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绪大禹渡

2020-04-07 17:41张行健
都市 2020年2期
关键词:司空大禹洪水

张行健

1

那时候夕阳的余晖涂抹在大河上。河面上便生发出壮美得有些虚幻的光泽,浑黄与橘红揉和在一起,平稳地向前推涌着。两岸的山岳、树木的倒影也在河面上漂浮着,游移着,如同俄罗斯巡回画派的某位画师在河面上铺展了他气势非凡的作品。

蹲下身来,注目着眼前的黄河,河水悠然而平静,不急不躁,像极了一位慈祥的老者,在夕阳下枯坐,打着盹儿,或低声哼着山曲儿,无思、无想、无怨、无忧,让自己融在朦胧浑朴的时光中,一起走向另一片浩大的混沌里……

这是大禹渡口的黄河。

沧桑古魏的风,一直从远古吹来,从180万年前人类最早使用火的地方西侯度吹来;从旧石器时代的匼河故地吹来;从黄河岸畔的古村落吹来;从吕洞宾的仙人洞里吹来;从永乐宫的优美壁画里吹来;从一个个古老的渡口如风陵渡、浢津渡、礼教渡、永乐渡、原村渡、许八坡渡、晓里渡、太安渡徐徐吹来……

晚风吹到大禹渡的时候,一切都平静下来。在岸边枯坐,能听到,不,能感受到从河心里传出的深沉隐约的音响,那是苍老大河的沉吟么,它们是在河水翻卷泥沙的间隙里传达出来的,又伴随河水一起朝前从容地流去,流向一片未知的浩茫和时间的永恒里……

有人说,大禹渡是大禹治水的出发地;

有专家考证出,位于山陕之交界处的禹门口,这里是大禹治水开凿水道的起始之地。

上古时代,大禹父亲崇伯鲧以堵的手段治理洪水,用了漫长艰辛的九年时间,反而铸成洪水溃堤危害先民的悲惨结局,君临天下的尧舜二帝忍痛将他处死于河畔,在众位大臣的推举之下,由鲧的儿子禹受命治水,那将是一幅幅怎样壮怀激烈的洪荒治水图哪!

2

全身白衣的崇伯鲧在上古时代的某一天里正泛简陋木舟于洪水之中,在浊浪滔天的大水里,鲧独驾的扁舟如同一只灵巧的鸟儿高低盘旋。

鲧与洪水的精彩搏击,博得了岸上众先民百姓的喝彩。人群里,崇伯夫人女志及扎着冲天小辫的儿子少年禹也在忘情地击掌。

鲧抬起头来,这是一个刚毅、倔强、暴躁、坦率的近于固执的中年男子。

崇伯鲧满脸粗硬的胡茬,开阔的脸盘上依然迸溅着英武之气。

一匹快马驰来,尧宫令官从马背滚落,崇伯大人,崇伯大人,尧帝宣召———

鲧闻声挥起木浆,扁舟逆水而上,停于岸边。

禹从父亲手中拿过木桨划船般比画。

鲧看了夫人一眼,用阔大手掌抚摸爱子禹的脑袋。

鲧翻身跃上令官带来的高头大马,抖开缰绳,策马而去……

崇伯鲧策马而去,走上了一条漫长九载的治洪之路,一条艰辛的不归之途。

这里,让思绪回归到上古时代,有必要设想一下鲧受命治水的场景———

崇伯鲧满怀着世代水工之后将搏击水患时才有的激情,走进尧宫。

圣尧问询,崇伯从何而来?

答:崇伯从大河而来。

尧:大河水势若何?

答:大河水势滔天。

尧:请问沿途所见?

答:水患成灾,一片泽国。

尧:崇伯感受若何?

答:虽识水性,亦忧心如焚。

尧:四岳等人举荐你担当治水大任,崇伯可有把握?

答:崇伯鲧愿肝脑涂地,锁定水龙,拯救天下百姓于水患。

尧:崇伯生性暴烈,独断专行,放勋恐你延误天下。

答:崇伯世代为水工部落,悉知洪水之性,且鲧年已四旬,昼夜思念办成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圣尧上召,正合我愿,崇伯之心,天地可鑒,如若治水无功,水患未平,愿将项上人头献于圣尧。如今天下汪洋,且暴雨依然如故,滔滔不绝,治水绝非一日之业,治水之期,九年可否?

尧思忖片刻道:九载为期!

尧再询,崇伯治洪,取何良策?

鲧胸有成竹答曰:西高东低,水向东流,随高就低,壅遏百川。

尧:壅遏百川?天降暴洪,如何遏得?

