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婆婆

2020-04-13 02:24刘玉娥
小品文选刊·印象大同 2020年3期
关键词:二妹老人家婆婆

刘玉娥

婆婆离开我已经三十七年了,可她那慈眉善目的形象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

六十年前,我在读中学。夏天里一个星期六的晚上,我爱人约我去南街露天剧场看电影,婆婆一家人也去看,当时我们还没有结婚,实际上是婆婆公公要借此机会看看我。我们俩走进了剧场,他选择了边远处两块大石头坐了下来,正对着婆婆一家人坐的位置,离得很近。我俩只顾悄悄地说话儿了,根本没看电影。电影演完了,他突然把我介绍给他的父亲母亲,我愣怔一下,紧张得不知所措,他咬着我的耳朵说:“你问他们好。”我赶紧上前去颔首微笑:“叔叔阿姨好!叔叔我曾见过一面,阿姨第一次见。”“好孩子。改天来家里玩儿。”他母亲说。“哎,叔叔阿姨再见。”说完,我赶紧跑走了。在他送我回学校的路上,我嗔怪他给了我个冷不防。他说,你要是有准备了就不自然了。嗯,他说的也是。

第二次见我的婆婆,是五九年农历七月初七这一天,我们订婚的日子。我俩去大营街老石家弟兄二人开的照相馆,合影了一张黑白二寸订婚照。从照相馆出来天下着大雨,我们跑步回家,一进家婆婆看见我淋雨了,放下正在炸的油条不管,赶忙给我递来一条毛巾,笑盈盈地说:“孩子快擦擦。”回头满含爱意地嗔怪儿子,咋不懂得避一避雨再回家呢。老人家和蔼可亲的笑容深深地印在我的心里。老人家炸的那个香脆可口的油条,一直到今天,仍然回味尤新。

三年大饥荒的头一年正月初,我们结婚的那天,老公爹托人买了一副牛下水,招待了二十几个宾朋。我刚满十八岁从来没尝过酒的味道,婆婆看见大伙儿互相敬酒,怕我醉了,偷偷递给我一方手帕,小声嘱咐:“酒喝了不要咽,吐在手帕里。”我照做了,但还是喝醉了,晕晕乎乎一直睡到第二天早晨婆婆叫我起来吃饭。

婆婆挺喜欢我,老人家怕我在学校的食堂吃不好,让我跑校回家吃饭。饥荒年,全家人的供应粮仅仅有百分之十的白面,而婆婆每天早晨做一锅菜、面稀糊糊,第一碗婆婆就拿着勺子可锅里搅,尽量捞稠的给我,还要给我烙一个碗口大的白面饼——婆婆烙的家常饼特别好吃,那个香味儿,那个柔嫩清脆的口感,五十九年过去了,仍然停留在我的嘴里……。五六个弟弟妹妹眼巴巴地看着,我怎能吃得下呀,不论我婆婆两眼满含热泪怎样尽力阻拦,我还是分给大家吃了,每人一小块儿。第三天早晨,大家吃饭没有白面饼,我舒了一口气。结果到校才发现,我婆婆把烙饼偷偷地装在了我的书包里了。我非常感动,但没有吃,中午放学回家,我把面饼分给弟弟妹妹们吃了。午饭后我对婆婆说:“妈,我们学习紧张,我还是去住校吧,学校食堂的饭也挺好的。”婆婆一脸无奈,两眼含着泪花,抚着我的胳膊:“孩子,我知道你是……。”老人家哽咽了,“……那,你礼拜天回来。”“哎,妈,礼拜天我一定回来。”我抬手轻轻地擦去婆婆脸上顺着眼角流出来的泪珠。

婆婆不是本地人,老家在河北承德那边,大家闺秀。老人家一直珍藏着两件自己心爱的旗袍,一件是黑色金丝绒镶花的,一件是藕荷色提花皱绸面料的。一个礼拜天的午饭后,婆婆拿尺子在我的身上比量着,肩宽、胸围和上衣的长短。“妈,您这是干什么呀?”“不干什么,我比量比量。”等我第二个礼拜天回家,婆婆把那件藕荷色的旗袍改做成一件上衣给我穿在身上。“妈,您真是的,这多可惜啊!”“好看,不可惜,妈寻思,你穿着一定好看。”婆婆满脸笑成了花,两只手把我搬过来,调过去,老人家在查看自己的做工手艺,更主要的是在欣赏着自己的身材苗条的儿媳妇。“妈,谢谢您!”我热情地送给婆婆一个拥抱。

那一刻,我深深地感受到了婆婆对我的真情,不是亲娘却胜似亲娘,由衷地眼眶儿一下子湿润了。婆婆轻轻拍着我的后背:“孩子,好看,你穿着妈看见好看。”

