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世界的入口:新时期文学中的语言本体问题

2020-04-18 04:46张卫中
文艺评论 2020年5期
关键词:陈忠实作家记忆

○张卫中

20世纪80年代西方现代语言哲学传入中国后,在文坛上引起广泛关注,很多作家也在语言创新方面做了多方面探索。但是不久就发现,一个作家的语言习惯一旦形成,其实很难改变,能够改变的空间并不大,于是这种理论遭到质疑,有人干脆说语言本体论是“不结果的无花树”①。而实际上,语言本体论在中国遭遇“水土不服”,不是这个理论本身有问题,而是作家对它的理解有误。当时很多人仍把语言视为一种工具;较之传统理论,差异仅在于后者是将其视为更重要的工具。事实上,要正确理解语言在文学中的本体地位,必须有一个颠倒,即真正认识到,在文学活动中,不是作家支配语言,而是语言支配作家,也支配作家的整个创作过程。

从本体论出发对语言功能的众多理解中,有一个也许最能概括语言在文学中的本体地位,即:语言是世界的入口。因为就文学来说,作家面对的并非“纯粹”的生活,而是被语言组织过的生活,作家的生活积淀就是语言的积淀,这个积淀某种意义上是一个巨大的词语库,作家就是要由语言进入被封存的记忆中,在这个基础上进行想象与创造。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语言是世界的入口。人对世界的认识从语言开始,作家也必须由语言进入那个“生活”的世界,打开经验与记忆的封存,在这个基础上创造出作品。

一、语言作为本体

人们对语言本质的认识很大程度上与其如何理解语言这个概念有关,因为语言一直有狭义和广义之分。狭义的“语言”就是指人的声音与文字,即有声语言和形诸文字的语言;广义的“语言”则是除了声音与文字外,还可以指思维与逻辑。汉语中的“语言”一直主要是在狭义上使用,它的所指应当就是声音和文字。“语言”这个词在汉语中古已有之。《大戴礼记·五帝德》中就有“吾欲以语言取人,于予邪改之。”②另外,在《方言》和《公羊传》中也有“语言”这个词的使用。但是古汉语使用更多的是“言”和“语”,而古人对这个概念基本上是在狭义上使用。古人比较多的是把“言”与“意”分开,对言、意的差异也有特别多的辨析。《易传·系辞上》中就有“书不尽言,言不尽意”之说。③关于“言”“意”的关系,庄子给出了更细致的解释。他认为:“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言之所不能论,意之所不能察致者,不期精粗焉。”④他说:“荃(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吾安得夫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哉!”⑤陆机在《文赋》中则有“文不逮意”的感叹。⑥在这些表述中,语言的概念显然是狭义的,它的所指就是“言”和“文”,语言就是表意的工具或手段。而西文中的语言一般是广义的,它不仅指有声的和文字的语言,也泛指思维与逻辑。《新约·约翰福音》第一章就说“太初有道”,这个“道”用的是希腊文Logos,它的意思就是“话语、逻辑、真理”。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中认为:知觉正是通过逻各斯(语言)成为思想,语言是人认识事物本性的重要媒介。⑦西方学界也正是在这种认识的基础上建构了语言的本体论。

进入20世纪,西方哲学有一个语言论转向,在由此产生的诸多理论中,语言被置于存在论中予以认识。海德格尔认为:人在语言中认识存在,存在只能在语言中显现,他说:“存在在思中形成语言。语言是存在的家。人栖居在语言所筑之家中。思者与诗人是这一家宅的看家人。”“哪里没有语言,哪里就没有存在者的敞开,从而也就没有不存在者与空无的敞开。”⑧“语言不是思想的表达,而就是思想本身,是思想的行进和歌唱。”⑨伽达默尔也指出:“语言根本不是一种器械或一种工具……在所有关于自我的知识和关于外界的知识中我们总是早已被我们自己的语言包围。”⑩

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很多中国作家虽然接受了西方现代语言学理论,但依照传统,还是把语言作为一种工具,只是把它作为一种更重要的工具。他们致力于语言的探索,努力以语言的创新带动文学的创新,但是这种认识,骨子里还是把语言作为手段与工具。