答:天道人道,孰高孰低?人道如何逆不得天道,百川定可壅遏,人事胜于天事。

圣尧心思沉重地点点头。

崇伯鲧指挥众先民将一筐筐土石堆积于大坝之上。

疲惫的先民在鲧及手下人的驱使下,刨土、抬土、铲土。

少年大禹掂起一块石头,掷于水中。

几块巨石被推入水中,一条河流被强行堵住。

水堤内奔涌的洪水暂时缓解,然水位却在可怕地上升。

暴雨如注,大地一片汪洋。

先民们扶老携幼,东西漂流。

不少先民互相帮扶着爬上山头,又开始回到洞穴栖身;

也有先民在一棵棵大树上雀鸟一样做巢。

人们在洪水的暴虐中逃生,又被恶禽猛兽所残害。

崇伯鲧带着竖亥、大章两助手,从帝都起程勘察水情地势,晓行夜宿,翻过吕梁山,越过孟门山,跨过汾水、颍水、漆水、漳水,陡骇等多条河流。

崇伯鲧令竖亥等人,指挥五千人众,限三日之内,掘土筑堤,完成大坝。

治水工地,铜锹乱舞,畚笼翻飞,一畚畚土石倒入水中,大坝在一点点增高延伸……

从孟门山到吕梁山筑起的巨堤,绵延数千里,大堤之下,洪水滔天,巨浪拍岸。年轻的大禹看着这一切,他有了一种莫名的忧虑,对鲧说,父亲,万一再有天上大水袭来,巨堤溃决,那可就不可收拾了哇!茫茫大地,高高低低,洪水来至,大地不变,山川不移,洪水阻堵于堤坝,犹如聚拦虎豹,一旦积聚而决,水泻千里,后患无穷啊……

崇伯鲧越听越气,额上青筋暴起,厉声道:无知小儿,快快住嘴,你懂什么治水之道?晓得什么天地奥秘,我治水大半生涯,还用你来教训?!

青年大禹大叫一声父亲,已热泪滚滚了……

治水间隙,禹见到了跟随父亲治水多年的唐青,两人坐在一面高高的坡上,权且小憩。

大禹困惑地问,唐青大兄,你随大司空治水好几年了,依你看来,怎样才能把这可恶的洪水降服呢?

唐青一脸疲惫地说,我是个笨人,笨人也有笨想法,比如说撒尿吧,你老是憋着,人就不舒服,还能憋出个毛病来,你想啊,治水也这个理儿,硬憋肯定不行,得找个出路才是。

找个出路?

大禹若有所悟,他隐约觉得唐青的朴素且形象的话语中,包含了天地宇宙的大道理。

说到撒尿,大禹好像憋不住了,遂站起身来,解开腰带,一股黄水激射而出。

土坡上,冲出一条小小壕沟。

大禹灵光一闪,又在土坡上挖好一口碗大的小坑,并在小坑外围筑起了一圈儿结实的“堤坝”。

唐青不解大禹举动,一脸惘然。

禹随后提了一只陶罐走下河道,提了满满一罐水上来,将罐中之水倒于土坑……

土坑中的水注满了,大禹又继续倒入。

唐青见坑内之水溢出堤坝,赶忙用手挖起泥土,加高“堤坝”。

禹仍一直往坑中倒着……

唐青手忙脚乱地筑“堤”加“坝”,“堤坝”已无法再加高了。

禹此时放下陶罐,说,如果再往坑里倒水,就只有堤毁坝坍一条路了,看来水这东西,硬憋根本不行。

言罢下到坑的坡下,将手掌狠狠插入土中,犁地般开挖出一条长长的小土沟儿,小土沟儿蜿蜒曲折,直通到坡下。

随之他又捡来一条树枝,在即将溃坍的“坝堤”下捅开一个口子。

土坑内的水通过那个缺口,沿着那条小土沟温和顺畅地流下去了……

唐青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水沟内的浑水,多少天来困扰心头的难题,终于昭然若揭了……

水往低处流,此为水性,亦即天性啊!唐青喃喃自语。

水性、天性……大禹胸有成竹地说着,眼光朝茫茫四野望去。

禹飞快地跑进一片树林,几只上古时代的大鸟儿被惊得连连聒叫。

火堆旁,疲惫之极的崇伯鲧已沉沉进入梦乡,他瘦削的脸上,眼眶已深深陷下,胡须如一蓬瑟瑟秋风中的乱草。

禹扑倒在父亲面前,竖亥、大章两位随从惊觉地坐起身子。

文命(禹的名字)你这是———?

