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的春天

2020-01-07 09:34沙爽
天涯 2020年6期
关键词:椋鸟麻雀

春天

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来临的这天夜里,与许多人一样,我睡得很晚。一部老电影播放到后半部分,我拿起手机看看,时间已过零点。跨年的一刻就这样平淡地翻过去了。

这一夜的梦境纷繁零乱。在梦里,我赶去看望母亲——在现实中,因为身在异地,我已经有将近一年没有见到她了。穿过母亲家门前的园圃,却见弟弟正站在一丛灌木旁边,用一支毛笔在那些细碎的叶片上刷刷点点。“你这是在干吗?”我诧异地停下来问他。“啊,这些叶子不绿,涂上颜色就好看了,你看——”顺着他的手指,我认真地瞅了瞅那些叶子,他的工程已基本完工了。“这些是你涂上去的?像真的一样呢。”

醒来之后,那些小小的、油绿的叶子,成为梦境中唯一鲜明的细节。但是为什么描画它们的人会是我的弟弟?莫非是因为,他是我们家中唯一出生在春天的人?

好像直到三十岁以后,我才蓦然发觉:春天里刚刚萌生的新叶并不是绿色的,而是一种软萌的黄绿。这样鲜润明丽的色彩,只有放在真实的自然中,才不会显得突兀。每一种颜料——比如水粉或者丙烯——都会有一管色彩被命名为“黄绿”,但是你不能把它直接涂到画布上去。画纸和画布都太白了,它们使所有明艳的色彩都显得失真而僵硬。你需要在里面掺进一点别的,就像把某些意外的元素调入现世人生。

那一年春天,我回故乡给祖父扫墓。是在四月,漫山的苹果花开得正盛,那些将开未开的花苞,外缘粉红,盛开之后,五枚雪白的花瓣中心,点染着青绿色的细小花蕊。那种生机勃勃的、仿佛随时可能疾驰而去的美,把尘世间所有的争斗和纷扰都湮埋到海平面之下,让它们稀释、消散,化为虚无。为什么在此前的三十年里,我曾经顽固地以为,苹果花是一个土气的村姑?

就是在那一天,我从墓园下方新植的苗圃旁边走过,绿草茵茵,每一株草的头上,都顶着一簇不知名的淡白小花。那花朵细小之极,并非为人类的视觉所预设,但是我在不觉中停下脚步,几乎看得呆了。就在那一刻,生平第一次,我如此渴望自己是一个画家。我要画下这片草地,这柔软的、毛茸茸的绿意,这春天投射在人心里的影子,它如此轻盈,又如此绵延无尽。

有时候,人是会突然感到,自己此前的生命都白活了。

在春天,尤其如此。

偶遇

看见“塔”把自己藏在窗台底下,紧张地盯着外面,我知道有鸟来了。

因为逆光,我只能看到一个浅黑色的剪影,身形比燕子和麻雀大,比鸽子小,身形也比鸽子洒脱流畅,喙部也更细更尖。我判断它是一只椋鸟。

它没有叫。两年前,有一只椋鸟来到我的阳台上,鸣声大而脆亮,像那天正午的夏日阳光。多数椋鸟性格活泼,喜欢吵闹,但是眼下的这只则沉默寡言。当然也有可能,它发现了“塔”的存在,隔着两米远和一扇纱窗,它正对眼前的形势进行估算。

“塔”是一只橘猫,它曾经与我阔别三年。一年之前,我终于把它接到身边。那时候正值严冬,我把一只盛满黄灿灿小米的碗摆到阳台上,以此对往日常来歇脚的几只麻雀致歉。但是麻雀们再也不来了,椋鸟和喜鹊也是。偶尔有一两只身形幼小的麻雀在此稍作逗留,往往也不过短短的几秒钟。我猜想它们在用鸟语互相提醒:小心!那里有一个坏蛋!

