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沙粒

2020-03-04 07:34彭柳蓉宫可可
科幻世界 2020年12期
关键词:博罗林夕雅丹

彭柳蓉 宫可可

一 回 家

轻盈洁白的云,在阿尔金山南麓的戈壁滩上投下影子。阳光照耀下的荒原荒凉而沉默,宛如凝固在时光深处的黄绿色琥珀。除了公路,这里似乎没有什么人类活动的痕迹。丰沛到令人发狂的日照量,昼夜巨大的温差,极度的干燥。很少有人想过,数千万年前,这里曾经是茂密的原始森林,湖泊星罗棋布,温暖湿润。

从敦煌到博罗转井镇的路维护得不算好,翻过山后海拔低了一些,林夕的呼吸也变得顺畅了不少。

近乡情怯,林夕十年来从未回过这里。要不是林夕的父亲从博罗转井镇搬到红柳湾镇继续上班,林夕也不会一直待到父亲意外去世才离开这里。也是那一年,石油地质队在大柴旦打了最后一口探井,结果喷涌而出的不是石油而是红色的温泉,形成寂寞的红河。

博罗转井镇的兴盛和衰败的二十余年在戈壁上演,石油资源的匮乏让小镇短暂兴旺就被遗弃在了戈壁。林夕跟着父亲搬去了红柳湾镇,然后在十六岁时搬去数千里以外的成都,跟着外婆生活。人们如同候鸟一般迁徙,有时离开就是永别。

公路两侧沉默的大山,千万年来凝视着青海深处的众生。山坡上的绵羊很多,它们安静地吃着杂草的草尖。有些羊离公路很近,甚至就站在公路中央。带着沙粒的风把它们的毛变得黯淡发黄。

林夕独自开着车小心地避开那些不在意生死的羊群。一只绵羊站在路的中央看着林夕的车,无视庞然大物带来的威胁。

不知道为什么,林夕看出了绵羊眼底嘲讽的神情。她下意识地侧过头,原本空荡荡的副驾驶座位上,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

他侧过头对着林夕微笑,懒洋洋地说:“好久不见。”

林夕的眼中仿佛升起了薄雾,她沉默了几秒,也露出了微笑,“好久不见,韩野。”在博罗转井镇,她度过了她的童年和少年时期,韩野是她唯一的玩伴。别人看不见的朋友。

是的,一个只存在于她的世界的朋友。父亲去世后的第七个夜晚,韩野带她去了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世界。他就像是一个拥有强大的力量的幽灵,为她展现了一个哀伤美好的梦境。林夕在那个梦境里看到了去世的父亲,他更加年轻热情,在原本废弃却突然变得热闹的石油基地里生活着。

第八天的清晨,林夕跟随早已和父亲离婚的母亲离开了博罗轉井镇,开始了新的生活。她幻觉里的朋友韩野再也没有出现。

一辆越野车擦着林夕的车往前开,撞上了不肯让路的绵羊。开车的宁雨阳停下车,看着租来的车那有些变形的保险杠,又看了看倒在不远处抽搐的绵羊。

他懊恼地拍了一记方向盘,看着不远处奄奄一息的绵羊。他看了看手表上的时间,犹豫了几秒,并没有下车,一踩油门径直离开了。

烈日灼灼。林夕下了车,检查绵羊的伤势。血液从它的身体里流出,染红了一小块滚烫的公路。它的眼底,生命的光辉变得黯淡然后熄灭掉。

一辆旧摩托车呼啸而来,牧民抓起断气的绵羊再度呼啸而去。

林夕愕然了几秒,回到车上,避开那一小块血迹,继续开车。

韩野坐在林夕身侧,“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怕血。”

林夕看了一眼韩野那熟悉而陌生的脸,“那并不是愉快的回忆。韩野,我一直对自己说你是不存在的,在这十多年里,你也从未出现过。为什么我还没回到博罗转井镇,你又再度出现了?”小时候,她这位看不见的朋友是一个脸色苍白的少年,如今则是一个爱笑的青年。是的,韩野不是以一个固定的形象出现在她的视线里,他一直跟随着她长大,宛如一个真正的人。

韩野的身侧是车窗外湛蓝的天空,“因为这里离博罗转井镇已经不远了。知道你要回来,我就来迎接你。”

林夕的车驶过不久,公路上那些黏腻的羊血居然慢慢消失在原地。滚烫的公路上只有尘土,别无他物。

大约五分钟后,林夕看到了撞死绵羊的那辆越野车。它的前引擎盖上放着死羊,司机正一脸无奈地掏出钱包拿钱。骑着旧摩托的牧民视线落在林夕的身侧,他愣了愣,下意识地说了一句藏语,碎当。

宁雨阳每年都会去西藏一两次,学会了一些藏语。碎当。这不是魔鬼的意思吗?谁是魔鬼?那个长得不错的女司机?还是撞死藏民绵羊的自己?