大章问他,继而说道,别惊动司空大人,快九年了,他还没这么舒服地睡过一觉。

禹提高嗓门,父哇———

叫罢喊罢,便推搡鲧的身体。

崇伯鲧翻身抓起平时抽打下人的藤条,坐起身来,见是儿子禹,手中藤条便停在了空中。

崇伯鲧怒叱道:又是你这东西,还不快垒石堵水,又来做什么?!

大禹带着哭音泣道:父亲,快快改变治水之策吧……话没说完,藤条啪地落在他身上。

禹梗着脖颈说道,堤坝危在旦夕,父亲危在旦夕,快快疏通水道,掘开堤坝吧———

崇伯鲧暴躁起来,喝令手下人将大禹捆绑在一棵树上,他抡起藤条,朝禹没头没脑地抽打去。

竖亥、大章欲加拦阻,被鲧凶狠地推到一边。

循声而来的唐青护在禹的身前。

大司空,你不可这样对待文命,唐青含泪说道。

看你昼夜跟我辛苦的份上,要不连你一块抽打!鲧凶狠地骂着唐青。

禹哭道:父亲万不可一错再错,再过几天,九载已到,你得给圣尧践诺啊!父亲,我也不能没你哪!

鲧心下一软,但嘴上仍强硬地说道,崇伯家族治理水患,世代皆用此法,到我崇伯鲧这一世反倒错了,不会的!

唐青道,大司空,快点疏通河道,开堤放水吧,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鲧大怒,住口,再要多言,不饶你了。

禹接了话道,天下之水,岂是崇伯家人能堵得住的……

你说什么?鲧此时抽出铜刀,凶恶地盯着禹。

正在此时听得大坝方向呼啸声如潮,几名守堤民夫惊恐地跑来,气喘吁吁向崇伯鲧报告:大司空,大坝,大坝决口啦!

崇伯鲧一听,犹如天空响起一声炸雷,顿觉天旋地转,竖亥、大章赶忙将他扶住。

河风呼啸着掠起崇伯鲧花白的长发。

洪峰翻卷怒涛,一波一波涌向岌岌可危的长堤。

长堤当中,已被冲开一道两丈余长的缺口,缺口在洪水冲击下,不断扩大。

洪水如脱缰之马呼啸而出。

苍天———你不公啊———

随了一声怒吼,崇伯鲧以身躯作土石,跃入大坝缺口中。

竖亥、大章及唐青们见状,一起跳进缺口。

工役们别无选择,纷纷跳了下去……

竖亥、大章、唐青和民夫们手拉手,在崇伯身后筑起一道人墙。

大禹说道,这道大坝若毁,帝都定然难保,言罢纵身一跃,跳进水中,扑向年迈的父亲。

又一批工役跳入水中,人墙更为厚实了。

堤上,搬土运石的队伍变成一条长龙,土石、树枝通过这条长龙源源流向缺口。

缺口逐渐缩小。

风平雨住,大堤暂时恢复了平静。

鲧却伫立水中,始终不愿上堤。

禹一次次将他扶到堤上,却被一次次拒绝。

水花拍打着崇伯父子的身體。

又一个清晨,天气晴好,上古时代的日头鲜鲜活活地从东天跃起。

早起鸟儿的鸣啼清新亮丽。这长着翅膀的天之宠儿,才不会有被洪水侵袭的烦恼吧。

晨雾中,崇伯鲧静默如山石如枯树。

九年之期,仅有两日时限了。

竖亥在一旁劝道,大司空,快改变治水之策吧,现在改变,或许还来得及……

鲧此头可断,祖法不可变!鲧的固执已近于顽固了。

大章说,大司空,不如请圣尧宽限一些时日吧。

鲧说,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九载为九载,多一天亦为失信,鲧不会为之;

崇伯鲧转头对二人说,二位随鲧治水多年,吃尽天下之苦,请受崇伯一拜———便弯腰向二人深作一揖,二人忙将他扶住。

崇伯鲧手指长坝道,此堤为天下水坝之枢,此坝溃塌,则帝都不保,则万民遭殃,我即日起程回返帝都,沿途也好看看我们修筑的水坝,我走之后,此坝就托付二位了。

竖亥与大章同声道,我们愿随大司空一起去。

崇伯鲧笑一笑,二位保重,这里还有比鲧重要千倍的大坝,请记住,有水的地方,就有我崇伯鲧!言罢转身而去。

长堤之上,仅剩有崇伯父子。

禹哭着将父亲紧紧抱住。

崇伯鲧粗粝的大手,抚着年轻儿子的脸。

禹儿,父生来自信,自信咱是水工部族之后,自信有了传承几代的祖法,自信数十载揣度治水,知天地奥秘,知水土性情,以至刚愎乖戾,难采良谏,洪水难平,水患未除……父今日明白得太晚了……九载治水,苦而无功,上有负天子,下难为万民,按诺当死,绝不违避。父一生没给儿留下任何宝物,倒要叫儿替父背负千古耻辱,万事皆空,何论大业?我崇伯族治水之业就到这里断绝吧。禹儿以后就隐居山林,远离尘世,为父九泉之下也该瞑目了……

