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水生春(五)

2020-05-06 09:22辛荑且落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20年1期
关键词:慕容平昌公主

辛荑且落

上期回顧

叶成蹊终于见到了化名“慕容缘”的岳五鹿,并强行将她带回了还王府。内心纠结的他不愿让岳五鹿担心,所以并没有告知春生水之毒以及他们是兄妹关系的事情。但叶成蹊回避的态度,却让他和岳五鹿之间的误会和裂痕越来越深……

第十七章

雪再次落了下来,只是如细沙一样,吝啬地、缓慢地一点点飞扬下来。清冷的皎月终于感到疲倦,钻进了厚厚的云层,躲到了连绵起伏的宫墙之后,只留下一点灰白的天光。

一匹枣色的马追了出来,马背上的人悄无声息,只有马蹄踩得又急又响。忽然马背上的人一勒缰绳,翻身下马,便迫不及待地向面前负手站着的一个穿紫衣蟒袍朝服的男子行礼,低低地说了一句:“都失败了,没有一个人回来。”才说完,又嘀咕了一句,“可是不应该啊,明明是毒发的日子,就凭他府里的那几个侍卫,不至于让我们全军覆没啊。”

那男子站在那里,冷冷地吩咐了一声:“再去打探。”便再无话,只兀自仰脸去看天光,那雪沙不留意都掉进了他乌黑的眉毛和睫毛里,一下子没了踪影。他使了一下眼色,早有人牵过一匹通体雪白的马,扶着他上了马。

马儿识途,几个转弯,便走向了宫城门口。宫门洞开,上朝的官员会聚在此,都在门口候着。

慕容遐落在最外面,他不时翘首企足,远远看到骑马而来的人,不禁脸上一喜,迎了上去。走得近了,才看清并不是他要等的人,不免有几分失望,但仍是恭恭敬敬地俯首道一声:“晋王。”

晋王淡然一笑,算是受了慕容遐的礼,一面将马缰丢向小黄门,自行跳下了马背,前拥后簇地进了宫门。

慕容遐本想着在上朝前能见到还王,问问慕容缘的事,没想到还王称病告假了。他实在不放心慕容缘,好不容易挨到了下朝,出了宫门,便让小黄门牵马过来,直奔还王府而去。

他在心里打了无数遍腹稿,全是为慕容缘开脱的说辞,又隐隐觉得还王和慕容缘之间并不简单,一路游思妄想着来到还王府,倒是没费什么口舌,就见到了还王。

慕容遐见还王一身金丝绣线的绯色锦袍,颈间露出白花罗中单,腰上束着大带,系着一枚通透的微型玉剑,仍是渊渟岳峙的身姿,但难掩脸色郁白,眉宇间尽是疲色。他本寻思着还王可能是装病,却没想到真见到他一脸病容,不由得在心里疑惑起来,难道昨日在太尉府,慕容缘真的做了什么过分的事,伤了他?

叶成蹊知道慕容遐是为岳五鹿而来,又念着他给了岳五鹿容身之所,自然对他十分客气,请了座,又叫了人奉茶。

慕容遐受宠若惊,自然礼尚往来,先是问了还王的病情,说了一些场面上的话,才期期艾艾地把话转到慕容缘身上来,谁知还王直截了当地问起他是如何结识慕容缘的。他本就有意为慕容缘正言开脱,便从头说起慕容缘在雷头帮是怎样身陷囹圄,在江陵府又是怎样帮他平定南平王之乱并受了伤,在益州府又是怎样独具慧眼识破叛军的计谋。

叶成蹊专注地听完,脸上一直是一种深思的神情,好像在想一个非常艰难的问题,隔了半天,才沉吟道:“还王府毕竟树大招风,还是让她随你回去吧。”

慕容遐不想还王竟如此爽快,怕又生变,忙着说:“这样好,这样好。小缘她现在哪儿,我这就带她走。”

叶成蹊却没有马上回答,他只是攥紧了手,露出青白的骨节,半晌才如梦初醒一般,招呼了人引着慕容遐去了。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叶成蹊便看到慕容遐和岳五鹿远远地走了过来,因为还下着小雪,便有侍女撑了青罗伞,挡在岳五鹿的头顶,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随着走动,露出她半张凝脂一样的脸庞,只是看不到她的眼。

