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道街二题(短篇小说)

2020-04-20 10:49郑武文
当代小说 2020年3期
关键词:小七老胡厚道

郑武文

井  鬼

厚道街向南,过了县府街,过了广场,出了南城门,再跨过护城河,早先时候是一片没有住户的开阔地,主要是冷兵器时代怕攻城的时候误伤,因此要出去三里路才散落几户人家,叫涝洼,可见是地势比较低。先是聚集了一些村民在官道两边边卖点青菜水果,后来盖了房子定居,逐渐就形成了一个村落。后来南城门没了,环城公路又修到了村子的南面。村民们开始往北盖房子,把空阔地盖起来,留着的大路就直接和厚道街接成了一块,村民不叫涝洼村,也叫厚道街。外人问起来:“你是哪个村的?”“厚道街的。”“厚道街怎么没见过你?”“厚道街南关的。”那人恍然大悟:“涝洼的啊。”

厚道街的人不说啥,千年古街,包容万象,你愿意往上靠就靠呗,显得逐渐走向衰败的厚道街反而更强大了。庆州城的小市民们却不这么认为,提起来嘴撇着说是农业社的那些乡里人,很有一种不屑的样子。毕竟在吃供应粮的时代,庆州城的人粮食是定期供应的,不但供应米、面还有肉、油,孩子长大了也可安排到工厂里去上班,比起农民们是要高一个层次的。其他公社的农民却对涝洼村羡慕不已。街已经连在一起了,偶尔进城的乡下人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农业户口哪些是非农户口,而看到涝洼村那乌黑肥硕的庄稼更让他们目瞪口呆:“城里人不简单,不但穿得洋气,种庄稼也是好手,看看那庄稼长得!”

其实涝洼人心里很明白,不仅仅是街名沾了厚道街的光。生产队可以去厚道街卖新鲜的蔬菜,还可以去给市民、工厂挖厕所做肥料。“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在没有化肥的年代,粪便可是最好的肥料。

其实在那个时代,涝洼村虽然相对来说好一些,可是跟普通农村相比也强不到哪里去。比如位于所谓厚道街南关右侧的饲养所,也是几间低矮的草房。北屋八间,临近门口住着饲养员老胡和放羊的小七。里面几间拴着队里的牛、马、驴和骡子,西南间那所湿漉漉的矮房里是生产队里的羊。牲口归老胡管理,羊群则由十三岁的小七天一亮就赶到西南山上漫山遍野跑着放。

当初派活的时候,队长说:“牲口就由老胡喂吧。你看老胡满脸的毛,连嘴也找不到,跟牲口差不多。老胡也没家眷,正好跟小七做个伴。”大家看着满脸络腮胡子的老胡哈哈大笑,老胡却不说话,坐在墙角“啪嗒啪嗒”抽卷成大喇叭的旱烟。开完会就把在队部旁边两间泥房里的铺盖卷了卷进了饲养所,又在旁边给小七支了个小炕,算是搭伙过起了日子。小七是孤儿,旧社会在厚道街上转来转去吃糠咽菜乞讨过日子,自己都搞不清老家是哪里,整天抹得像个小鬼一样。新社会把鬼变成人,无家可归的人入了社,成了公社小社员。

“马无夜草不肥”,老胡喂牲口很上心,每天夜里都起来给牲口添食添水,抽空就铡草、打扫粪便,一刻也不得空闲。老胡饭吃得少,省下粮食换地瓜干子烧酒喝,夜里不睡觉,也不掌灯,在黑暗中抽着旱烟喝酒。小七夜里起来撒尿,有一次竟然发现他搂着一头驴大哭,驴的脸上有一块黑青,队里的人都叫它花狗子,老胡给它取了个名叫“蔓青”。驴的主要口粮是地瓜蔓,地瓜蔓有青秆的也有紅秆的。穿着破衣瘦得像一根打枣秆子一般的小七搞不明白,认为或许这头驴是喜欢吃青秆的地瓜蔓吧。他迷迷糊糊问老胡,老胡一瞪眼:“睡你的觉去吧。”天亮了社员们来赶牲口下地,小七又问社员老钱,老钱说:“老胡想媳妇了呗。大姑娘小媳妇见不到,找个母驴来相好。”说完哈哈大笑。

小七也观察,发现老胡真是对这个花狗子格外好,不但偷偷给它加细粮,卫生也打扫得格外勤,时不时用个小梳子给它梳理身上的毛。对牵着它去干活的社员,总会叮嘱一句:“蔓青身体弱,注意别累着它,要经常给它喝点水。”社员就开玩笑:“不会真像老钱说的,老胡你找不到女人要找个驴吧……”老胡也不答话,过去给花狗子捋捋毛,才恋恋不舍地看着社员牵走。

不过老胡还真不是想女人了,送上门的女人他都不要。那个初冬的夜晚,外面下着绵绵细雨,却也寒风刺骨。老胡佝偻着身子蹲在墙角抽烟,小七裹紧了被子躺在床上,听着寒风吹过和雨点打在院子里干枯的玉米叶子上“啪嗒啪嗒”的声音,两个人各想着心事,都无睡意。

