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男孩(短篇)

2019-12-25 07:00温凯尔
南方文学 2019年6期
关键词:玻璃情绪母亲

如今有钱而没有孩子的家庭都对F.A.公司的“玻璃计划”感兴趣,其是得到政府承认并获批的一个新型科学实验,由生物组织、神经医学、物理技术等领域专业人才共同研究,旨在给没有孩子的人类提供服务。他们从全球各地找来被抛弃的残疾幼儿(当然在他们还未意识到谁是自己的父母之前更好)抱进实验室。有意领养的夫妻必须提供昂贵的定金,专家们才会为他们寻找合适的幼儿,如果实验失败,他们会免费更换新的幼儿,或者退还定金。科学家们发明了一种特殊的玻璃,用以衔接婴儿残缺的四肢,这种玻璃被制成手、脚或其他的部位后,可以很好地与婴儿的皮肤粘连。更重要的是,领养者们可以在植入玻璃时选择将自己的血液注入玻璃,这种玻璃可以吸纳任何血型——F.A.甚至以这项技术来进行宣传:拥有相同血脉的,才是您的宝贝儿。随着时间的增长,玻璃内储入的颗粒分子会跟随体温发生变化,慢慢转变玻璃的颜色与硬度,与身体生长的速度保持一致,最终形成正常的四肢,但整个过程需要十年之久,一天也不能少。为了能够将领养者们的血液融入幼儿体内,玻璃内还植有透明的人工神经与血管,但由于技术的原因,这项伟大的尝试也显现出了一项弱点:这些玻璃非常坚韧,一般的重量或与尖锐东西发生碰撞都不会碎,然而因为神经的不可控性,它与身体连接后会与情绪产生共鸣,孩子不能有过于悲痛的情绪,否则玻璃会因为神经的反射直接破碎,要送回实验室修护,如此一来,十年的时限会顺势延长,从重组的那一天算起。

玻璃男孩K便经历过一次情绪危机。K是阿耀领养的孩子,妻子死了之后,阿耀一直没有再婚。在K七岁那年因为一位妇人的突然到来,K发生了意外。妇人自称是K的亲生母亲,从“玻璃计划”中看到领养启事,但是等她发现的时候早已经过了法定认领日期。作为新父亲的阿耀虽然同情,但也很坚定地说现在K是他的孩子,谁也无法抢走。妇人大哭,站在门外说她当初并没有丢下孩子。K随着争吵声从房里走出来——他认得亲生母亲,四岁那年被抱走的时候还有记忆,他甚至记得自己父亲的模样,但描述不出来。多年来,K每日对着两根玻璃粗管子,内心并无波澜,而在亲生母亲到来的这一天,情绪突然崩坏,砰的一声两条腿的玻璃爆裂。

阿耀赶走了妇人,立即将K送回F.A.的实验室修护,花了不少工夫,便又要从七岁算起。

“那是我的妈妈,我记得她。”K说。

阿耀摇摇头,叫他不要再胡思乱想。他其实也挣扎了许久,但为了保证K不再因为悲痛之事而发生意外,决定听从专家们的建议,定期到实验室培训,严格管理K的情绪。从那时起,K便被教导得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欲望表现,喜怒哀乐逐渐归零,情绪单一,目的是用以躲避悲情之事。他的整个成长过程都被许多事实的真理所歪曲,他分得清什么是悲,什么是喜,但他唯一保留的,是冷漠的面容。一开始,阿耀也不相信人类天性的情绪会得到控制,当他看着K对待一些常人认为悲情的事而无动于衷的时候,阿耀也会难过。有一次阿耀从楼梯上摔倒,K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静静地走过去扶他起来,这件事令阿耀心灰。但专家们总是鼓励他,目光要放长远。