禹心如刀绞,他悲哀、纠结、嘶哑、痛心而又无奈的呼喊在山川里回荡,在洪水里激溅。

朗朗晴天,倏忽天昏地暗,就在崇伯鲧策马驰往帝都之时,狂风暴雨,结伴而至,乌云电闪密布天空。

一声沉闷声响过后,是惊天动地的喧嚣,大坝决了。

洪峰呼啸着奔向前方,吞没村落稼禾,荡涤着敢于阻拦它的一切。

呼爹叫娘声与喧嚣洪水声交织一片;

骂天诅地声和隆隆雷鸣声融合一体。

崇伯鲧走向帝都,他扯下一根长长藤条把自己捆缚起来。

崇伯鲧在离圣尧十几丈处站定。

他扑通一下跪倒,硕大头颅却昂着。

圣尧痛心地看着他苍老疲乏的面容,伸手去解一圈一圈紧紧绑缚的藤条。

尧说,大司空,九载治水,没功劳也应有苦劳的。

鲧垂下脑袋,九载心血,付诸东流,鲧有负苍天,有负天下。

尧又说,你九载治水,沐雨迎风,筑起九仞之城,百里长堤,虽未根治,也给天下百姓赢得喘息之机,你的功德天下难以忘怀,然水涡未除,水患愈烈,万民死于洪水,百城毁于水祸……

鲧不待尧说完便道,九年前的许诺,今日便为践诺而来,请圣尧取之———

尧:放勋明白,崇伯鲧兄弟心底无私,志为天下,其情可嘉,然又固执己见,逆天治水,不能从善如流,终酿败举。项上人头可免取,允诺之事不可不践诺,这样吧,崇伯鲧兄弟你割发代首,便当践诺了,动手吧。

崇伯鲧听罢哈哈大笑道,尧天子,你可真是年迈老朽啦,崇伯治水,成则成败则败矣,无须天子粉饰,况崇伯鲧赌头之约言犹在耳,如何能以发代首,障世人目,掩天下人耳,如此这般,既有损天子赏罚严格的圣明,又使崇伯鲧背负偷生惧死恶名,崇伯不会为之。我死之后,愿天子将我抛入洪水中,我的头将变成中流的砥柱,身躯亦化作十里长堤。

圣尧:崇伯鲧兄弟……

崇伯鲧抽铜刀于刀匣,将刀缚于粗壮的木柱之上,后退几步,又猛向刀锋冲去———

崇伯鲧硕大头颅滚动到水边,小山般的身躯扑地时生发出了巨响。

一波水浪袭来,将鲧的头颅带入水中,冲向远方。

禹发疯似的痛哭着,跑向长堤。

3

浑浊的洪水翻涌着浪花,漫过旷古荒野。

苍老的圣尧久病在榻,经过禅让继位的舜帝在一旁与他交流推举领军治水的最得力人选。

尧:唉,明知崇伯鲧孤傲刚烈,固执己见,仍任他为治水大司空,九年之中,也少有规劝,以至酿成这般后果……

虞舜:圣尧天子无须自责,如果崇伯鲧之子禹不记恨杀父之仇,倒是非他莫属。

……

此时大禹在尧府大院听到二帝的交谈,他再也摁不住内心激动,几步走进圣尧的陋室之内,扑通跪倒于地。

二位天子,崇伯鯀之子,崇伯禹请命治水!

虞舜将禹扶起。

看到禹衣衫破烂,形容疲惫,尧放勋的双眼中涌出了泪花,他说道,禹儿何来啊?

禹道,我父治水无成,自尽以谢天下。禹便发誓要平治天下洪水,重振崇伯家族声誉。一年以来,禹遍历山川,查访治水工役,意欲窥视治水之道。今特来向二帝请命,愿以九年之期,根治天下洪水,还请二帝准许。

圣尧看着虞舜,这……

虞舜道,禹心系天下,委实可嘉,而洪水肆虐天下尽为汪洋,如若禹治水无功,怕再累及你崇伯家族哪!

禹神情凛然,我父有言于禹,要归隐山林,避世修身。禹以为,无非是怕再招至杀身之祸,丈夫立于天地之间,岂能苟且,况自小随父治水,山川河野历历在胸,天道水性已略窥一斑,禹有把握,完成老父未竟之业。

二帝听罢投来赞许目光。

虞舜:禹啊,先大司空治水,败在何处?