叶成蹊看到慕容遐忽然停住,和岳五鹿说了一句什么,岳五鹿明显地身体一僵,他不禁苍凉地一笑,招了一个人说了一句话,让他过去传话。

岳五鹿正在头疼慕容遐说的,离府前要先去和还王道别,就看到一个侍从大踏步地走来,朗声说道:“王爷说了,天冷路滑,不必来道别了,府外备了马车,让我直接送慕容大人和慕容姑娘回去。”

慕容遐自然高兴,但岳五鹿也不知为什么,忽然觉得心里面一牵一牵地痛着。直到坐上回太尉府的马车,她才确信叶成蹊是真的放她走了,他自始至终没有任何解释,也许根本没有什么难言之隐,只是她自己不愿去相信而已。她想起昨日来时的那种仓皇不定,患得患失,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她对他再怎样情深也奈何缘浅,也许她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违背自己的誓言。永不再见他,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痛彻心扉。

岳五鹿将脸埋进臂弯里,靠在车厢上,无声地流下泪来。

慕容遐一早弃了坐骑,和岳五鹿一起坐了马车回去,见她这个样子,只得处处赔着小心。想着终究是他首肯了让还王带走慕容缘的,不免觉得自己这样折服于权势,不够义气。又想着她在王府里不知是否受了什么委屈,竟是这样一副恹恹的样子,更是内疚起来。

好不容易回了太尉府,岳五鹿也是沉默寡言,他们一径到了怡清院,却看到仆从们大包小包地往里面搬东西。慕容遐正觉得奇怪,已有管事的来向他呈报说:“还王府送来的,说是谢礼。”

慕容遐咋舌道:“谢礼?这阵仗,我还以为是聘礼!”

一抬头却看到岳五鹿脸色苍白,僵在那里,呆愣了半天,又埋头走开了。慕容遐自知失言,赶紧追上去,讨好地说道:“你之前不是说只记得一件事,要来京城寻人,你再跟我说说,我现在就可以帮你找起来了……”

絮絮的话语渐渐远去,但岳五鹿始终闷闷不乐。

好在年关将至,京城的大街小巷都挂起了紅灯笼,将整个都城笼罩在一片温润嫣红的灯光中,像一副流光溢彩的画卷,永没有尽头,说不出的繁华热闹。

楼云起不时地邀请岳五鹿上街,虽时有被拒绝,但也有请得动的时候。京城里云集了各路的能人异士,上演着最精彩的表演,楼云起总是能得到第一手的消息,早早地命人占了最佳的位置。有赵野人倒喫冷淘、张九哥吞铁剑、李外宁药法傀儡、小健儿吐五色水、旋烧泥丸子……岳五鹿应接不暇,每每看得眼花缭乱,便把一天天混过去。

慕容遥看着岳五鹿这样一日日的和太医楼云起出去,更有微词,再加上自己在楼太医那吃了几次闭门羹,便比谁都恨她,就不时地来寻岳五鹿的麻烦,好在慕容遐护得紧,都是有惊无险。

这一日,萧介忽然登门到访,给岳五鹿送来了他特制的调养身体的药丸。慕容遥一向留意岳五鹿的风吹草动,知道姐姐慕容逾与萧介是旧识,便不嫌事大地去告诉慕容逾。

慕容逾深知萧介早已经不问世事,自那日为他引荐符家小姐后便再无见面,骤然听闻他来了太尉府,竟又是找的毫不相干的人,自然心里有了几分芥蒂,再加上慕容遥的风言风语,不免对岳五鹿也侧目起来。两姐妹同了心,慕容遥挑起事来就更得心应手。

岳五鹿平时都在怡清院里窝着,但挡不住慕容遥不时地找上门。岳五鹿在太尉府里,身份虽强于一般奴婢,但也不敢公然对抗慕容遥。慕容遥就是看准了自己的身份优势,挑着刺儿让岳五鹿一会儿去打扫院子,一会儿去浆洗冬衣。

慕容遐对于这些内宅的小动作也无可奈何,只好推托说要和岳五鹿去采办年货,带她出了太尉府。结果出了府门,他们被街市上的气氛感染,也就认真地置办起来。岳五鹿从不知道,年货竟可以这样琳琅满目,腊药、锦装、新历、诸般大小门神、桃符、春帖、金彩、缕花、幡胜、馈岁盘盒、酒檐、羊腔、果子、五色纸钱、糁盆、百事吉、胶牙饧……简直没完没了。

