不可开交,生生把县里那个农贸市场搅得鸡飞狗跳,此人讨价未尝败绩,这回当然也不例外,那些鱼贩子和菜农旋即都以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出售,好盡快送走这尊瘟神。明明是蜗牛角上的微末小利,可瞧燕飞的样子倒像捡到天大的便宜似的。老话常讲福祸相依,在燕飞通过买菜证明自己洪福齐天的同时,自动关机的手机却让他没有及时收到灾祸预警。他再三确认菜单,没发现漏买之菜,便将菜高高捆在摩托车后座,无奈东西太多,不小心使车头高高翘起,要不是有人帮了一把,说不定他的摩托车就会像武林高手那般来个鲤鱼打挺。旁人让他分两次载,可他偏不,用右脚支着摩托车让人把地上最后一捆菜挂到摩托车把手上,旁人为了不让摩托车左轻右重,好心将菜分成两半,分别挂上两个把手,也被他用朝天鼻好一顿嘲讽。

幸好燕飞骑惯了摩托车,这才没在回来的路上发生交通事故,但到家将菜卸下一清点,却发现少了几条鱼,几棵菜,不过他可不会承认是在路上掉的,而是痛骂那些不良商家缺斤少两,以后生孩子没屁眼。买个菜就让他掉了一身汗,如果将这些汗折算成肉过秤,一定有十七八斤,真是一笔赔本买卖。他没有洗澡,担心热水又会冲掉几斤肉,便带着一身由家畜和蔬菜混合的汗味爬上了床,很快就响起如雷鼾声,那个没电的手机还在裤兜里饱受臭味困扰。等他听到剧烈的敲门声时,已经到黎明时分了,本来哪怕打雷地震都无法叫醒他,可架不住庆忌他爸的持之以恒。

庆忌他爸见儿子给燕飞打了整夜电话都无法打通,首先想到的是燕飞这孙子会不会得到消息早跑了,但转念一想,古楼村就属自己消息最灵通,还有谁能赶在一个村书记之前得到这个重要的上级指示。因此燕飞非但没跑,还很有可能正躺在床上做美梦,遂让庆忌别忙活了,他要亲自走一趟。等庆忌他爸来到燕飞家时,刚好看到停在屋檐下的那辆摩托车车胎都累瘪了,活像一只被人踩在脚底的鳖,再看一旁随意放置的果蔬和鸡鸭鱼兔,终于想起天一亮他就要为林家准备酒席了,如果现在通知他,误了开席的吉时事小,就怕让林家错失这个难得的长脸之机,虽然他对林重明没有什么好感,但看在庆忌和林鲲鹏好到穿一条裤子的份上,也不能破坏白天的酒席。刚想抽身离去,又突然想到,如果现在不通知他,万一他在掌勺的过程中被上头派来的人铐走,岂不更伤林家颜面?于是这个惯会权衡利弊的村书记终于下定决心将燕飞叫醒,他先轻轻扣了两下门,就像饿鬼洞房似的有气无力,不要说燕飞,就连蚊子都听不到,接着他便加大了力气,这回好像成功了,但却发现吵醒的是燕飞家的鸡,鸡醒人未醒,他终于要使出撒手锏了——这种撒手锏在多年官场生涯中淬炼而成,一旦出鞘,便所向披靡——每到这时,他便会一脚将对方踹出大门,既然文的不行,动武也不失为一个行之有效的法子,在他还没当选村书记之前,他也会挨踹;当他成了村书记后,就变成他踹别人了。此刻他把这扇门当成跟他唱反调的对手,说时迟,那时快,还没等门反应过来,就被他一脚踹开。

在里面睡觉的燕飞再怎么睡得像头死猪,听到门板好像要被卸了,也会及时从梦中醒来。他抹了一把哈喇子,只穿着一件大裤衩就去看情况,想知道到底哪个没长眼的竟敢偷到他头上来了,今儿个要不把对方的肋骨打断两根,他燕飞就别叫燕飞了,干脆改叫“燕要飞”得了。别看只是多了一字,里面的门道可深了去了,前者是自愿展翅高飞,后者则是被迫飞奔逃命。可出来一看,便定睛发现在他这个太岁头上动土的居然是村书记,一个整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村书记,他可是丝毫不敢小觑,别看只是个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但要是故意找谁麻烦,也够对方喝一壶的,有句老话怎么讲来着,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所以燕飞非但没动怒,反而赔着笑脸把村书记请进去,低头骤然看到自己穿着裤衩,吓得两腿筛糠,刺溜一声蹿回床头,火速穿好衣裤,搬把凳子及时放到村书记那个闲站半天的屁股下。

村书记可没工夫跟他玩官场那一套,要不是看在他殷勤给自己儿子庆忌介绍女朋友的份上,平时都懒得拿正眼瞅他,他很快说明来意,让燕飞立刻把猪赶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等风声过去后再从从容容杀猪卖肉。燕飞一听,没站稳,一头栽倒在地,村书记这时变成了医生,赶紧掐对方人中,燕飞睁开双眼后,慌忙跑到屋后——他家没有猪圈,只好把猪暂时养在屋后牛圈,不是去拽猪耳朵,就是去拖猪尾巴,说什么都要把这群还在赖床的懒猪赶出去,无奈他双手难敌四蹄,更何况是一百只猪蹄。村书记看到燕飞也笨得像头猪,叫他出来,然后当他面把嘴巴嘬成一个猪肛门,吹了几声口哨,还别说,那些猪立马乖乖从牛圈里出来了。燕飞赶紧开口讨教,村书记有心卖关子,但还是将“驱猪哨”当场传给了他。

出手了,终于出手了,看那矫健的身姿,利落的身手,不愧为保佑一方平安的人民警察,那些赌鬼岂是他们的对手,很快在警察的手铐里再也不敢挣扎,有些赌鬼还想负隅顽抗,但没跑多远,就被警察追到撂倒在地。看着这些铐起来的赌鬼像绳上的蚂蚱,白泽心里别提有多解气了。可白泽没有庆幸多久,就撞上霉运了,因为那些赌鬼说这些英勇的人民警察竟失手走脱了一个赌鬼,是可忍孰不可忍,警察问清这个赌鬼的逃跑路线后,分兵往前追去。若白泽没有张皇失措撒腿就跑,继续藏在树下,或许那些警察不会发现他,坏就在坏在白泽的心理素质不够好,一看那些警察接近,误以为发现了自己,还没怎么着就先跑了,这一跑就让警察发现了这只惊弓之鸟。既然发现了白泽,警察岂会让他再次逃走,二话不说就追了过去,可没想到逃跑的这个赌鬼脚力居然这么好,简直就像《水浒传》里日行千里、夜行八百的神行太保戴宗。他们一直追到山脚,要不是白泽突然撞到一个没长眼的路人,可能还要费一番工夫才能将其逮捕归案。

但抓到白泽后,对方却矢口否认他是赌徒,而是上山祭拜女儿的可怜父亲,人证物证俱在,不管他怎么辩解,都掩盖不了他参与赌博的犯罪事实。为了让他认罪伏法,警察夺过他手上的黑色塑料袋,把赌资丢到他面前,看他还有什么话说。本来白泽已经放弃抵抗了,但一看到警察拿出来的钱,又一口咬定自己真是去山上祭拜女儿,警察也傻眼了,因为这些钱不是人民币,而是冥币,就在百思不得其解之时,白泽见到了我,赶紧把我叫过去给他作证:他前几天淹死的女儿埋在野猪窝。