K的情绪得到很好的控制,现在,即将迎来十七岁的K,再有不到一年,他的玻璃就会完全转变成正常的肤色,并且有完善的感知功能了。专家每年来检查的时候都说K是目前维持最久的孩子,效果也最理想,如今各个地方都有F.A.公司“玻璃计划”诞生的孩子,但K是第一位即将达到十年的,如果成功度过这一年,K便完完全全成为正常而带有阿耀血缘的孩子,这将是全球首例。专家们信心十足地拍拍心口,非常期待自己的成果。

“玻璃与假肢最大的区别就是——你得学会忍耐,”K在接受记者美仪的访问时谈道,“假肢一开始就拥有漂亮的成色,柔软、美观,从安装的那一天起,你看起来就像个完整的人。而玻璃不一样,无论怎么遮蔽,还是会吓到一些小孩,但这种特殊玻璃让我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残疾人,‘玻璃计划的孩子跟大家一样可以用手写字,用双腿跑步,只是学习过程有点艰难。所以,回到刚才那个话题,最大的难度是耐心,所有事都要重头来。”

“听说还有专门为你设计的课程,是吗?”

K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

“那是怎样的课程?教你学会舒展这种玻璃使其变得柔软吗?”

“也许这门按摩课会很不错,”K打趣,但表情毫无变化,“主要是学习对玻璃的保养、避免血液的凝固、感受玻璃内神经的传输之类的知识。”

“这也能感受到吗?”

“只要你有心。”

“那你对自己的情绪……”

美仪还想要发问,被K打断了,“你都访问过我好几次了,今天就到这里吧,现在我得回去上课了,抱歉。”

她被挡在玻璃门外,在F.A.公司的接待厅里,看着K的背影,心里十分落寞。前台小姐为她打开大门,送她离开,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着K,他走路的姿态与她第一次看见时大有不同,那时她也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因为母亲的要求前来窥视,她不敢相信那个装有玻璃双腿的男孩是自己的弟弟。一开始她也无法正视弟弟的容貌,他在失去双腿之前一直很可爱,像个毛绒小熊,头发特别漂亮。长大后,他的样子发生了变化,仍旧好看,但毫无血色,白净得像活在终日不见阳光的地方。后来美仪对这件事慢慢就习惯了,只是有些不甘心,因为自己无能为力。毕业后她当上了记者,利用职务的便利,申请长期跟踪报道“玻璃计划”。已经沉寂了许多年的“玻璃計划”,因为最近即将迎来第一个玻璃孩子的完美诞生而再一次备受瞩目,报社希望美仪能好好整理一下这单新闻。

“家豪怎么样了?”

每次见过K,母亲便会这么问美仪。家豪是K的名字,美仪始终没有问私人问题,就算问起,也会被K无情拒绝或结束访问。实验室还有其他“玻璃计划”的访问对象,不少同行都纷纷表示过他们难以沟通,每次都欲言又止。

“他不认得我,也几乎不谈过去。”

“他七岁那年因为我的出现而发生爆裂,他一定是记得我的。”母亲说。

“别再说了,十年都快过去了,即使记得你,他也被F.A.的人控制着,他是个实验品。”

“他们能控制他的记忆吗?”

美仪感觉很受挫,“他们控制人类的七情六欲。”

“我不相信,即使再厉害,也不会改变一个人的情绪,情绪是一个人最基本的反应。”

“无情的人也可以放弃你,更何况是一个‘专业无情的玻璃人。你在期待什么?”

美仪说的是父亲。小时候家里经济非常困难,父亲不上进又好赌,一心想要赚快钱,频频出事。他赌博欠下许多赌债,那些追债的追到要打要杀了,母亲替他向债主求情,他却突然做出了荒唐事——卖孩子。当时美仪已经十岁了,他跟四岁的家豪被卖到不同的地方。美仪的买家有一个亲戚偷偷摸摸想要奸污美仪,买家发现后与亲戚争吵,美仪趁机逃了出来,向路人求助,最后找到警察。父亲失联了,家豪也杳无音讯,母女两人因为害怕父亲突然回家,决定搬走。几年后,母亲在“玻璃计划”启事中看到家豪的照片,说他是一个在天桥乞讨的失去双腿的男孩,成为“玻璃计划”的一员,她伤心地哭倒在地上。她联系到F.A.也没用,负责人称男孩已经有人领养,正接受F.A.的实验,现在都七岁了。于是母亲多次在F.A.门口偷偷等待,留意到阿耀,才有了后来那次玻璃破碎的事情。她对此一直很自责,一方面想见他,一方面又怕他的玻璃再次破碎,她担心那会使他陷入痛苦当中。

