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回老官山漢簡《别脈》初探

2020-02-26 02:45廣瀨薰雄
出土文献与古文字研究 2020年0期
关键词:行路

廣瀨薰雄

天回老官山漢簡中有一篇當初被整理者命名爲《别脈》的醫書,(1)李繼明等:《老官山漢墓醫簡的種類和定名問題探討》,《中華醫史雜誌》2016年第5期。梁繁榮、王毅:《揭秘敝昔遺書與漆人:老官山漢墓醫學文物文獻初識》(四川科學技術出版社,2016年,以下簡稱“《揭秘》”)第三章第二節“醫簡的種類和定名”的内容與此基本相同。這篇醫書後來被歸爲《脈書·下經》的一部分。(2)中國中醫科學院中國醫史文獻研究所:《四川成都天回漢墓醫簡整理簡報》、柳長華等:《四川成都天回漢墓醫簡的命名與學術源流考》,《文物》2017年第12期。據介紹,《别脈》共有九枚簡,“共約200字,記載有‘間别贊脈、間别月(肉)理脈、間别齒脈,間别□□,間别辟(臂)陰脈,間别辟(臂)陽脈、間别大(太)陰脈、間别少陰脈、間别大(太)陽脈’9條别脈的名稱、循行、病症和灸法”。(3)任玉蘭等:《成都老官山漢墓出土醫簡〈十二脈〉〈别脈〉内容與價值初探》,《中華醫史雜誌》2017年第1期。《揭秘》第七章第一節“《十二脈(附相脈之過)》《别脈》的内容和價值”的内容與此基本相同。在此根據《揭秘》引用,引文見於第240頁。“這部分内容亦不見於其他出土醫籍及傳世文獻”(《揭秘》第65頁)。

《揭秘》第229頁收録《别脈》五枚簡的圖版,第72頁和第238頁引用没有公開圖版的一枚簡(382簡)的釋文。此外,“2019中國出土醫學文獻與文物國際學術會”上展覽了一些老官山漢簡的照片,其中包括過去没有公開過的《别脈》兩枚簡的照片,(4)成都中醫藥大學主辦,“2019中國出土醫學文獻與文物國際學術會”,2019年6月22—23日。陳星先生在他碩士論文中披露過這兩枚簡的釋文。(5)陳星:《老官山漢墓醫簡外治法研究》,成都中醫藥大學碩士學位論文,指導教師:李繼明研究員,2018年5月。也就是説,我們現在已經能夠知道《别脈》九枚簡中八枚簡的内容。筆者讀了這八枚簡,有了一些想法,現在把它寫出來,向學界請教。

一 簡 文考 釋

我們首先對《别脈》八枚簡的内容進行考釋。這八枚簡中,(1)~(5)的圖版見於《揭秘》第229頁,(6)的釋文見於《揭秘》第72頁和第238頁,(7)和(8)的釋文是筆者利用“2019中國出土醫學文獻與文物國際學術會”上展覽的照片製作的:

(1) 間别迎脈:出頸下,上夬(缺)盆,奏迎。夬(缺)盆痛。久(灸)迎。(367簡)

(2) ●間别辟(臂)陽脈:出髆=(髆,髆)下,出項,耳上,奏顛=(顛。顛)、肩、博(髆)痛。久(灸)辟(臂)陽。(383簡)

(4) ●間别大(太)陰脈:出□□婢(髀),出深貪,齊(臍)上{痛},奏於心(心。心)痛,山(疝),折,(癃),遺弱(溺)。久(灸)大(太)陰。(419簡)(6)這枚簡的釋文見於《揭秘》第65頁:“間别大陰脈,出□繚婢(髀),出深貪,臍上痛,奏於心痛,山(疝)□癃、遺弱(溺),久(灸)大陰。”

(5) 間别齒【脈:出】□上□下□下,奏(?)□。□□痛。久(灸)齒脈乘手北(背)者。(428簡)

(6) 間别辟(臂)陰脈:出脥,奏心。脥痛,心痛。久(灸)辟(臂)陰。(382簡)

《别脈》的論述體例很固定,開頭標脈名,其下説明其脈的循行路綫、主治病症和灸法。

循行路綫的描述都以“出……”開始,以“奏……”結束。“奏”的這個用法亦見於馬王堆帛書《足臂十一脈灸經》,如臂少陰脈的循行路綫是“循筋下廉,出臑内下廉,出腋,奏脅”(第27行)。(9)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中華書局,2014年6月,圖版見於第貳卷第63頁,釋文注釋見於第伍卷第193頁。黄龍祥先生指出“奏”主要用於脈之止點,(10)參看黄龍祥:《中國針灸學術史大綱(增修版)》,知音出版社,2002年2月,第367頁。《别脈》的出現證實了這個解釋。