临近午夜,老胡去给牲口添了一次料,和衣躺在被子里,看到小七还没睡着,两个人就聊了一阵闲话。老胡做事勤快,不计得失,平时的饭菜都是他一个人做着两个人吃,可就是有一件,老胡从不到井里挑水,平时用水都是到北面护城河里挑。护城河的水虽然也清,喂牲口可以,做饭做菜却免不了有柴草污物,还有一股腥臭味。而且不但距离远,还有一个大崖头,上上下下很不方便。其实在饲养所前面不到一百米处,就有一口水井。村名叫涝洼,地势就低,井深不到两米就有水,壮男根本不必用井绳,握住扁担一头把桶挂在担钩上就能提上水来。井口直径两米,像一面大镜子波光粼粼,一周又用石头砌上一烟袋高。水质甘甜绵软,泡茶清香扑鼻,做饭细腻芬芳。每次做饭老胡就让小七去挑水,饲养所的水桶大,小七力气小,拿着井绳在井边,每次只能提四分之一桶,提上来倒进另一只桶里,把另一只桶倒满,再倒回原先的桶里,挑着两半桶水回来。小七有意见,就故意把桶弄得“叮叮当当”响,老胡白白眼,可依旧不去挑,不但不去挑水,每次看到井都远远绕开,从不从井边经过。

听着“啪啪”的雨声,老胡点了一支烟,把身子蜷在被子里,讲开了他年轻时候的故事:“那时候我也就二十来岁,一次去别村拜访朋友。在朋友家喝酒,天已经很晚了,大概将近半夜我们才喝完,朋友留宿,而我却执意回家。回家的路很远,要经过一个树林,在树林里,我听到隐隐的哭声。那晚的月色很好,循着哭声,我找到了一口井,井里却有一个美女的身子,探着脑袋在喊我的名字,一直喊,一直喊,我想伸出手把她拉上来,可是身子却不能动……她哭,喊救命,我看到她一口一口喝水,脸色变得越来越黄,头发凌乱,眼睛充血。后来我就跑,跑啊跑,跑了一夜,好像把心脏都跑出来了,最后虚脱了,晕倒了。天亮的时候我才醒过来,发现还在井的不远处,再迈一步就会落进旁边的万丈深渊,落下去我会碎尸万段、万劫不复。而我没有迈下去,竟然是井里的女鬼扯住了我的衣服。我没救下她,她却救了我。多少年,那女鬼在我心里挥之不去,一眯眼就看到她呼救的样子,很多时候让我彻夜难眠……”老胡的语气有些哽咽,狠狠抽了一口烟,说:“我害怕井,害怕井鬼,总有一天我会追随她而去。”

雨下得越发大了,风也更加凛冽起来。饲养所的草房有点透风,“针鼻大的窟窿牛眼大的风”,小七感觉带着湿气的凉风围着自己“嗖嗖”旋转。老胡不再说话,惊惧让小七牙齿“得得”相碰。好在这时那头叫“花狗子”的驴“偶哇偶哇”叫起来,才让小七感觉到了人间的烟火,害怕减少了几分。

老胡找了几件破衣服给小七盖到被子上,重量让小七感觉暖和了许多,牙齿也抖得差了。迷迷糊糊刚要睡去,却听到饲养所的木门被人敲响了,“咚,咚咚,咚……”声音微弱,貌似小心翼翼,却又若有若无。小七的汗毛又竖了起来,身子开始发抖。不会是井鬼找上门来了吧?

阴雨天气,夜色乌黑。老胡有个手电,却也因为电池电量不足,显得昏暗。他用手电照着,点亮了汽灯,可能他也害怕,或者是火柴潮湿,连续划了五六根火柴才点着。汽灯的光亮大多了,立即整个屋子里都充满了暖暖的灯光,老胡披上蓑衣,打开门,一股强烈的冷风带着湿气扑面而来。老胡先喊一嗓子:“谁呀?”没人回答,只有风声雨声。老胡又喊一嗓子,还没人回答,老胡刚要关门退回来,才听到一个女人呻吟了一声……

小七也穿上衣服坐起来,发现老胡搀进来一个女人。女人的衣服湿透了,半眯着眼睛,显得昏迷不醒。老胡急忙用毛巾把女人头上脸上的水擦干了,又从水瓶里倒了点热水,给女人喝了,然后在屋子中间点了一堆干草。因为潮湿,烟气很大,但是温暖却慢慢氤氲开来……

两个男人手忙脚乱,借着烟火给女人烤干了衣服,又把昨晚的粥加热了,用小勺舀着给女人喝了。女人渐渐苏醒,天也亮了起来。借着晨光,小七发现女人面容白皙,眉清目秀,竟然是一个美人坯子。雨还没停,社员自然是不能下地。平时这样的天气都是聚到饲养所来打扑克抽烟,今天也不例外,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看到老胡捡的女人,个个啧啧而叹:真是傻人有傻福,让老胡白捡了个天仙。只是显然这天仙头脑有点不大灵光,问她啥也不说,只是“呵呵”傻笑。老胡依旧板着脸,不跟大家开玩笑,把铺盖匀出一部分,背到他原先住的那两间小屋里,给女人拾掇了个炕。

第二天一早,小七先去水井边看了看是否有美女。他伸长脖子,小心翼翼往井里探,没看到呼救的美女,只看到一张枯瘦的孩子脸,头发蓬乱,一脸害怕的表情。吓得他马上就把头抽回来了。

这样的天气自然也不能放羊,小七给羊圈里扔了些干草,就去厚道街旁边的广场里看小人书。广场里有个电影院,电影院有个大厦檐,下雨的时候租小人书的就在厦檐底下,遮雨挡风。小七没上过学,对汉字却上心,这学一个那学一个,再加上跟着小人书的图画连蒙带顺,竟然也都能读下来。小人书租金五分钱两本,拿着五分钱,小七就能欢乐一天。等回到饲养所,发现女人还没走,就着老胡做好的饭,三个人吃了。女人竟然指着小七说:“你中午没吃,多吃点。”一份母爱溢满脸颊,小七的心里暖暖的。看来女人只是做事一根弦,并没有太大精神方面的疾病。

