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答尔丢夫和贾宝玉为例比较《伪君子》与《林黛玉进贾府》人物开场艺术

2019-12-26 17:53张靖
文化创新比较研究 2019年16期
关键词:伪君子贾宝玉贾府

张靖

(昆明西南联大研究院附属学校,云南昆明 650500)

《伪君子》是法国著名喜剧作家莫里哀的代表作,是戏剧史上的巅峰之作。《伪君子》的开场被歌德誉为“是现存最伟大的最好的开场”[1]。曹雪芹著的《红楼梦》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巅峰之作,鲁迅曾评价《红楼梦》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都打破了”[2]。《红楼梦》中的主要人物在《林黛玉进贾府》这个节选部分依次登场。跨越东西和时间的阻隔,未曾相见的两个作者却采用既有异曲同工又各有千秋笔法写人物开场,主人公在悬念中“千呼万唤始出来”,具有极大的艺术感染力。

1 未见其人,先闻其人:他人眼中的主人公

《伪君子》《林黛玉进贾府》属不同的体裁,前者是戏剧,后者是小说,但小说和戏剧都强调刻画人物性格,表现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以反映复杂的社会生活。不同的是,小说分析人物形象注意到情节、环境与人物的关系,戏剧中人物形象的刻画是通过动作和语言来推动的。这并不是说环境并非戏剧构成的主要因素,《伪君子》 未对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做细致的描绘,整部戏剧都按照“三一律”的原则使整部戏剧矛盾冲突集中发生在一个常见客厅之中,这样拉近观众的心理距离,让读者不刻意地去观察场景布局而沉浸在戏剧所营造的氛围中,更加关注的是戏剧冲突本身以及以此展现的人物性格。

在这样一个司空见惯的场景中展开矛盾冲突来塑造人物性格,剧作家需创造出符合于观众期待视野的人物性格,更重要的是要创造出一个和观众预期相离的人物性格来加强戏剧效果。因而在戏剧开场时,我们通过其他主人公的眼睛“看”到了答尔丢夫的形象:一个虔诚的信徒。他虔心信仰上帝,他对上天祷告的神情能够吸引整个教堂的人的目光,时时刻刻准备亲吻地面,每次当奥尔恭走出教堂的时候,他总会快步抢先在奥尔恭前面为的是能够将圣水及时送到奥尔恭手上;他不贪好财物,当奥尔恭送给他钱用的时候,答尔丢夫总会把钱退还一部分,嘴里还说钱给得太多,遇到奥尔恭拒绝的情况,就将钱散布给穷人;他不贪好女色,为了维护奥尔恭的名誉,对奥尔恭的太太埃米尔夫人表现得异常关心,而且表现的醋意比奥尔恭更甚;他理性节制,竟懊悔自责不已就因在祷告时生气掐死了一只跳蚤。虔心信仰上帝、不贪好财物、不贪好女色、理性节制,这确实是一个虔诚信徒所具有的形象特征,在读者眼中寻常社会环境中的普通人必然具有普遍性,这符合读者的心理预期,所以奥尔恭的母亲佩内尔夫人说他是“正人君子”,奥尔恭和他称兄道弟,并且发自肺腑地爱他胜过爱自己的母亲、妻儿百倍,认为他“他是他惟一可以推心置腹的人,他是他的一切行动的可靠导师”[3],“是一个严格遵守教义,崇尚精神享受,把全世界看成粪土一般的这样一个人[3]。”这是普通场景设置下一个虔诚教徒所应得的人们的尊敬。但戏剧并未如此展开,在答尔丢夫正式出场之前,还有另外一种声音:答尔丢夫是个伪善的人。奥尔恭的儿子达米斯说他是“一味说短道长的教会假虔徒”,奥尔恭的仆人桃丽娜说他“可使自己的阴险龌龊变成纯洁无瑕”,奥尔贡的妻舅说他“恬不知耻地借上帝的名义来掩盖他们凶狠的私怨”,两种不同的甚至是两个极端的声音都是围绕答尔丢夫这个人物形象展开,这就设置了一个悬念:答尔丢夫究竟是“正人君子”还是一个“虚假信徒”。特别是奥尔恭出场向桃丽娜询问家中情况时,他们的对话中就更加疑窦丛生、迷雾重重。奥尔恭在询问问关于妻子的身体状况的时候却下意识地将话题指向了答尔丢夫,忽略了本应该关注的妻子,这让读者对答尔丢夫的人格魅力产生了好奇: 是怎样一个品德高尚的人才能让人时刻挂念。但接下来桃丽娜却说他能一顿吃两只竹鸡外带半只烤羊腿,一离开饭桌就安稳地躺在床上直至清晨的到来。在桃丽娜眼中答尔丢夫完全没有一个虔诚信徒所具有的不贪好财物、理性节制,而是一位贪食、贪睡、没有节制的罪恶之徒。《伪君子》戏剧一开场便围绕着答尔丢夫评价的两种不同的“声音”,通过不同人物的“眼睛”在读者脑中画出了两个形象截然相反的同一人物,开门见山地提出了针锋相对的矛盾,展现了戏剧的冲突,这就像巴赫金所论述的“复调”一样,每个行动元独立表达平等的见解:对答尔丢夫的态度。正是因为这种“复调”性产生的矛盾冲突使得受争议的答尔丢夫成为读者关注的焦点,为答尔丢夫的出场做了有力的铺垫。