病症大都是某個身體部位疼痛。值得注意的是,生病的身體部位都在該脈的循行路綫上。

説明灸法的一句是“灸……”。施灸部位和脈名大都相對應,例如間别臂陽脈的施灸部位是“臂陽”。施灸部位的“臂陽”不是脈名,而是穴位。這是理解間别脈的關鍵,我們在下一節討論這個問題。

下面對每條簡文做一些解釋。

(1) 間别迎脈(367簡)

此脈是整理者所謂的“間别□□”。“間别迎脈”之“迎”和“灸迎”之“迎”,筆畫很不清晰。但對比這兩個字的殘筆,可以確定這兩個字是“迎”。(11)“2019中國出土醫學文獻與文物國際學術會”展覽了這枚簡的照片,我們在做釋文時參考了這張照片。迎,即人迎。《靈樞·寒熱病》云:“頸側之動脉人迎。人迎,足陽明也,在嬰筋之前。”

間别迎脈的循行路綫是“出頸下,上缺盆,奏迎”。缺盆是鎖骨上窩。頸下→缺盆→人迎的循行路綫很自然,我們對“迎”的釋讀應該不誤。

(2) 間别臂陽脈(383簡)

間别臂陽脈的循行路綫是“出髆,髆下,出項,耳上,奏顛”。這幾個字中,“顛”字的筆畫有點殘缺。這個字的字形與馬王堆帛書中的“顛”可以相對照:

髆→項→耳→顛的循行路綫與《靈樞·經脈》膀胱足太陽之脉的路綫高度一致:

膀胱足太陽之脉,起于目内眥,上額,交巔;其支者,從巔至耳上循〈角〉;(13)“耳上循”之“循”,《脈經》卷六·膀胱足太陽經病證第十、《針灸甲乙經》卷二·十二經脈絡脈支别第一、《太素》卷八·經脉連環作“角”。其直者,從巔入絡腦,還出别下項,循肩髆内,挾脊,抵腰中,入循膂,絡腎,屬膀胱……。

膀胱足太陽之脉在顛分爲兩條路綫,一條是顛→耳上角,另一條是顛→項→肩髆……。 間别臂陽脈是髆→項→耳→顛的一條路綫,但這些部位出現的順序與膀胱足太陽之脉一致,這恐怕不是偶然的,兩者之間應該有關係。

(3) 間别少陰脈(412簡)

“亢狼”當是傳世醫書中所見的“頏顙”,即咽後壁上的後鼻道。《靈樞·經脈》云:

肝足厥陰之脉,起于大指叢毛之際,上循足跗上廉,去内踝一寸,上踝八寸,交出太陰之後,上膕内廉,循股陰,入毛中,過陰器,抵小腹,挾胃,屬肝,絡膽,上貫膈,布脇肋,循喉嚨之後,上入頏顙,連目系,上出額,與督脉會于巔。(楊上善注:“喉嚨上孔名頏顙。”)

“頏”是“亢”的異體字,意爲頸部。《説文·亢部》云:“亢,人頸也……頏,亢或从頁。”“顙”當讀爲“嗓”,是喉嚨的意思。“狼”古音是來母陽部,“顙”是心母陽部,兩者雖然聲母有些距離,但韻部相同。“亢狼”和“頏顙”的讀音雖然不是完全相同,但還是比較相近的。

值得注意的是,肝足厥陰之脉的循行路綫是:……小腹→胃→肝→膽→膈→脇肋→喉嚨→頏顙……。這個路綫與間别少陰脈基本一致。從這個角度看,把“亢狼”理解爲“頏顙”確實很合適。

簡412中第二個“亢”字,補於上“酓”字與下“狼”字之間的中間偏右側空白處,字形較簡中其他字小一倍,因上文提及“亢狼”,此處或原脱一“亢”字,或因“酓”字爲“亢”之訛,未及刮去“酓”字,而補作現在的空白處的“亢”。(14)中國中醫科學院中國醫史文獻研究所等:《四川成都天回漢墓醫簡整理簡報》,《文物》2017年第12期。