禹道:败在逆天地之道;

虞舜:那你的治水之道呢?

禹道:治水之道,顺天应地,顺其自然,疏浚河道,放洪水入大海……放水入海,大海才是水的家园!

二帝听罢,频频颔首,继而又充满慈爱并不无忧虑地说:禹可千万不可蹈你父之覆辙。

禹昂扬地说:禹有信心,更有恒心,完成崇伯家族的未竟之业,以告慰亲父在天之灵。

……

大禹、大章、竖亥、伯益、唐青站立于长堤之上。

大堤下面,洪水滔滔。

带着潮湿的风随着浪涛的拍击而来,呼呼有声。大禹宽大的葛衣被风势尽情朝后兜去,兜出几许气度。

大禹手执一面帛巾绘制的治水脉络图,图上纵横交错,黑白明晰,那都是一些标明意思的大小符号,原始却明了。

大禹指了脉络线索,道,治水施治,依轻重缓急总分五个阶段———第一段,冀州以及雍州、豫州、治州一部。平水帝都所在,理应从先。受害年久深重,尽先施根本之治;第二段,兖州及青州全部。青州濒海,地势低下,水患亦甚;第三步,徐州及豫州一部,长淮泛滥多年,施治从速;第四段,扬州、荆州、梁州全部,大江千里,外通东海,地亦低下,其西梁地形多变,一并施治;第五段,九州边境……

大章说:大司空蹈略在胸,江山尽收眼底,大章恐工程如此浩繁,十载治水,如若不平……不知详细步骤可有?大章面带忧虑。

大禹道,治水之法,分为五项:其一,治水先治人心,天下众人为治水,治水又为天下众。多年水患之深,灾难之多,治水之难,天下众皆悉知,非一日一时之治,须作长远打算,无论天子抑或诸侯庶民,須上下一致齐心合力,众志成城,尽力而为;其二,天下之洪天下而治,每一地段就地征集人役为主,以帝舜治水大军为次。治水大军为治水精锐,天下精英,源于天下九州,大凡15岁以上30岁以下的精壮男子,皆在应征之列;其三,工程之艰,祸患不测,积劳病故,突遭危险者,应以赡养终身,抚养家小,以除后顾之忧,而从安顿人心;其四者,集来凿、畚、钎、刀、斧、绳索、车舆、器用等。集天下蓄备财物十之七八,尽投治水大业之中;其五为脉络理通,河渠凿顺,每条大渠均主渠与次渠之分,平时水小只开次渠,如若大水来临,须开主渠,如洪水淼淼,主次齐开,以防洪灾祸患也……

众人听着,且思忖着。

碣石山边。

陆行乘车,水行乘舟,大禹、大章、竖亥、伯益几个率治水工役来到这里,一时都被滔滔水势惊呆。

这里泽国一片,天水相连,惊涛骇浪,无边无际,滔滔洪水积于碣石山左边。

碣石为阻,险浪激溅。

一边的竖亥、伯益、唐青用规矩准绳测量险峻山壁。

大章则忧心忡忡地问询道,大司空意欲如何?

大禹决绝道,开山劈峰,以通水道!

大章吓了一跳,万万不可,大司空,天道不允,地道不允,人道若何?高山险峻,乃天之高阻,万万不可违背天道哇!

大禹久久凝视着浩茫洪水,陷于沉思。

大章道,大司空,前为正,左为上,碣石山为陆地的天然屏障,一拒海浪天风,二分洪水去势,改天道地理,还请三思啊!

大禹说道,禹应接受先父治水之谬,而以顺平天地,以局部为益者万不可取,以天下受益者方可行之。如今碣石山拦挡水道,使水流受阻,如若不凿必成祸患,天旨地意,凿势已定啦!

大禹从唐青手中拿过一把巨型铜斧,双臂抡圆,倾尽力量向碣石劈去第一斧———

大禹的举动鼓舞了四周治水大贤和千余名治水工役,一时间千余把铜斧齐向顽石斩去,火花在涛浪上迸溅,号子在海啸中升腾。

汪洋无边,

苍宇碧蓝,

碣石山上沸腾一片。

……

帝舜一行沿王屋太行而上。

群山墨绿,碧浪叠压,悬崖峭壁直刺云天。

他们陆地乘车,水行乘舟,山行乘橇。

舜在舟上对随行者说,禹治水,初见端倪,从王屋沿山开凿,一路直下,渡过扈水,凿敖山,过允水,跨荥泽,一路开山导水,甚是惊天动地,再至豫州大陆之泽。顺应天道山理,广开治水之途,洪水顺天东下。大禹之为,与崇伯鲧大相径庭,妙哉,壮哉!