猛烈的阳光下,宁雨阳觉得一丝寒冷从脚后跟攀爬而上。

在空旷的戈壁连续开车数小时后,会让人陷入怀疑一切都是游戏的虚无感。车载空调释放着丝丝缕缕的凉气。车载音乐声让车里的空间区别于茫茫戈壁,但荒凉虚幻感顺着车门和车窗的缝隙丝丝缕缕地渗入。

韩野跟随音乐轻微地晃动着身体,“我喜欢这样的调子。林夕,我原本以为你一辈子也不会回博罗转井镇,你为什么回来了?”

林夕侧过头看了韩野一眼,“你连我回来的消息都能知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

韩野的瞳孔不是常人的深棕色,他的眸色更浅一些,掺杂着一点隐约可见的金色光斑。他沉默了几秒,声音略带委屈,“林夕,你离开的这十年,我对你一无所知。”

林夕看着韩野,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在心中攀爬,“我妈去世了,她想要和我爸合葬在一起。所以我把她的骨灰带回博罗转井镇。”

韩野回过头看了看车后排的行李箱,“原来是这样。”

林夕沉默了片刻,“我也想回来确认你到底是我的幻觉,还是真实的存在。”在离开博罗转井镇后,她无数次猜测着韩野到底是什么。他也许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个存在,以此填补自己孤独童年的缺失。但她无法解释在她离开博罗转井镇前的夏夜曾经发生过事情。那时的韩野就像一个强大的鬼魂,甚至将她去世的父亲再度带到了她的身边。

韩野微笑时仿佛会发光,“那要看你怎么确定真实和虚幻的界限。林夕,这十年你过得好吗?”

林夕不知道自己过得算不算好。她读了普通的大学,毕业后一个人去了上海打拼,在人海里浮沉,也曾经和某人谈婚论嫁,最后却不了了之。

林夕回答韩野,“我过得还行。你呢?”

韩野黑亮的头发略微有些长,他斜靠着车门,笑容明媚,“你这么问我,就好像我在你心中是一个拥有自己生活的真正的人,但你其实并不是这么想的。”

下一个瞬间,韩野消失在了座位上,就好像他从未出现过。音乐声还在继续,像梦境之纱一般缭绕。

林夕看着前挡风玻璃外茫茫的戈壁,在公路的尽头也许并不是博罗转井镇,而是梦境的开端。

她觉得自己生病了。

二 秘 密

每个人都有不能说的秘密。林夕的秘密是韩野的存在。她第一次见到韩野的时候是在七岁生日的那一天。父亲林在安带着她去了水鸭子墩。水鸭子墩距离博罗转井镇不算太远。风和流水侵蚀千年,水鸭子墩的旗舰山宛如另一个星球一般神奇瑰丽。

那时候,小林夕的父母还没有离婚,虽然戈壁生活枯燥,但镇里什么也不缺,每天二十四小时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林夕七岁前和外公外婆一起生活,沉默羞涩,才来到博罗转井镇和父母一起的她就像莽莽撞撞闯进居住区的小鹿。

林在安在休息日时带着妻子和女儿来到了旗舰山。黄沙在阳光里泛着淡淡的金,干热的风吹过似乎能扭曲空气。小林夕好奇地绕着古堡一般的小山丘奔跑,乐不可支。

小林夕见到一个男孩站在山丘下,日光照耀着他,他微笑着看着自己。她和他交谈了起来。小林夕问他为什么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沙漠里。小男孩說,他只是在等待日落。

小林夕似懂非懂。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眼前的小男孩很亲切。很多年后,林夕在清理旧物的时候才发现小时候的韩野像是外婆收藏的电影杂志里的童星。他们有着同样精致的眉眼和衣着。

小林夕和新认识的小伙伴交谈了没多久,就听到妈妈喊她的声音。妈妈来时,小林夕飞跑向妈妈,她回过头想要介绍自己的新朋友,却发现韩野不见了。

就在小林夕快要忘记自己的新朋友韩野时,他出现在了学校的操场边,穿着蓝色运动校服,看着高年级的男孩们打篮球。博罗转井镇的晴天近乎永恒存在。阳光下的韩野安详宁静,一如戈壁荒漠里的山丘。

林夕沿着省道开着车,公路的左侧是荒废已久的博罗转井镇。它被荒废了十余年后,影视工作者偶然发现它居然是一个拍摄电影的理想之地。一时之间,星光闪耀而至,明星们在微博上发布了它的照片,引起许多年轻人的注意。这失落的城镇以近乎荒谬的方式回到人们的视线。