寒中見於《諸病一》567簡:“●寒中,群病之徒盡惡之,腹善張(脹),數後,善氣,其出蹶,適而潑沫不化,胠下堅業業也,不嗜食。”(15)這條釋文引自《揭秘》第210頁,但按照我們的理解改動了一些斷句。寒中亦見於《素問》《靈樞》,例如《靈樞·禁服》:“(寸口)盛則脹滿,寒中,食不化。”症狀與《諸病一》所説一致。

内崩見於《六十病方》266簡:“止内傰十九。”(16)266簡的圖版見於山東博物館、中國文化遺産研究院:《書於竹帛:中國簡帛文化》,上海書畫出版社,2017年9月,第113頁。《諸病源候論》卷四·虚勞病諸候下之四十九“虚勞吐下血候”云:“勞傷於臟腑,内崩之病也。”簡文“内崩”之“崩”,也有可能是“傰”,由於左半殘缺,無法確定。

(4) 間别太陰脈(419簡)

這條簡文有幾處與《别脈》的論述體例不合,我們懷疑文中有一些脱衍。下面,從這個角度作一些推測。

首先看循行路綫的“出□□髀,出深貪,臍上痛,奏於心”。“奏”上出現“痛”字,難以解釋。此字疑是衍文,此句當改爲“出深貪,臍上,奏於心”。也就是説,這條脈從“深貪”出發,經過臍的上面,到心。“深貪”似是“貪”的深部的意思,“貪”具體指哪一個部位,待考。從該脈的循行路綫看,“貪”的位置在髀和臍的中間。此外,“奏”下有“於”字,雖然文意不發生變化,但與體例不合。

其次看主治病症的“痛,疝、折、癃、遺溺”。這一句從“痛”開始,也不好解釋。我們懷疑“心”下漏重文符號。也就是説,此處的簡文疑是“……奏於心=(心。心)痛,疝、折、癃、遺溺”之誤。參考其他間别脈的記載,生病的第一個部位往往是該脈的止點,例如:

間别辟(臂)陽脈……奏顛=(顛。顛)、肩、博(髆)痛。

間别贊……奏鼻=(鼻。鼻)乾,朏()痛,匈(胸)、脅痛,厀(膝)痛。

間别肉理脈……之胭(?),頰=(頰。頰)、匈(胸)、脅痛。

從這個規律看,“心”下漏重文符號的可能性比較大。

另外,根據邱科先生介紹,老官山漢簡《十二脈》足大陰脈之下有“閒□足大陰”:

閒□足大陰:□□外廉,出脾下廉,上尻外廉,屬大陽(腸)。(17)邱科:《老官山漢墓經穴髹漆人像六陰經循行特點研究》,成都中醫藥大學碩士學位論文(指導教師:曾芳教授),2016年5月,第21頁。

黄龍祥先生指出此“閒□足大陰”也是間别脈(18)黄龍祥:《老官山出土漢簡脈書簡解讀》,《中國針灸》2018年第1期,第102、103頁。,可從。饒有趣味的是,《别脈》“間别太陰脈”和《十二脈》“閒□足大陰”的説明不太相同。這説明,“間别足太陰脈”的内涵不斷被調整,在漢代早期還没有固定。

(5) 間别齒脈(428簡)

這條簡文的圖版不甚清晰,雖然有不少字還有殘筆,但筆者没能釋出幾個字。

現在可以討論的是灸法的一句“灸齒脈乘手背者”。“乘手背”這個説法亦見於張家山漢簡《脈書》肩脈:

肩脈:起於耳後,下肩,出肘内廉,出臂外館(腕)上,乘手北(背)。(27號簡)(19)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竹簡整理小組:《張家山漢墓竹簡〔二四七號墓〕》,文物出版社,2001年11月。

内容與此基本相同的論述見於馬王堆帛書《陰陽十一脈灸經》甲本14/48行,整理者説“乘”是登、升的意思,“乘手背”指脈循行手背之上。(20)裘錫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圖版見於第貳卷第64頁,釋文注釋見於第伍卷第199頁。

齒脈見於馬王堆帛書《陰陽十一脈灸經》(和張家山漢簡《脈書》),與《足臂十一脈灸經》“臂陽明脈”、《靈樞》“手陽明脈”相應。據此可知,齒脈是手脈。“齒脈乘手背者”當是齒脈的脈口,也是齒脈的代表穴所在。

(6) 間别臂陰脈(382簡)