椋鸟跺了跺脚,飞走了。

椋鸟是英国小说家约翰·库柏·波伊斯最喜爱的一种鸟。但是在美国,它们遭到人们的普遍嫌弃。美国人觉得椋鸟太多了,弄得到处都是鸟粪,叫起来也吵得很。波伊斯抱怨他喂给椋鸟的面包屑被山雀偷吃了,而美国人则趁着椋鸟还没起床,偷偷地把谷子和板油拿出去,喂给早起的鸟儿吃。一听到椋鸟来了,就赶紧把吃食拿进屋子里,等到日落时分再摆出去,因为那时候,椋鸟已经回巢歇息了。习惯于早睡晚起,并没有影响到椋鸟的种族繁衍,恰恰相反,它们在世界各地都生活得很好,对人类的喜恶毫不在意。

天津城的椋鳥不多,最多的还是麻雀。那天路过社区医院门口,看见一只小小的麻雀在地面上跳来跳去。我左右看看,不知它的巢在哪里。或许这天是它与兄弟姐妹首次试飞的日子,结果只有它掉到了地面,而它的父母则忙着照看试飞成功的孩子,只能任它留在这里。我追着它走了几步,它躲到了树篱下面。它的双亲还会回来吗?黄昏就要降临,流浪猫的影子会轻灵地扫过这城市的每一寸大地。犹豫了片刻,我把手臂探进树篱,握住了它小小的身体。

这只幼年麻雀的身长只及我的小指,嘴角呈现两团惹人怜爱的鹅黄色,有如人类婴儿脸蛋上的招牌红晕。我找出一只纸盒,在盒子的一角撒了些小米,用一只调料碟盛了清水放在旁边。小麻雀浑身颤抖,我把它放在小米旁边,它就立在那里抿紧双翅,一动不动,仿佛已经被空气中弥漫的危险气息骇到身体僵直。在BBC拍摄的纪录片里,当蚺蛇蜿蜒游近,小老鼠自知无处可逃,即使害怕得浑身哆嗦,也坚持伏在原地。装死,是弱小者与生俱来的求生技巧,低端但是有效。蚺蛇从小老鼠三米开外的地方滑行而去,而“塔”从睡眠中抬起头来,狐疑地看了看我手中的盒子,很快又睡了过去。

我从柜子里翻出买布料时商家赠送的一块纱布样品,给鸟儿做了一只小小的窝,把它放在里面,它的眼睛半开半阖,似乎已经被恐惧折磨得精疲力竭。我把纸盒放到卫生间的马桶盖上,希望这个封闭的小空间能够带给它一点安全感。

临睡之前,我又去看它,它的状态似乎变得更差了。小米没有被啄食过的迹象,但它的喙张开了一道缝隙。我找出镊子,试探着把一粒小米送进了它的喙尖,它就顺从地衔着这粒米,但是并不吞咽。或许走廊里的空气更接近露天鸟巢的气息,让它肯于进食?我把纸盒转移到门外,贴着走廊的墙壁放好。

早先我在东北。一个雨天,在路边等车的时候,我发现脚边有一只麻雀。事实上,我花了好几分钟才辨认出那是一只麻雀。它把腹部紧紧贴住马路牙子,路边的积水已经淹没了它的大半个身体。出于求生的本能,它把喙尖高高仰起,看上去就像一只蹲在水中的灰色青蛙。我把它从水洼里捞出来,用纸巾擦擦干净。这是一只少年麻雀,嘴角的黄色还没有完全褪尽。少年人总是这样莽撞又缺乏经验,或许它没有想到,只要跳上马路牙子,钻进那片绿化灌木丛里,生存的概率就会大大增加。那个清晨,我就这样悄悄地在手心里笼着一只鸟,乘公交车到了单位,把它放进一只纸箱里。过了一个多小时,云收雨住,它开始在纸箱里扑腾叫嚷。我拉开窗子,它的趾爪在我掌心一蹬,振翅离去。