吃完饭又坐了会儿,彼此有一搭没一搭聊了会儿天,女人的回答是碎片式的,不过两人也断断续续知道女人是走失的,具体的家庭住址却讲不清楚。天晚了,老胡要送女人去隊部的房子休息,女人却犹犹豫豫不愿走,看到老胡态度坚决,才不情愿地起身离开。

小七看书回来的时候,打扑克的社员还没走,老钱神神秘秘地对小七说:“今晚上怕是要你自己在饲养所值班了,老胡找上暖被窝的了,再也用不着花狗子驴了,哈哈……”小七于是看到他俩离开就关紧了木栅门,自己脱衣钻进被窝。没想到过了没多久,被窝还没暖热,就传来老胡敲门吆喝声,小七不情愿地起床给老胡开门,说:“你没在队部睡啊?”老胡白他一眼:“瞎扯淡!”

女人白天就来饲养所,帮着做饭、洗衣,也帮着铡草饮牲口,并且接替了小七去挑水,三个人和和睦睦,倒像是一家人。没事女人就黏着老胡,像一对恩爱夫妻。几次都暗示老胡去队部和她一块儿睡,小七都听出来了,老胡却是爱答不理,反而对他的牲口更加上心。

天冷了,地里的活少了,牲口们闲下来。队里为了创收,把驴、马、骡子拴了大车去红山拉炭。社员每次拉着牲口走,老胡都依依不舍的样子,特别是对花狗子驴,老胡是拍了又拍,还把脸贴到驴脸上蹭一会儿,驴的眼睛也是水汪汪的,总是“偶哇偶哇”叫两声再走。老钱就在旁边说:“老胡你就是个牲口,也就注定找个牲口,旁边水汪汪的女人看不到,偏偏找个驴。”旁人哈哈大笑,老胡却不言语。满脸的胡须遮挡了肌肉,众人也看不出他的面部表情。

正如老钱所言,水灵灵的女人老胡不上急自然有人上急,附近的几个光棍晚上在队部门口转悠,敲女人的门窗。女人把门窗关得紧紧的,可还是有一次被推开了窗户。但是想赚便宜的光棍没赚到便宜,只赚了两脸花,被女人挠得少皮没毛的仓皇而逃。

过了几天,老胡跟队长请了假,让老钱替着喂了两天牲口,领回来两个人:一个老头和一个秃顶的汉子,风尘仆仆走到饲养所里。正在做饭的女人猛然抬头看见,忍不住眼泪汪汪。老胡把她的父亲和哥哥找来了。老人看着自己的闺女,嘴里说:“白了,也胖了。我的闺女,可找到你了!”老胡又加了点棒子面,留爷俩吃了饭,然后就要送他们走。女人却不愿意走,说要和老胡在一起。老胡对老头说:“我这么穷,怕是养不活她啊。还是回去给她找个好人家吧,隔得娘家近,也好有个照应……”女人却偎在老胡身边,依旧眼泪汪汪。老头说:“老胡,我看出来了,你也是个好人。闺女交给你我放心,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愿不愿意娶她,如果你愿意,我们不要彩礼,也不嫌你穷。”老胡的手抖得厉害,颤颤巍巍掏出本子纸,捏上一撮烟末,卷成一个大喇叭。猛吸两口,大声咳嗽了两声,去牲口房给牲口饮水去了。

老人叹了口气,拉起姑娘,领着儿子,远远给老胡鞠了个躬,对孩子们说:“这是你哥!他帮了咱,你俩以后不要忘了这个哥。”

女人走了,饲养所的生活又归于平淡。老胡变得更加沉默寡言,小七借了两本书试着读,不认识的字攒着,阴天下雨的时候去厚道街北首请教洋学生邢本善,认识的字越来越多。

年底的时候,女人的父亲托人给老胡来了一封信,老胡不识字,就是小七给他念的。信里说女人回去以后情绪稳定,比原先好了很多,现在已经找了人家,准备过了年就结婚,感谢一段时间老胡对她的照顾,有时间会来看他。听信的时候老胡在吃饭,玉米面糊糊弄到胡子上,弄得满脸都是,胡子被粘住,老胡伸开手掌从额头往下顺着捋,捋了一阵也没说话,卷上一支旱烟,吸了两口就去饮驴了。

两个人的年过得冷冷清清,可是日子还是不急不缓往前走着。不久之后又一场绵绵春雨,引来了春暖花开。春耕开始了,牲口们也忙了,不再去红山拉炭,都奔进了地里劳作。老胡夜里喂牲口更加上心,一晚上都要起来好几次。而羊群刚刚见到冒出的新草,兴奋得像撒欢的孩子,漫山遍野地跑,小七拿着鞭子在后面追了这个追那个,整天累得气喘吁吁,到了晚上把羊一赶进羊圈,好歹吃点东西,头一沾枕头就睡得死猪一样。

老胡夜里虽然起得多,却有点魂不守舍丢三落四的样子,做的饭有时候忘了加盐有时候又加多了盐。小七却像一棵青葱的树苗,尽管衣衫破旧,整天半饱不饥的,块头还是增加了一圈,不再像原来一样面黄肌瘦,如今几乎能挑动两大桶水了,原先总是触碰到地的水桶底,也脱离了地面。很多時候他不再用老胡做饭,反而经常给老胡做饭吃,和老胡铡草的时候,也不再是总扶草,时不时替换一下老胡握一下铡刀。

