盗道

2020-04-07 03:39魏术学
中国铁路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李老板老狼

魏术学

清道光年间,成都。一冬日,夕阳燃尽,暮色四合。

李老板吩咐店伙计关门,自己踱回费尽一生心血收藏的珍稀古玩偏房去看望它们。房不算大,四壁玉器琳琅,金银器皿东叠西垒,满室宝气。

李老板进屋后,悚然一惊,室中间放着半人高集鸡血、冻石、彩石于一体的巴林石不翼而飞。

当即报案,捕快撒遍全城,连搜数日,巴林石宛如空气遁入苍穹,无影无踪。

天渐寒,不觉落雪盈尺。李老板须发尽白,人日益憔悴。

一日,店伙计推荐一绿林飞贼乔洼。此人瘦若竹竿,动作敏似猿猴,攀房越脊轻灵如燕。

乔洼携重金遍访山林。

青城山。

风寒雪白,苍山遒劲,荒野凋零。

乔洼身着紧身衣裤,木杆般直立,手握的铁柄镰刀闪着星点寒光。

脚下冰岩如铁,衰蒿败草萧瑟飘摇。

对面,盗贼刘振有佝偻如弓,轻咳连连,皮袄皮裤破旧不堪,脚上趿拉着鞋,一副邋遢相。

乔洼:“刘振有,还用我动手吗?”

刘振有提溜一下裤子,熊了吧唧的声音:“我都五十多岁,黄土埋脖、看着太阳就看不着月亮的人了,你就放我一马吧?再说,还有五天就过年了,催债的过了腊八就歇菜了,你比催命鬼无常还操蛋?”

乔洼硬硬地回说:“跟我回去!”

刘振有腰弓得像蛤蟆:“都中午了,我得回去吃饭了,早上吃的荞面疙瘩汤不顶劲!”说完转身往回走,拖着鞋,鞋底打着脚板,啪嗒啪嗒作响。

乔洼大喝:“站住!”

树上雪簌簌而落。

刘振有倉惶回身,眉眼一副耍赖相:“小子,我也从20岁时活过来,那时候,我一根擀面杖就对付一头狼,我也没狂得跟你似的!你说我偷了,你得拿出赃物来,捉贼捉赃你爹肯定教你了吧!”

乔洼:“现在是道光年间了,不是你20岁时候的事了,偷没偷到成都自会说明白!”

刘振有冷哼着转身。

乔洼身形一动,身子已然从老刘头身边箭般掠过,同时咔的一声脆响。

乔洼已站在老刘头身前。

乔洼的镰刀已由反手交到正手。

老刘头面色大变,转首瞅身边一棵盆粗的榛树。

树岿然不动。

老刘头嘴在哆嗦。

风掠过。

树轰然倒下,摔在坚硬的土地上,露出被镰斩的齐刷刷的树杈。

乔洼:“我就想带你走。”

老刘头一改懦弱变为声色俱厉:“你比你爹还孬种,你要想带我走,只能带走一具尸体。”

乔洼转身:“我就带你走。”

刘振有歇斯底里地喊:“我老刘头撒尿都顶风撒,你将我整死就走,留一口气就不走!”

乔洼鹰目如电:“你说了不算。”

刘振有后退,“小子,我不会走!”

乔洼步步前逼,志在必得。

刘振有小心翼翼后退:“小子,你别看咱熊,咱不是稀泥,谁咋捏咋是。”

乔洼仍在向前,手中铁镰沁出令人胆寒的星点寒光!

刘振有声音又软下来:“小祖宗,回去吧,别逼我。”

乔洼步子向前,手中镰在微微颤抖。

刘振有仍在后退,面容越来越紧张,呼吸渐渐不匀,冷汗细密地从额上渗出,左手不断拧鼻子。

刘振有口气又软下三分:“好孩子,你回去吧,娶个老婆,好好过日子,别跟你爹似的,图啥?”

乔洼气得牙齿交错:“我爹抓了你三年,死前还嘱托我抓你,要不是你这个老棺材瓤子,他哪会这么早就没了!”

刘振有自顾自絮絮叨叨:“干啥说啥,卖啥吆喝啥,谁叫他和咱一样,干这个倒八辈子霉的行当了;再说,他放着好吃好喝的日子不过,抓我他不是找倒霉?再说,他和张一百尿不到一壶里,当官的整他和我有逑关系!”

乔洼没耐心听他婆婆妈妈,仍在向前逼近。

乔洼仍在向前。

刘振有情绪沮丧地立在原地,瞅着乔洼。

乔洼脚一探出,地面突地掀起一团黄土,一狼夹子闪电般合在一起。

乔洼一声惨叫,锋利的狼夹子牙齿嵌在乔洼腿上,血一下喷溅出来。

剧痛令乔洼暴怒:“老杂种,我没对你下手,你对爷下手?!”挥手一镰斩在狼夹子的铁链子上,火花如爆,链子被斩了大缺口裂开,镰刃也齐根折断。

刘振有拧拧鼻子,怜惜地瞅着乔洼:“有种,多好的料子啊,可惜啊,跟土坷拉似的听不进人话!”