一整个晚上我都没有睡好。我的手心里仿佛一直捧着一只麻雀婴儿,不知该把它安放在哪里。起床后我就跑到走廊去,它侧身倒在调料碟里,身体已经僵硬,喙尖上还衔着那粒小米。

我杀死了一只鸟类婴儿,用一份愚蠢的善意。

春天

这天下班,路过街心的三角形绿地,虽然严严实实地捂着医用口罩,鼻腔里还是接收到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脑子里的那只钟突然“锵”地响了一声。从春节开始,这只钟一直半睡半醒,这一刻它张开眼睛,提醒我:丁香花已然怒放,而四月行将落幕。

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从死去的土地里

培育出丁香,把记忆和欲望

混合在一起,用春雨

搅动迟钝的根蒂。

为什么四月是最残忍的月份?许多年里我一直不甚了了。初读T.S.艾略特的这首《荒原》,我还没到二十岁。二十岁已经知道何为残忍,但对世界残忍的程度则无法预知。

《荒原》出版于1922年。当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于四年前结束,欧洲还没有从战火中复苏,整个人类文明濒临崩溃,在孤远苍凉的精神困境中,仿佛置身于死寂的荒原。《荒原》第一节《死者的葬礼》,正是从含混的意识开始,往昔在玛丽的回忆中真切浮现,反衬出今日之面目全非:树木枯死,泉水干涸,被死神收割过的城市宛如虚幻。

虚幻的城市,

在冬天早晨的棕色浓雾下,

人群流过伦敦桥,那么多人,

我没有想到死神竟报销了那么多人。

偶尔发出短促的叹息,

每个人眼睛都盯着自己的脚尖。

多么像是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瘟疫笼罩下的每一座城市。当我走过那座再熟稔不过的津河小桥,竟然回想不出桥下的河冰在什么时候已经悄然解冻。绿波间浮动着河畔华钜大厦的倒影,大厦四楼的健身中心已经整整三个月没有开门营业。宛若花冠的COVID-19病毒颠覆了这个世界,到此时,全球累计确诊病例超过三百万,死亡逾二十一万人,意味着每一百位感染者当中,就有七个人去世。而治愈者除了难以恢复的肺部损伤,肝脏、肾脏以及免疫系统也将不同程度受损。有人在发病初期失去了味觉和嗅觉,但在治愈之后,二者是否得以完全或部分恢复,媒体上没有相关报道。或许人们觉得,与性命相比,嗅觉和味觉可谓微不足道。

在电影《完美感觉》中,一场未知的传染病席卷世界,感染者先是情绪失控,随即失去了嗅觉和味觉,而后听觉和视觉也相继丧失。每一种感觉的离去,都带给人间巨大的变化——嗅觉和味觉直接关联到大脑的记忆中枢,伴随着它们的消失,一些记忆将永远不再被唤起:外祖母做的小馅饼的味道;童年时摆放在家中窗台上的一盆栀子花;与同窗好友在树丛间找寻五瓣丁香的某个午后……而除了记忆,又有什么更能证明这个人就是我们自己?

这天深夜,有人在朋友圈里贴出一个视频,深圳一位单亲妈妈无法承受生活压力,带着两个孩子在出租屋里上吊自杀。两个男孩分列在母亲两侧,大的那个看上去七八岁,头部歪向一侧;小的只有四五岁,头部微微后仰,仿佛正在熟睡。痛苦挣扎的刻痕已经被空气轻轻抹去,他们纤瘦的四肢温软下垂,仿佛顺从地接纳了世界强加到他们身上的命运。由于天气炎热,两个孩子都赤裸着上身,各自穿着一条沙滩短裤。年轻的母亲则穿了一袭红底黑花的连衣长裙,就是我们逛街或者赴闺蜜之约时常穿的那种裙子。或许她赴死的意念并非出于深思熟虑,只是突然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密不透风的绝望突然攫住了她的整个身心,她甚至没有来得及为两个孩子穿好上衣,让他们体面地走到黄泉路上。