老胡的丢三落四,终究还是造成了事故,一天夜里叫花狗子的驴没有拴紧,而又恰恰忘了关好饲养所的门,那头驴跑了。

老胡是下半夜去给它添料的时候发现的。然后他就满村里“蔓青,蔓青”没人声地边跑边喊,这声音在静静的夜里凄惨悲凉,把涝洼村的人都惊醒了,厚道街上已经用上电灯的人也都拉亮了电灯,在春寒料峭中披衣站到了街上,往南看着彼此打听发生了什么事。

那头驴是在天明的时候小七发现的。它其实并没跑远,而是掉进一百米外的井里淹死了。队长让人把驴捞上来,抬到饲养所里杀年猪的大锅架子上。那头驴静静地躺在上面,面目安详,双目紧闭,就像一位躺在灵床上的美女。只有老胡如丧考妣般的干嚎,像极了孝子贤孙。队长说:“你先别哭,我去公社汇报,看看怎么处理你,咱听从上级的意见。”社员们有几个假惺惺安慰老胡,眉眼间却透着暗笑。老钱则直接对老胡说:“坏了坏了,老胡你的相好淹死了,哈哈哈。”在那个常年不见油荤的年代,能有驴肉吃那是比过年还要快乐的事,也怪不得社员偷着高兴。

第二天,公社的批示还没下来,老胡却也掉到井里淹死了。这让社员们非常不爽,那是全村喝水的井,淹死个驴没人在意,可是淹死个人以后还怎么喝水?然而淹死人反而比驴简单,大家都看到了尸体,可以作证不是刑事案件,也不用向公社报告,况且老胡也没有家人。队长吩咐人用老胡的铺盖卷了尸体,套上马车拉到西南山里刨个坑埋了。

在困难的时代,生生死死大家都司空见惯,只是小七的心里充满了无比的恐惧。他隐隐感觉老胡是怎么死的,老胡一生都躲避着水井,最后还是被井鬼拖去了。据说井鬼会找替身托生,老胡会不会变成新的井鬼?那一晚他跟羊群睡在一起,尽管腥臊味难闻,可是他感觉还是跟羊们在一起,内心才能获得安稳。

因为公社书记没在家,公社的批示第三天才下来。好在是初春天还冷,苍蝇也没出来肆虐,队长揭开盖在花狗子驴身上的草席,就像揭开了一张遮尸布。老钱戴着一个脏兮兮的帆布围裙,口含尖刀,先给驴整理了一下躺着的姿势。然后用刀在驴的肚子上轻轻一划,已经膨胀的肠子、肚子、肝肺心便一股脑滑了出来……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社员,闻着弥漫的酸臭味道,嘴里开着荤荤素素的玩笑,偷偷吞咽着口水。

当夜,老钱把分肉剩下的骨头煮了一大锅,队里的队长、保管、会计还有老钱几个有功之臣围了一大圈,弄了几斤散酒,每人倒了一碗。驴头并没剁开,而是每个人抱着啃一顿再给坐在下首的人啃。队长吃的是驴唇,样子就像跟驴在亲嘴,边吃边说:“天上的龙肉,地上的驴肉,真是难得的美味啊!”急速地咀嚼让他口齿不清,显出一种母猪拱食的声音。

接替老胡喂牲口的是老钱。老钱不但干活马虎,草铡得粗,而且晚上回去搂老婆,还时不时偷牲口的精饲料。夜里就让小七帮着起来喂,小七觉多,往往一眯眼天就大亮了,老钱来得晚,牲口还没吃上饭就要下地干活,没过多久就都瘦了一圈。队长发怒,经常夜里来查岗,查到老钱不在就去他家里砸门扣他工分。

队长也发现了他偷精饲料,把饲料上泼了大粪。老钱不敢回家睡了,饲料还是时不时偷点喂他自己家里的猪。夜里,他给小七讲老胡的故事:

厚道街南关也就是涝洼村,虽然有不少的流浪人口定居,但是为了防止特务潜伏,对每个外来人口还是尽量做了调查。老钱就曾跟随大队民兵去调查过老胡。老胡原先在一个大户人家干长工,一来二去竟然跟地主家的小老婆勾搭上了,两个人约好私奔,却被财主发现了,领着人追赶到他俩躲着的一个树林里,树林里有口井,比饲养所南面的井口还要小,水却深。地主的小老婆就掉了进去,她不停地喊救命,往井沿那儿爬,可是抓住井沿,地主就用拐杖砸她手指。她痛哭、哀嚎、喊叫、求救……可是地主哈哈大笑,把她的手指砸得血肉模糊,直到声嘶力竭,整个人慢慢沉进水里……整个过程,老胡都躲在旁边一棵树上看着,亲眼目睹自己心爱的女人命丧黄泉却无能为力。

老钱讲得眉飞色舞,加了许多色情的渲染。讲完了过去摸了一把小七软塌塌的裤裆,顿时感觉索然无味:“个子也不小了还是不解风情,以后饲养所里配牲口多看着点哈!那才是乐趣。”

许多年后,小七做了村里的文书,偶然翻到了当年外调老胡的资料,里面还有一张女人的照片。他把照片反复看,总感觉似曾见过:原来那女人脸上有一块胎记,位置、色彩竟然跟那个叫花狗子的驴如此相似!他又翻了翻资料,找到女人的名字:婉青。