相较于《伪君子》中读者通过出场人物的对话在脑中浮现出答尔丢夫的人物形象及性格,《林黛玉进贾府》 中读者借助了林黛玉的眼睛来观察贾府这个豪门望族,这种叙事视角并非是全知全能,而是第三人称限知叙述,作家退居到幕后,作家所要传达的借助林黛玉之眼传达出来。这种叙述方式就使宝黛相见之前,宝玉在黛玉只是心中形象,这种限制叙述的方式会“误导”读者(这正是作者要达到的目的),小说是从两个人物的侧面评价对宝玉的性格做了初步定型: 一是见王夫人时嘱咐黛玉的话。王夫人说宝玉在家中是“孽根祸胎”是“混世魔王”[4],姊妹都不敢招惹他;二是林黛玉回忆母亲的话,用了插叙的手法标下你宝玉不好读书、顽劣异常的性格。所以在林黛玉心中宝玉就成了惫懒人物,懵懂顽童的人,因为此时作者是借了林黛玉的“眼睛”在脑中对宝玉的形象进行加工,所以黛玉的印象也是读者心中的印象。当然出场环境的设置加深了黛玉和读者认为“愚顽”是宝玉的主要性格:小说一开篇就介绍了贾府宏伟豪华的府邸,等级分明的礼仪,这就是一个封建社会的缩影,由于贾府的核心人物贾母是其外祖母,王夫人是他母亲,被娇生惯养,以至于“无人敢管”。

综上,答尔丢夫和贾宝玉并没有开篇出场,而是借他人之眼和言语评价对形象做“初步定型”。但不同的是答尔丢夫在开场前作为争吵对象有两种不同的“声音”,两种不同的观点丰富了人物的性格,而且将答尔丢夫这个人凸显出来。别人眼中的宝玉则是反面评价。如果说答尔丢夫的正式出场给观众拨云见日的释然,那么贾宝玉的正式出场给读者峰回路转的惊喜,这正是莫里哀和曹雪芹作为文学大家的深厚笔力答尔丢夫和贾宝玉的出场的环境一个平常,一个显赫,为主人公提供了符合自身形象的舞台,后者设置贾府这个环境还对全书主题起揭示作用。