虽然是阳光灿烂的白天,但无法言喻的阴冷遥远的感觉在林夕的视线里延展开来。她把车停在了路边的一小块空地里,那里还残留着一只被人抛弃的鞋子,也许它在二十年前被匆匆离开的人丢在了这里。

小学校里残留的板书,政府大院墙上的涂鸦,醋厂墙壁上斑驳的标语,在这高海拔高寒之地,本身就是荒谬的一部分。

林夕在废墟里漫步,这里对父亲来说就是他的整个青春。林夕七岁来博罗转井镇时,许多人就搬去了红柳湾镇。父亲带她来过这里数次,指着那些空荡荡的被拆掉了屋顶的房子,讲述着过去的事情。他还带着林夕去了埋葬了数百个石油人的墓地。他说,他死后也要住在这个墓地里。

父亲死之前叮嘱过她,尽快离开博罗转井镇,不要再回来。她违背了父亲的话。她原本以为藏在地底的是石油,却没想到还藏着怪物。人人都说父亲死于意外,只有她知道,父亲是死于怪物的袭击。只有她能看到怪物那透明的甲壳,它在沙海里穿梭,就像在水里一样灵活。

在博罗转井镇方圆一百公里,除了看不见的朋友韩野,还有看不见的怪物。

宁雨阳转过走廊,看到了林夕。最近两年,不适合人类生存的博罗转井镇吸引了不少都市里的痴男怨女。他们从敦煌看了快消失的月牙泉,又不辞辛劳来到博罗转井镇,除了欣赏雅丹地貌,也在荒废已久的镇上逛一阵子,感受一番末日景象。

宁雨阳的皮相不错,得以成为十八线网红主播,一边旅游,一边化身低配版冒险家贝尔,探寻神秘之地。有时,宁雨阳会上传一些视频给粉丝们分享,宛如央视走近科学栏目。他的邮箱里除了粉丝长长的求爱信,偶尔也会有一些探险地的推荐。

三天前,他收到了一封邮件。邮件正文是一个微信号,附件是一个模糊的视频文件。视频看起来像是手机拍摄:夕阳里宛如魔鬼之城的山丘们延绵不接,金碧辉煌。无数发光的萤火突然闪耀了起来,如星河坠落人间。沙地上突然多了一片蠕动的阴影,渐渐形成黑色的漩涡。

宁雨阳加了神秘人留下的微信号询问地址,得知是在博罗转井镇附近的雅丹地貌核心区拍摄。神秘人说,如果宁雨阳去博罗转井镇,会把拍到的另一个视频也给他,只要宁雨阳在约定的时间拍摄他站在阿克塞哈萨克族自治县瓷砖壁画的照片,证明他就在那里。

宁雨阳在最后一刻找到了县政府大楼里的瓷砖壁画。他拍下照片发给神秘人的微信,没有一分钟就看到了林夕。

“嗨,美女,没想到又遇到了你。我叫宁雨阳,你呢?”宁雨阳潇洒挥手。

林夕从让她惊惧的回忆里抽离,她淡然地看着宁雨阳,“你撞死的那只羊赔了多少钱?”

宁雨阳尴尬地笑笑,“一千块。我把绵羊尸体也还给了它的主人。”陌生的女孩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算得上是素颜美女,长衣长裤,似乎很了解博罗转井镇的天气。她的眼睛深黑,看着人的时候似乎能吸住你的心神。

林夕没有再说话,转身朝公路边停着的车走去。不远处,宁雨阳的越野车也停在那里。引擎盖上的血迹像是斑斑锈迹。

下午一点,阳光猛烈如燃烧的洪水。林夕记得父亲说过,她的爷爷年轻时候在地质勘探队工作,勘探柴达木石油储备。因为缺水,爷爷会把被汗水浸湿的袜子埋入中午时分的沙地里,让热沙吸干汗水。

林夕并没有理会跟在自己车后的那辆越野车,准备去红柳湾镇住宿。她看了看空荡荡的副驾驶座位,在心中叹息。

车渐行渐远,越过公路边插着的黄色宣传牌。宣传牌上写着:您已进入鼠疫高发区,请远离旱獭、野兔,珍爱生命。

危险的并不仅仅是鼠疫。

红柳湾镇很小。林夕走进一家旅店。旅店是一个三层小楼,应该有些年头了,样式和许多小镇上的小楼一样,暗红色的旧瓷砖外里面,地上的拼花瓷砖边角破碎,露出灰黑色的水泥地。

坐在柜台后面吃零食的女人抬起头来,“要住店?……林夕?”