間别臂陰脈的循行路綫是“出脥,奏心”。脥,黄龍祥先生指出是腋下。《集韻·業韻》云:“胠,腋下也。或从劫,亦作脥。”(21)黄龍祥:《老官山出土漢簡脈書簡解讀》,第102頁。黄先生還指出,這個路綫與馬王堆帛書《足臂十一脈灸經》的臂太陰脈相近:

臂泰(太)陰脈:循筋上兼(廉),以奏臑内,出夜(腋)内兼(廉),之心。(第25行)

據此可知,間别臂陰脈和臂太陰脈有密切的關係。

(7) 間别贊脈(363簡)

贊,當是攢竹,即眉頭。《甲乙經》卷三·面凡二十九穴第十云:“攢竹,一名員在〈柱〉,一名始光,一名夜光,又名明光,在眉頭陷者中,足太陽脈氣所發,刺入三分,留六呼,灸三壯。”

(8) 間别肉理脈

肉理脈,從名稱看,似與傳世文獻中所見的肉里之脈有關。《素問·刺腰痛》云:“肉里之脉令人腰痛,不可以欬,欬則筋縮急。刺肉里之脉爲二痏,在太陽之外,少陽絶骨之後。”王冰注:“肉里之脉,少陽所生,則陽維之脉氣所發也。”但筆者認爲,《别脈》的“肉理”恐怕不能等同於《素問》的“肉里”。根據《素問》,肉里在小腿外側,而間别肉理脈中所見的身體部位是胸、脅、肩、頰等,從這一點看,間别肉理脈很有可能是手脈。因此《别脈》的“肉理”不大可能是《素問》的“肉里”。肉理指哪一個身體部位,待考。

二 關於間别脈的一些分析

(1) 間别脈的意思

《揭秘》第65頁説:“‘間别’二字其義尚待考證,推測當是别脈之意。”整理者所謂“别脈”似是内涵廣泛的詞,《揭秘》第242頁説:“‘别脈’或因基於‘十二脈’系統的經脈理論被《靈樞·經脈》固化後,相應内容逐漸被整合到經脈或經脈支脈,或絡脈,或經别,或奇經八脈;或因應用不多而被淘汰。”從這段記載大致可以知道整理者所謂“别脈”的意思。

黄龍祥先生説:“‘間’與‘别’皆有‘分離’‘分别’之義。别者,别也,常與‘正’相對舉,故有‘正脈’(經脈)、‘别脈’之稱;‘間’謂‘零散’,故有‘散俞’‘間穴’之稱。老官山《脈書》以‘十二脈’爲‘經脈’(即‘常脈’‘正脈’之義),而以‘十二脈’之外的所有脈爲‘間别’之脈。可知,老官山《脈書》不僅是關於‘十二脈’的最早文本,同時也是關於‘聯繫之脈’的最早分類,而此分類被傳世文獻《靈樞·經脈》傳承,只是改用單字‘别’表達‘間别’之義。”(22)黄龍祥:《老官山出土漢簡脈書簡解讀》,第102頁。

今按,“間别”是並列式雙音詞,意爲分開、分别。(23)劉嬌先生在看本文草稿後給筆者提醒了兩個“間别”的例子,第一是《莊子·齊物論》“大知閑閑,小知閒閒”《經典釋文》:“閒閒,古閑反,有所間别也。”第二是《禮記·内則》“夫婦之禮,唯及七十,同藏無間”孔疏:“間,别也。夫婦唯至七十同處居藏,無所間别。”如黄先生所指出,《靈樞·經脈》的十五絡脈名是“(經脈)之别”,例如:

手太陰之别,名曰列缺。起于腕上分間,並太陰之經,直入掌中,散入于魚際。其病實則手鋭掌熱,虚則欠,小便遺數。取之去腕半寸。别走陽明也。

絡脈名中出現的“别”當是分支的意思。間别脈之“間别”的意思與此“别”基本相同。“間别脈”當是從主脈分出來的支脈的意思。

關於“間别脈”在字面上的意思,筆者的理解與整理者、黄龍祥先生没有太大的區别。問題是“間别脈”這個概念能不能與傳世醫書中的概念聯繫起來。關於這個問題,整理者和黄先生的看法基本相同,他們認爲間别脈是一個廣泛的概念,與後代的任何概念不同。筆者則認爲間别脈是絡脈概念的前身,即“由經脈分出的網絡全身的分支”。(24)這個定義使用了李經緯等《中醫大辭典》(人民衛生出版社,1995年5月,第1365頁)的説法。