乔洼一声震天大吼,人凌空跃起,腿上甩出一条血线,直扑刘振有。

刘振有笨拙地伏地滚开。

乔洼已甩开狼夹子,两条腿血肉模糊,狼夹子上皮肉绞在一起,血淋淋的扔在岩石上。

乔洼再次跃起,怒目偾张,手中铁镰狂风暴雨般横砍竖扫。

刘振有连滚带抓,狼狈不堪地躲闪。

乔洼情绪完全失控,手中铁镰把将山石砸得火花四溅。

刘振有一个躲闪不及,被铁镰把砸在腿上,喀嚓一声,人便跌了出去。

乔洼见击中刘振有,怒气一泻,人立即不支,跌倒晕了过去。

天空传来鸟鸣声。

刘振有爬过了两座山头,依然甩不掉这头衰狼。

刘振有汗湿老衫,趴在峭壁边,手中紧攥雕石凿子。

衰狼老且病,身子趔趄着逼近。

刘振有利用狼未进攻间隙,折树枝、撕树皮将腿捆住。

衰狼努力站稳身子,它在等刘振有饥寒自毙。

刘振有捆好断腿,躺下,转为胎息。

衰狼试探着前行,快至他身边时候,弓起身子,闻了闻呼吸,龇开利齿朝脸撕去。

刘振有一招万蛇出洞,双手射出。

衰狼只是假攻,凿子虽然扎到,却被它一缩头卸去力道,饶是如此,衰狼头皮被拉开,一道血线流下。衰狼转了个圈,从下盘进攻,它准确地撕在刘振有的膝盖上,却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敏捷地跃开。再看刘振有的双膝之上均捆着雕刻用的凿子,凿子之上,尚残留着狼毛。

衰狼迅疾后退,速度不让壮年,利爪在地拖出两道冻印。衰狼的嘴唇和脖子在汩汩沁血。

刘振有一袭未达,后续紧跟,想置衰狼死地,却动了伤腿,豆大汗珠从额头滚落,筋疲力尽,毫不掩饰地喘息着,盯着衰狼。

对峙。

乔洼瞄踪:除了人迹,多了狼痕。

腿上,血凝成冰,麻木无觉。嗓子着火,他掌击大树,树上雪团扑簌而落,他接住,以齿崩断雪块解渴。

逶迤爬行,很快,他就看到了刘振有和衰狼对峙。

他挪到一棵山杨树下,坐起,静待事情发展。

远天氤郁成乌,至后半晌,大片的雪飘下来。

乔洼倚着银杏树,半坐,调匀呼吸,运用七经八脉抗饥御寒。

衰狼回身,打量乔洼,乔洼手上扣了一块岩石,侧耳,静等衰狼靠近。

刘振有看乔洼身子颤抖,他思索了一会,突然出言阻止:“傻小子,你下盘已经断了个逑的了,你如果运用奇经八脉,会让气机乱窜,弄不好你就扔在这荒山野岭,做孤魂野鬼了。”

乔洼睁开眼,意念停下:“老东西,用你管?”

刘振有:“傻小子,你用小运转,就是导气神阙、丹田、会阴、命门间运行,一样可养精蓄锐。”

乔洼看看漫天的雪,饥寒袭来。他努力咽口唾液,然后依照刘振有指导方法,试着运行了几遍,觉得内丹如红日蓄存,知道他并非要害自己,他觉得自己内心动了一下。

衰狼用尾巴来回打扫,不让大雪覆了自己。

夜色四漫,山间兽啸鸟鸣。

人狼均懂——鱼死网破就在今夜。

刘振有斜眼望着不远处的山洞口,洞口在一簇荆棘掩护下,外人很难察觉,他轻轻发出一声叹息,为目前境遇,抑或是为那块石头。饥肠辘辘,身子微颤,四野黑黝黝如同往事压心而来。

他强压着恐惧:“哎,小子,咱俩联手把这头狼灭了吧?”

没有回音。乔洼身上覆盖着一层雪。

刘振有:“小子,小子——”

回答的只有冷风尖啸。

刘振有:“小子,我知道你的算盘,你等老狼咬断我的喉咙,然后就出手灭狼。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是一头半个多月没进食的狼,它一旦喝了我的热血,体力就会大增。”

还是没有回音。

刘振有搓着身上各关节:“完了,冻死了!可怜见儿,我可是被你逼的,你到那边见到你爹,说老家伙我只要雕完这块石头,就去追你们。你爹仗着拳头硬,十年前就抓我,我拳头比他软,脑子却比他好使,他能斗过我吗?气死他也算活该。”

乔洼抖掉身上的雪:“老刘头,我只是不明白,你偷玉镯给玉面狐狸我爹能理解,你偷这块石头我想不明白。”

刘振有咳嗽着:“原因很简单,李老板从福州请来一个雕工,那个雕工是个匠人,他会把这块天赐之石毁了的。”