林夕没想到一进红柳湾镇就遇到了认识的人。中学时候最爱美的周蕾丰腴了一些,眉眼依然精致。走道那边拿着玩具枪的小男孩呼喊着跑过。

“小军你给我跑慢点儿,小心摔了!”周蕾吼儿子,然后再度望向林夕,“你一个人回来?”

宁雨阳从太阳底下走了进来,觉得清凉舒爽。他站在林夕的身边对老板娘微微一笑。

周蕾只觉得精神一振,“林夕,这是你男朋友吗?”

林夕神色平静,“不认识。”

宁雨阳笑得眼睛微弯,“这不就认识了吗?林夕。”

周蕾拿着一大串钥匙领着林夕和宁雨阳爬上二楼,“这边几间屋子今年才换了新空调,冷气足。”

周蕾离开不久后,雨阳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看了看手机,神秘人发来了一条新的微信。那是一个只有几秒钟的短视频。一座水中沙丘在光点的包围下变得若隐若现,最后消失了。

神秘人紧接着发来一个位置定位。那是距离博罗转井镇七十多公里的水上雅丹所在地。

宁雨阳的瞳孔因为兴奋微微放大,虽然视频有可能造假,但他的直觉告诉他,这视频是真的。

周蕾坐在柜台后面,看着微信里的宁雨阳打出一长串赞叹之词。她笑了笑,在她看到宁雨阳的第一眼就认出了他。宁雨阳是她挺喜欢的网红主播,她无聊时会看看宁雨阳拍摄的旅游视频。没人能够真正了解周蕾拍到这个视频时的惊慌。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地方突然变得陌生。也许,可以让宁雨阳先探索一下水上雅丹发生了什么?她对自己说。

与此同时,原本空荡荡的走廊尽头,阳光从窄窗照进来的地方,无数光点汇聚在一起变成了韩野。他走到了周蕾的身边,手指拂过周蕾的头顶。

周蕾恍惚地删掉了视频,拉黑了宁雨阳。她忘记了关于水上雅丹那些诡异光点的一切。

三 旧 梦

高纬度地区,火烧云比较常见。漫天云霞璀璨绚烂,即使在大地上的生活再怎么琐碎痛苦,也会在这样的云霞里忘记烦扰,享受活着的喜悦。

林夕去找了父亲的朋友李叔,约好两天后的清晨将母亲的骨灰盒葬在父亲的墓穴里。李叔和林夕谈了很久,讲述他和林夕父亲的往昔岁月,斗转星移,讲他就这样在戈壁度过了一生。

李叔问林夕最近几天有什么打算,林夕说,她想驱车去附近看看。戈壁荒凉如世界尽头,也是大自然创造出的独特神秘之地。

林夕向李叔告别后驱车开出红柳湾镇。这里的海拔比被废弃的博罗转井镇低得多,饮水也不再含有超标不少的放射性元素。十年时光并没有对红柳湾镇造成多大的改变,暮色里的世界依然荒凉寂寞。

副驾驶座位上,韩野再度出现。他发出了邀请,“你可以和我一起去水上雅丹吗?我需要你的帮助。”

林夕侧着头凝望着韩野,“好。”韩野不像是惧怕日光的鬼魂,却带着旧时代的从容和优雅。

韩野伸手拿起林夕放在抽屉上方的一个小沙漏,“这个小玩意儿挺有意思。”

林夕有些惊讶,“你是怎么做到的?以前我从来没看到你拿起任何现实里的东西。”

“即使是幻觉是鬼魂,也是会成长的。”韩野问林夕,“想不想杀死十年前的那只怪物?”

林夕猛地踩住了刹车,“你说什么?”

韩野手中的沙漏里,没有一粒沙往下流动,“那只杀死你父亲的怪物一直都在博罗转井镇附近。它一直想吞噬我,我也想吞噬它。”

林夕忍不住問韩野,“那只怪物是什么?你又是什么?”

韩野笑了,“我是你的梦,你小时候渴望的朋友,你如今会怀念的老友。那只怪物和我来自同一个地方。对它来说,我是需要清理删除的一个错误。”

林夕追问,“为什么十年前不告诉我?”

韩野叹息,“那时的你根本无能为力,我也找不到关住那只怪物的容器。”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敲了敲林夕的车窗。林夕回过头看到宁雨阳正在疑惑地看着她。

车窗玻璃滑下,林夕问,“有事吗?”