他们两个尽情地采购,买了便让小厮们放进一路跟随着他们的马车上,不知不觉,竟购置了满满一车。

入夜后,慕容遐便打发人先将马车驶回太尉府,又找了一家从前他常去厮混的酒楼用餐,也是有意想让岳五鹿开心开心。华灯初上,十几盏贴金红纱栀子灯,装饰着酒家的厅院廊庑,照得席间灯火辉煌,主廊上几十个浓妆歌妓,唱着靡靡之音。

岳五鹿果然好奇心大起,她还是第一次经历夜晚的京城,竟是这样的灯红酒绿,纸醉金迷。她跟在慕容遐身后,一味地四处打量,蓦然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竟然是叶成蹊。

他坐在人群中,脸色微白,深黑的眼眸里有几分迷离和落寞,不知是大病初愈的原因还是喝了太多酒的关系。他一杯接着一杯不停地喝着,仿佛喝酒就是他此刻唯一要做的事情。岳五鹿想起冯未歇说过,断水宫里只有难喝的药酒,想不到一年光景不到,叶成蹊倒成了酒场的高手。

也许是岳五鹿注视得久了,叶成蹊忽然将视线扫了过来,她知道他看到她了,但是叶成蹊只是默然地凝视着她,过了好久,他才垂下头,迷蒙地看着杯中的液体,像是一瞬间想不起自己要做什么一样。座上的人语笑喧阗,又来劝酒,叶成蹊萧索地笑了笑,终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情随境变,他们又一次形同陌路。

这时慕容遐也看到了叶成蹊,他本想拉着岳五鹿一起过去的,但岳五鹿死命摇头拒绝,他只好遥遥地和叶成蹊颔了颔首,又指指岳五鹿,表示自己不方便过去。随后他们便入了自己的席位,慕容遐刚坐定,又奇怪地“咦”了一声,才说道:“与还王喝酒的,怎么都是我新近打听出来的,去梅鹤逸馆抓人的控鹤军。”

岳五鹿一怔,忍不住再次去窥视叶成蹊,他的脸上已换上了一种虚浮的笑,不知在谈论着什么,早已和酒桌上的人闹成了一片。

酒酣耳热,不知是谁开的头,把臂高歌起来——

“漫揾英雄泪,揖别帝王家。想当年金革铁马称雄壮,不过是胡乱厮杀。攒家一把刀,今天刀放下,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且莫道种豆反得瓜……”

叶成蹊脸色微变,这是跟随皇帝多年的老将们离开京城时吟唱的歌,多少有点嘲弄官家无情的意思。但想到这群人进入控鹤军已有些年岁,一时感触,或许想到自己暮年归去,难免心中凄然,便也随他们去了。

他们那边席上嬉闹尽兴,岳五鹿这边却是心不在焉,草草吃完,便随慕容遐回了太尉府。

她盥漱宽衣,上床多时,却辗转反侧,难以成寐。听着檐下的铁马叮叮当当,更觉得心绪不宁,索性披衣起身,不期然看见纱窗上有一团模模糊糊的影子,也不知是树影还是月影,便干脆推门出去。

被阻挡在门外的冷风一下子扑面而来,岳五鹿不禁打了个冷战,只觉得脸上的皮肤都变得紧绷绷的,但这一激灵,人就更清醒了。她迈出去,眉眼稍抬,竟然看见窗下站着一个人。岳五鹿心扑通扑通跳着,整个人就像在梦里一样,有一种眩晕感,她怕自己看错了,可是那个人真真实实的存在,正一步一步地向她走过来。他还穿着之前喝酒时的衣服,夹杂着热腾腾的酒气,他笑了笑,看起来就是醉得不轻。

岳五鹿不得不问:“你来做什么?”