陡峭山崖,崖崖相连。

滔滔大洪,顺山势东下……

帝舜又自言自语道,今有大禹,洪患必治矣……

帝宫之前的场地上站满了关心圣尧身体状况的庶民,乾岩部落和危蛮部落等服饰有异的部落族民们也静静站立着。

场地中心留有一片空地,上古女巫女丑一身神秘褐色衣褂,席地而坐,长久地静谧着。女丑的一对白多黑少的眼珠,一动不动,盯着茫茫苍天的某一处。

苍天的某一处忽然被撕裂开来。

苍天仿佛在倾斜,在坍塌。

乾坤霎时晦暗起来,黄风四起,苦雨迷蒙。

女巫女丑忽地站起身来,脸色铁青,浑身发抖,狂喊一声:尧天子啊———

女丑栽倒于地,四肢痉挛,口吐白沫。

众人皆大惊。

从尧府里走出的皋陶大臣悲恸地向众人发告:圣尧天子殁去啦……

凄风苦雨,

高山垂泪。

万余名治水大军在大禹、大章、竖亥、伯益、唐青的率领之下,戴孝治水。

滚滚远去的大河,是他们滚滚下落的泪珠。

治水大军在艰辛的劳作中,失去了往日的嬉笑欢愉,取而代之的,是失去圣尧天子的极大悲恸。搬石,铲沙、叠土、筑渠,工地上是劳作者的响动和工役偶尔抑制不住的抽泣……

上古的悠悠岁月在大禹治水的匆忙脚步里又大河流逝般汹涌了几载。

满身泥水的大禹,正率治水工役走过涂山山根。

河流湍急,波涌浪推,不舍昼夜,白浪滔天,察看河水的大禹思忖着,下游虽开通了九条支流,但细细审视地形,发觉北高南低,有洪水突发之险情。

大禹吩咐唐青道,你率工役千余人使荥泽之水入济水,另分一股朝南而流,直通淮水,随之沿淮水而上,再留意水情。

伯益走上前来说道,大司空,向你禀告一个好消息,前面,就是涂山部落啦。

大禹一惊,啊,我们来到涂山啦!

伯益说,是啊,大司空忙于治水,大处清明小处糊涂,涂山部落虽说是我们治水的某一小小地段,你却不该忘记哪。

大禹说,可不是吗,我们从山边边绕来,倒把个涂山给一带而过了。

大禹话虽如此说,心海里涌卷起洪波大澜。半年前,在舜帝的说合下,他与涂山老人的两个女儿女娇女攸完婚了,那是两个异常美丽的姑娘,秀外慧中,貌若天仙。

那时,涂山老人曾问禹,何以为圣?

禹答,圣莫尧舜;

涂山老人:何为以高?

禹答,天高如父;

涂山老人:何以为大?

禹答,地大如母;

涂山老人:何以为厚?

禹答,厚如夫妻!

禹说,文命以天下为家,治水数载,风餐露宿,除却一腔宏愿,仅剩两袖清风,望岳父大人见谅。

涂山侯说,大司空如此奉公廉洁,可见尧天舜日之清朗,乾坤山河之明净哪,涂山部落归顺帝舜,天理人情大道也。

禹仅与新婚二夫人住了两个夜晚,第三日一早便启程,踏上治水之程了……

今日伯益提及,大禹岂有不思念不想见之理呢!是啊,半年多了,不知她们现在可好?

大章、伯益等就提议先派几个随从给涂山侯和二位夫人捎了信去,打个前哨吧。

大禹却不让兴师动众,他说,治水待命,一人要顶一人用,我一人只身回涂山便是了,小住一二日早早归来。

大禹谢过几位,转身欲走。

滚滚大河中此时漂来一叶小舟,船上站着的大禹部下伯奋和仲堪,却远远朝他发喊———禀报大司空,淮河上游水情正紧,水漫河堤,恐今夜有险情。

大禹一惊,立刻打消了回家之念,转身便随了大章他们而去。

竖亥道,大司空,你路过家门,岂有不入之理,治水还有我等和万名工役哪,莫非你不放心大家不成?

大禹道,诸位良苦用心,我心已领,文命也有七情六欲,我恨不能一步飞回夫人身边,夫人之娇美柔和,一直令文命日夜思念,何况新婚仅有短短两夜便离她们而去,也太不近人情。话说回来,如若我回去与夫人团聚,而凶猛洪水冲毁大堤,淹没千万人家,文命谈何甜美幸福,乃天下罪人呢,诸位让我当天下庶民的功臣,还是当罪人呢?