当然,这个时期也并非所有作家都持这种观念,也有一些人认识到语言是一个独立的符号系统,不是作家支配语言,而很大程度上是语言支配作家。在新时期很多作家都是在创作中感受到语言的魔力,感受到词语不可思议的支配创作的力量,也体会到作家在语言中畅游时那种身不由己的感觉。林白就谈到过与词语不期而遇时的感觉,她说:“语词的触碰就像雨滴落在皮肤上,有着速度的缓急、分量的轻重、温度的冷暖等等细微的不同。有时一个词会十分锐利,一直刺到心里,在那里疼痛,而另一个词又像棉花一样柔软,令人感到皮肤的舒服。”她说:“让我猜想我就是语词隐秘的女儿,在很久很久的从前就与语词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亲和力,语词像云一样在我的头顶悬浮着,它们准确地掉落在我的面前,落到我的纸上。在许多日子里,我喜欢这样一个有关语词的神话。”⑪在林白看来,语言既不附属于生活,也不附属于作家,它依靠自己的逻辑,在人与现实之间中穿梭,特立独行又神秘莫测。

林白对词语的关注也让她对语言与生活的关系有了比较多思考。她认为文学的真实不同于生活的真实,文学中的生活很大意义上是语言创造出来的,语言在创作中拥有无可争议的本体地位,拥有真正的本体性。她指出:“语言有非常多的可能性,它能够创造无数的现实,一些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经由语言诞生,语言赋予它高大或细小的身躯,它的细微的茸毛在语言的枝杈上挺立。既然它以如此清晰可感的面目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们有什么理由怀疑它的真实性呢?”她说:“语言在生活与生活之外穿行,穿越生活又悬挂在生活的表面,它被语言的操作者赋予各种各样的形体……作者创造一个艺术品,一个另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语言获得了独立的生命。”⑫

二、作家的生活积累是一个语言的世界

要说明语言是文学的本体,最重要的问题是要在语言本体论与生活本体论之间做出辨析。在20世纪80年代先锋小说崛起之前,文坛上居于主流的一直都是生活本体论,这种理论认为文学是生活的反映,作家的创作准备就是熟悉生活,创作过程则是用语言反映生活。但是在今天看来,这种认识在理论上还是有许多不周全之处,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它忽视了语言在创作中的本体作用。

事实上,语言在作家的生活体验、积累与创作过程中都发挥了重要作用。以往在这个问题上有一个常见的误区,很多人以为作家的创作积累就是生活积累,作家的生活库存中就是大量的生活经验,而实际上,作家对生活的观察、体验都受到语言的支配,语言不是被动记录生活,而是积极参与了对生活的建构,在这个过程中,语言也改造和重塑了“生活”。按照现代语言学的观点,语言是一个独立的符号系统,语言与其说是现实的反映,不如说参与了现实的建构;语言对事物进行了分类,确定了它们的界限,让现实在人面前条分缕析。如索绪尔所说:“从心理方面看,思想离开了词的表达,只是一团没有定形的,模糊不清的浑然之物。哲学家和语言学家常一致承认,没有符号的帮助,我们就没法清楚地、坚实地区分两个概念。思想本身好像一团星云,其中没有必然划定的界限。预先确定的观念是没有的。在语言出现之前,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⑬雅克·拉康则认为人的下意识活动也有语言参与:“无意识像语言那样构成,它是语言的产物。”“无意识并非先在的实体,而是语言的结果,即是语言对欲望加以组织的产物。”“无意识由于语言才以如此方式存在,同时,无意识在语言中存在。语言宛如先在的支配性网络,它把无意识切割,分节而又拼合为一个自觉愿意的整体。”⑭现代学者伊格尔顿对现代语言学有一个经典的概括,他指出:从索绪尔到维特根斯坦,现代语言学的基本观点就是认为:“意义不仅是某种以语言‘表达’或者‘反映’的东西;意义其实是被语言创造出来的。我们并不是先有意义或经验,然后再着手为之穿上词语;我们能够拥有意义和经验仅仅是因为我们拥有一种语言以容纳经验。”⑮从这个角度说,人对现实生活的认识就离不开语言,语言组织了现实,构成了现实的一部分。“语言对我们来说,绝不是把握世界的工具,而是构造世界的经验本身。”⑯

从作家生活经验建构的角度讲,人的生活经验来自感觉,而人的感觉是多样的,包括视觉、听觉、嗅觉和触觉,这些感觉合起来才能构成生活经验,而在人的各种感觉组合时,语言就发挥了重要作用。其次在作家记忆的库存中仅有单纯的形象也是远远不够的,其实作家在认知过程中就包含了一种价值判断,所有的人、物、事件进入作家的记忆都会或多或少带上这种价值判断。一个对象在作家的价值观中是得到肯定还是否定、是褒还是贬,作家总要有一个态度,有一个明确的价值判断,而这个判断也要通过词义的褒贬标识出来。总起来说,作家的生活库存并非一些简单的生活记忆,而是对生活记忆的深度加工,这些生活与作家的个人经验紧紧缠绕在一起,包含了作家的爱和恨、痛苦与欢乐,这是一些被作家的情感浸透了的生活,这种生活必须由语言加以组织,也在语言中库存起来。