风景如画

厚道街上邢记点心铺,是典型的前店后厂。点心的制造车间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邢本善的卧室便委委屈屈龟缩在一个边角里,仅仅有三四个平方的样子,还时常被塞上一些长久不用的杂物。因此邢本善在卧室的活动空间基本上就是他的床上了。卧室的门口在车间里,改善其采光条件的是床头上面开的一个朝西的窗户,窗户正对着二奶奶的院子,院子里静谧的夹竹桃,青桐,散长的月季和从地面砖的间隙里冒出来的细细的草芽,会让八岁的邢本善呆呆望上半天。

小脚的二奶奶是一个安静的人,整天都闹不出一点动静。二爷也曾经是庆州城的体面人,是一个把面子看得比天大的人,因为和街上的日本人发生争执,感念家仇国恨,愤而弃笔从戎参加了八路军,发誓要把这些狗日的赶出中国去。狗日的们真的被赶出去了,二爷回来的却只有一顶军帽、几件衣服和一纸烈士证明。

二奶奶还曾经有一个儿子,也娶了媳妇了也生了孩子了,全国也解放了,世道也太平了,一家人正往幸福的大路上奔跑着。儿子却突然得了一场急病,还没等送到医院,就急急追赶他的爹爹去了。儿媳年轻,难耐寂寞,带着孩子不辞而别。于是一个热热闹闹的院子,就只剩下二奶奶了。邢掌柜怕二婶子经受不住打击,时不时过去请安送点心,二奶奶却平静如水,该吃吃该喝喝,依旧过着她讲究的生活。邢掌柜忍不住回家感叹:“不愧是大户人家的姑娘,心就是宽啊。”邢本善听说过二奶奶是北城旗人之后,清亡改汉姓为关,尊崇关云长之忠勇,个性颇强,也影响着丈夫和孩子满腹豪情,可惜这爷俩时运不济,早早撒手而去。

邢本善没事喜欢倚着床头,就着窗户的光亮看小人书。小人书就在床下的箱子里,早已经被翻过无数遍,大都卷起了毛边。通过窗户,他会看到二奶奶在正房门口的石几上喝茶,悬挂的铜壶底下是熊熊燃烧的楸木,铜壶“吱吱”地开着,热气从壶嘴壶盖那里蹿出来。二奶奶如果看到邢本善,就会喊他过去。邢本善不善言语,从嗓子里闷出一声,下床、穿鞋,穿过车间和店铺,绕到街上,转一圈才到二奶奶家里。二奶奶不但有好茶,而且有时会有时鲜的水果,或者瓜子或者果脯之类,二奶奶还会给邢本善讲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讲《击鼓骂曹》,讲《四郎探母》,有时候还唱唱一些京剧里的选段。二奶奶最喜欢唱《红鬃烈马》里的王宝钏,也许是隐隐在心里盼望着有朝一日二爷会突然出现在面前。

二奶奶藏书很多,最喜欢让邢本善看芥子图谱一类的,也给他讲解线条和构图,为邢本善后来成为著名画家打好了基础。

二奶奶的院子大多数时候是安静的,就连站在树梢的鸟儿也似乎有意放低了嗓音,尽管高墙的西面就是喧闹的府院街,可是声音却如同被这高墙隔断了。倚在床头的邢本善,会听到花开的声音、叶落的声音、昆虫爬上大树的声音,甚至是蚂蚁搬家的声音……邢本善很喜欢这些声音,也喜欢望着院子发呆。他以为二奶奶也喜欢这样的声音,那么一个安静的老太太:头发雪白,面目慈祥,手背上尽管布满了老人斑,可依旧细腻华润,掌心如绵。

一个春日的午后,阳光慵懒倦怠,后院的石榴花正在肆意开放。邢本善倚着床头看了一会儿画书,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突然听到一阵喧闹声,刚开始他以为是前面点心铺里来了顾客,定醒了一下才发现这喧闹声来自二奶奶的院子里。邢本善心里一惊:二奶奶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这么多人在她院子里,会不会打扰了她的清净?邢本善把眼睛盯到小窗户唯一的一块玻璃上,仔细在人群里寻找二奶奶,才发现二奶奶正拄着拐杖,笑眯眯地站在北屋前。他这才放下心来,看院子里的人。

一个胖子在指挥几个穿短衣服的人往西厢房里搬家具。家具做工考究,雕龙画凤,戴着卷花床头的洋铁床,镶着大玻璃的梳妆台,罗汉腿的写字台,以及藤椅、圆桌和外国人才能用的真皮沙发……这些邢本善只在电影里见过,绝非普通人家所能用。胖子穿着深蓝色的制服,嘴里叼着一支雪茄,一只手掐在腰上,一只手点点划划,喊着“小心点小心点,这张床值多少钱你知道吗?弄坏了谁赔得起?”后面是一个穿高跟鞋花旗袍的女人,身边跟了四个大小不等的孩子,大的已经有十一二岁,个子跟女人差不多了。还有一个穿着朴素的中年妇女,可能是这家的保姆。

女人也在张张罗罗东西的摆放位置,孩子们却是毛手毛脚帮着搬东西。工人们倒是小心翼翼,磕磕碰碰的反而是孩子们。胖男人对孩子倒是时不时去扶扶这个帮帮那个,却时常对着工人瞪眼。邢本善以为胖子就是这家的男主人,对他先有了不满。