叶成蹊已经走近了,庆幸地说道:“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出来,结果你和月亮一起出来了。”他又走近了一点,眼睛似蒙着一层水雾,脉脉地看过来,脸上却慢慢摆出正色,“刚才喝酒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喝醉酒后做的事都可以不算数。”岳五鹿还在奇怪他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又听得他接下去说道,“所以我现在做的也不算……”

他那样的一本正经,让人疑心是不是真的醉了,岳五鹿不过是在心里转了一个念头,人已经被拥入了叶成蹊的怀里。

岳五鹿只觉得一切不真实得可怕,唯有他的怀抱是那样厚实温暖,像极了一座无坚不摧的堡垒,让她恨不得放下身上所有的伪装,就这样一直靠着他。

她想起那夜,他站在窗边,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只是冷漠地说:“你还是回去吧。”他不知道,她早已回不去了,她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躲了他十年。是他执手那样坚定地告诉她,再也不会放开手的。她被蛊惑,连誓言都不顾了,这样的沉沦。在经历了那些苦难之后,她依然渴望他会有一个理由,他只要说一声,这一切都不是他愿意的,她就可以马上原谅。可是他这样吝啬,还是连一个解释都没有,只用他现在高高在上的身份,对她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仿佛只为了一次次地戏弄她。哪怕是此刻,他都提前说好了,醉酒后做的都不算数……

“你这样又算什么意思?”岳五鹿只觉得心里难过到了极处,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伸手奋力推开他。可是叶成蹊的手臂紧紧地围着她,在她耳边,用近乎恳求的语气说道:“再一会儿,再一会儿就好。”

他果然很快松开了她。

岳五鹿呆愣着,她不明白,哪一刻是真的,哪一刻又是假的,她宁愿相信这一切都是她的一个梦,也许她早已经蒙蒙胧胧睡着了而不自知。

叶成蹊又柔声说道:“外面冷,你进去吧。”是久违的从前爱护她的样子,他推着岳五鹿,把她的困惑和整个人都推回了房间,又帮着她拽上了门。

岳五鹿虚虚地靠在门背上,终究是觉得不放心,她一个转身,哗啦一声再次将门打开,但外面早已经空无一人。

她被这样一扰,这一晚上就更加睡不着了,到了天亮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第二日,岳五鹿直到慕容遐下朝了才起。她坐在厅内喝茶,就见慕容遐一面阔步走来,一面将身上的官袍解开扔给一旁的侍女。他大大咧咧地在岳五鹿旁边坐下,灌了一口茶,说道:“今天还王被参了一本。”

岳五鹿吃惊地朝他望去,慕容遐已经接着说道:“就是昨晚酒席上唱的那阙歌惹出来的。御史台那边不知道是怎么得到的消息,说还王是在为旧朝遗将鸣不平,怕有二心。还王又是那样的身份,我还真替他捏了一把汗。没想到啊,官家倒是毫不在意,说御史台是吃饱了撑的去听人家酒席的墙角,把御史大人的脸臊成了绛紫色!”

慕容遐说完,哈哈大笑起来,不知是有感于皇帝的幽默还是他的大度。岳五鹿正舒了一口气,没想到慕容遐还有话:“结果礼部那边也来凑热闹,讲了一堆大道理,原来是要官家给还王赐婚,说也奇怪,提出的几个人选都是和晋王交好的。官家倒没有异议,还王却一口给回绝了。官家当下脸色就不对了,我看这次还王有苦头吃了。”慕容遐边说却边有意无意地向岳五鹿睃了一眼。

岳五鹿却在那里发怔,心里面一上一下的,落不到实处。半天,她才问道:“还王是以什么理由回绝的?”

慕容遐探究地看着岳五鹿,说道:“还王说他已心悦他人。”一面早已按捺不住,半个身子靠向岳五鹿,悄声问道,“是不是你?”

被这样当面問出来,岳五鹿到底脸皮薄,脸上早不自在地飞红了一片。但她忽然想起昨晚上叶成蹊特意说的,醉酒后的事都不算数,又觉得心里发凉,只冷着脸说道:“你别胡说!”

慕容遐讪讪地收回身子,继续说下去:“官家要还王说出心悦之人,可是还王就是不肯。大殿上,近乎一半的人斥责还王恃宠而骄,最后官家也勃然大怒,据说下朝后还诏了平昌公主入宫,不知这会儿要怎么发落还王呢。”

岳五鹿仍是硬着嘴说道:“那也不关我的事。”

说是不关,最后还是扯到岳五鹿身上了。

正旦大朝会结束后不久,皇帝挑选了得意的武将,一起到南苑射猎,慕容远和慕容遐自然是在此列。两兄弟早早地整装出门,太尉府就剩下一众女眷,因为正处元日,还是不时有人到府拜送名刺,宾客络绎不绝,府里上下忙得不可开交。