我被撞得头晕脑花,糊里糊涂地跟这些警察说:“他的女儿确实埋在了山上,要是不信,可以带你们上山去看看。”警察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想知道我说的话可不可信,看我不像撒谎的样子,便采信了我的话,本来还心生疑窦,又看到我手上的两本书,拿过去翻了几页后,问我是不是在北京发展的上杭县青年作家林麒麟。没想到我的大名连警察都知道,脑子立马清醒了,忙点头称是,但我还没窃喜多久,警察就让我别再写故乡的坏话了,有空多写写人们喜闻乐见的正能量,比如这次抓赌行动就可以好好写一写,我慌忙颔首答应。

白泽冲我感激地看了一眼。警察又去询问白泽没事跑什么,他吞吞吐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突然想起在山上看到猪打架,便说有野猪追他,所以才跑。山上确实有猪在群殴,警察相信了他的话,摆摆手让他赶快离开此地,我和白泽还没走几步,就听到山上响起几声震耳欲聋的枪响,这些警察丢下我们飞速往山上跑去。我和白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是该回家,还是也去山上把热闹瞧。

枪声来自野猪窝。燕飞和林鲲鹏无计可施,闭着眼睛在等死,他们一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上班族,一个虽然力大如牛,但没有杀猪刀在手,还是只能乖乖引颈就戮。他们不敢跑,怕一跑这些野猪就会从背后袭击,所以除了站在原地,他们什么都不敢做,甚至都不敢去掏手机报警,就怕被野猪看出意图从而命丧当场。太阳晒在身上暖洋洋,没想到这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即将成为他们的忌日。如果时间可以倒流,哪怕这些生猪会被全部抓走,自己也会面临高额罚款,燕飞也不会听信村书记的话把猪赶到野猪窝,而且更让他懊悔的是,赶走也就罢了,为什么还非要去学他的“驱猪哨”,本来猪是不能赶的,一赶就会到处乱跑,可偏偏村书记教的口哨能让猪老老实实地排队上山;林鲲鹏也悔不当初,如果刚才他能和他哥换一下,他去找毕方,林麒麟来追燕飞,说不定现在将被野猪咬死的就不会是自己了,搞不好现在他已经坐在酒席上吃香喝辣了,听山下的动静,酒席俨然已经开始了,想着他哥在酒桌上觥筹交错,大快朵颐,真让他的肠子都悔青了,而且死前身边竟是一身臭味的燕飞,哪怕换成朱雀,他也不会如此心不甘情不愿。他和燕飞互相看了一眼,彼此都有一肚子话要说,但因为时间、场合不对,最重要的是对方不是自己心上人,所以他们一个字都没说。开往地府的班车已经出发了,他们即将带着对这个世间的无尽眷恋共赴黄泉,说不定还能追上正在黄泉路上赶路的老人。

他们最后看了一眼秋阳。南方的四季,只有秋天最宜人,我弟自打毕业就不用下田割禾,也才最终领略秋之凉爽;而燕飞也总在秋天杀猪最起劲,因为好天气可以让猪少受罪。不过话又说回来了,他们能在最好的年华死于最好的季节,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于是这两人终于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不再心有不甘,眼睛闭上后一直到我和白泽出现才困惑地睁开。

野猪向来轻视人类,如果他们手里没有任何武器,就跟田里的稻谷和地里的地瓜差不了多少,都是它们果腹的粮食。此刻看见他们吓得两股战战,尿液也顺着大腿内侧往下流,真想饶他们一命,因为这两个人类实在太可爱了,真舍不得杀,若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他们都能来表演一番,或许它们的生活将会更有乐趣,但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只要被他们找到机会,说不定到时被侮辱与被伤害的就是它们了,因此它们不再观望,而是奋蹄准备结果他们。

本来一切都在计划内,没想到中途却出现了差池,当它们一跃而起冲他们发起进攻时,突然不知道从哪射来几颗子弹,嗖嗖两声就阻止了它们攻势,只见为首的两只野猪从高空坠落,落地之前看到远处的稻谷在风中向它们招手,不禁懊悔在这两个人类身上浪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那些秋粮一口没吃上,它们重重地掉落于地,四蹄挣扎了几下就魂归西天。幸存的八只野猪当场吓得四处逃窜,聪明的还知道往山顶跑,有些愚笨的却径直跑到了山下,真是羊入虎口。警察救下燕飞和林鲲鹏后,一句话都没说就继续押着赌鬼下山,刚好碰到往山上跑的同伴,便把事情缘由告诉他们,他们一听差点笑掉大牙。

我和白泽在半道目送英勇的人民警察凯歌高奏,然后风也似的跑到野猪窝,看到燕飞和我弟还紧闭着双眼,浑身抖得像触电,地上的两摊尿液还有扩大的迹象,马上笑得满地打滚。过了会儿,我们才去拍他们肩膀,但又使他们误以为野猪真咬上身了,立马瘫倒在地,听到肆无忌惮的笑声才敢慢慢把眼睁。

第十话

麒麟燕飞因猪生嫌隙

大伯喜从天降施孝心

待林鲲鹏和燕飞缓过劲,我打电话通知我爸来野猪窝抬猪,看着地上躺着的二十五头家猪和七头野猪,我心里甭提有多开心了,这下林家的酒席就有理由改期了,虽然古楼村现在很多人操办红白喜事都喜欢出其不意,但都不及能在宴会上吃到纯天然、毫无添加剂的野猪烩。想到这,我便让燕飞将他的猪搬回去,我们只要那七头野猪就够了。可燕飞却有自己的心思,他想的是这些家猪价格不变依旧卖给林家,因为已断气,便额外赠送另外七头野猪,这显然是一笔非常划算的买卖,林家没有理由不接受。我听完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对方的提议,我郑重地提醒燕飞注意如下事实:这几头野猪既不是他养的,更不是他买的,既然如此,他便没有道理将其打包卖给我们,而且我们反复声明家猪一定当我们的面现杀,现在全被野猪咬死不说,尸体还引来了绿头苍蝇,我们当然不会再要,一看野猪的獠牙就有毒,这不是挑唆我们谋财害命吗?你燕飞确实最先发现这群野猪,但秉承见者有份的理念,我决定将七头野猪按在场的人数平均分配,我和我弟各两只,你燕飞两只,白澤因为是最后一个到的,就分剩下那只。白泽一等我说完,便频频点头表示赞同,我知道他是为了报答我刚才对他的施以援手,我弟也当场举手同意,燕飞见大势已去,无奈地接受了我的提议。我们将七只野猪分配完毕后,白泽说他那只也可以给我们,这样我们林家就有了五只野猪,用在酒席上足够了。

他们在无尽的期待中相互寒暄。有的虽然前几天刚见过面,也像多年未见一样,不是拉着手,就是拍着肩膀,感情深得就像待会儿要一口闷的茅台酒。只有在享受口腹之欲的酒席上,人们才会变得温良恭俭让,也只有在这种齐聚一堂的欢乐时刻,人们才会暂时一笑泯恩仇。可酒席还没开始,感情却提前透支了,就像每次散场后互道再见那样,他们艰难地从凳子上站起,准备扶肚离开,突然发现肚子空空如也,再看并未杯盘狼藉的桌面,这才想起饭没吃,酒未喝,遂把迈出大门的脚抽回来,继续坐等。他们擦拭提早流出的幸福之泪,冲彼此尴尬地笑了笑,然后继续去瞧桌上像珍珠一样耀眼的茅台。有人猴急地欲开一瓶尝鲜,但由于主人始终没出现,只好如小孩拿到压岁钱又被迫充公一样,依依不舍地把酒放回桌上。墙上的时钟已经十二点整了,按照惯例,酒席都开始半小时了,林家到底怎么回事,到现在还没人出来款待他们。幸好这次来的都是亲得不能再亲的三亲六戚,如果是别人那像什么话,这可不是他林家一姓的脸面,而是关乎所有老亲老戚的面子,一人丢脸,这些亲戚也会像藤蔓一样挨个把脸丢到爪哇岛。真的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们决定派一个从古楼村嫁出去的妇女把林家人找回来。