如果看間别脈的具體内容,間别脈確實後來“被整合到經脈或經脈支脈,或絡脈,或經别,或奇經八脈;或因應用不多而被淘汰”,因此把間别脈看作“十二經脈之外的所有脈”也不是錯誤。但這是現代學者從醫學史的角度做出來的解釋,“間别脈”在《别脈》作者心目中應該有明確具體的意思。“間别”既然是分開、分别的意思,所謂的間别脈是分支,都有相應的主脈,例如“間别迎脈”的主脈是“迎脈”,“間别臂陽脈”的主脈是“臂陽脈”,“間别少陰脈”的主脈是“少陰脈”等。那麽這些所謂“主脈”是什麽?按照我們的理解,這些“主脈”其實是經脈。

在此看問題不大的兩個例子:

●間别少陰脈……灸少陰。

●間别太陰脈……灸太陰。

馬王堆帛書《五十二病方》云:

《五十二病方》的“灸其太陰”與《别脈》的“灸太陰”相同。黄龍祥先生曾指出,《五十二病方》中表示施灸部位的“太陰”“太陽”是穴位,並且把這種穴位稱爲經脈穴。經脈穴是每條經脈的代表穴,位於相應經脈的脈口。黄先生説:“在早期‘穴’與‘脈’之間有密切聯繫……十二經脈的第一個穴即由相應經脈脈口演化而來,只是在早期它們的名稱與相應脈口名完全相同……這種情形如今在絡脈中仍可見到,十五絡脈名與十五絡穴名完全相同,絡穴的部位多爲相應絡脈的起點,絡穴的主治病症即爲絡脈病候。”(25)黄龍祥:《中國針灸學術史大綱(增修版)》,第157頁。

按照此説,間别少陰脈和間别太陰脈的施灸部位是少陰和太陰,即足少陰脈和足太陰脈的經脈穴。(26)足經脈名在三陽三陰前不用冠以“足”字,因此“少陰脈”是“足少陰脈”,“太陰脈”是“足太陰脈”的意思。詳下。這個事實只能説明這兩個經脈穴也是間别少陰脈和間别太陰脈的起點。因此可以確定,這兩條間别脈是由經脈分出來的支脈。

如上所述,老官山漢簡《十二脈》足大陰脈之下有“閒□足大陰”;此外,足大陽脈下有“足大陽脈”,(27)《揭秘》第236頁。足陽明脈下有“足陽明脈”。(28)437號簡,圖版見於《揭秘》第228頁。黄龍祥先生指出這三條脈也是間别脈,無疑是對的。這兩條間别脈附屬於經脈,正好説明間别脈是經脈的支脈。

除了以上兩個例子以外,間别臂陰脈也可以確定是經脈的分支。上一節説明,間别臂陰脈的循行路綫與臂太陰脈重合。從這一點看,間别臂陰脈可能是臂太陰脈的支脈。

以上三個例子都有一些證據能證明是經脈。那麽其他間别脈的主脈如何?下面從脈名的角度系統地討論這個問題。

(2) 間别脈的命名法

從脈的命名方式看,《别脈》記載的九條間别脈可以分爲如下三類:

(a) 三陽三陰(29)其實“三陰三陽”這個説法是有問題的,應該改稱爲“二陰二陽”,見下文。但爲了討論方便,暫且使用“三陰三陽”。:間别太陽脈、間别太陰脈、間别少陰脈

(b) 臂+陰陽:間别臂陰脈、間别臂陽脈

(c) 身體部位:間别齒脈、間别贊脈、間别迎脈、間别肉理脈

(a)類是足經脈的分支。雖然我們現在只能看到間别太陰脈和間别少陰脈的簡文,但這兩條脈循行路綫的前幾個部位在下半身,可見它們確實是足脈。

黄龍祥先生指出,足經脈名在三陽三陰前不用冠以“足”字。此説的根據是馬王堆帛書《足臂十一脈灸經》經脈病候下治則中所見的脈名:

足三陽:太陽、少陽、陽明

足三陰:足少陰、足太陰、厥陰

手三陽:臂太陽、臂少陽、臂陽明

手三陰:臂少陰、臂太陰、臂厥陰

黄先生説:

以上手脈名皆冠以“臂”字,而足脈名前只有“少陰”“太陰”二脈名前冠以“足”字,這表明:當時的手三陽經脈,或手三陽脈口並没有采用三陰三陽命名法,或者剛剛采用但尚未流行開來,也就是説手足陽脈還采用兩種不同的命名法,故足三陽經脈或脈口名前無須冠以“足”字。(30)黄龍祥:《中國針灸學術史大綱(增修版)》第212頁。

《别脈》的情況與此一致,此事對黄先生的假説非常有利。但根據目前能看到的簡文,間别脈中没有陽明脈和厥陰脈,這恐怕不是偶然的。我們認爲,當時足經脈中根本没有陽明脈和厥陰脈。若果真如此,不僅手經脈,連足經脈也没有采用三陰三陽分類法。

(b)類冠以“臂”字,可見是手經脈的分支。手陰經脈和手陽經脈都冠以“臂”字這一點與《足臂十一脈灸經》一致,但《别脈》的手經脈只有陰陽之别,並没有采用三陰三陽分類法。黄先生説“‘經脈’(‘十一脈’‘十二脈’)的命名在采用‘三陰三陽’命名法之前,曾有一個應用‘一陰一陽’‘二陰二陽’命名法的過渡階段”。(31)黄龍祥:《老官山出土漢簡脈書簡解讀》,第102—103頁。按照這個説法,在《别脈》中,足經脈采用的是二陰二陽命名法,手經脈采用的是一陰一陽命名法。

(c)類中,間别齒脈之齒脈可以確定是手經脈之一:

間别齒【脈】……灸齒脈乘手背者。

我們在上一節指出,齒脈相當於後代的手陽明脈,“齒脈乘手背者”是齒脈的脈口。間别齒脈循行路綫上的身體部位發病,在“齒脈乘手背者”施灸,説明間别齒脈的脈口在這個位置。

從齒脈的例子看,其他的“迎脈”“贊脈”和“肉理脈”很有可能也是經脈名。我們首先看迎脈。根據《靈樞·寒熱病》“人迎,足陽明也”,人迎在足陽明脈上,因此以人迎爲代表穴的經脈很有可能是後代的足陽明脈。

間别贊脈之贊脈,根據《甲乙經》“攢竹……足太陽脈氣所發”,似乎相當於後代的足太陽脈。但根據整理者介紹,《别脈》中有間别太陽脈,因此贊脈不可能是足太陽脈。筆者懷疑,《别脈》采用的經脈理論中,贊(攢竹)不屬於足太陽脈,而屬於其他經脈。考慮間别脈和十五絡脈的對應關係(詳下),贊脈很有可能是後代所謂的足厥陰脈。

間别肉理脈之肉理脈,如上所述,可能是手經脈,但由於目前不清楚肉理的具體位置,無法推測肉理脈相當於後代的那一條經脈。

總之,(a)類、(b)類、(c)類基本上都可以確定是由經脈分出的分支。值得注意的是,《别脈》采用的經脈名與《足臂十一脈灸經》《陰陽十一脈灸經》都有所不同,不僅手經脈,連足經脈都没有采用三陰三陽命名法。據此推測,《别脈》的脈名反映的很有可能是比《足臂十一脈灸經》和《陰陽十一脈灸經》更原始的經脈理論。《揭秘》第242頁説:“《别脈》……從其行文方式和用語來看,其成書時間應早於《十二脈》,甚或《足臂》《陰陽》。”我們同意這個看法。

(3) 間别脈與十五絡脈的對應關係

如果間别脈是後代所謂絡脈的前身,那麽間别脈和十五絡脈的對應關係如何?我們用表格的形式整理一下兩者的關係:

表一

我們先説足脈。我們基本可以弄清間别脈和絡脈的對應關係。《别脈》中既然有間别太陰脈、間别少陰脈、間别太陽脈,原來很有可能還有間别少陽脈。若果真如此,因爲間别迎脈之迎脈可能相當於後代的足陽明脈,間别贊脈之贊脈只能是後代的足厥陰脈。

手脈中,間别臂陰脈是手太陰脈的支脈。據此推測,與此相對的間别臂陽脈可能是手太陽脈的支脈。此外,間别齒脈可以確定是後代的手陽明之别。至於間别肉理脈,我們没有放進表格中。但從這個表格至少可以確認,肉理脈是手經脈。