西厢房的门口有两蹬台阶,一个工人抬着沙发走在后面因为看不见路,用脚试探着前行,一不小心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手里的沙发就落到了地上。胖子立即过去,用指头点着他的头顶数落他。笑眯眯的二奶奶看不下去了,走过去对胖子说:“新社会新国家,人人都平等做主人了。你怎么能这样歧视一个普通劳动者呢?况且他也不是故意摔倒,只不过地面不平。”胖子瞪着眼睛想要发火,又觉得这个老太太谈吐不凡,不像是普通百姓,可是自己这样在工人面前被指责又觉得颜面上过不去,好在穿旗袍的女人过来打圆场了,先介绍二奶奶是“房东太太”,又说“胖子也是过来帮忙,也是怕摔坏了家具。”然后又跟大家说房子收拾好了大家一块儿喝茶。给女人面子,二奶奶和胖子都不吵了。

邢本善也知道了胖子不是男主人,是来帮忙的。天过黄昏,男主人终于回来了,戴着一顶丝质毡帽,围着一块厚厚的围脖,穿一件大棉袍子。因为男人太瘦,像一棵秋后的衰草,棉袍的下摆显得特别宽大,一甩一甩地摆动。男人一走进月亮门,女人和孩子们就迅速围上去,众星捧月一般搀扶着男人前行,男人拄了一把弯柄的手杖,依旧不急不缓。慢慢登上台阶,然后回头打量这个院子,满意地颔首微笑,也与在窗户后面观望的邢本善打了一个照面,邢本善看到男人面目黝黑,眼睛大大的,一副金边眼镜遮挡住了大半个脸。这一家子的做派跟厚道街老住户截然不同,也引起了邢本善極大的好奇心。

同时大人们也在议论这家新搬来的租户。邢本善从大人的闲谈中得知:二奶奶的日子虽然讲究,可是只出不进,少有的一点积蓄已经花尽,只靠变卖一些老物件过日子了。捉襟见肘的日子尽管经常得到邢掌柜的接济,却也不是长久之计,只好把闲散的房子出租。正好这位大人物林先生原先在车站附近居住,嫌那里喧闹狭促,想换个地方,经人介绍来看过,对此非常满意,一个是宽敞幽静,如同在一个花园之中,饭后可在院子里散散步,再则浓浓的文化气息,廊檐下的壁画,门框上的对联,纯传统带地方特色的民居,以及房东太太温文尔雅的谈吐,都让林先生痴迷向往。当即就交了两年的房租,希望在这里长期居住下去。要知道当时刚解放不久,一般人都是按月交房租的。

每天早晨,南街的老包就准时把三轮车停在门口。老包原先是拉黄包车的,率先换了脚蹬的三轮,他把三轮车每天用抹布抹得锃亮,外罩的蒙子也是经常换洗,而且用的金黄色布艺,座子也铺着黄布,坐在里面很有一种皇家的气派,价格自然比黄包车贵了不少,一般人是无钱享受的。林先生每天在太太和孩子们的簇拥下出门,动作迟缓有度,手里拄着弯柄拐杖。这种气派常引得四邻观望。厚道街的人见过大世面,自然是见怪不怪,可是其他故城人却常常把信息传来:林先生是政协副主席,跟过去的议长一个级别,而且当着好几个协会的会长,还是公私企业的私方经理,虽然家不在庆州城,买卖却是早已经覆盖了故城县。也有人见过他在某处的主席台就坐,在某地的大会上发言。尽管那时候没有电视,可这一切也被人描绘得惟妙惟肖。于是便经常有人涌到厚道街来观望,一边在嘴里啧啧而叹林先生的风度和气派。只是邢本善后来才知道,林先生有很重的腿疾和腰疾,他的拐杖和笔直的身躯都是因为病痛的原因。

林先生的四个孩子也不失顽皮的本性,林先生在家的时候,各自在房间朗朗读书,就连几个小的孩子也都轻声慢语,林先生一走,大家自然满院子乱跑,小女孩捡拾青桐树上的小瓢,放到水里飘来飘去,小男孩则追逐跳跃。

自然而然的,奔跑的孩子们看到了趴在玻璃窗前的邢本善。孩子中的老二,看起来跟邢本善年龄相仿,也是七八岁的样子,跟邢本善自然有共同语言,也很聊得来。彼此对陌生的口音既新鲜又好奇,又都是喜欢读书,没事的时候聊个不停。邢本善也把窗户纸撕破,通过口子交换小人书。小男孩告诉邢本善他叫林景,哥哥是林风,下面两个妹妹分别是林如、林画,兄妹四个是风景如画。

有时候邢本善也到后院去。

院子的南面有一个高台,台上有一块干净的石头,像一个碑座的样子,调皮的林风经常披了床单坐在上面当皇帝,让弟弟妹妹们参拜。他们的妈妈脾气很好,林先生不在家是基本不管这些疯玩的孩子们的。邢本善过来,林风也给他一块浴巾让他披在身上参拜。邢本善是一个自尊心非常强的人,懂得跪天跪地跪父母,男儿膝下有黄金的道理,自然是不肯。林风就让他在旁边站着,扮演外国使臣。

这时候搬家那天的胖子来了。胖子是经常来的,而且手里总是提溜着点心类的小礼物。林风就大喝一声:“嘟,乡野小民,见到本王缘何不跪?”下面的小姐仨看来也不惧怕胖子,一起厉声喝道:“跪下!”