该女离开此地多年,对古楼村不复从前熟悉,而且村庄也像女大十八变,早就不是她记忆中的娘家了,不仅拓宽了道路,路两旁还立了高高的路灯,那条流经桃花渡的河流更是变得清澈见底。以前河流两边盖满了猪圈,每天排到河里的污水一直能臭到出村的那座同心桥,现在猪圈拆了,岸边草也绿了,许多悠闲的老人坐在折凳上舒舒服服地钓大鱼。沿路那一排新房子,更是成了古楼村的门脸,不是贴满了白瓷砖,就是门前挂满石榴、开满桂花,有一户人家在走廊上种了鸡冠花,花朵就跟她此刻跑得红扑扑的脸一样艳。她迷路了,在自己的故乡反倒不知所措,于是她便开口询问旁人,然而由于离开古楼村太久,乡音早已改变,因此旁人并未听懂她到底在说什么——上杭县所辖的所有村庄,包括古楼村在内,几乎每村都操着不同的方言,因此每当不同村庄的村民去县里采购物品时,一般都说蹩脚的普通话——本来一个人的鬓毛可以被岁月染白,乡音是始终能保持原样的,然而这个年纪已到六旬的妇女离家实在太久了,确实忘了古楼方言,哪怕双手比画,还是无法让对方知道她的真实意图。她生活在古楼村的父母也早已亡故,如果不是还跟我们林家沾亲带故,说不定古楼村在她眼里就像在电视里看到的北京上海广州深圳一样,都是一个陌生所在。路边出现的任何一个人,不管是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没有办法给这个迷途游子指明方向,眼前虽然一片光明,但因为忘却故乡,内心反倒变得一片漆黑,摆在她面前的自始至终只有这条东西横贯的马路,可她却像站在县城繁华的十字街口那样,不知该去往何方。

她在马路上足足浪费了半个小时,最后才在一家打开半扇门的房子里听到打麻将的声音,她停下脚步,轻轻走上三级台阶,然后慢慢推开另一扇门,看到有四个人正在抓牌,除了坐在西边的那人脸看不清,其他三个方位坐的人她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三者的脸色有的窃喜,有的动怒,有的叹气,但轮到他们打牌时又分别表现出一副必赢的气势,他们都不是她要找的林家人,现在就等着看清坐在西边那个后脑勺早已寸草不生的人是不是她寻找的目标,她不禁把脚迈进了大门。这几个人打得太投入了,以至于多了一个陌生人都不知道,这要是进来一个持刀抢劫的坏人,都得血溅当场。她终于看清了那人的真面目,果然是她要找的林家人,他就是林重明的大哥,林麒麟和林鲲鹏的大伯,那个在亲妈丧事上还在坚持打麻将的孝子。她喜极而泣,忍不住喊了他一声。

我大伯是个做什么事情都只有三分钟热度的人,当然搓麻将除外。我回来这几天,他不是在打麻将,就是准备打麻将,看样子他的下半生都要在麻将桌上发挥余热,如果把这股热情用于种地,他不会到现在还住在调敝的河对岸。他的两个儿子都在外地,一个举家在上海打工,另一个据说在四川替人盖房,常年不归,归来也对他没有好脸色,很多人都怕被人说不孝,因此哪怕真的亏待父母,也不会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来,但对我兩个堂哥来说,就怕别人不知道他们不孝。他们小时候吃不饱穿不暖,不是因为家里实在穷得揭不开锅,而是摊上一个懒惰成性的父亲,每当播种的春天来临时,我大伯不是在家里睡大觉,就是沿着村里那条马路无所事事,随便见到一扇洞开的大门都会厚着脸皮走进去坐等开饭,一两次别人还不会说什么,次数多了见到他都像躲债主,大白天就闩门关窗,生怕我大伯又来蹭饭吃,讨酒喝。

两个在长身体的儿子每天都饿得嗷嗷叫,别人过意不去,又会把他们叫进来,不是给一块地瓜就是盛半碗饭,看到他们的衣服又脏又破,还明显不合身,还会将不穿的衣服给他们换上;看到他们上学没有学费,又会将自家的木柴放到他们肩上,让他们当学费交给学校。东家施舍一件衣,西家捐献数粒米,他们倒也健健康康长大成人,不过由于常年处于温饱线以下,即便他们的学习成绩很好,最后也只能退学,初中还没毕业就出来讨生活。

长子在家干了几年农活后,有一天在路上见到一个长辫垂腰的女孩,便让孔方替他介绍。这个女孩居住在深山,每天都要途经古楼村去湖洋乡那座砖厂搬砖,总会见到田里那个一直在偷看她的男孩。当那天孔方将对方心意说给她听时,她低下头来脸通红,急忙踩上单车落跑。几天后,她意外在自己家见到那个男孩,这才明白他上门来求亲了。她在门缝里偷偷打量他,发现对方长得英俊,就是有点矮,紧张得一直在喝茶,而媒人孔方则在她父母面前历数对方的优点,不是说脑筋转得快学习好,就是说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可以说读书会是状元郎,卖力气也会发家致富,把女儿嫁给他尽管放心。她本来还想再看看,但架不住父母的屡次催促,终于在那年的国庆喜结连理。婚后两人一合计,都认为待在农村没出路,便壮胆借钱去上海滩闯荡,十几年下来,也在大上海有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前几年还在老家古楼村盖了三层楼房,所有人都夸他们夫妻俩,对他的父母却恨铁不成钢,因为如果他的父母可以争气点,他现在会更有出息。

而我大伯的次子则没这么顺遂,他退学后没有干一天农活,而是通过体检去四川当了一名光荣的伙头兵,两年后,从部队退役的他领回家一个语言不通的四川辣妹子。此女身板瘦削,嗓门却大得惊人,颇有我奶早年风采,每次丈夫在外多逗留一会儿,她就会用那口川音将他喊回家。毕竟在外见过世面,村里这么多年以来,我只见过我这个堂哥不重男轻女,反而把女儿真正当成了掌上明珠,由于担心亏待她,夫妻俩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决定不生二胎。虽然他有各种各样的优点,但心眼窄,气量小,他大哥盖的房只是多出了一两米,就被他嫉恨到如今。他现在已回四川多年,因为他老婆家里恰逢拆迁,为了多分点钱,便不惜把女儿的户口迁到了四川,自己也入赘到了天府之国,盖的那一层红砖房,至今没有装修,没有敷墙,连他爸都懒得住进去。

本来两个儿子有出息,我大伯脸上也有光,但后来发现儿子们不认他,给别人钱也不给他钱,性情便越来越阴郁。年轻时候不种地,老了见实在穷得紧,便拿着锄头开荒,维持最最基本的生活,农闲时便用粜米的钱打麻将,输多赢少,可照样乐此不疲。没有人知道他怎么看待自己两个儿子,他自己也没在众人面前提过这事,所有人都觉得此人脑袋不正常,本不想与他来往,但见他老是在麻将桌上输钱,这才没让他彻底沦为光杆司令。平时行尸走肉,毫无生气,一提打麻将就两眼放光,起死回生,只要屁股一坐下来就喜欢放狠话:“这回不让你们输得倾家荡产,我就是狗娘养的。”可最后输得最狠的还是他,虽然没到倾家荡产的份,但种地粜米的钱显然不太够了,好在还有力气傍身,来年开更多荒,种更多地,几年下来,懒惰的他倒成了村里种地最多的农民。随着岁数的增长,他的力气跟在麻将桌上输的钱正好成反比,在我回家的这几天,钱虽照输不误,但显然明年无力再种地了,于是他便有些急了,表现在麻将桌上就是爱赖皮,喜欢反悔,给人放了炮,却把牌抢回去重打,还常常把一手好牌打得稀巴烂,都奇怪他怎么老是不赢。后来一个围观的人终于看出门道,原来他打牌喜欢留“中发白”等字,却将拆成对的筒子打出去,以为他做十三幺,但摸到东西南北又不留,越看越糊涂,不知道他打的是哪国麻将;打了这么多年也不像不会打,唯一的可能就是看不上屁胡,做梦都想胡一把大的,不是清一色,大四喜,就是大三元。总之,能吃肉决不喝汤。