众皆不语。

是夜,大堤像一条长龙,静卧于江水之侧。

一团团熊熊篝火把长堤燃烧出一片火红。

长堤上有三三两两的工役们在密切地关注着河水,倾听河水有规律的拍击声,辨别着哪怕是一点点异样响动。

一团烈火旁边,伯益借了火光专心致志地在竹板上涂着一些原始符号,山川河流,高原平野……

伯益一只粗糙却不失灵巧的右手,在涂画记载着什么。

大禹说道,大司徒,我们平治洪水,已八载有余,沿途上历经山水沟峁,怪物异兽,奇石险山,奇花异草,皆造化鬼斧神工,这一切大司徒都能详尽地记载下来,不仅当世有用,对后世也大有益处啊!

伯益道,是的,大司空,八载下来,凡遇大河险峰,珍奇动物,我都一一记了下来,当然,还不够细致,今听大司空一说,伯益还需细细整理,仔细回顾,不可遗忘每一处崎岖才对。

清晨,大禹正与工役们一起在泥水中开土取道。

几棵参天古树上有羽毛黑白相间的大鸟儿在喳喳鸣叫,叫得清晨愈加清爽。

远处,有随从人员匆匆跑来,一同跑来的还有竖亥。

竖亥喘着说道,大司空,方才我正在南岸开渠放水,有涂山部落两侍从送来涂山侯爷的口信。口信内容一喜一悲,大司空,这,这让我如何开口?

大禹不知何事,但说无妨。

竖亥擦一把汗水,说,首先恭贺大司空喜得贵子,是夫人女攸所生。

大禹听罢喜出望外,天哪,我崇伯家族后继有人啦,苍天长眼,赐我文命一子,文命治水,更可增加力气啦……

竖亥忍了几忍又说,夫人女攸,却因难产殁去了……

大禹一惊,哦,怎么会,女攸殁去啦……女……

大禹望著汹涌的河水,忽然大叫,女攸啊……

竖亥说道:涂山侯老人还等你给孩儿起个名字。

大禹遥望早晨的东天,东天边彩霞如画,他思索着,忽地说,叫作启吧,唤作启吧———

治水大军一路南去。

大章说,大司空,此地是数年前的疆场呢,那是帝舜征讨欢兜、三苗之疆域,如今我等踏上这片疆土却是为了共同与洪水搏击了,真叫人感慨良多!

大禹说,天下六合,天道自然,为天下,胸无私欲,天道仁义,每每念起这些,心中顿生凛然浩气也。

大司空,前面不远,又要过涂山了,是否回去看看启儿和夫人女娇呢!

大禹说,大师南下,如洪水汹涌澎湃,岂能又因小小探家而停止出师,误了南行呢。

大章说,夫人女娇带了年幼的启儿实在令人牵挂,这次南行,不知何时归来,该看看啦。

禹沉沉地低下头说,女攸去了,未曾见她面,送她一程,每每想起,悲从心中起,我何尝不想看看女娇和启儿呢?哎,等平治洪水之后,我文命天天守着他们吧。

南行治水军师如一条长龙,穿过涂山之下,涂山上,夫人女娇抱着启儿,久久望着南行水师……

群山莽苍。

嶂峦叠翠。

崇山峻岭绵延千余里之遥。

大司空大禹赤足行走在泥泞土地上。

山风拂荡着他黝黑脸颊,荆棘扎刺破旧衣衫。

赤足之下,有一点又一点殷红的鲜血;

大章提了一双草鞋,说,大司空请快快穿上,你的脚已磨得血肉模糊了。

大司徒莫要怜惜于我,你的脚不也赤着么,不也血迹染地喽。

大禹给大章套上了那双草鞋。

大章握着大禹两手,激动地说,大司空,大章跟你十载有余,平治洪水,征战南北,我这把老骨头埋在河沟山涧,也死而无怨哪!

平水大功,就要告捷,我们眼下的艰难,就是要等待那一天的早早到来,大司徒打起精神,届时文命也要为你庆功的。

河水滚滚东去,一路飞瀑排浪。

远处唐青一步步走过来。

大司空,我前两日见了女娇夫人和启儿,启儿年已六岁,活蹦乱跳,可爱之极,我对夫人说,洪水将平,大患即除,大司空这几日思家心切,三两日就回来探望夫人和启儿,夫人好不欣喜,居然喜极而泣,启儿一蹦一跳说道,哦,父亲要回来喽,还不知道父亲什么样儿呢!明日,治水工役就路过大司空家门,大司空就回去小住两日,与夫人启儿团聚吧!