邢本善没想到,那么高大一个胖子竟然把礼物往旁边一放“扑通”一声真的跪下了。

林风还在咋咋呼呼,二奶奶出来了。二奶奶说:“孩子们做游戏也要有点分寸。皇帝都被打倒多少年了?现在新社会新国家人人平等,再也不许这么玩了。”又对胖子说:“你是大人,不跟他们讲道理,也跟着瞎胡闹。你的膝盖倒是软,你不是军转干部吧?”胖子讪讪笑着:“孩子嘛,我就是哄他们玩玩……”一面拍打着膝盖上的土。

春节将近,静夜里下过一场雪却没有一点风。天一亮,邢本善哈去玻璃上的冰花,看到后院里的雪都静静躺在树枝上,银装素裹,分外妖娆。正在担心二奶奶和林先生怎么扫雪,却见胖子带了一群人来,很快就把积雪堆到了墙角,还用辣椒做鼻子,胡萝卜做嘴巴,炭核做眼睛堆了两个大大的雪人,雪人憨态可掬,非常可爱,惹得四个孩子不顾寒冷,一个劲儿在院子里拍手欢笑。然后胖子又和小伙子们簇拥着林先生走下台阶,坐到门口老包的三轮车上去上班。

有兩个小伙子还留了下来,用水桶装了温水,冒着严寒把门框、玻璃都认真擦洗一遍,原先的壁画、对联又都展现出来,露出了鲜艳的颜色。

晚上林先生夹着一卷红纸回来。第二天放了年假,林先生写了“政通人和”、“国泰民安”、“万象更新”几个春联,贴到门框上,盖住了原先那些斑驳的老对联。而且让林风拿了几副对联给邢掌柜送去,外带两瓶好酒,几条刀鱼,感谢邢掌柜给二奶奶送点心也时常请林先生尝鲜。

贴上鲜红春联以后,过年的气氛一下子就出来了。二奶奶看着自己门框上的对联,忍不住颔首称赞,直夸有柳体风骨。林先生也夸二奶奶有眼力,称自己正是临的柳体,只是后来兼习二王。

大年初一,放过鞭炮,林先生带领一家先给二奶奶拜年。二奶奶也给孩子们准备了红包。一家人正欲去邢掌柜那里,胖子已经带着一大帮人轰隆隆来给林先生拜年了。

过了年,林先生忙起来。像打了鸡血,时刻是一种激动的样子,面色也红润起来。偶尔去找邢掌柜喝杯茶,也是行色匆匆。他说国家正在面临着一个大变革,飞速发展的时代已经到来了。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个政府哪一个政党像我们中国共产党这样与人民群众各民主党派坦诚相待,找出自己不足,批评与自我批评,以获得最大胜利。说得邢掌柜也眼含热泪、心潮澎湃,无悔自己在解放战争中舍命相救地下党。

可是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林先生脸上的红晕消失了,整个人看起来精神萎靡,衣服也变得皱皱巴巴。虽然每天还是正点出门,可是老包的三轮车却经常迟到。林先生单薄的身躯站在瑟瑟的秋风里,棉袍的下摆随风摆动,围脖也飘飘荡荡的。有几片空中悬舞的枯叶,盘旋了一会儿,栖落在林先生的毡帽上,林先生也毫无知觉。那个隔三差五带着点礼物来拜访的胖子已经好久不来了,林先生的孩子们也不再打闹,一家人都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只有二奶奶还会沏上滚烫的茶叶,把林先生林太太招呼到北屋的门厅下面聊天。有时候邢掌柜也过来,只有这时候,林先生脸上才会露出一点笑容。现在上班,林先生不再让太太孩子们送出大门,而当他孤独地站在寒风中的时候,邢掌柜总是拿出店里的凳子给他,也轻声提醒他:“你的腰腿疼厉害,一定要随时注意身体啊!”

终于有一天,胖子又来了。而且带来了一大群人,比春节拜年时候的人还多。这些人先气势汹汹地把门口和厚道街两侧贴满了花花绿绿的标语,有些还打了黑色的大叉,然后把林先生从屋子里拖出来,摘掉了他长期戴着的帽子。邢本善惊恐地望着这一切,发现林先生的头发早已经被乱七八糟剪过。邢本善没见过这样的世面,林先生的孩子们也吓得哇哇大哭,可是林先生平静地对太太说:“你们都在屋里,谁也不要出去。”就自己一瘸一拐走出了院子。

邢本善虽然害怕,但是好奇心让他迅速穿过店堂跑到了街上。邢掌柜因为下乡采购中秋节做点心的物料,并没在家。一出门口邢本善发现林先生并没被拖走,而是正站在店面前的石头上,胖子正在声色俱厉指责林先生的罪行,其中就包括唆使他的孩子让人给他下跪,时刻想着封建复辟,而且整天拄着文明棍,当封建老爷做派,疯狂盘剥劳动人民,雇保姆、让单位的人到家里来给他打扫卫生……有几个年轻人显得怒不可遏,就要跑上前揪斗林先生,愤怒的胖子更是当众给了林先生一记耳光。

这时候二奶奶走了出来,一改往日柔柔弱弱细声慢语的状态,用手点着胖子的头顶说:“你就是个真正的小人!阿谀奉承、欺软怕硬。孩子们做游戏,还不是你主动跪的?单位来打扫卫生的,还不是你召集带领着来的?林先生有腰腿疼你不知道吗?手杖只是他借助的一个工具。政治上的事我不懂,但是我懂得:若论做人,林先生要比你强百倍千倍!”二奶奶的气势压倒了人群,有几个人就悄悄打听这老太太是谁。有知情者说:“林先生房东。”又补充一句“烈士遗孀。”补充的这一句显然大家都听到了,嚣张气焰顿时下去不少。二奶奶牵着林先生的手走进了院子,又截住几个往外面车上搬林先生东西的青年说:“这些都是我的,是我借给林先生用的,搬回去!”几个给林先生抄家的对望了一眼,放下东西悄悄走了。