当他此刻突然听到有人喊他时,惊吓之余也没把牌丢下,那张牌还紧紧握在手里。其他三人回过神,并未质问来者何人,有何贵干,而是催他赶紧出牌,因为他们知道肯定不是来抓赌的,警察刚端掉古楼村最大的赌场,对他们这种小虾米哪还瞧得上。我大伯还在盲摸牌,对他这种牌技这么逊的人,不要说能盲摸出到底是什么牌,就是麻将牌究竟有多少张他都还不清楚。盲摸是一些老手喜欢干的,不仅显得自个儿厉害,还能有效震慑牌友,是一种打麻将常见的战术,心理素质不好的人经常会不小心出错牌,从而让对方捡到便宜。看我大伯摸了半天,还没把牌打出来,夺过一看,竟是一张大红“中”,再看他桌上的牌,又留着“发白”等牌,这把牌能胡,除非神仙下凡。问他为什么老是留着这三张牌,也支支吾吾不说,最后耐不住牌友纠缠,终于抖出心里话。没想到他打麻将真不是为了赚钱,就是为了摸到这三张牌,因为这些牌寄托了他此生三大遗憾:没让儿子中状元、从来没有发过横财、人品不清不白。对前两者他们都好理解,但最后一点却死活搞不懂,一问才知道他还是懊悔让两个儿子从小跟着他饱受委屈,虽然这跟人品清白与否沾不上边,然而他们终于明白他并非铁石心肠,不仅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悔恨交加,而且多年来还一直通过这种方式赎罪,他这些年输过多少钱,内心的歉疚就有多深。他们泪洒麻将桌,再三表示要把这些年赢他的钱都还给他,但我大伯却摇摇头拒绝了,因为钱一旦还回来,那他的努力就全白费了,谁要是阻止他做一个好父亲,那谁就会是他的仇人。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们当然也乐于成全对方,毕竟谁都不会嫌钱烫手,要真是头脑发热把钱还给了他,那等待他们的就会是家里的搓衣板。

他们推牌重来,可我大伯却不打了——只要被他同时抓到“中发白”,不管是刚打一圈,还是打了好几圈,他都会及时停下。昨天打了一宿,他没有摸到,没想到今天还没到傍晚他就成功实现了自己的心愿,看来菩萨显灵了。我大伯让来人先回林家,他后脚就到,经过细致结算,我大伯昨晚到现在输了整整一千元,这是他仅剩的一点钱,如果全部给他们,那他这几天就要喝西北风,而且离秋收还有半个月,他总不能把还没熟透的谷子提前割下来拿去卖钱,所以他主动开口让他们给他留一百块,而且在秋收之前不再打麻将,一切等他割完稻子粜完米再说。他们都没异议,每人分别出了三十块,总共九十块,還差的十块让他自己想办法,因为九十块和一百块没什么差别,省着点用,也能将将过半个月。

我大伯将钱揣进贴身衣裤,按了按站起,突然一阵晕眩,过了会儿才好转,走出大门时,阳光刺得他双眼生疼,便眯着眼睛走在路上。走到那个岔路口的时候,由于一天一夜未进食,肚子饿得发慌,体力不支扶着一棵枯树在喘粗气。本想继续往前走,但见满地冥币灿如鲜花,这才想起死去的母亲,悲从中来,从腹中呕出一摊黄水,用手背擦毕,接着把手在裤子上蹭净,隐约见到草丛中有一个黑色塑料袋,忙捡起来丢到旁边的垃圾桶里。绿色农村都开展这么多年了,道路两边都学大城市摆满了垃圾桶,可偏偏还是有人随地丢垃圾。他丢完塑料袋连连叹气,走了几步发现不对劲,返回去将塑料袋翻出来,打开一看,竟是两摞人民币,怕自己看花眼,又捡起地上一张冥币对照,发现是人民币无疑。心立马狂跳不止,左右瞧了瞧,发现路上无一人,无一犬,无一鸡,忙拿出钱,来不及清点便装进贴身衣裤,然后一路按着回到原处。

那三个牌友还在计算各自赢了多少钱,见他突然折返,以为要反悔,连忙将桌上的百元大钞揉成一团塞进裤兜。我大伯见了,笑话他们门缝看人——太小瞧人了,他们见他面带红光不像一天一宿没吃饭,也不像刚输钱的样子,都打趣他是不是吃了壮阳药。我大伯这才觉得肚饿,让他们赶紧做饭,吃完继续打,这家的主人狐疑着走进厨房,将剩饭热出来,吃完后一直套他话是不是中了彩票,可我大伯硬是没说一字,急死他们。这回他打麻将就不再留“中发白”,而且手气好得还没打几张就听牌了,真像换了一个人,把这三个凡夫俗子的眼都看直了,半小时不到,我大伯就把输光的一千块赢回来了,并把借的九十块添上十块凑足一百块甩给了他们。他从来没有这么解气,也从未如此阔气,看来人一旦有钱撑腰,就连打麻将都比别人手气好,都说良田才能长好米,没想到巨款也能生大钱,照这样下去,不要几天,他就能顺利把这几年输的都从这帮人嘴里给撬回来。可他们却不敢来了,说什么都不来了,还说只要他不说实话,他们这辈子都不再打麻将,待会儿就把麻将桌劈了当柴烧。我大伯好几次话都到嘴边了,可还是生生给咽回去了,他很想跟人分享此刻的喜悦,但又清楚千万不能说,一说他捡的巨款说不定就要平分给他们,要是有一丢丢不公平,损人不利己的事他们可是干得出来的。我大伯最后不等他们喊停,自己率先推倒那副好牌,然后终于说出一句人话:“我要给我妈守灵。”三人大眼瞪小眼,看着他离去,然后不断讨论这厮到底是中了彩票还是捡了钱,讨论来讨论去,什么都没讨论出来,对我大伯的嫉妒却愈发浓了。

那个去喊我大伯的妇女回去后,这些客人一听事情办成了,皆赞叹不已,真不愧是一把活了六十几年的老姜,事情做得漂亮不说,还如此有效率,不禁对她高看一眼。她本人也很得意,要知道她这几年在家里可是毫无地位可言,几乎到了人憎狗嫌的地步,没想到还能在娘家把老脸拾起来,她焕发了青春,本是客人却像主人,不是给他们倒茶,就是让他们耐心再等会儿。这些贵客都很有耐心,已经等了这么久,也不差这一时半刻,还让她别忙活了,六十几岁的人了,早就到了享福的年纪,还不快点坐下来歇息片刻。可她却坐不住了,频频探首门外,一有风吹草动就让她如进洞房般紧张,不过看到的不是一条狗,就是一只鸡,她等的人不知还在多远的未来,本欲出门探看,又舍不下那张老脸,便不断用茶安抚他们。门外到底有动静了,她放下茶壶就夺门而出,差点将客人的手烫伤。这回终于没有让她失望,反而给了她一个更大的惊喜,等的人没来,没等的人却来了,而且一下来了四个,这就像本来只是打算掏个鸟蛋,没想到最后却将鸟的全家都给捉了。她赶紧将我们迎进门,搞得我们倒像送礼的客人。