视频里传出压抑的抽泣声音,不知是闻讯赶来的亲友还是邻居。这个放弃了一切的年轻女子,她是谁?她经历了什么?在濒死的一刻,她是痛心于自己亲手杀死的孩子,还是记起了远方的至亲?既然生命只是在偶然中到来,她便草草选择了在偶然中离开。留下我们,这些偶然的幸存者,面对这偶然的生与死,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在希腊神话里,春之女神珀耳塞福涅同时也是冥界的王后,她被伯父黑帝斯掠去为妻,并吃下了四颗石榴籽,因而每年有四个月,她必须留在冥界生活。但这并不是残忍的故事。残忍的是时间之神柯罗诺斯——他吃掉了自己的孩子。

偶遇

在赶去岛屿西侧观看落日的途中,我迷路了。

迷路这件事本来不应该发生,因为就在四五个小时之前,我刚刚把那条正确的路线跑过了一遍。那时候当然是在正午,亚热带凶猛的大太阳烤得我头昏脑涨,眼前的一切景物都化身为镜子,三百六十度地反射出耀眼白光。在那一瞬我突然明白,为什么当地的午休时间长达三个小时——大约就在这一闪念的“明白”之后,我的大脑就短路了。

发现自己迷路时,我正在向北面行驶,那轮西斜的太阳就挂在我的左手边上。我停下来,拿出手机看看,没有信号。一万五千人的常住人口,不足以填满这座二十五平方公里的海上孤岛,除了耕地和香蕉林,以及生长着苦楝、黄葛树、木麻黄和台湾相思树的防护林,岛上还有大片的荒地,连勤勉的中国移动网络也懒得覆盖它们。我深吸一口气,调转车头。

奇迹发生了,我来时的那条路上出现了一个人影,也骑着电动车,看样子是个来岛上旅行的大学生。

我喊住他:“去石螺口不是这条路吧?”

“啊?不是吗?”

我指一指又下沉了一拃高的太阳,现在它在我的右首。“这条路与夕阳是平行的——”

真是太巧了,我们的目的地一致,又同在前方的某个岔路口拐错了路。这个正努力发展旅游业的小岛,为什么不可以在每个路口设置个简单标识呢?

在石螺口的景区前边停车的时候,碰上了我住宿的那家酒店老板,他开心地冲我扬手致意。他身后带凉篷的旅游车里载了七八个客人,一个个喜笑颜开的。

这天的落日很平常。没有晚霞女神阿爾克托斯相偕出游,日落女神狄希斯是寂寞的。

我在沙滩上走来走去,一个脸色黧黑的年轻男子迎住我,希望我乘坐他的摩托艇兜兜风。“一百五十元,怎么样?”

过了一会儿,他又截住我:“来吧,给你打折,一百块。”

我冲旁边的女孩招招手,问她愿不愿意与我一同出海。她犹豫了一下,拒绝了。也许她心里和我想的一样:万一这是个坏人怎么办?

夕阳已经整个地沉落到海平面以下。我准备离开,一转身,看见路旁的沙堤下面,半倚半躺着一位老人,再细看,她的身前摊开着一小块旧布,上面摆了两串香蕉。

见我在她旁边蹲下身,老人挣扎着想要坐起来,我下意识地伸手去扶。老人露出羞赧的笑容,似乎为自己的笨拙深感歉意。等到她坐了起来,我才明白她为什么会以如此不舒服的姿势半躺在这里——她的背竟然弓得这样厉害,坐着的时候,脸与地面几乎是平行的。