陈忠实曾将作家的生活积累分成两种,即“生活体验”和“生命体验”,他认为前者主要是指“作家个人的生活体验”,但他认为作家的生活积累仅仅停留在“生活体验”层次是不够的,这个过程“应该更深入一步,从生活体验的层面进入到生命体验的层面”。他指出:“进入生命层面的这种体验,在我看来,它就更带有某种深刻性,也可能更富于哲理层面上的一些东西。”他说:“我觉得从生活体验进入到生命体验,它好像已经经过了一个对现实生活的升华的过程。这就好比从虫子进化到蛾子,或者蜕变成美丽的蝴蝶一样。在幼虫生长阶段、青虫生长阶段,似乎相当于作家的生活体验,虽然它也有很大的生动性,但它一旦化蝶了,它就进入了生命体验的境界,它就在精神上进入了一种自由状态。”⑰陈忠实这里提到的从“生活体验”到“生命体验”的提升其实就是生活经验的加工过程。作家的经验从最原始的视、听感觉,到形成对人和事物的整体印象,再到对人物与事件做出价值评判,直到作家把自己痛苦与欢乐融于其中、把自己的生命体验融于其中,这个过程才趋于完成。而这个过程的每一个环节都要由语言加以组织,作家的生活经验最终也融合到语言中。按照陈忠实的这个说法,生活如果经过这样的加工,它就很难说还是原来的生活,它只能说是一种融入语言的生活。如林白所说,这种生活只是“语言中的过去与现在,语言中的此地与彼地,语言中的青春与暮年,语言中的女人与男人”⑱。当然,每个作家生活体验加工的方式各有不同,未必都使用陈忠实所说的这种从“生活体验”到“生命体验”分两步走的方式,但作家的生活经验都要经过语言的组织、加工,最终得到一种升华,这个过程对作家来说却是共同的。

三、语言是打开记忆之门的钥匙

作家在进入创作时,其生活积累的成熟度差异是很大的。有的作家临阵磨枪,确定了一个题目才开始搜寻生活材料,如果再对相关材料不够熟悉,就往往搜肠刮肚,难以写出优秀作品。但是文学史上也有很多情况是,作家对某种生活材料非常熟悉,在生活库存中已孕育多年,这样当作家的创作意念被触发后,他的记忆之门就突然打开,一个已经被语言组织得有模有样的故事就奔涌而出,作家的写作很大程度上变成了一个自动过程,那种组织好的语言成句成段地从大脑中涌出,作家甚至有应接不暇的困窘。

莫言说他有的小说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写出。他说自己写《欢乐》的状态就有这种思如泉涌的情况:“9天写了将近7万字,而且是实打实的,没有分行的。感觉分不了段,更别说分行了,一连贯下来一大块,一气呵成。写到兴奋状态了,觉得笔根本赶不上思维,一大堆好句子滚滚而来,自己控制不住。”他自述当时别人在窗外都能听到他的腿“一片哆嗦的声音,然后就不断喘粗气”,他自己倒是“意识不到”。他用“一泻千里”形容他的这种写作状态。⑲莫言后来在与刘颋的对话中说:“真正写到那种泥沙俱下的时候,是一种下意识。所有的词汇都不是想出来的,是它自己涌出来的。再有就是你对笔下写的东西的认知深度。至于为什么会进入这种状态,我觉得作家自己是很难进行条分缕析的。有时候过了十年八年后再读原来的作品,还会纳闷:这词从哪来的,我怎么现在想不出来。”⑳

按照弗洛伊德心理学理论,人的意识可以分成意识与潜意识两部分,所谓“意识”是指意识中那些“能被主体所知觉”的部分,而“潜意识”则是一种“未被意识到的认识,或认识阈之下的认识。”但是潜意识“并不是没有意识,它是认识主体客观存在的一种精神活动、一种潜在的认识过程,是未被主体自觉意识到的意识。”㉑从这个角度说,作家的创作积累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潜意识的活动,作家虽然意识不到,但它依然存在,那些被作家曾经见过或听到过的事情,包括在童年少年时代的见闻,会在作家的潜意识中悄悄发酵,一旦遇到合适的机会,就会奔涌而出,形诸文字,成为有形的作品。在文学史上,作家的这种创作状态曾被认为是受到灵感的启示。