等候多时的贵客终于见到了主人,喜极而泣,就像孔乙己中举般,我们卸下肩上的野猪,然后不断给他们致歉。大度的客人看到地上的五头野猪,转瞬便忘了我们招待不周,反而一个劲儿地夸我们是十里八村难得一见的孝子贤孙。我们很受用,毕竟不是谁的妈死了都能用野猪肉招待来客的,此举充分证明终于轮到林家的祖坟冒青烟了,林家的祖宗果然睁眼保佑我们了。看时间已到黄昏,我们趁势将午宴改成晚宴,尽快将这些野猪收拾干净,确保能让他们立马吃到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白泽留下来操持晚餐,我则去燕飞家将他采购的物品提回来,至于我弟林鲲鹏当然第一时间把庆忌叫来共襄盛举,表面上是去叫他,实际上是去邀他爸村书记。食物已经足够丰盛了,但难得打麻将早退一回的大伯却表示他也可以出一份钱,毕竟妈不是我爸一个人的,他也有份,我爸以为他出点钱只是买心安,死活瞧不上,没想到接过来一数,委实吓了一跳,竟有万元之多,他赶紧将我大伯拉到一边,问他钱的来路。我大伯笑而不语。

我爸摸着跟他大哥一样秃得差不多的脑袋苦思不解,但很快又想通了,这些钱一定是他那两个大侄子寄回来的,他们昨天贺完我奶的生日就回去了,没想到现在又用足足一万元再一次证明他们孝心可嘉。喜不自禁的我爸出手也阔绰了,随手就把这一万元抛给白泽,喊道:“缺什么就买什么,我们林家不差钱。”

第十一话

燕飞灯草搭桥白费劲

沐月朝花夕拾媚麒麟

燕飞今天忙得团团转,将分到的野猪抬到山下后,又用摩托车运回了家里,现在又拿着杀猪刀把野猪开膛破肚,或斩或剁,分出骨头与肉,在肉铺的案板上码得整整齐齐,很多买肉的人见今天的猪肉不同往常,便调侃他是不是改行卖耗子肉了。燕飞正在刮野猪毛,听到这话把眼睛翻到了天上,他才懒得理会这些无知乡民,爱买不买。人们见他一个卖猪肉的架子比村书记还大,本不想买,但实在馋得流口水,遂尝试买了半斤,回到家刚把肉下锅,香味就弥漫了整个古楼村,赶紧返回肉铺,一口气买了七八斤。这会儿刚吃完午饭,离晚饭还有好几个小时,人们不是坐在屋檐下消食,就是去梯田看稻子,还有的聚在路灯下“负曝闲谈”,突然闻到一股说不上来却勾引馋虫的香味,都往香味飘来的地方跑去,看到那个买肉人,紧追过去缠问不休。

这人用手指向肉铺,这些人又像苍蝇般往前飞去,不一会儿就在肉铺前集结完毕,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燕飞这个屠夫召集的百万大军。人群黑压压一片挡住了肉铺前的阳光,让他误以为将要落雨,抬头一看,吓得连连后退,只见这些人一个个瞪大双眼,舔着嘴唇恨不得要生吞活剥案板上的肉。好家伙,幸亏是燕飞,就是见过世面,只见他往前迈了几步,立马将这些野猪肉斩成小块,然后以每斤一百元的价格火速售罄。后来者看到案板上一毛不剩,都在拍大腿扯头发,要是跑快一点,也不至于只能看别人吃肉,自己连汤都喝不上。燕飞看到这几个人在案板上往来梭巡,藏起预留之肉,挥手让他们该干吗干吗去,接着关闭肉铺,提肉回家,真没想到两头野猪竟卖出了天价,要是每天都能逮上一头,那离发家致富就真不远了,不过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只能暂时将野猪抛于脑后。回到家他破天荒洗了一次长达十分钟的澡,把该洗的部位搓了好几遍,接着换上一身黑色西服,在镜子前梳好不太老实的头发,那双皮鞋穿着有些硌脚,走路不太稳当,他没骑那辆摩托车,而是走路来到庆忌家。

村书记在大门前恭候多时,看到燕飞比儿子庆忌穿得还光鲜,脸色就有些难看了,但他没表现出来,而是将他请上了副驾驶座,庆忌正在车里手握方向盘,就等着媒人燕飞一到,直奔县城。但燕飞一上车就从车上下来了,他嫌庆忌不尊重他,不重视朱雀,否则不会还穿那双球鞋,头发也没打理,更过分的是头一回跟女方见面,既沒鲜花,也没礼物,这个样子让他这个大媒人的脸往哪儿搁?这个样子有哪个女的愿意嫁过来?村里人的确都知道庆忌家富得流油,也知道他爸早就备好了三十万聘礼钱,可这是第一次见面,总不能像王婆卖瓜似的自夸家里有多少钱吧,要在细节上体现,比如穿上一身名牌西装,送一个奢侈女包,这样才能使女孩同意进一步发展。虽然现在相亲界都像卖肉似的喜欢明码标价,把彼此的身价通过房子、车子和票子来证明,但燕飞可不喜欢这么赤裸裸,他更愿意在彼此都有好感的前提下挑明各自的价值,这样才能保证他所撮合的男女婚后一定能幸福。他之所以成功率比不上别人,就是因为时刻不忘初心,竭尽全力扼杀所有可能不适合的婚姻。

一番话下来,村书记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燕飞,没想到一个卖猪肉的,居然能把复杂的男女之事说得头头是道,看来真是术业有专攻,别看媒婆只是动动嘴皮子,不费一点力气,可真不是一般人能干的,不仅要深谙男女之微妙心理,还要对人情世故了如指掌,只要出一点差池,这单买卖就算砸了,可不像做其他生意,实在不行还能通过送礼等非常规手段死而复生。见儿子庆忌还心生抵触,村书记连忙让他滚回房间换好衣服再走,然后将燕飞请进客厅,一边喝茶一边等庆忌收拾好。看到村书记如此通情达理,倒让燕飞有些不好意思了,刚才痛陈媒婆宣言时,竟一时忘了对方是村里最富也是最大的村书记,于是不断地跟他道歉,让他别跟自己一般见识。村书记给他倒茶,燕飞赶紧站起来忙说不敢当,并接过茶壶,先把对方的茶杯倒满,然后才在自己杯中倒上三分之二杯。

在庆忌换衣服的当儿,村书记问燕飞其他注意事项。燕飞表示其实说一千道一万,如果女方对他有好感,不用他找话题,自己就会主动说个不停;如果女方对他没有好感,哪怕他像个作家一样能说会道,对方也只会当他油腔滑调,因此第一印象颇为重要,再说庆忌长得也不错,只要稍加捌饬,一定能让女方眼前一亮。这样一来,说不定庆忌就会从被动变成主动,接下来包括聘礼等相关事宜,全会由庆忌说了算,搞不好女方会让庆忌少出点聘礼,因为聪明的女性会把目光放得比较长远,已经提前想到聘礼虽是男方家的钱,可一旦结婚也是自己的钱,谁会允许把自己的钱大手大脚丢出去,就是自己父母也不行。村书记这才完全放心,看到燕飞杯里没茶了,说什么都要亲自给他满上一杯,燕飞当然也知道自己口头推演的相亲过程打动了对方,于是也心安理得地接受对方的端茶递水。