乔洼:“毁了是人家李老板的事。”

刘振有:“可是我先是一名雕艺师傅,然后才是一个贼。”

乔洼:“我不懂。你干吗要惹成都首富,别说你刘振有,就是天振有,也跑不掉,他已经悬赏到三千两了。”

刘振有:“不能让庸人毁坏天物。十年前,我偷了府尹大人的镯子,就是看他老婆不配戴那天物。”

乔洼冷哼着:“你还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刘振有有點着急:“小子,真不是,我是偷着送到玉面狐狸修行的道场的。她至今不认识我,我能容下一切,偏偏容不下丑。”

乔洼哈哈大笑:“丑,你就是世上最丑的人。老刘头,告诉我石头藏哪里了?我回去交差。这劫你横竖过不去了。”

刘振有:“你说得有道理,但是这块石头我宁肯让它和青城山作伴,也不能让充满匠气的雕工祸害了!”

乔洼:“财迷。”

刘振有摇头:“傻小子,你不懂美,我不和你说了。我给你说,熬过五更,我们就能见到明天的太阳,熬不过,就摸阎王鼻子去吧。”

两人话不投机,沉默。

时间一点点往前走。

夜风如同万千钢针,无隙不扎。

五更,天至冷。

一阵冷风砸来,刘振有伏在地上,哆嗦不止。

刘振有将身边石头用凿子抠起:“傻小子,真冻死了?狗日的天,作孽!”

风起云散,寒星点点。

刘振有也在颤抖,面色发青,双手已经攥不住东西,他从身上扯出牛皮绳子,将凿子捆在手上。

远处传来阵阵猫头鹰叫声。刘振有挣扎着往前爬,却从白雪虚掩着的石头上摔了下去。

老狼抖掉身上雪,喝了两口冷风,开始一步一步走向刘振有。

刘振有一动不动。

老狼吸取上次教训,径直走过刘振有,将上方的石头推下来。

石头碾过刘振有。

刘振有一动不动。

老狼猛然发动攻击,瞬间一改老态,如同一道闪电,就在它冲到刘振有头部时候,刘振有确实冻僵了,他试图动一下,却动不了。老狼露出锋利的牙齿,朝刘振有脖子咬去。

就在这时,发出咔咔咔挣碎寒冰的声音,乔洼从地上弹起,在黎明的皓月下,铁掌高高举起,宛如探进了月亮一般,扑向饿狼。饿狼放弃刘振有,扭着身子躲开。

刘振有舌头冻得不好使了,哆嗦着:“快,跑,别,别管——”

乔洼一击不中,老狼利齿已经朝面门撕来,他猛然抱住老狼。

刘振有大急,却动弹不得:“孩子,快,跑——”

乔洼:“老刘头,你一定要雕美!”

只见乔洼抱住老狼,老狼牙齿嵌入他的肩膀,他们浑身是血地滚下峭壁。

山谷回音,几只大鸟惊飞天空。

刘振有挣扎爬起,伏在悬崖边,老泪纵横。

一片漆黑,远处有一颗流星划过。

风声起,泣泣诉诉如万千人哀鸣,铺天盖地的四散开来。

十日后,天转暖,一雪絮飞扬的日子,刘振有赶着马车连同巴林石回来投案。

刘振有佝偻如弓,轻咳连连,双腿已折,唯一双鹰目如电。而巴林石已雕至过半,山、楼、亭、畜栩栩如生。

官府闻讯收了过去,押至水牢,随即开堂,一审定罪,斩之。

刘振有并不恐慌,淡然如水。只是再三恳求让他雕完那块巴林石,官府怕他毁之,不允。

李老板闻讯,认为刘振有既喜石如命,又能夺其天工,乃石缘也,遂允之。

狱卒监视下,在李老板家中刘振有继续雕之。

李老板一日三餐丰盛,刘振有并不言谢,只是昼夜不休,雕粉簌簌而落,眼看花鸟鱼虫在石上繁盛,而刘振有虎口已经被磨破,血殷殷而渗,雕刃上血与石和成一团。

天飘雪不停,再有一日已是冬至,寒至极点。

刘振有死期便在冬至。

李老板爱才心切,上下打点,终免其死罪。由于刘振有全神贯注,为免其分心,未告之。

刘振有自知石缘已尽,更是勤恳,整块石已然玲珑真趣,夺人眼目。

夜,挑灯完成最后期的处理工作,虎口血滴滴入地,已然红红一片。雕刃被血浸得微红。

到天亮。雪更大。

李老板披上貂裘,漱完口后踱到雕室,欲将喜讯告之。

入室,悚然一惊。

巴林石已经雕完,日月星辰皆为其匠心独运、艺石合一而眨了一眨眼,颤了三颤身。

再看刘振有伏于地上,试其鼻息,已然断气,雕刻用的铁刃血染欲流。

李老板泪盈双目,顿足叹息——

窗外,大雪如被,撕棉扯絮,裹天铺地飘下来。

雪花飘飘。

雪花飘飘。

雪花飘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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