宁雨阳问,“你为什么对着副驾驶的空气说话?”就好像空荡荡的座位上其实坐着一个人。

林夕愣了愣,“你看错了吧。宁雨阳先生,我们并不熟。”

宁雨阳笑了,“你记得我名字了。林夕,你一个女孩子在这里旅游要注意安全。”

林夕平静地回答,“这里是我生活过的地方。”她能感受到宁雨阳的善意,这让她的语气柔和了一些。

宁雨阳极其自来熟,“我的车丢在了旅馆外,能载我回去吗?我觉得我要冷死了。”太阳即将落山,此时的气温比正午冷得多,宁雨阳没有穿外套,分外可怜。

林夕示意宁雨阳坐在后座。在她心中,副驾驶的位置属于韩野。韩野今天和她的交谈在她的脑海里激起奇异波澜。韩野说,那只怪物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这是韩野第一次谈及他的来处。

即使过去十年,林夕还记得父亲去世那天发生的事情。那一天原本平淡无奇,和漫长岁月里普通的一日没什么区别。那时候,林夕的父母离婚已经好几年,父亲越发沉默,闲暇时喜欢驱车出镇对着茫茫戈壁沉思。林夕在镇上的中学上课,全校学生一百多人。每天下午,她下课后匆忙买菜回家做饭,等着父亲回来。

那是一个周末,林在安和女儿林夕凌晨四点就离开红柳湾镇前往鸭湖,也就是如今的水上雅丹。鸭湖距离博罗转井镇不太远。鸭湖中水草茂盛,赤麻鸭在这里栖息筑巢,雅丹林在湖光里宛如荒废万年的城市。

鸭湖的日出静美辉煌,整个世界在初升的阳光里有一种难言的寂静哀伤永恒。异变就在这一刻发生,湖面出现细细的波纹,就像有大鱼在水下游动。淡金色的阳光在湖面破碎,清澈的湖水下空无一物。

林夕觉得冷。这种寒冷来自心灵深处,无法抑制的恐惧就像草丛里瑟瑟发抖的小动物突然看到了猛兽,时间都仿佛凝固了。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看着水波冲到了湖岸,却并没有看到任何活物。但是,原本平静的沙地却开始出现新的痕迹!看不见的怪物正在逼近他们!

“林夕!林夕!”宁雨阳的声音仿佛从梦境之外传来。

林夕回过神来,开车前往旅店,红柳湾镇不大,电信和移动营业厅都挨在一起亲密无间,去旅店并不远。

宁雨阳在旅店外下车,忍不住叮咛,“你看起来脸色并不好,还是早点儿休息。”

林夕点了点头,开着车呼啸而去。宁雨阳苦笑着看着林夕的车在夕阳的余晖里越来越远。

林夕开着车,副驾驶座位上韩野再度出现。他总是这样,有时出现有时消失。

韩野问林夕,“你去哪儿?”

林夕的车已经超速,她的声音仿佛梦游一般,“去博罗转井镇那个荒废的电影院。韩野,我想我爸了,很想。我也很想我妈。”父母在,尚有来处。父母去,才察觉人生如此荒芜。

韩野凝视着自己认识二十年的女孩,她用她曾经看过的杂志上的画像赋予自己新的形象。她能够看到他和他交流,他也因此获得了认识这个新世界的通道。死亡如深渊,带走了她在这个世界最亲密的两个人。

“其实,你可以再见到他们。就像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林夕,死亡并非坚不可摧。只要有金色沙粒。”韩野说。

四 浮游者

1984年的夏天,博罗转井镇在夕阳里分外热闹。

年轻的林在安终于约到了他暗恋已久的姑娘孟娴。不知道为什么,他就觉得喜欢的姑娘总是那么好看,工作的时候,和人交谈的时候,走在路上的时候。

电影院不是每天都有电影。半个月一场或一周一场。今天放映的电影是《我们的田野》,也是林在安第一次和孟娴在电影院约会。一切都那么不动声色,欣喜在林在安的心底荡漾,如水波一样温暖柔和。他和她坐在一处,美丽的姑娘专注地看着幕布上流动的光影。林在安偷偷看着她。

电影院的角落里,林夕和韩野站着。她一眼就认出了年轻的父亲和母亲。他们的脸上还没有岁月艰难留下的痕迹。

刚才这里还是2019年荒废的电影院,在韩野拿出了一粒金色沙粒以后,时光仿佛发疯一般在他们的四周倒流。屋顶出现了,斑驳的墙壁变得平整,墙上残缺的标语也变得完整鲜艳。

十六岁时候的林夕也许还会认为这是一场梦境,但此刻的她真切感受到了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

淡金色的光芒包裹住了万事万物,然后悄然消退。没人看得到林夕和韩野。林夕近乎贪婪地注视着自己的父亲和母亲,心中的思念如潮水一般汹涌。

林夕问韩野,“所以,这一切都是真的吗?不是梦?不是他们记忆的重现?”