2 已见其人,方知其人:人物的出场时机的匠心独运

答尔丢夫和贾宝玉的正式出场使故事情节达到了高潮,观众和读者期待已久的人物真正的展现。这两个人物的出场将读者脑海中的迷雾拨散,终见本心。答尔丢夫和贾宝玉的出现打破了戏剧或小说中某些人物对他们的性格评价,答尔丢夫正式出场的时候,让仆人将鬃毛紧身和鞭子都好好藏起来,他做这些好叫别人听见,知道他是真正的苦修者,然而却被桃丽娜当场拆穿,说他装蒜,从这里读者才知道答尔丢夫虚伪,紧接着他故意掏出一块手帕让桃丽娜将胸口遮起来,以此证明自己自制,认为这种“不洁”的东西将会勾引自己的灵魂,将自己引入罪恶的深渊,这种行为却起到了反效果。答尔丢夫好色的本性便暴露了出来,接下来又对奥尔恭之妻表示爱意,还谋划取得奥尔恭之女的婚约。这部戏剧依次展现了答尔丢夫贪婪、贪财、贪色、恩将仇报、残忍,而非虔心信仰上帝、不贪好财物、不贪好女色、理性节制,慢慢地解开了读者心中关于“答尔丢夫是正人君子还是虚伪小人”的悬念,这个悬念地解开便从某个意义上也认识到了不同人的性格: 桃丽娜机敏聪明; 奥尔恭不善识人而且独断专行; 米埃尔贤惠聪明、善解人意;玛丽亚娜懦弱。答尔丢夫的出场让相关联的人物性格凸显出来。

如果说答尔丢夫正式出场是因为读者要认识到答尔丢夫的真正性格而期待的话,那么贾宝玉的出场便带着读者对宝黛相会的心满意足而期盼,因为宝黛之间有着神瑛侍者以仙露灌溉绛珠仙草的浪漫传说,即“木石前盟”,宝黛的相见便是这种美好愿望的延续,然而,作者并没有小说一开始就让这个愿望实现,如若这时贾宝玉在府上的话,依宝玉的性格必然在贾母见黛玉的时候甚至之前就已经见了,这样安排的话故事直接就进入了最后一部分,这样再介绍贾母、 刑王二夫人、凤姐、迎春三姐妹就显得繁复无趣,所以作者就“安排”贾宝玉去“庙里还愿去了”,而且贾宝玉的最后出场还暗生波澜:当宝玉正式出场时,读者期待的宝黛并未见面却“即转身去了”,宝玉的出场的一波三折正是为解开宝玉性格做铺垫,贾宝玉的性格主要是通过“一惊”“三笑”“一摔”的动作和《西江月》二词来体现。先来看“一惊”:黛玉的“惊”,一方面“惊”的是对宝玉形象有似曾相识之感,因为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有着“木石前盟”,另一方面这与林黛玉心中的宝玉的印象有着不同,有着巨大的反差,这里通过林黛玉的观察,宝玉并非“惫懒人物,懵懂顽童”而是一个“神采飘逸,秀色夺人”的青年男子,宝玉就是在这样一片传闻、议论、误解所造成的悬念中“千呼万唤始出来”,黛玉的“惊”也是读者的“惊”。黛玉的“惊”是内敛,而宝玉的三次笑则是外露,是故照直说,在偌大宏伟的贾府,只有宝玉的笑发自内心。

总之,答尔丢夫和贾宝玉都是在一片议论、误解的悬念中“找准时机”出场的,不同的是答尔丢夫的性格以由前文人物给予两面的评价,从两种评论中择其一,曹雪芹为了展现贾宝玉的性格欲扬先抑,一波三折,但都打破了一些人在前文对主人公的评价,最终解开了前文所设置的悬念,“柳暗花明又一村”。此外,主人公找准时机出场引出了作品的相关人物关系。

3 反话正说,明贬暗褒:言外之意与话外之音

“反话正说”是《伪君子》的语言特色,以女仆桃丽娜的回话表现得最充分,而“明贬暗褒”则是《红楼梦》的特色,周汝昌在《红楼小讲》第二十八讲中提道:“曹雪芹却一反常例。他专门以贬笔写宝玉,他对宝玉有很多不敬之词,一部书中几乎尽是说宝玉的坏话”[5],在《林黛玉进贾府》中表现充分的是《西江月》二词。