大禹面露喜色,说,那敢情好。

次日,治水工役浩浩荡荡聚于大堤之上,准备待令出发。

大禹站立于一土堆上,对大家说,大家跟我文命治水十载有余,历尽艰辛,吃尽苦头,眼下大功即将告成,据大司徒伯益说,南段仅有十余里河床,狭窄险要,水流至此,常常淤积堵塞,泛滥成灾,使两岸百姓饱受洪患之苦,汝等应有信心,拿下这最后一役。

众万名工役挥动手中铜铲,异口同声呼喊道:听大司空指令,拿下最后一段,不治洪患誓不归家!

不治洪患誓不归家———

呼喊之声,惊天动地,大河之风,拂荡浪花。

万名工役浩浩荡荡沿河床开拔。

唐青匆匆跑来告说,大帝舜一行已到南段狭险地段,他要亲眼见到大司空完成治水工程,为大司空庆贺呢!

哦,是吗,谢帝舜天子了。

唐青又说,他前几日还把夫人女娇和启儿带了来,好跟大司空见一上面呢。

这———这———,这让大禹万没料到,不知是惊是喜。

那边大章引了夫人女娇,竖亥抱着启儿一行走了过来。

大禹走近了女娇。

女娇双眼含泪。

夫君……女娇一语未了,哽咽而泣……

大禹搀扶了女娇,揩去她脸上泪迹,夫人,夫人多年吃苦受屈啦……

女娇含泪带笑,忙把身后的启儿引了前来,启儿,启儿,快看,这就是你日夜念叨的父亲———

启儿怯生生地叫道:父———

大禹紧紧抱住启儿……

大禹的热泪滴在启儿脸上……

启儿伸出一只小手为父揩泪。

……

红日,蓝天。

远处山色青青。

近前,水流浩浩。

帝宫前,站满了万余名治水工役。

长堤之上。工役们正在进行最后一小段开凿土崖。

竣工在即,大业在望。

唐青说,大司空,看这形地势,开凿之后,这里可以做一个渡口的。

渡口?

大禹思忖。

是啊,河面开阔,水流平稳,小舟小船,可两岸往来,摆渡两岸庶民。

那好,要做渡口,再往宽阔里拓展吧。

那以后这个渡口,可就取名大禹渡了啊!对,对,就叫大禹渡吧,众人你言我语。

一句未了,帝舜已上了长堤,大禹、大章、竖亥、伯益、唐青一行紧紧迎了前去。

大禹把身后的伯益推至前面,伯益的葛衣布袋里装满了竹板。

大禹举荐道,天子,这是司徒伯益跟随文命治水十余载,足迹遍布九州,所见所闻的山川河流,天文地理,飞禽走兽,奇花异草,尽记其中。水土治,九州平,伯益的这些竹牍如今全部完成,请天子审视斧正吧。

舜帝悉心翻阅,对他们几人说,伯益司徒十载心血实乃千古奇书,伯益十载治水,收益甚丰,它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光耀后世,千载奇功啊!

红日蓝天;

远处山色青青;

近前,水流浩浩。

帝舜面前,站满了万余名治水工役和无数庶民百姓。

木坛之上,帝舜为大禹归来举行上古时代隆重的庆功仪式。

在震天动地的呼喊声中,帝舜手挽大司空大禹的手臂缓缓走上贺坛。

大禹面孔消瘦,肤色黝黑,步履蹒跚。

帝舜道,大司空,你治水十三载,辛苦异常,今日平水而歸,功盖天地,请受重华一拜!

大禹朝帝舜对手加额:文命不敢,文命不敢,帝为天下日理万机,昼夜操持,要说辛苦,莫过帝舜。

坛下万民欢呼,工役们齐举双手,庆贺治水告捷。

帝舜道,大司空顺天之道,平治山水,整理九州,天下太平,功与天齐,皓如日月啊!

大禹又对帝舜一拜,接着对坛下万民一拜。

大禹朗声说道,上有帝舜,下有万民,文命仅是勤勉一点,做一些本分之事,如今帝舜重恩赐,文命受授不起哪!文命只有兢兢业业尽职天下,恪尽职守,以民为本,才不辜负帝舜之恩,万民之托啊!

万民欢呼之声,在上古时代的天空里回旋。

4

笔者有理由把上文中提到的那个大河渡口认定为后来的芮城古魏大禹渡。

虽没有考古专家的专业,没有相关学者的深奥,却有文学人的包容和多元,文学人的思维与想象,这种想象往往是奇异和瑰丽的,在瑰丽的思绪里常常产生奇迹。

伫立在芮城这片古魏的厚土上,大禹渡的风一次次带走我的思绪,在远古和现实里撞击并交融……

责任编辑管晓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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