“我应该更早发现他。”母亲说。

美仪没理她,在这一次“玻璃计划”的新闻跟踪里,美仪写下了被抛弃孩子的背后故事,挖掘了许多真情实感。

其实K的内心已经感觉到女记者面熟,但他想不起来,也不知是否曾经跟她有交集,或者那是他的谁。而且他还有一种错觉——也许只是因为女记者多次进行访问而给他造成一种亲切的假象。她问出的关于情绪的问题,其实是他最为敏感的,他很擅长掩盖自己,但又避免不了觉得自己可怜——需要通过克制自己的想法来保证双腿健康成形。学会冷静的这些年,他觉得自己变得无情,很多时候,压抑情绪接受一件事,反而令他更深知这一切的虚无。那天他无心上课,情绪管理的老师向阿耀反映了他的情况。

“不用疑惑了,我替你查过,采访你的记者是你的亲生姐姐。”阿耀坐在凳子上,让K跪下,他刚进来的时候已经对着K打了一个巴掌。如今阿耀变得越来越敏感,生怕K哪一天会忽然消失不见,对K加紧了控制。“你现在是想回去认亲吗?” “没有。”K说。 “你知道我为了你,这些年付出了什么吗?”

“我知道。”

阿耀用绳子狠狠地抽K的双腿,因为他知道那些玻璃不会因蛮力损坏,下手从不手软,但因为玻璃几近成为肌肤的一部分,K的痛感却是实实在在的。然而,即便再痛,K也只是忍受,不带一丝苦楚的面容。在他七岁见到母亲发生玻璃爆裂之后,他再也不敢放肆自己的情绪,每当遇见悲情的事,他都极力控制自己。四岁那年,被人贩子打断两条腿的记忆也非常深刻,他不记得父亲的容貌,但记得父亲的眼神,在黑暗的交易中发出凛冽寒光,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令他心灰的眼神。憎恨父亲没有用,在天桥乞讨的经历也不算太长,直到被人选中成为“玻璃计划”的实验品,对家庭的思念才渐渐消逝,但内心积满的愤懑终于在母亲找上门的那一刻崩盘不止。这些都过去了——十年即将过去了,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忽然忧伤,这种忧伤令他心神不定,感觉陌生,仿佛从前消失的某种欲望重新涌现。在控制情绪的状态下,K玻璃腿上的神经组织会变得格外明显,血液在转变了颜色的玻璃层中迅速地循环流动,血管时大时小,他常常靠盯着这些组织转移注意力,他知道课程上的情绪管理虽然有用,但并没有预料中有效。姐姐?他其实知道自己有个姐姐,但是对她的外貌太模糊了,即使内心波澜不惊,他也知道忽然出现的忧伤是因为姐姐而起。

阿耀扶K起来,抱在怀里。“我都是为你好,”他说,“这么多年了,爸爸只是希望你能安然度过,我必须承认你在受苦,但你是我的孩子,你在我心里与众不同,我有责任保护你直至实验期满。”

“其实我更感兴趣的是你在控制情绪方面的一些经验,但你每一次都避开。”

美仪这次不想再兜圈了,在与K见面的时候便表达了她想要的采访。K只是坐在美仪对面,面无表情地盯着她。自从阿耀告诉他,这位女记者是他的姐姐后,他无法不去想这件事。

“你想知道,是因为报社的要求,还是……”

K没把话说完,美仪隐隐感到他想要说什么。

“还是什么?”