韓野说,“如果一直居住在梦里,那么梦就是真实的。十年前,你的父亲的意识就住进了金色沙粒。这种沙粒能存在亿万年,能够保持意识不再衰弱,逻辑自洽,进而为金色沙粒里的意识们创造出近乎真实的一切。现在,你的父亲和你的母亲的意识都住在同一颗金色沙粒里,留在了他们的青春岁月。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和他们一起,永不分离。”

林夕无法思考,眼泪无法控制地落下。她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电影院快活的人们,角落里还有一些小孩坐在小板凳上也认真地看着电影。他们不知道二十年后这里沦为废墟。所有的欢乐都像戈壁星夜里的星辉,只会在梦里被重复。

韩野似乎也被这一幕激起了消失已久的一些情绪,“意识能够脱离肉体存在,所有和肉体相关的病痛、衰弱、死亡就会因此而消失。只要意识能继续存在,那么人就会触及神的领域。”

林夕凝视着母亲,发现她是假装在看电影,她飞快地看了父亲一眼,嘴角露出一点点笑意。

“韩野,你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金色沙粒是什么?”

“因为这里是博罗转井镇。更重要的是,这里是一个叠加点,我的世界和你的世界的叠加点。二十年来,这个叠加点变得稳定甚至开始扩张。金色沙粒来自我的家乡。”

“你的家乡在哪里?”

韩野在黑暗的电影院里回答:“我的世界就是太阳系那颗红色的星星。火星距离地球最近的时候也有5460万公里。在叠加点稳定以后,火星和博罗转井镇的物理距离为零。少量的金色沙粒通过叠加点来到了博罗转井镇。

“早在一百万年前,我们就抛弃了自己的肉身,所有的火星人都在新纪元到来的那一刻变成了超意识体。亿万超意识体形成的意识海就像是容纳万物的神灵之海。我们以为我们进入了永恒。”

所有的火星人都铭记着那伟大的时刻。金色沙粒铺满整颗星球,星球核心能源启动了人们花费万年建立在星球地表的百万个灵塔,无形的场布满整颗星球,在圣歌中所有的生物在瞬间化为尘土,意识进入了金色沙粒。大部分的人选择活在自己最喜欢的岁月,小部分的人则离开太阳系开始了伟大的征程。

圣典里早就记载了火星人的过去,火星人真正的故乡就在银河系的核心,无数种子搭载着彗星经历亿万年的旅程抵达银河系的各处。有的种子生根发芽,有的种子沉寂死去。

林夕沉默了良久,“那么,你是一个活了一百万年的火星人?”

韩野想了想,“时间对超意识体来说没有意义。每一个时间点就像是那些戈壁里零星的小镇,总有公路可以抵达。但是,数亿火星人形成的意识海发生了异变。其中诞生了大群的浮游者,也就是十年前你和你父亲遇到的怪物。它更像是新世界诞生的一种防御机制,负责消除不断产生的错误和漏洞。”

林夕没想到自己以为的鬼魂来自遥远之地,这让她觉得荒谬却不得不相信,“我们该怎么杀死浮游者?”

博罗转井镇的夜晚姗姗来迟。云霞消散后的夜空是深沉的灰蓝色,风在高空游荡,如同旧日的亡灵眷恋尘世。

宁雨阳搜集了很多资料,确定短视频里的景象属于水上雅丹的某处。宁雨阳猜测,那些光点也许是亿万年前休眠于地底的史前生物,它们的食物来源可能是矿物质。一瞬间令一座雅丹土丘消失,这太不可思议了。

宁雨阳拿出手机播放了他存着的一段大自然音乐,鸟叫声里渐渐有了雷声和下雨的声响。这从精神上抚慰了觉得喉咙干痛眼珠转不动的宁雨阳。熟悉的头痛袭来,它每一周就会发作一次,止疼药无效。

就在这个时候,宁雨阳听到了敲门声。

宁雨阳站起身来,皱眉打开房门。门外的灯光昏黄,林夕站在那里静静看着他。

宁雨阳觉得头疼似乎减轻了一些,“这么晚了,你一个年轻女孩来敲单身男士的门有什么企图?”