庆忌已经收拾好出来了,只见他三七分的头发打了发蜡,显得成熟稳重,那身西装更是熨得像少女的脸庞,没有一丝褶皱,胸口上别的红花映衬着绿领带,就是一个去县里花了大价钱打扮的新郎官也不过如此。燕飞很满意,村书记显然也首次发现自己的儿子居然还可以这么有范儿,真不愧是一个官二代。可出门的时候,燕飞却皱了皱眉头,因为他看到庆忌比别人多了一根手指,也就是所谓的六指儿,他悄悄把村书记拉到角落,忙问对方庆忌的手是怎么回事。庆忌打一生下来,就多了一根手指,但因为医生说不碍事,便没动手术切除,之后慢慢也就习惯了,没想到今天却坏了大事,机智如他此时也无计可施。好在燕飞想了一个办法,让庆忌待会儿把那根多余的手指藏起来,他不好跟庆忌提,便让他爸跟他说。村书记打开车门,跟已经上车的庆忌提了这件最重要的注意事项,庆忌听完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那根没有骨头的六指,真想拿刀把它给切了,他在车上找到两只手套,戴上后又脱下右手那只。

燕飞坐在副驾驶座,心里艳阳高照。他第一次坐轿车,不单没系安全带,还把车窗摇下,冲路边的熟人打招呼;庆忌因为手指的事,心情烦乱,只顾着开车,没有提醒他系安全带,更没制止他把手伸出去。开到县城十字路口时,被交警开了罚单,燕飞一直在偷瞄庆忌,发现对方好像没生气,又想把勒紧肚子的安全带解开,但想了想还是算了,就快到城西那家“觅月”咖啡馆了。

咖啡馆对面就是县城新开的电影院,喝完咖啡要是聊得好,燕飞就自掏腰包请他们去看一场电影。车停到了咖啡馆门口,可庆忌一直不敢下车,那多出的一根手指让他害怕了,燕飞好说歹说,才说服庆忌脱掉左手戴的手套下车;一下车又不走了,堵在门口像尊雕像,影响咖啡馆做生意不说,要是被朱雀看到,那这场辛苦组的局就泡汤了。燕飞让他放轻松,平时怎么样现在就怎么样,就当跟朋友吃饭,别太紧张,要知道媒婆只能领进门,成不成还要看他本人表现如何,但他就是不敢进门,要不是燕飞拽着,说不定早就逃之天天了。燕飞口头推演时想到了所有可能性,就是没想到当事人会是一个胆小鬼,比起他那根无伤大雅的六指,他的性格好像更成问题。看样子即便他敢进去坐下来,也会紧张得一个字都不敢说,燕飞只好用强将他推进去。

女方早就到了,看到燕飞站起来招了招手。庆忌硬着头皮过去,燕飞将他按到座位上,忙跟对方道歉:“真是不好意思,路上堵车来晚了一步。”这句话巧妙地带出了庆忌是个有车的主儿。女方看了庆忌一眼,看不到他的脸,只能看到他三七分的脑袋,再看身上穿的也不赖,心里先给对方打了一个基本分,看不到对方的脸,就无法知道对方的长相,更不知道到底该加还是该减这个分数。

庆忌真是上不了台面,坐下来到现在不但始终没抬头,身子还在发抖,燕飞提醒了好几遍还是老样子。作为媒人的燕飞虽然没什么做媒经验,但杀猪的经验却很丰富,每次当那些猪躲在角落死活不愿出来挨宰时,他就会用竹竿把猪吓唬出来,然后顺利将尖刀捅进猪脖子放血,此刻他打算也去吓庆忌,好让女方在看清他长相的同时也能让他顺便看清女方的长相。只见他突然一巴掌扇在庆忌头上,庆忌错愕地抬头看了看燕飞,朱雀终于看清了他的长相,顺势在心里将那个基本分加到优秀的程度,而庆忌也看到了对方的脸,发现跟照片上完全不一样:一头披肩长发,水汪汪的大眼睛下是一个挺拔的鼻子,鼻子下是一张樱桃小嘴,简直就是相亲界的西施。庆忌以为燕飞弄错了,但朱雀却宣称这就是她本人,之所以跟照片有所出入,是因为故意修丑了照片,这样做不为别的,就是想找一个真正不看女人长相的男人。庆忌听完暗自庆幸自己真捡了漏,朱雀此时也表示庆忌和照片上不一样,燕飞没敢如实相告,只好告诉朱雀他不上相。

两个在相亲界捡到宝的男女已经开始含情脉脉了,对身外之物概不关心,女方不仅没问庆忌家里有无房车;男方也没问朱雀家里有几口人。照这样下去,不出几月他们就会领证办喜酒,明年的这个时候说不定就能抱上娃了,已经不需要燕飞这个电灯泡了,他识相地走出咖啡馆,在庆忌的车边等着,看到咖啡馆里那对璧人坐到了一起,不光动上手不说,看样子就快动嘴了,真是让大媒人燕飞羞死了,但他很快又冲了进去,在他们亲嘴之前不惜棒打鸳鸯,将庆忌推到一边,让朱雀当即决定领证办酒的具体日期。这嘴都还没亲上,就要决定终身大事,朱雀明显有些不知所措,她柔情似水地看着庆忌,后者也不知如何是好,只好告诉燕飞他们打算先处处试试。又不是在超市买酸奶,还要先尝再买,万一被朱雀发现他多了根手指,说不定就会中途退货,所以燕飞只能出此下策,即使会破坏他们已然升温的关系,也要听到准话。原以为庆忌会站在自己一边,但他显然有了对象忘了残疾,还没结婚就敢跟对方同聲共气对付他。燕飞又不能将实情挑明,只好把庆忌叫出去,说出自己的担忧之余还挑唆他尽快把生米煮成熟饭,可庆忌却十分不屑,让他别小题大做,区区一根手指而已,他可是正人君子,才不会干先上车后买票的事,说完便把燕飞丢到一边,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过了许久,燕飞如梦方醒,却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里头显然已经用不上他了,现在回去又没事可干,本想去逛公园,然而又迈不动道,遂愣在了原地,瞧着前方手挽手的路人,竟恍如梦境。然而上天既然生了燕飞,就不会让他偷得浮生半日闲,很快他又会忙得无暇分身。庆忌回到咖啡馆的时候,终于不再掩藏他那根六指,而是当朱雀的面亮了出来。不知他是高估了自己还是小瞧了对方,凭刚才几分钟的热络,就敢对她掏心掏肺,还自认为别说是六指,就是少条胳膊断条腿,朱雀也会对他爱得死心塌地,反之亦然。因此他对朱雀接下来的反应很有把握,一定会扑到他怀里,握着他的六指当心肝宝贝一样疼惜。可朱雀既没有扑到他怀里,也没有摔门而出,而是盯着那根六指瞧了起码有一分钟,表面上她是在瞧这根无骨之指,其实她是在想庆忌的那活儿,最后通过她丰富的想象力,巧妙地将两者联系到了一起,万一庆忌在床上也像那六指儿一样软绵绵、轻飘飘,那她岂不是要守活寡。于是在漫长的一分钟过去后,朱雀一句话都没说,而是微笑着走出了咖啡馆,留下庆忌在原地像光着身子被人围观,那个碍眼的六指被咖啡馆里所有的人看见了,有的拿出手机在拍照,有的在捂嘴偷笑。他无地自容,急忙跑出咖啡馆,却一头撞到了门上,额头起了一个大包,让那些人笑得更大声了,他捂着脑袋爬上车,趴在方向盘上痛哭流涕,不小心又按响了喇叭,吓得他立马把头抬起来,从后视镜看到自己哭肿的双眼不惜打了自己两巴掌。