在西方美学史上灵感曾经是引起广泛关注的话题。柏拉图就认为古希腊诗人很多杰作的创造就不是凭藉技艺而是依靠灵感。他说:“凡是高明的诗人,无论在史诗或抒情诗方面,都不是凭技艺来做成他们的优美的诗歌,而是因为他们得到灵感,有神力凭附着。”㉒巴尔扎克在《论艺术家》中从自己的创作体验出发,更清晰地说明了这个问题。他说:“不论艺术家的一生精力都用来为写成一部作品,或是为表达天赋的某一独特思想,总之,他自己并不知道他才能的秘密所在,这一点是人所公认的事实。他在受某些环境因素的影响下进行工作,然而这些因素是如何组成的,却正是问题的奥妙之处。艺术家无力控制自己。”㉓

当然,作家的灵感并非神助,它其实来自作家长期的积累。作家的创作积累不是简单的生活,而是被语言改造过的生活,它是投射到语言中的生活;或者与其说它是生活,不如说它是带有生活图景的语言。从这个角度说,作家要打开记忆之门,回首往事,语言就是唯一的入口。作家在写作时,生活是不在场的,往事早成记忆,已经化为语言沉入作家的记忆,作家要找到这个记忆必须在记忆中找到一根语言的线头,这样才能抽丝剥茧地复原久远的生活经验。当然这个过程中也少不了想象与创造。

非常有趣的是,很多作家的创作也的确常常由一个词得到启发,从一个词联想到很多词,从一个语言意象联想许多语言意象,从语言开始进入语言的库存中。巴尔扎克谈到作家获得灵感的方式,就谈到了词语诱发作家灵感产生的情况。他说:“某一天晚上,走在街心,或当清晨起身,或在狂欢作乐之际,巧逢一团热火触及这个脑门,这双手,这条舌头;顿时,一字唤起了一整套意念;从这些意念的滋长、发育和酝酿中,诞生了显露匕首的悲剧、富于色彩的画幅、线条分明的塑像、风趣横溢的喜剧。”㉔

在新时期很多作家也有这种由词语触发记忆、联想的例子,比较典型的就是陈忠实《白鹿原》的创作。陈忠实的《白鹿原》开始写作的时间是1988年春天,但其创作意念的触发却是在1985年。陈忠实在《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中提到,是年秋天他在写作中篇小说《蓝袍先生》时,蓝袍先生刚出台亮相不久,“我的笔刚刚触及他生存的古老的南原,尤其是当笔尖撞开徐家楼镂刻着‘耕读传家’的青砖门楼下的两扇黑漆木门的时候,我的心里发生了一阵惊悚的颤栗,那是一方幽深难透的宅第。也就在这一瞬,我的生活记忆的门板也同时打开,连自己都惊讶有这样丰厚的尚未触摸过的库存。徐家门楼里的宅院,和我陈旧而又生动的记忆若叠若离”㉕。在同一本书中他后来又几次提到这个细节。陈忠实这里提到的细节多少还是有些模糊,他既提到了门楼也提到了门楼上镌刻的“耕读传家”四个字,那么真正触发其创作冲动的究竟是一个视觉印象“门楼”,还是门楼上的文字,这个问题值得辨析。当然它们的关系也不是非此即彼,应当说它们是一个整体触发了作家的记忆与想象,但是如果一定要在两者之间做一个区分,应当说其中还是“耕读传家”四个字有着更重要的意义。因为文字能含括更丰富的文化内涵,其背后有更广阔的想象空间。在中国,耕读传家的传统源远流长,它很大程度上是儒家一种理想的生活模式。“耕”与“读”的结合妥善解决了谋生与治学的矛盾,它一方面要求人不仅要谋生同时要知书达理,同时也纠正了读书人以读书为手段,仅仅为了谋取功名的弊端。如清人王永彬所说:“耕所以养生,读所以明道,此耕读之本原也。”㉖作为一个格言警句,“耕读传家”有着丰富的文化内涵,体现了儒家文化的核心价值。另外,拿“耕读传家”放在《白鹿原》中去考察,也能看出它突出的重要性。它不仅是小说主人公白嘉轩门楼上的四个字,同时也是白嘉轩的人生理想,他作为家长、族长奉行的都是耕读传家的传统。白嘉轩重视子弟读书,希望他们通过读书学习做人的道理,他同时勤于农事,一生勤于劳作。如果说《白鹿原》是一个“民族的秘史”,这个民族在艰难困苦中之所以能够生存、繁衍,让古老的文化传统得到传承,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耕读传家的传统。因此,耕读传家可以说既是《白鹿原》的主题,也是理解这部作品的核心线索。从某种意义上说,耕读传家就是这个故事在陈忠实生活积累中最早出现的一个线头,作者抓住了这个线头,也牵出了整个故事。