“还是因为我是你的弟弟?”

K轻声问道,生怕身旁经过的人听见,他瞄了一眼斜上方,头顶的监控也令他感到紧张。不知从何时起,控制自己不要悲伤的同时,K也会对F.A.的一切感到惧怕,大概是实验室里那种威严和专家们说话的语气,以及在他即将迈进第十年的这段时间里,整个F.A.公司的焦点都在他身上,让他颇感不自在。

美仪放下录音笔,一瞬间落下了眼泪。

“你都知道了。”

“爸爸告诉我的,他查了你的身份。但他很好,他没有让我拒绝采访。”

“爸爸?”

“我的爸爸,阿耀。”

尽管亲生父亲是个败类,但美仪听到K喊别的男人爸爸仍会有些揪心,这只会令他们之间更加陌生。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K問。

“告诉你什么?我是你的姐姐?也许你根本不记得我了。”

“我知道我叫家豪,我也知道自己有个姐姐,我只是失去情绪,我不是失忆。”

“你无法想象妈妈失去你之后过着怎样的生活。”

“你是怎么回到家的?”

“我只是比较幸运。”美仪擦干眼泪,心里默想着当时姐弟一起被卖出去的事情,但她不想谈了。K面无表情,美仪多少还是能从他的眼里看到一些悲悯的光,她说不清,但她知道他的内心在见到她之后有所变化,跟以往都不一样。

“那个混蛋呢?”

美仪摇摇头,“他消失了。”之后又谈了些她跟母亲一起生活的事,K低下头倾听,沉默。他的裤脚因落座而露出脚踝,美仪看见那儿已是肌肤的颜色,但仍看得出有些透明的部分,灯光穿透的时候还有微弱的光束折射在地面。

“你今天没有穿保护玻璃的袜子。”

“反正也不会吓到人了,我的身边没有什么孩子……妈妈为什么这么多年不来见我?”

美仪很惊诧,“你想见她吗?”

“她为什么不再见我?”

“怕你的玻璃再次碎掉,你七岁时那巨大的爆裂让她深感愧疚。”

K的双眼忽然变得深情,但面容依旧不变,“如果她那时候每天都来找我,我想阿耀也会心软的。”

美仪有些生气,“那是因为她担心伤害到你,怕你进进出出实验室接受一次次的神经接驳,怕你痛啊。”

K泠漠地说:“比起当初被人打断双腿,这点痛算什么呢?”

四周没有人在走动了,整个接待处此刻显得有些过于静谧,白晃晃的灯光十分刺眼。美仪抬起头,直视K,她觉得弟弟的命运很可悲,但她无法改变,况且如今他还有一双即将成形的腿,倘若他能回复健全,也许是最好的安排。

“等你的腿完全成形后,我带你回家看看她吧。”

“我等不及了。”K说,声音极其平静,没有丝毫的渴望与迫切感,甚至带有一种说不清的悲愤与绝望,美仪为他眼里的神色感到惊慌,想到他这十年来被教导情绪的控制,偏偏双眼成为极其容易表露内心的另一渠道。

K与美仪约好了时间,在一次户外肢体感知的训练中,趁休息期间K钻进了草丛,迅速穿过一片茂盛的林木,抵达相约地点。在林木的另一边,美仪正在的士上等他。

“难道你出来都不方便吗?”