燕飞听到喇叭响后回到车前,他以为庆忌和朱雀已经结束了第一次愉快的会面,但看到他泛红的眼眶,心知大事不妙,肯定把好好的一盘棋给下臭了,可也不好再说什么,系上安全带让他别伤心,要吸取教训,争取下次马到成功。庆忌情绪激动,一直打不着火,而燕飞又突然解开安全带下车,跑到一对路人面前喊道:“毕方你们怎么在这儿?”毕方和沐月突然看到舅舅燕飞,问他怎么没在林家酒席上。燕飞把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

沐月听完心思活了,威胁毕方:“你要是现在不回去掌勺,小心你的儿子。”毕方问:“那你怎么办?”沐月说:“我在县里的出租屋等你回来。”

沐月怎么都想不到今天我会当着毕方的面说她是村姑,她可以不管别人说她不守妇道,对女儿英招残酷无情,因为她始终认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当然不用恪守人伦纲常,但我今天的一句话却将她打回了原形,让她吃惊地发现特立独行的自己其实跟别人并无二致,很有可能也是一个树老根多、人老话多的长舌妇。如果只是别人这么骂也就罢了,偏偏还出自一个从北京归来的作家之口,这让她如何能接受,原来这么多年一直希望破镜重圆的白泽并非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而是她过于自命不凡。

我的这句话还无形中打破了她与毕方之间的平衡,本来仗着自己与众不同,她可以任意欺负毕方,现在突然原形毕露,很有可能她以后会被毕方随意欺负。对毕方发现我们的事她不恐慌,她恐慌的是她暖昧的对象居然打心眼里瞧不起她,说不定只是玩玩而已,要知道,不管是白泽,还是毕方,都把她当成捧在手里怕掉、含在嘴里怕化的金枝玉叶。亏她还以为钓上了一个大作家,就能成功上演一段旷世绝恋,无奈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一切都是她痴人说梦,因此她才会不惜冲我丢书痛骂,以示决裂。不过这样也好,反正毕方也不想待在古楼村,趁此机会给他就坡下驴,同意回县,说不定还能让他继续善待自己。不过她也不想白白便宜了他,毕竟当初要回村的是她,现在说返县的还是她,她可不能当这个两面派,最好的办法是故技重施让毕方主动提,然后她再严词拒绝,最后顺势同意,如此一番下来,他纵有通天手段,也逃不脱她的五指山。这招向来屡试不爽,伏过白泽,降过毕方,眼看作家林麒麟也要成为她的裙下之臣,可没想到今天突遭变故,让她赫然发现自己在他眼里居然如此不堪,既然他无情,便休怪她无义,她一定找机会一雪前耻。不过当务之急还是解决毕方,于是她故作生气地离开老屋,跑到路上的时候,故意停下来等毕方追上来,看到他在后头气喘如牛追赶,又作生气状往前跑,不过速度显然慢多了。可她也明白,路程若过短,便无法证明她到底有多生气,但又不能跑得太远,毕竟她娇贵如一朵花儿,跑久了说不定会累坏的。疑惑之时,想到此刻离出村的同心桥好像不远不近,正好可以让她顺利诈取毕方,可没想到这个破村看上去不大,路却不短,原来她只算了直线距离,忘了在多山的南方丘陵,山路经常十八弯,让她跑得香汗淋漓不说,脚上也起泡了,而那座该死的同心桥却还在跟她捉迷藏。她又不能当场停下,这场关乎她与毕方以后到底由谁做主的关键战役已经吹响冲锋号,此时鸣金收兵可犯了兵家大忌。为了刺探军情,她暂缓进攻,后撤几步转身去看毕方有没有紧追不舍,这一看就让她心凉半截,原来这只是一场有我方无敌方的战斗,毕方这个负心汉早就班师回朝了,搞不好压根就没出一兵一卒。

她怅然若失地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却又很快来到同心桥那个阵地,此刻站在桥上,看着河流两岸的桃叶纷飞,内心五味杂陈,沿岸的老者一展钓鱼钩,闲坐钓鱼台,怎么看都像在讥讽她。她掩面痛哭,坐在桥上,脱下鞋子,倒出沙砾,看到有人有车有狗经过,赶紧擦拭眼泪,穿上鞋子,以一副看风景的姿态打量昼夜不歇的河水,其间庆忌摇开车窗有心载她一程,也被她摇头拒绝。看着呼啸而去的轿车,她想起诸多往事,这些往事造就了现在的沐月,让她不禁思考如果她能有别样的记忆,是否与现在大有不同?如果当初也有作家梦的她胆子能再大一点,步子能再快一点,是不是就能逃离这里,去往一座可以接纳她的城?可人生不能假设,记忆无法修改,命中注定她就是现在的沐月。在此之前,她虽无法接受现在这个不靠才华、只靠女性优势巧取豪夺的自己,但起码尽情活出了自我。如果林麒麟没有在这个国庆回来给他祖母贺寿,那她就不会在他身上看到自己活得有多么狼狈,可能还会继续沉浸于虚幻多彩的泡沫之中,是他,是这个作家打破了她的幻想,让她从云端坠入凡间。可话又说回来了,认清现实也没什么不好,因为可以通过他带她离开此地,投奔深埋内心多年的桃花源。可谁能想到最后功亏一篑,看样子她要永远困守此地,就像所有在古楼村生活过的人那样:一生下来就在等死。

她笔直地站在桥上,张开双手似要一头扎进河里,脑中一直有个声音告诉她,只要跳下去就能心想事成,她很想抛下一切跳下去,但理智又告诉她,跳下去万事皆休,最终成为骨灰长埋地底。在她左右为难之际,身后忽然传来喇叭声,她下意识地回头去看,赫然发现是毕方开车来了。原来他不仅没有龟缩一隅,还大张旗鼓地开着面包車来迎接她了,她雀跃地奔过去,打开车门跳了上去,并在毕方脸上亲了一口。

这一亲即刻打消毕方所有的怒气,他找回了多年前第一次载她时的感觉,此刻驰骋在去往县城的路上,沐月告诉他今天就去民政局领证,这可是毕方如今最为关心的事。他好多次都想去领证,但沐月总嫌时机不够成熟,刚开始以为是因为钱,后来钱也赚到了,可她还是没有松口。久而久之,毕方便没再强求,并在她的影响下,也认为感情的好坏确实没必要通过一纸证书证明,但午夜梦醒时分,看着枕边人总觉得不踏实,好几次话都到嘴边了,又就着梦魇咽了下去。没想到今天沐月居然会主动提起领证之事,这可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刚才还在为她与林麒麟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生闷气,一转身便让他喜出望外,看来他真是多虑了,竟然怀疑与自己同床共眠多年的沐月,想到这他忍不住想扇自己巴掌。沐月看到他的反应,心里的那把火逐渐熄灭,直至变成灰烬抛向惆怅的秋天,她下意识地挣脱了被毕方握紧的左手,让他专心开车。

毕方将车开得飞快,恨不得立马就要抵达民政局。车一到县城,沐月心里头还没彻底熄灭的星星之火旋即呈燎原之势,她后悔了,看到那家熟悉的医院,真想像多年前那样义无反顾地走进去,再次扼死腹中胎儿。她很想告诉毕方,他们不去民政局了,去县医院吧,可看到毕方脸上的喜悦,又将话就着唾沫吞回肚中。他们离民政局越来越近,留给她的时间便愈来愈少,一旦走进去,沐月就真要跟这个叫毕方的厨子生活一辈子了,她紧张得双手冒汗,心里一直在想办法,看到路边那家叫“觅月”的咖啡馆,赶紧让他停车。