在这次家门口的批斗之前,林先生在单位已经遭受过多次批斗,他的精神遭受了巨大打擊,被彻底击垮了,竟然一病不起。弥留之际,他让林太太把二奶奶请过去,首先感谢二奶奶的照顾和庇护,又恳求二奶奶,希望能在这个院子里度过自己最后的日子。他眼巴巴看着二奶奶:“我知道这样会给您老人家带来晦气,可是我现在真的是走投无路,无处可去了。”二奶奶满口答应。在此之前已经有几位邻居偷偷提醒二奶奶:“赶紧赶着房客走,他死到你家里会给你带来不吉利的。”二奶奶说:“我一个孤老婆子,哪里有什么吉利不吉利?林先生是好人,我要尽力帮他。”

过了几天,一阵压抑的哭声把邢本善从梦中惊醒,透过玻璃,看到西厢房里是朦朦胧胧的灯光,又听到父亲邢掌柜也穿衣下床开门去了二奶奶家。邢本善蜷缩在被窝里,一夜都不曾睡好。

及至天亮,西厢房的门打开了,正冲门口是一口黑漆的棺材,棺材头上有一个火盆,火盆旁边是飘飘忽忽的长明灯。林太太一个一个往火盆里放着纸元宝,橘黄色的火苗跳跃着,随着缕缕青烟,纸灰如同一群群黑灰色蝴蝶,袅袅娜娜落在棺材盖和林太太的头上身上……

已经是深秋天气,夜里霜气颇浓,太阳一出,片片落叶也在院子里飘舞,几只秋虫躲在枯草间哀婉鸣唱,像在给林先生唱着丧歌。

棺材在西厢房停了两天,火盆里黑蝴蝶一直未曾停歇,林太太两眼肿得像水蜜桃,红通通地布满了血丝。保姆早已经被辞退了,二奶奶和邢掌柜帮着照顾孩子,也劝说着林太太。两天后林先生的单位来了几个人,就在院子里开了一个简单的追悼会。胖子也来了,扭动着他笨重的身躯,专往人们窃窃私语的地方凑,眼睛狡黠地骨碌碌乱转。二奶奶冷眼观察,对他说:“是不是又想回去告密啊?”胖子斜了二奶奶一眼,并未答话。

追悼会开得敷衍而潦草,邢掌柜协助林先生单位的人,把黑漆的棺材抬出了大门,让林先生独自去找栖身之地。

林太太一个女人带着四个孩子艰难度日。邢掌柜会时不时让邢本善拿点点心去送给林太太和她的孩子,嘱咐一定要说是卖剩下吃不了的。可是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个食物极度缺乏的年代,很多人是拿着钱也买不到吃的,更别说卖剩下了。

除夕夜,邢掌柜把二奶奶和林太太一家都叫到一起,倾其所能做了几道菜,大家坐在一起吃年夜饭。林太太就跟二奶奶说:“来年我已经没有钱交房租了,可是我还没地方去,我想继续在这里住一段时间,等我有了钱一定还给您!”二奶奶说:“你们本来是大户人家的金贵人,却遭此劫难,好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什么还不还的,住着就是了,权当是我自己的孩子。”

转过年来,为了度日,二奶奶和林太太都靠变卖那些老家具。一次次的陌生人上门,把两座原先满满当当的房子里搬得空空荡荡的。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又是一个萧萧瑟瑟的深秋,林太太和她的四个孩子突然就不见了。到底是不告而别还是跟二奶奶说了邢本善不知道,反正是邢掌柜跟二奶奶闲谈谈起这家人,二奶奶也没说啥,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不久以后,二奶奶的西厢房里又搬进了一家住户。二奶奶的老物件已经快变卖完了,能换饭吃的只有这几处老屋了。

许多年后,邢本善已经是故城县著名的画家,在厚道街开了一家画廊。一天,画廊里走进来一位姑娘,白色T恤,蓝色牛仔裤,雪白的运动鞋,背一个少数民族样式的下面飘满流苏的布艺背包。看了邢本善飘逸脱俗的人物国画,啧啧而叹,喜爱得不得了,马上掏钱买了两张,然后又说:“邢老师,我父亲小的时候就在这附近住过,而且我爷爷就是在这里去世的,得到过房东太太和邻居不少照顾,而且还欠着房东一年房钱呢。”邢本善不禁抬头,问道:“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啊?”姑娘说:“林景。”邢本善“噢”了一声,“他们兄妹四个还好吗?”姑娘说:“好,都好着呢。您认识他们吗?”邢本善说:“这街上住过的租户多着呢,我哪能哪个都想着,好就好啊!也是多灾多难的一家人啊。”

姑娘走后不久,邢本善接到一个电话:“你是厚道街的邢本善吗?我是林景啊!我看到我姑娘拿回家的你的画了。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多次叮嘱我们兄妹,有机会一定要去厚道街报答房东太太和邢掌柜,并且要还上我们的房租……”

邢本善淡淡地说:“我父亲和二奶奶都已过世多年了,他们也就是能帮的尽自己能力帮一把,这也是厚道街的做派。有什么报答不报答的,你们过得好就好。不过我倒希望有机会能与你沏一壶茶畅谈,就像在二奶奶的廊檐下,追忆我们童年那些美好的东西,那些肮脏的人和事就让我们忘记吧。”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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