林夕按捺住揍人的冲动,“我是想问问你是不是要去水上雅丹?我也想去。”

宁雨阳看着林夕,想着视频里的画面,“我计划凌晨四点出发,你做好准备的话,可以和我一起走。我们也许能看到非常独特的美景。”

他突然觉得,有人和自己一起分享不可思议的美景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月光覆盖着茫茫戈壁,人类建立的小镇沉睡着,发出轻微的梦呓,无法撼动一丝星光。前往水上雅丹的路并不好走,风沙有时会侵占公路。归根结底,人类只是这颗星球的过客。

林夕坐在宁雨阳的越野车的副驾驶座上,她看着烟蓝天空上的银河,想象着韩野居住的火星。在浩瀚宇宙,在无尽的时间的荒原里,在二十年前的普通一天,她就这么在沙丘的一侧遇到了一段无法触摸的意识。他是她的朋友,是她想象里的特别存在。如今,她要和他一起找到杀死父亲的浮游者。

宁雨阳发现自己的头疼在和林夕一起后减轻了许多,没想到自己寻找二十多年的止疼药居然是一个人。这让他的情绪有些复杂,以至于一路上大多时候都保持了安静,也避免了被林夕殴打的可能。

韩野坐在后座,“林夕,宁雨阳喜欢你。”

林夕不能在宁雨阳面前变成和空气说话的臆想症患者。她只能闭上双眼靠着椅背假寐。

韩野的声音还在林夕的耳边萦绕,“我的形象大约是你心目中的完美原型。仔细看看,我和宁雨阳还有六七分相似。毫无疑问,他的长相应该是你喜欢的类型。”

林夕猛地坐直了身体,“闭嘴!”为什么她有一种和前男友以及现男友一起聚会的错觉?

宁雨阳茫然地回答,“我没说话。”

林夕有些狼狈地捂住嘴,“……对不起。”韩野说过,她看到的他的外貌衣着全部是她赋予他的。在叠加点受困的韩野因为林夕获得了一定的自由和独立意识,他不愿意返回意识海,成为特别的幽灵。但是,一个游离在意识海边缘的浮游者发现了叠加点,对它来说,不管是韩野还是这个叠加点都是需要处理的漏洞。

宁雨阳微微一笑,“女人有发脾气的权利。”

林夕沉默了几秒后问宁雨阳,“那女人有犯错的权利吗?”

宁雨阳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有。”

五 水上雅丹

黎明将至,天空粉蓝,一望无际的戈壁里,黄色的雅丹林如同神话故事里的城堡群落,带着深渊般的魅力。靠近地平线的位置,云朵的边缘是粉紫色和金橙色交错的绚烂色调。水波荡漾着,鸭湖在黎明之前缓缓醒来,将水中星星的投影轻轻拥住。

宁雨阳根据位置定位找到了神秘人拍摄的短视频的所在地,朝霞里的水山雅丹如神国一般金碧辉煌。唯一的问题是,那座被光点吞噬的土丘完好无损地耸立在原地。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反复对照视频里那些土丘的每一个角度。

林夕不明白宁雨阳为什么失落、激动还有些愤怒,“你怎么了?”

宁雨阳将手机递给林夕,“我来这里是因为这两个视频。有人在这里拍到了奇异的光点。”

林夕点开了视频,神色渐渐变得古怪。

韩野站在林夕的身边看着视频,“原来,宁雨阳是因为这个来这里。叠加点稳固以后,意识海的力量开始渗入这个世界,类似的异常事件会越来越频繁。”

林夕似懂非懂。

韩野在漫天的朝霞下微笑着,“此刻的火星也许就多了一座一模一样的雅丹土丘。这是一种随机的复制。”

他抬起头来看向远处,“浮游者来了,它感觉到了我。”绚烂的天空下,金色的湖面上,一道水线向着岸边而来。

在韩野的眼中,四周的一切都变成了白色的线条和光点。一道红色的光点群从远处疾驰而来,那就是浮游者。在他身侧不远处的林夕呈现出微妙的蓝色,而宁雨阳的身体是绿色和白色夹杂的光点。

每个普通人的身体构成充满历史的痕迹。人类本质是星尘,一名成年男子是由7乘10的27次方颗原子构成。这些原子拥有几十亿年的历史。宁雨阳的身体里的部分原子和金色沙粒极其相似,这对他的人生毫无影响,他也不会因此异于常人,但对浮游者来说,宁雨阳就是可以困住它的容器。

是的,宁雨阳就是那个可以暂时关住浮游者的容器。意识海的核心发现重叠点需要千万年的时间,在这之前,韩野只需要杀死这只浮游者就能保证自己继续存在。林夕担忧宁雨阳的安危,她不可能为了报仇就牺牲宁雨阳的命。

韩野说,浮游者无法伤害宁雨陽,那是原子层级的束缚。随着叠加点的稳固和扩大,浮游者将获得越来越多的力量,在虚幻与物之间不断转换。整个博罗转井镇都会成为它的狩猎场。

林夕看着接近自己的水线。十年前的那一天,浮游者反复穿过了父亲的身体,带起看不见的耀目红光,父亲从来没有检查出的心脏病要了他的命。林夕无法对别人讲述一种看不见的怪物以诡异的方式让父亲心脏病发作死去。

清晨的水上雅丹如梦似幻,林夕看着浮游者离她或者说离韩野越来越近。她突然伸手扯得宁雨阳一个踉跄。

一种无法言喻的冲击力让宁雨阳失去了所有的反应。他的呼吸和心跳都停止了一瞬,一些陌生奇妙的画面掠过他的脑海。宏大奇特的建筑,密布整颗星球的高塔,金色沙粒如雨水一般落下,永无止境。

宁雨阳回过神来,觉得胸闷,“我好像生病了,产生了幻觉。”

一道微光闪过,宁雨阳发现林夕将金色的锥子插入了自己的心口。宁雨阳下意识地想:为什么好好的一场水边约会变成了谋杀现场?