林白有些小说也是从词语入手激活记忆,从词语获得灵感。其小说的一个特点是常常采取回望的视角,她说:“在我的写作中,回望是一个基本的姿势,这使我以及我所凝望的事物都置身一片广大的时间之中。”㉗回望虽然也包含了想象与创造,但还是要以记忆为线索,林白在寻找记忆的线头往往就是从词语开始。她说:“写作就是用自己的语词来寻找现实。对于我来说,现实广大无边混沌一片,置身于现实之中我总感到茫然和失重。就让我找到一个词,就像找到一根丝,然后像抽丝一样把别的词抽取出来,再用它们构成一个我所能把握的现实。”㉘她说:“在我的写作中,记忆的碎片总是像雨后的云一样弥漫,它们聚集、分离、重复、层叠,像水一样流动,又像泡沫一样消失……我被包裹在语言的气流之中飞升和下坠,感受到某种快乐。”㉙

对新时期文学中语言本体地位一个最好的概括可以说就是:语言是世界的入口。从这个角度出发可以更好地理解语言如何支配了作家对生活的观察、积累,包括创作的过程;理解为什么说作家观察到的生活是语言性的、积累的生活也是语言性的。因为,作家的生活积累就是一个语言的世界,可以说,语言就是世界的入口。20世纪80年代,中国文坛曾有过接受语言本体论的尝试,但最终不了了之。其原因在于,很多人还是按照传统的路数理解语言,本质上仍然是把语言视为一种工具。事实上,语言是独立的符号系统,它不受作家的掌控,倒反过来掌控作家,也掌控文学创作的整个过程,只有将传统工具论语言观做一个颠倒,才能真正理解语言在新时期的本体地位。新时期作家应当认识到,生活的积累不是单纯的生活,而是被语言重构过的生活,或者说它就是带有生活图景的语言,因而,作家从语言出发才能进入那个由经验、记忆构成的世界,在此基础上创造出优秀的作品。

①赵炎秋《不结果的无花树——论西方语言论文论对文学语言特性的探寻》[J],《湖南师范大学学报》,1996年第5期。

②《大戴礼记今注今释》[M],高明注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75年版,第244页。

③《周易》[M],宋祚胤注释,长沙:岳麓书社,2000年版,第342页。

④⑤《庄子》[M],曹础基注,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249页,第376页。

⑥[晋]陆机《文赋》[M],张怀瑾译注,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版,第18页。

⑦张茁《语言的困境与突围——文学的言意关系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3页。

⑧陈嘉映《海德格尔哲学概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300-301页。

⑨[德]海德格尔《路标》[M],孙兴周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391页。

⑩[德]伽达默尔《哲学解释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4年版,第62页。

⑪⑫⑱㉗㉘㉙林白《在幻想中爆破》[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59-61页,第51-52页,第52页,第54页,第61页,第53页。

⑬[瑞士]费尔迪南·德·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M],高名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版,第157页。

⑭王一川《语言乌托邦——20世纪西方语言论美学探究》[M],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65-66页。

⑮[英]特里·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68页。

⑯洪汉鼎《诠释学——它的历史和当代发展》[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256页。

⑰李遇春、陈忠实《走向生命体验的艺术探索——陈忠实访谈录》[J],《小说评论》,2003年第 5期。

⑲《莫言王尧对话录》[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31-132页。

⑳莫言《碎语文学》[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39-240页。

㉑张浩《论潜意识或无意识认识》[J],《东岳论丛》,2007年第4期。

㉒伍蠡甫《西方文论选》(上)[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年版,第18页。

㉓㉔[法]巴尔扎克《论艺术家》,《巴尔扎克论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5页,第5-6页。

㉕陈忠实《寻找属于自己的句子——〈白鹿原〉创作手记》[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㉖[清]王永彬《围炉夜话》[M],徐永斌评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版,第1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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