“只是想要避开大家的视线,爸爸……阿耀白天不在家,我平日也可以外出,但我不想他多问,他是个敏感的人,最好不要知道这些事。”

司机启动车子的时候,美仪说了个地方,她告诉K,母亲正在家等着。一路上姐弟两人都没说什么,都有些紧张。下车后美仪走在前面,带K穿过一个破旧的牌坊。这是一片老城区,成排的房屋外墙黑黄,阳台上的防盗网都成褐色了,许多窗台依靠种植的花草掩盖破损的设施。不平整的地面有大片水渍,路上总会飘来一股怪味。

“是家豪吗?家豪来了吗?”还未到三楼,便听到了母亲开门的声音。

“是啊,他来了。”美仪说。

母亲双眼红红的,在楼梯口看见美仪身后的男孩,身形消瘦,面无血色,她一下子情绪失控,双手掩面。在冷静的K面前,她看起来极其激动。先进屋吧,美仪说。

K坐在沙发上,安静地看着屋里的摆设,这一切都是陌生的,除了柜子上的相框——他们一家四口在海边的合照,大概是他还不会走路的时候,父亲还抱着他。他完全没印象了,甚至看见父亲那张脸,他也没记起什么,他更像是一个只留下行为记忆的人。

“你喝点茶吧,都是以前家里的那种茶叶,去年我跟美仪回老家买了很多回来。”母亲递来茶水,手脚局促也不知该做些什么,慢慢坐在了K的对面。

“我不太记得。”K说。

母亲勉强笑笑,美仪开口说:“当然啦,我们小时候不喝茶,怎么会记得。”

“没什么,”K摇摇头,又喝了一口,“他没有回来过吗?”他朝柜子上的相框那边看。

“他不知道我们在这儿。”

“有他的照片早该丢了才是。”美仪说。

“那他应该也不知道我现在是玻璃人吧?”

母亲跟美仪相互看了一眼。“我其实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母亲说。

“噢。其实你可以来找我的。”

“我后来去看过你几次,偷偷看的。”母亲说。

K想要努力给出情绪,却发现此刻无法表达该有的情绪,他只能微笑,但很不自然。早在五年前他就意识到了,自己虽然可以控制流泪,却也失去了表达喜悦的能力,面部肌肉如同坏死的组织。

“阿耀从没禁止过你来看我,其实你可以再踏出一步。偷偷看有什么用呢?”

“家豪,”美仪说,“你不该用这样的语气跟妈妈说话。”

“我用了什么语气?我现在还有能分辨出来的语气吗?”

母亲也喝了一口茶,捧杯子的时候有些许颤抖。“家豪,”她说,“你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不想去看你呢?但那一次看见你玻璃爆裂的情景真的吓坏我了,我以为你会因此而丧命,我不想你每一次见到我都要经历这种煎熬。”

“如果你是真心不想我经历这些折磨,为什么当初要把我卖出去?”

“不是,家豪,真的不是这样的。我真的做不出那样的事情,你知道——”母亲泪眼婆娑,又急着向K解释一切,情绪激动,“你知道你父亲的为人,这一切都是他在操纵,我极力保护你们姐弟,每一句关于保护的话都迎来他的暴打,他把我推到墙上使劲撞我的头,我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

“妈,别说了。”美仪搂着母亲的肩膀。

K冷笑着,表情发生了微微的变化。他说:“你知道我有多难过吗?他将我捆起来塞进蛇皮袋里,连一句对不起都没有。他带我到船上交易,对方要验货的时候打开了蛇皮袋,我看了他最后一眼,虽然黑暗中什么也看不见,但我到现在都记得他的眼神。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阻止他做這一切。”

“我阻止不了。”

K站起来了,看起来毫无力气,声音却十分洪亮。“阻止不了?当初你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说你们只卖姐姐一个,你一定会把我藏好,不会让那个混蛋找到我。你不记得了吗?你亲口承诺可是你什么也做不到。”

美仪一脸惊恐,从母亲身旁站起来,看着K,“你说什么?”

“你以为你是他们的宝贝女儿吗?卖掉你才能解决他们的困难,你能逃回来是你的幸运,你比我好多了,”K指着自己的双腿,“这就是他们对我做过的最恶劣的事。”

美仪一步一步退到墙角,摇头晃脑,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此时母亲已经哭到失声,跪在地上,含糊不清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美仪质问母亲。

“我是不得已啊!美仪,追债的人已经拿着刀来要挟了,我死了不要紧,是你父亲,是我轻信了他的话,他说他已经安排好了人接应,会把你赎回来,但我不知道他竟一走了之……”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才是那个被骗得最久的人,我是那个一开始就决定要被卖出去的人?”得知真相的美仪也落下了眼泪,不顾母亲的苦苦哀求,她夺门而出。

“美仪!”