毕方笑话她:“不要这么着急,民政局还在前面呢。”可沐月死活要下车,跟他说她要去咖啡馆先喝一杯咖啡。别说喝咖啡了,现在就是让他当牛做马,毕方也不会有二话,看时间还早,他刹车停下,准备与她进去喝个传说中的咖啡。他们下车后,手挽手肩并肩走在一起,突然看到燕飞跑到他们面前,本来只是用喝咖啡当成一个幌子,因为沐月看电视里的人喝杯咖啡动不动就坐大半天,她也准备进去喝杯咖啡坐大半天,然后在七点半民政局关门之时将最后一口饮完——本来民政局的下班时间为下午四点半,为了给增加人口多做贡献,便将下班时间延后三个小时,改到晚上七点半——接着便催他快点去民政局,到那儿一看,发现关门了,再责怪毕方为什么要喝这么久,最后这个证铁定领不成,他那个厨子脑袋肯定看不穿这个万无一失的计策。而燕飞的突然出现不但让她及时放弃此策,还别出心裁地让毕方火速去抢回林家酒席承办权。都到了这个节骨眼,毕方怎么舍得回去,再说做饭哪有领证重要。这话让沐月哑口无言,她到底失策了,于是决定实施原计划,继续与毕方进咖啡馆喝咖啡拖延时间。但还没走几步,燕飞就告诉他们国庆节民政局不上班,这句话让沐月眼睛都亮了,再次推搡毕方回村,可他就是不愿走,直到她拿腹中胎儿要挟,毕方才无奈开车离去。

看到毕方消失在跟前,沐月一身轻松。她之前死活瞧不上燕飞,总觉得他粗鲁,爱卖弄,身上还有股臭味儿,几次都让毕方跟他断绝亲戚关系,但今天对他印象却大为改观,要不是为了避嫌,真想请他进去喝杯咖啡。几句闲谈下来,沐月这才知道原来他是来县里帮庆忌相亲,觉着燕飞真是多才多艺,既能杀猪,还能保媒拉纤。想到这,她不禁掩嘴偷乐,燕飞被她搞糊涂了,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刚想开口询问,庆忌在车上等得不耐烦了,使劲按喇叭,燕飞遂跟她告辞。燕飞坐上车后,把脑袋探出车窗冲她招手,但沐月权当没看见,径直走进咖啡馆,叫了一杯卡布奇诺和一块椰汁红豆糕,喝完后发现天色尚早,走出咖啡馆,信步来到县城热闹的街头。

县城这几年变化很大,盖了许多气派的房子,这些房子即使沐月再活五百年都买不起,通往母校二中的大桥也翻新了。沐月停在一旁,不知道该不该去二中看看,最后改变了主意。她钻进旁边那个全县仅此一家的报刊亭,翻看那些无人问津的报纸杂志。她的文学梦便起源于此。犹记得读高中之时,其他女同学放学都喜欢三三两两结伴去逛街购物,只有她爱进报刊亭,翻阅最新一期的《萌芽》或者《读者》,她喜欢闻那些油墨味,憧憬着将来成为一个作家,但凡看到征文比赛,都会偷偷参加,不敢让人知道,就怕老师同学们笑话她白日做梦。以为靠着努力就能崭露头角,但高中三年参加过无数比赛,每次都铩羽而归,打算在高三认真读书,但内心的文学种子还在蠢蠢欲动,时刻像团火焰即将喷薄而出,刚好又在杂志上看到新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举办在即,但这次比赛更有难度,其他作文比赛只要千八百字就行,而新概念作文大赛却要五千字以内,平时写够八百字都难,一下子要写好几千字,这着实让她为难不已,不知道该不该参加。为了挑战自己,也为了证明自己,她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写就一篇四千余字的小说《初恋》,几乎不像小说,倒像一篇关于“初恋”的议论文,内心惴惴地寄到上海巨鹿路,等了好几个月连获奖名单都出来了还不死心,抱着侥幸的心理打电话过去询问,编辑让她以最终得奖名单为准,这才被迫接受再次落选的可怕事实。从此以后,心里就有两股势力不断在拉锯,一股是认真读书,另一股是作家美梦,两股势力各占上风、旗鼓相当,以至于高考之时,既没考取任何一所大学,作家梦也彻底化为泡影。被父母一通说,情急之下与读到初中就退学的发小白泽私订终身,父母见木已成舟,终于无奈接受,原以为女儿会安分守己,没想到还没几年就敢抛下刚出生的女儿跟人跑了,当场泣血,不日归天。回来处理父母的丧事时,沐月没在葬礼上掉一滴泪,像参加别人的葬礼一样,几乎无人见过这么心狠的女人,都劝自个儿家人离她远一点,别被她把魂勾走了。

如今翻看这些改版的杂志,她已经认不出了,只有杂志名的字体还似曾相识。她一直以为这座人口只有二三十万的小县城,只有她一人有文学梦,后来才知道原来同村的林麒麟在读书时也有文学梦,而且此刻对他来说,早已梦想成真,出了好几本书不说,还去她梦寐以求的欧洲交流学习。表面上她这次是为了英招之死回村,其实是想见林麒麟一面,毕竟她从未见过活生生的作家。通过其他人之口,她吃惊地发现林麒麟也是在高中开始写作,而且他读的是上杭县最差的五中。一个五中的差生都能成为作家,而她这个二中的天之骄子竟败得一塌糊涂,之前还会想不通,经过与林麒麟几次谈话下来,又觉得对方成功理有所至,势所必然,因为他高三参加新概念之时,为了提高写作技巧,不仅看遍了学校图书馆的小说,还不惜花钱去县里的新华书店购买杂志上提及的名著。据他所说,开始他也不会写作,是因为看了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后才写出那篇得奖作文《作家之死》,如果她也看过,说不定拿奖的就是她了。她把林麒麟送的两本书仔细看了好几遍,看到精彩的段落还用笔标记,看完觉得确有过人之处。 林麒麟的小说大都以童年为依据,以虚构为准绳,不仅写出了古楼村的地形地貌,还充分凸显了古楼人的喜怒哀乐,让偏居一隅的古楼村成为一张亮丽的名片,出现在世人面前;不是一味给家乡唱颂歌,而是敢于揭露一切丑陋面目,哪怕自己的父母也毫不留情。从这个方面来看,他狠毒的心跟她如出一辙,没想到借助小说骂故乡还能收获赞誉,而她以身试法却落得个千夫所指,早知如此,她真该也通过写作将故乡骂得体无完肤,但世界上最难吃的就是后悔药。一切都来不及了,要不是还有他人在旁,她一定会泪洒报刊亭。她买上一本《萌芽》,恍惚走在夕阳西下的街头,终于被迫承认自己最好的年华真从指缝溜走了,等待她的只有血淋淋的生活真相,调剂生活的文学也早离她远去,只在梦中尚可寻觅。

她来到新华书店门口那座花园,坐在有小孩玩乐的喷泉旁,一页一页地翻看摆在腿上的杂志,越看心越乱,有个小孩拿着玩具晃晃悠悠地走到她面前,用稚嫩的童音说:“姐姐不哭,我把玩具分你玩。”沐月抬头发现小孩纯真可爱竟如她死去的梦,破涕为笑:“姐姐没哭,讨厌的喷泉溅姐姐脸上了,乖,快去找妈妈,别迷路了。”小孩转身冲在一旁打电话的妈妈跑去。

沐月合上杂志,掏出手机。她决定厚着脸皮给林麒麟打电话,不管他怎么看她,她都不会生气,因为在这个寂寥的南方小城,能理解她的可能只有那个骂过她的林麒麟。她深吸一口气,打开微信页面,先给对方发送了一句致歉的话,见迟迟没有回复,又壮胆给对方拨打微信电话。

林为攀

90后青年作家,編剧,福建上杭人,现居北京。先后在《萌芽》《大家》《青年文学》《福建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出版有长篇小说《追随他的记忆》《万物春生》等,短篇小说《作家之死》获第十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骑鲸》获首届掌阅小说比赛一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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