有一天晚上,我爱人不知道为什么发大脾气了。我既害怕又生气,赶紧跑到婆婆屋里。“什么事儿呀,至于发恁大脾气?”我哭着,嘟嘟囔囔就要和婆婆一块儿休息。婆婆递过毛巾,坐在我跟前安慰我:“这孩子打小脾气就大,记得那会儿我刚过门做的第一顿米饭,我给他拿糖慢了一些,他就把碗给摔了,那会儿他才六岁。”“啊!”我大睁着眼看着婆婆:“妈,您在说什么呀?我怎么听不明白呢?”“孩子,这是真的,我是他的继母。”婆婆认真平和的话语、慈祥的面孔和善良的心地让我肃然起敬:“媽,您真好!”我抱着婆婆哭了。婆婆摩挲着我的肩膀,“孩子,别介,不哭了。上炕,今晚咱们一块儿睡。”说着婆婆就上炕铺展被褥。

婆婆中等身个,圆脸盘,宽眉大眼,高直的鼻子下一张棱角分明的嘴,不说话时较厚的嘴唇总是平和的闭着,有点佛相,看着她心里就感觉到有那么一种潜在的平静、柔和和舒坦。

假期回家,我帮着婆婆收拾家,刷房子、泥灶火、拆洗缝补弟弟妹妹们的破旧的衣裤、做鞋补袜子……有时候忙的我连饭也顾不得吃,因为假期不长,我必须在有限的时间里,尽可能帮婆婆多做些家务活儿。尤其是婆婆不会做的本地人家庭主妇做的活儿,比如,修补破烂的炕席,用高粱秸秆订盖顶(本地人叫楩楩)。在不长的假期里,婆婆总是想方设法给我做好吃的,不论饭还是菜都是挑她拿手的做,每每都是她看着我吃饭,还一个劲地问“香不?” “香!妈做的饭我都爱吃。”“嘿嘿嘿……”老人家开心地笑着。

饥荒年压缩城市人口,我公爹响应号召,让我婆婆带着孩子落户到了西山坡的一个小村子里。从那个时候起,我婆婆就得了个时不时心口疼病,疼起来手脚冰凉,唇无血色,脑门上小豆大的汗珠滚落着,家里人都束手无策。一九六三年暑假我回来,一进门正碰上婆婆犯心口疼病,我突然想起我父亲经常给人们用针扎霍乱的办法,于是我赶紧拿了缝衣服的针,给婆婆扎了十个手指,挤出些血来,婆婆慢慢地缓过来了。以后婆婆一犯心口疼我公爹就给扎手指头。

文革期间我公爹挨批斗,整整三个月没回家,杳无音信。婆婆担惊受怕之下,得了精神分裂症,每天晚上睡觉时就搬来大石头、找来木棍和担杖把屋门顶得死死地,嘴里还不停地念叨:“这样儿他就跑不了了……。”无奈之下,我公爹只好提前退休回家来守着我婆婆。

我回来看望老人家,就在这个犯神经病的时候,婆婆竟然拿出了那件黑色金丝绒旗袍,交给了我,“孩子,这是我一生唯一的一件心爱的衣裳,你拿着,日后做个念想。”“妈,我们妯娌几个呢,您给我合适吗?”“不,我知道只有你能保存下来,别人不能。”我接过来的似乎不是一件旗袍,而是婆婆的一片深情和信任,感觉拿在手里有一种沉甸甸的温暖。我一直珍藏着,挂在我的衣柜里。

婆婆的精神分裂症还时不时地伴随着心口疼病,家里人在集中注意力,积极地治疗老人家的精神病,忽略了她的心口疼的毛病。六九年去山阴精神病医院看病,老人家提出一个条件就是,必须有我大媳妇陪着,不然你们要把我卖了。没办法我只好请假陪我婆婆去看病,一进医院的治疗室,老人家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跑,一边还乞求地跟我说,“孩子,妈去你家住,哪儿也不去,这里不是人呆的地方。”老人家死死地抓着我的手走出了医院,“孩子,妈上你那儿住,妈不给你添麻煩。”看着老人家祈求的眼神,听着老人家孩子般的央告的话语,我哭了。“孩子,咱不哭,你带妈回你家。”于是,我和我爱人一起带着老人家回到我家。说也奇怪,到了我家老人家一点儿也不疯了,看见我上班忙,老人家帮我买菜、做饭、和孙子孙女玩耍,一家人说说笑笑非常开心。老人家很舒心地住了个半月,就嚷嚷着要回去,说是离开家这么长时间了得回去了,家里活儿没人做也不行。

一九六九年的暑假,冷不丁有一天二妹子把我婆婆送来我家了。正是仲伏天气,婆婆穿着棉袄棉裤棉鞋,头上蒙着两块头巾,一进门把我吓一大跳!我问二妹妈怎么了?二妹说,妈总是感冒,我怕她着凉。大伏天,你把妈浑身上下捂成这样,能不感冒吗?!我的语气明显的对二妹有些嗔怪。二妹还嘱咐,妈晚上睡觉也不能脱衬衣秋裤和棉腰子,还得吃上“安定”,要不妈就睡不着。