反话正说和明贬暗褒都属于反语。反语运用了何本意背离的言辞,在矛盾对立中表示强烈的感情色彩。反语的运用比直白更让人印象深刻,使人的个性更加鲜明,辞表和辞里的极端偏离,辞表使用赞扬,肯定之词却含批评、嘲讽、否定之意,使言外之意、弦外之音更为深刻。答尔丢夫和贾宝玉两个人物的开场都经典的用到了反语。这样丰富了答尔丢夫和贾宝玉的形象。前文提到奥尔恭出场询问家庭情况的时候桃丽娜就运用了反语,将答尔丢夫贪睡、贪吃、不理性节制的虚伪教徒的形象揭示了出来,桃丽娜的反语充满着“揶揄”的味道,又如奥尔恭受到答尔丢夫的“蛊惑”要将自己的女儿玛丽亚娜嫁给答尔丢夫时,桃丽娜就说“你看她配的丈夫多么好!倘若我是她,我可不能让一个男子太太平平地硬跟我结婚;办完了喜事,不用多久,我就要让他知道一个女人报仇的法子是永远带在身边的。”这句话中“配的丈夫多么好”和“女人报仇的法子是永远带在身边的”形成了外在语意的背离与内在语意的相合,这就让答尔丢夫的虚伪的性格予以了生动的展现。又如桃丽娜在劝告玛丽亚娜要勇敢追求自己的爱情时,她说答尔丢夫是一个英俊潇洒、不凡的贵族,和这样的人物生活很“称心如意”。在文中桃丽娜自身也提及过,答尔丢夫曾经是奥尔恭接济的乞丐,当然不可能是个贵族,“红红的耳朵,亮堂堂的脸”,完全不是一个苦修士的身型,说他“不是个平凡人物”,便一再表明答尔丢夫巧舌如簧。用反话强调答尔丢夫的巧言令色就是为了让玛丽亚娜能够坚定自己追求爱情的勇气,不然只会让自身不幸。桃丽娜反话正说使得答尔丢夫的形象更具有感染力,能够增强幽默感,增强戏剧效果,使结婚这件事本身产生荒谬感。莫里哀曾说过:“一本正经的教训,及时最尖锐,也往往不及讽刺有力量……恶习变成人人的笑柄,对恶习就是重大的致命的打击”[6]。

《林黛玉进贾府》文中出现的《西江月》二词,似褒实贬,正话反说。二词出现在贾宝玉转身见了王夫人之后换了衣着,林黛玉再观察贾宝玉的外貌之后。这两首词所要表现的是贾宝玉成了封建社会的一个 “多余人”,但贾宝玉并非俄国文学中的“多余人”(思想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而贾宝玉则表现了对封建社会的强有力的“反叛”,也正是因为此才导致了他悲惨的结局。《西江月》二词便是很好的诠释。第一首词主要说贾宝玉行为乖张。因为他性格“似傻如狂”,没有读书人都讲求的“中庸”与“理性节制”,他“腹内草莽”“怕读文章”,对封建正统读书人猎取功名利禄的敲门砖则不屑一顾,“那管世人诽谤!”第二首词主要是说贾宝玉不肖无能。因为他不仅“辜负韶光”,而且“于国家无望”,还以贾宝玉作为训诫纨绔膏粱的典型。《西江月》二词虽说借用“后人语”,却是作者对文本的直接介入,正文反写,寓褒于贬,将宝玉在喜怒无常,疯笑痴傻性格中的“叛逆”表现出来—他不愿受到封建社会的束缚,对功名利禄厌恶、不屑一顾,他不遵守封建统治者定下的原则而不守本分,从而不和世俗同流合污。在这里正文反写、寓褒于贬,从而“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在正反两种辞意的背离之下产生张力,突出了贾宝玉的反叛性格。

反语是一种讽刺艺术,它需要从语言的外壳中剥离出作者所要表达,读者所要理解的真实意图,从而剖析人物的性格特点。《伪君子》和《林黛玉进贾府》中反语的呈现形式不同:前者运用于对话中,后者运用在韵文中。桃丽娜是剧中人物,她的反语能结合声调,既能体现了桃丽娜的机敏,也揭示了答尔丢夫虚伪的性格,剧作家对人物的评价隐藏在对话之下。《西江月》二首词作者借封建卫道士的口吻来揭示文章的主题,是作者观点的直接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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