金锥化为发光的金色沙粒,纷纷扬扬落下,变成毫不起眼的黄沙。没人知道这些金色沙粒里都藏着一个世界,来自遥远的火星。韩野耗费十年时间收集了进入重叠点的金色沙粒,用于对付浮游者,也帮助林夕的父母获得新生。

宁雨阳伸手抚摸胸口,发现外套完好无损,“林夕,你是在变魔术吗?”

林夕觉得这一刻傻乎乎的宁雨阳分外可爱,“惊不惊喜?刺不刺激?好不好玩?”韩野说的对,宁雨阳确实是自己喜欢的类型。

宁雨阳凝视着微笑的林夕,怦然心动,“总觉得你在骗我。”

林夕笑而不语。来博罗转井镇前,她心情沉重。如今雨过天晴,一切都那么美好。小時候的孤单和恐惧已经消逝了。

韩野在晨光里凝视着林夕,“我安全了。博罗转井镇也暂时安全了。当人类的太空望远镜能看到火星更清晰的图像时,也许会看到火星上有着整个博罗转井镇。那些城镇,那些戈壁里的植物和矿物,甚至生灵。林夕,你愿意永远留在博罗转井镇吗?”

林夕明白韩野的邀请意味着什么,她迟疑了。

晨光里的雅丹林似乎有缥缈的歌声在耳边细碎响着,风里有着水的香气和风沙的躁动之意。

林夕没有立刻抛弃沉重肉身的勇气,哪怕遭遇艰难面临未知的恐惧,她也想面对真实人生。父亲和母亲留在了他们激情燃烧的岁月,但正是因为拼命努力,他们才把戈壁荒漠上艰难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林夕对着韩野微笑,“也许在我真正度过一生,快要死掉的时候,我会回到这里,恳请你将我放入金色沙粒。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对不起,我有我的选择,哪怕你是我心中最完美的原型。

宁雨阳看着林夕对着虚无的空气说话,但在阳光某个角度的照射下,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男人模糊的身影。他回想起藏族兄弟的话。碎当。

他冲了过去,穿过了韩野近乎透明的身影,摔倒在了浅水里。他心中愤怒焦急又委屈。

韩野对着林夕微笑,叹息,然后消失在了原地。他隐瞒了许多秘密,并没有告诉林夕。

比如重叠点稳固之后,人类甚至可以在做出充分准备后踏足火星。

比如新的浮游者也许会发现被他尽力隐藏的重叠点。

比如他正在复制数百平方千米以内的一切,他因此得以在在数百千米内自由活动。十年前的水上雅丹,是他无法踏足之地。浮游者之所以不小心杀死了林夕的父亲是为了和他产生链接,但链接失败了。林夕和林夕的父亲都属于特别的一类人。

宁雨阳爬了起来,冷得哆嗦,“那……那……那个男人是你去世的前男友吗?”

林夕心中的失落惆怅被宁雨阳的话搞得不翼而飞,“宁雨阳!”

把母亲和父亲的骨灰盒合葬以后,林夕回到了上海。

林夕每天都会收到宁雨阳的微信消息。林夕对看不见的男人的秘密守口如瓶,这让宁雨阳心有不甘,却又无可奈何。宁雨阳觉得自己似乎无法再忘记林夕。

毕竟她还是他的止痛药。

从博罗转井镇回上海已经一周。林夕的工作越发忙碌。

傍晚,林夕穿着晚礼服参加了公司的商业宴会,她觉得高跟鞋宛如刑具,越发怀念在外旅行的时光。

手机震动了一下,林夕拿起来看了看,是宁雨阳发给她的消息:我们约会吧。我就在上海。

苍穹之上,群星闪耀。一个星球的崛起又或是另一个星球的死亡并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件,承载着五十亿人喜怒哀乐的地球也不过是细小的一粒蓝色尘埃。但对于这颗星星上的每一个生灵来说,珍惜身边重要的人就是最大的意义。

林夕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宴会厅。她拿起手机,微笑着写下答复。

【责任编辑:迟 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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