伏天日长,晚饭后,在院里乘了一会儿凉,九点我安排婆婆睡觉,脱去棉衣棉裤棉鞋,连里边的衬衣秋裤棉腰子都脱了,就穿背心和内裤睡觉,也没给吃安眠药。老人家高兴极了“我今儿黑夜可是能舒舒服服睡觉了!”二妹急了,“你让妈这样睡觉,明天感冒了咋办?”“感冒了我带妈去医院,没你的事儿。”俩孩子挨着奶奶睡下了,我在台灯下织毛衣,其实我是想熬夜看看老人家到底睡着还是睡不着,能睡几个小时。

老人家睡下半个小时后,我轻轻地靠近炕沿边,俯下身听着老人家喘气很匀称微微地有些呼噜声。我继续织毛衣,到后半夜三点二十多分钟的时候,老人家醒了,抬头问我,“孩子你咋还不睡?”我笑着说,“毛衣马上就织好了,我这就睡。”“现在几点了?”“三点半了。”“哦,那我睡了几个小时?”“您睡了六个小时。”“我睡的好吗?”“您睡得很好!很安静。妈,您五十好几的人了,夜里连续能睡五六个小时,就足够了。”之后,我也上炕睡觉,听着老人家翻了个身念叨着“今儿黑夜我可睡舒服了。”还没等我睡着呢,老人家又轻轻地呼噜上了,一直睡到天明五点。

老人家在我家住了半个月,我爱人参加雁北地区职工篮球赛不在家,我和老人家交谈,故意打扰老人家不去想那些她所“担心”的事,让老人家教我烙家常饼、炒菜、做她们老家的饭;让老人家叫我绣花、剪裁衣服,同时还让老人家讲老家的人文习俗、民间故事……。老人家很开心。在这半个月里,我给买了深浅不同颜色的两块布料,老人家自己裁剪,我帮着缝制,浅灰色中式上衣,深灰色中式裤子,青布小圆口鞋,黑腿带子一扎。在老人家的指导下,我用细铁丝给做了一个发卡,老人家披肩的短发,用发卡就那么一卷,脑后梳了一个纺锤形的发结,老人家这么一打扮显得特别挺精神。二妹背着捆扎起来的棉衣裤,领着老人家回家去了。

我婆婆诚实、忠厚、宽容的德行,对我的教育很深。老人家常说,借用人家的东西,随借随还,借人家的米面平碗儿借了,堆碗儿还,人敬咱一尺,咱们让人家二尺,人敬咱一丈,咱们还人家一丈二。孩子得记住了,“和人”路才宽。

生活中往往有好多人的异样的行为,或者动物的怪异叫声,也就是说有好多提示性的现象,人们都解不开,更不往坏处想,等事后了才能醒悟,就晚了。一九八一年的春天,隔壁的一条老苍狗,趁我上班不在家,在我家小院里刨了一个深深的坑,把土都甩到窗户玻璃上来了。我下班回来,填平了土坑,擦干净玻璃。第二天又是这样,如此往复好多天。同时,这只狗天天深夜在我的小院门口哀嚎,那声音非常凄凉、瘆人,我爱人一夜里得出去撵赶好几次。就在这些日子里,我经常无来由地心慌,总是惦记着我婆婆。于是,我请假回去看她,第二天早上老人家早早就起来了,坐在我的枕头边,把手伸进被窝,抚摸着我的肩膀胸脯自语着:“胖了,比结婚那会儿胖多了,胖了好,胖了身体就结实……。”“妈,您……”我张罗着要起来,婆婆给我掖好了被角:“别起来,再睡会儿,天还早呢。”说完老人家就出院去了,过了一会儿双手端着一只黑釉的陶瓷小罐儿,笑嘻嘻地进来了,往我面前一放。“妈,这是啥?”“这是腌肉。”“您拿出来干啥?”“给你包饺子吃,吃完饺子你再走。”“妈,留着您和我爸吃,不用给我吃。”“不,这是妈专门给你留的,你爸他也不知道。”老人家一脸神秘的微笑。

饺子真香,仍然是老人家看着我吃的。“妈,您吃啊别看着我吃。”“你吃,这是单给你做的。”我夹起饺子喂给她,老人家也是摇摇头“你吃你吃,妈不吃。”我吃撑了。这是我吃的婆婆亲手给我做的最后一顿饺子,也是我和婆婆相处二十一年来,老人家看着我在她眼前吃的最后一顿早餐。就在这一年的秋天,阴历八月二十四早饭后,家里人都出去收割庄禾了,老人家右侧卧在炕上也没枕枕头就睡过去了。等中午家里人都回来,发现老人家右嘴角留出一些淡淡的血水。

后来我咨询了医生,说,这是典型的心脏病突发猝死。

婆婆离开我已经三十七年了,但我仍然感觉老人家时刻就伴在我的身边,现在的任何一顿饭菜也比不上她老人家做的味儿香。

我婆婆如果活着今年就是一百岁了,很想她!值此之际,我谨以此文怀念我的婆婆。愿老人家在天之灵节日安乐!

摘自《新华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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