《别脈》中似乎没有與任脉之别、督脉之别、脾之大絡相應的間别脈。這恐怕説明,這三條絡脈當時還不存在,其形成過程與手足絡脈不同。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間别脈和十五絡脈雖然可以相對應,但循行路綫、病症、行灸穴位完全不同。我們比較一下現在可以確定對應關係的兩條脈:

(a) 間别太陰脈和足太陰之别

足太陰之别,名曰公孫。去本節之後一寸,别走陽明;其别者,入絡腸胃。厥氣上逆則霍亂,實則腸中切痛,虚則鼓脹。取之所别也。

(b) 間别少陰脈和足少陰之别

足少陰之别,名曰大鍾。當踝後繞跟,别走太陽;其别者,并經上走于心包下,外貫腰脊。其病氣逆則煩悶,實則閉癃,虚則腰痛。取之所别者也。

通過以上討論,我們可以説,絡脈這一概念雖然在漢代早期已經出現,但其名稱和内容很不固定。我們在上一節指出,間别臂陽脈、間别少陰脈的循行路綫分别與《靈樞·經脈》膀胱足太陽之脉、肝足厥陰之脉的一部分一致;間别臂陰脈的循行路綫與《足臂十一脈灸經》臂太陰脈的一部分一致。這暗示,有些間别脈的循行路綫後來被編入經脈中。恐怕漢代的醫學家從經脈整體的角度不斷調整經脈和絡脈的循行路綫,最後以《靈樞·經脈》的形式固定了。

總之,間别脈是《靈樞·經脈》所見十五絡脈的雛形,但從此演變成《黄帝内經》的十五絡脈,還要經歷許多複雜的調整過程。

三 從《别脈》看《靈樞·經脈》的形成

本文對天回老官山漢簡《别脈》的八枚簡加以考釋,指出《别脈》所謂的間别脈是《靈樞·經脈》所見十五絡脈的雛形。如果這個結論大致不誤,《别脈》爲闡明《靈樞·經脈》的形成過程提供一個新的綫索。

衆所周知,《靈樞·經脈》的許多内容可以與張家山漢簡《脈書》及馬王堆帛書《陰陽十一脈灸經》《脈法》《陰陽脈死候》相對照。現在老官山漢簡中也出現了與此基本相同的醫書。這些醫書之間的對應關係可以整理如下表:

表二

張家山漢簡《脈書》和馬王堆帛書只有經脈和經脈相關問題的論述,而老官山漢簡比它們多出了有關絡脈的論述,更加接近於《靈樞·經脈》。可以説,到了老官山漢簡的階段,“脈書”(即説明各種脈的醫書的意思)完全具備了《靈樞·經脈》的基本框架。

黄龍祥先生認爲《十二脈》《相脈之過》《别脈》是同一部書,把這部書稱爲“老官山《脈書》”,云:

老官山《脈書》不僅是已知“十二脈”文本的最早版本,而且還是“經脈”與“别脈”明確分類的最早設立。這一分類法對後來的《靈樞·經脈》産生了直接影響,該篇由“十二經脈”“診脈法”和“十五别”三部分構成,其編纂思路、體例與老官山《脈書》如出一轍。(32)黄龍祥:《老官山出土漢簡脈書簡解讀》,第108頁。

所論甚是。

根據整理者介紹,老官山漢簡《十二脈》中,足大陽脈、足陽明脈和足大陰脈之下記録間别脈,而且《十二脈》“閒□足大陰”的説明與《别脈》“間别太陰脈”不同。這表明,《别脈》和《十二脈》原來是兩部不同的著作。

從間别脈的名稱看,《别脈》的經脈理論與張家山漢簡《脈書》、馬王堆帛書的兩種灸經都不同,而且這個經脈理論所反映的時代可能比張家山漢簡《脈書》和馬王堆帛書《足臂十一脈灸經》《陰陽十一脈灸經》更早。换句話説,“間别脈(即絡脈)”概念的出現比張家山漢簡《脈書》等經脈書還早。張家山漢簡、馬王堆帛書中的經脈書没有間别脈的論述,可見那個時代講述經脈的書和講述間别脈的書分别流傳。老官山漢簡的出現告訴我們,在吕后文帝時期和景帝武帝時期之間,把經脈的書和絡脈的書合併在一起的書開始出現了,《靈樞·經脈》承襲了這類書的框架。

附記

本文爲復旦大學“傳世之作——人文社會學科傳世之作學術精品研究項目”之“中國古典學的重建”(編號:2015CSZZ002)的階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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