“她还会回来的,她此刻的恨只是因为知道真相太迟了,她与我不同。”K走到窗边,温柔地抚摸起那扇玻璃,回过头继续说,“这十年来,不,从我四岁那年开始,我就对生活没什么指望了。七岁那年的破碎是因为我伤心,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想起你们要卖掉我这件事,我很难过。你知道他们打断我的腿有多恐怖吗?到处血淋淋的,还封住了我的嘴巴不准叫,把我锁在一个无处可逃的房子里。一个礼拜不到,伤口还没好就让我出街乞讨,我的伤口发炎了,他们又锯断了一部分。你能想象吗?好了,成为玻璃男孩之后,我以为我会是一个全新的、健康的人,可是现在呢?你看到我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但我的喜怒哀乐永远受控于表情之下,你知道这种感觉有多么糟糕吗?我为了保护自己的双腿,隐忍天性,变成一个一无是处的人。连我自己都觉得羞耻,你不感到愧疚吗?”

母亲扶着沙发慢慢直起腰板,拼命摇头,与此同时,她听到一些细微的碎裂声。

K也意识到自己这会儿说到激动处而出现心情异样,慢慢拉起自己的裤子,看见小腿处出现了裂缝。

“防爆胶,防爆胶!”

“防爆胶?”母亲赶紧爬起来,“什么防爆胶,在哪儿?”

“在我的包里,好痛……”

母亲在他包里翻了一阵,找出一瓶软胶类的东西,拧开了瓶盖。

“怎么用,快告诉我,就这样涂上去吗?别紧张,孩子,別,你不要难过,你不要难过就不会碎啊,家豪,你控制一下!”

K痛倒在地上,但裂纹却一直蔓延越过膝盖。母亲将大量防爆胶涂抹在那些碎裂的玻璃上,玻璃已经与K的肌肤粘连近十年并发生质变,碎裂的疼痛令K无法忍受,俨然不同于七岁那年的一次爆裂了,这一次是从脚底慢慢撕裂,延伸到大腿根部。母亲脱掉K的长裤,看见那些不断扩大的裂痕,血色的龟裂令她差点呕吐。她强忍着,将一整瓶的防爆胶涂完,双手紧紧按住他的大腿。

“没办法了,已经碎掉了,”K忍着伤痛说,“止不住了,没用了。我想我确实是难过,我现在看起来是难过的模样吗?人性、状态、模样都可以改变,但记忆与伤痛不会消失,我算是明白了。我没有恨你,就算有,也是源于我渴望得到你的陪伴,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十多年来,我从没有忘记过,妈妈。”

一声“妈妈”令母亲难过不已,她摇摇头,紧紧抱住K两条正在变形的腿,情绪激动。而K却毫无表情,面如死灰,所有的悲痛绝望,只能从他的双眼流露出来。

“让它们碎裂吧。”

“不!”

K的面部依然没有任何变化,但那流下的炽热的眼泪正是他真切的悲痛,也就在泪水落下的那一刻,双腿的玻璃全部破碎,粘连的血管、神经也一同崩溃,像一盘散沙一样。母亲不停地去抓着那些带血的玻璃碎渣,像舀起沙滩上的细沙一样,徒劳地往他大腿根部堆砌,却也只能看着K瞬间毁灭——他彻底昏死过去了。

温凯尔

青年作者、译者,1990年出生于广东惠州。有小说刊于《西部》《作品》《山花》《字花》《野草》《鲤》《文艺风赏》,以及“ONE·一个”“豆瓣阅读”,译有小说《那时上帝是只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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