一串香蕉五元钱,我把两串都买下了,心里盼望她可以因此早点回家。

她看上去有八十多岁了,或许还要更老。但也有可能,是劳苦提前把人摧残得苍老不堪,生存的重压,在一个人的脊背上,以最直观的方式向他者显现。

我一直记得那个黄昏。从北到南,我几乎穿越了整个中国,来看望我梦想中的海上落日。而她等在那里——我终将到来的苍茫暮年,等在那里。

春天

没有人知道,那些个春天,我一直在到处寻找一株秧苗。它刚刚發芽,两枚对生的卵圆形叶片有如婴儿的手掌,努力迎向雨水和阳光。其实很多植物小时候都长成这样,但我总以为我找到的这一棵不同寻常——它会长成一棵高大的向日葵,一定会。

那时我大概五六岁,还不知道一个人怎样才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植物,我寄望于可以在野地里找到它们。有几次我以为真的找到了,我拨开压在它们脚边的土坷垃和小石子,清理出杨树叶那么大的一小块园子。每天我避开众人,悄悄赶去看望它们。直到它们长出了第三片和第四片叶子,彻底变成了别的什么东西。

直到今天,即使仅仅是看到一张向日葵的图片,仍会让我满心欢喜。那么浓烈的明黄和橙色,那么饱满硕大的花盘,每一粒葵花籽都仿佛经由造物之手精心镶嵌……事实上,它的美确实经过了亿万次的繁复计算:每一只向日葵花盘中的种子数量,必然是二十一、三十四、五十五、八十九或者一百四十四粒——没错,它完美吻合于著名的斐波那契数列。随着数列不断向后推移,前一个数字与后一个数字的比值,将无限接近于黄金分割。

向日葵研究过斐波那契数列吗?它经过多少万年的自我斟酌,才进化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斐波那契数列的直观表现,是螺旋图案。

1967年,考古学家在希腊锡拉岛三十米深的地下,发掘出了一个被层层火山灰掩埋的城市。在这座城市的建筑、壁画和陶器上,到处刻画着神秘的螺旋图案。三千多年以前,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米诺斯人,为什么要雕塑和描画出这些螺旋?有学者揣测,它代表着米诺斯人对时间的理解——与我们认知的线性时间不同,在米诺斯的眼里,出生、成长、死亡以及婴儿的再出生,如同月相盈亏、四季轮回,共同构成了一个连续不断的循环过程。

由于米诺斯人使用的文字始终未被破译,我们对这个三千多年前从地球上神秘消失的文明知之甚少。而在米诺斯文明的鼎盛时期,其影响力远及亚洲、非洲,以及更为遥远的地域。作为史前人类,米诺斯人膜拜一个叫波特尼亚的自然女神。他们建造了两三层高的石砌楼房,设计了巧妙的排水系统和自来热水装置。在他们留下的这座空城里,到处都是色彩斑斓的壁画、水晶花瓶、青铜器、象牙制品,以及大量的陶器。

但是我猜,作为希腊文明的源头,米诺斯人的螺旋可能与时间并没有什么关系。这些螺旋来自他们热爱的自然女神——从蜂巢、螺壳、树叶、花瓣、向日葵种子的数量,乃至蜻蜓的翅膀之上,他们发现了这所有美中潜藏的黄金法则。

偶遇

这天下班,想着去长海广场逛一逛,刚走到商场门前,两个女人挡住我的去路。我正打算绕开,右边的那个女人开口说,她们从外地过来,钱包被偷了,整整一天没有吃饭,问我能不能给她们一顿饭钱。

我犹疑地向她们看了看。说话的女人操着东北口音,看上去五十岁上下,她身侧的女人比她年长一点,二人显然不是母女。姐妹呢?也不像。当说到一天没吃饭的时候,年长女人捂住肚子,露出痛苦的表情。两个人都穿着北方城乡中老年女人常穿的那种深色印大花的衣服,神色间倒也不见油滑,年长女人甚至还有几分木讷。

理智告诉我:遇上骗子了。但是万一是真的呢,万一她们真的在挨饿?

我的闺蜜曾经对我讲过她的遭遇。也是在街上,一对中年男女拦住她说,他们丢了钱包,需要一点路费返回家乡。闺蜜当即翻出包里的七十多块零钞。就在把钱递过去的一刹那,她知道自己上了当——那个男人的眼睛里,哗地掠过一道狡黠的笑意。作为一个做房地产起家的富婆,七十元对闺蜜来说算不得什么,但是那种被愚弄和欺骗的感觉,让她的心情好久都皱巴巴的。

在这世上,无论面对亲人还是陌生的人们,我们都仿佛在钢丝上行走,将一支隐形的竹竿擎在手中。需要那么多年的取舍和进退,才能找到一个惊险的平衡。

我打开钱包看了看,里面有一张二十元的纸币。二十元,这似乎是一个平衡的点。我把它抽出来递给她们。

进入商场旋转门的一瞬,我向那两个女人扫了一眼。见我回头,说话的女人抬起手,用手背擦了擦眼睛。而年长的女人失神地望向别处,透出几分落寞。

我想象不出她们的生活。

春天

刚打开窗子,“塔”就跳到窗台上。风吹过来一股似曾相识的气味——想了一想,才意识到那是粪肥。这里差不多是天津城的市中心,居然会有人在沤粪肥?我贴近窗纱朝楼下看,想不出这气味的源头藏在哪里。小区的车棚后面有一栋平房,看上去似乎有人居住,旁边还种了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平房的正门可能开在朝向树的那边,也可能索性就与车棚连在一起。住在里面的是什么人呢?平房朝向我窗口的这一侧,也有一扇狭小的门,一个小小的、更像是过道的院子,与旁边的那家什么单位的大院之间隔着一道木头栅栏。也可能那栅栏就是一扇大门,只是我从未见到有人从其间进出。紧挨着那道疑似门的栅栏的,是那家单位的一片长方形空地。院子的其他地方都铺了灰白的水泥,只剩下这片空地,浅黄色的泥土看上去硬而贫瘠。四月将尽,空地仍然空着,只萌出稀疏轻浅的绿意。往年的春夏两季,这里种过花或者其他植物吗?我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年有余,对此竟然全未留意。

“春天到来,广阔大地裸现的黑色……”许多年了,每至春天,我都会想起这一句诗。我见过早春那些饱吸雪水的大地,它们仍然是土黄色的,只是比干燥的时候色泽略深。那些黑色的土地也许属于遥远的俄罗斯,就像那些忧伤而绵长的诗句一样。在远方,阳光刷新着我从未见过的景色,如同咫尺之外,走动着我从未了解过的人。

这座平房多么像我家早年住过的那一个。二十年前,它已经被夷为平地,上面盖起了住宅小区。现在,连那些小区都已经老旧了。有几次,我从那一带经过,看见小区里草木疯长,无人修剪,每一根枝条都透着那么一股原生态的野蛮——就像是我的童年。

有很多次,我梦见那栋房子。它的窗子与外面的巷道之间,只隔着一道简陋的竹篾栅栏。栅栏的一侧设了大门,圈起我们家小小的庭院。如果忘了带大门的钥匙,可以踩着锁爬上栅栏,再翻越进去。但窗子上安装着防盗的铁栏杆。那一年“六一”,学校照例是组织游园,到了中午,同学们星散回家,我才发现衣兜里的两角钱不见了,钥匙也忘了带。父母的单位离得很远,要到晚上他们才会回来。我爬过栅栏,试图从窗子的铁栅间挤进去,我的肩膀进去了,但是头还卡在外面。家里的那只狸花猫穿过栏杆进了屋子,见我还留在外边,又返回来亲昵地蹭我的手臂。我请求猫咪帮我把钥匙叼过来——它就在高低柜上,距离我只有两米远。我又累又饿,在一阵阵袭来的晕眩与绝望中,祈祷着奇迹出现。

六月一日,北方的夏季刚刚到来,而春天结束了。

沙爽,作家,现居天津。主要著作有《手语》《春天的自行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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