申时时分,平昌公主意外到访,慕容逾和慕容遥姐妹自然盛情相迎。没多久,慕容遥的贴身婢女就以人手不足为由,将岳五鹿传召至前厅去伺候茶水。

岳五鹿自入太尉府后,都是几个丫头们伺候着起居,最多就是给慕容遐端过茶水,下人们该有的恭恭敬敬、规规矩矩的样子,她是一点不会。这会儿竟然直接点名要她去厅前当差,她便知道自己这次是有麻烦了。

果然,她人还未到前厅,就听到慕容逾婉转地笑了一声,矜持地说道:“公主,我们太尉府倒养不出这样的人才。她的来历,我那妹妹比我清楚。”说着,递了个眼神给慕容遥。

慕容遥赶紧接了过来,不屑一顾地说道:“是我那二哥从外面带回来的,说是在一个强盗窝里救的。”她轻轻咬了咬银牙,好像嘴里藏着许多话不吐不快,“我是没见过这样的好手段,在强盗窝里都能活下来,我二哥还把她当个宝,带回家在自己院子里养着。结果二哥受伤的时候,见了楼太医,她又攀上了新枝头。后来,我们府里设宴,还王头一次来太尉府,竟不知怎么的,又撞上了她。公主您是不知,还王那是直接从府里把人抢走的。”

慕容逾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不过,人是第二天就回来了的。”

慕容遥凉凉地说道:“谁知道她是因为什么回来的!”才说完,她像是又想起了什么,嗤地一笑,“不过,还王也是真有意思,第二天竟送了一堆谢礼过来,我们太尉府到现在都没还礼呢。公主,您倒是说说,这礼要怎么还?”

岳五鹿听她们姐妹俩一递一声地在那里说话,没有一点要避人耳目的意思,看准了她是连一点反驳的余地都没有。那种冤郁,直烧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心口像是被什么堵死了,涨得难受,连呼吸都忘记了。不留神,有人给她手里塞进了一盏茶,吩咐她去给平昌公主换盏。她这才知道,她们口中的公主,竟然是叶成蹊的母亲,平昌公主。

她们这样在平昌公主面前编排自己,岳五鹿只觉得耻辱更深了一层,两只手紧紧地捏着那盏茶,犹如千钧重负一般。旁边的人见不得她磨蹭,推了她一把,恨声道:“还不快去!”

那滚烫的茶水洒了一些出来,全落在她手上,她也不觉得痛,只是失魂落魄地往前走去。

平昌公主仪态万千地坐在首座,一双眼睛却锐利地盯着岳五鹿,直将她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但并不对着她,反而转向慕容两姐妹,似笑非笑地说道:“生得倒是一副好皮相,只是这来路就……也难怪还王死也不供出来,这样的身份他怎么好意思说出来。”

岳五鹿觉得自己在她们眼中,就是一件无足轻重的物什,她们来来往往地嗖嗖地射着言语的响箭,将她射得千疮百孔,但也不过就当是损坏了一个东西,她们眉头也不会皱一下。

平昌公主话音落下,慕容姐妹便配合地笑了起来。那些笑声像锥子似的刺进岳五鹿的心里去,她想不到自己就算换了一重身份,还是要受这样的羞辱。她这样的身份……早把她钉得死死的,以前是妄想,现在更是妄想。可是被这样当面说出来,又是另一番煎熬。

岳五鹿紧紧地抓着茶盏,仿佛那是她唯一的希望,是她站在这里不倒下去的力量来源。她终于将那盏茶替换了平昌公主面前几子上的旧茶,便再也坚持不住,跌跌撞撞地退到了厅外。

慕容遥的侍女还等在那里,让她擦亮了眼色,专候着座上的人茶凉了,便要她去换。

偏偏今日是化雪的日子,异常的冷冽。岳五鹿来得急,连外衫都没有加,站在厅外,只听得风呜呜地吼着,嘴边呵气成云,她的身子冻得哆嗦起来。厅内倒是一片笑融融的,只是不时有一两阵眼风扫过来,简直是内外夹击,雪上加霜。

很快,有人在她胳膊上拧了一把,提醒她去给慕容遥换茶。岳五鹿捧了茶,一步沉过一步地向慕容遥走去。

慕容遥一心想着今日要给岳五鹿一点颜色瞧瞧,便一直拿余光留心着岳五鹿过来。她见岳五鹿刚放下茶盏,就迫不及待地拿了起来,装模作样地送到嘴边,忽然失声叫了起来:“好烫的茶!”她的手有意地那么一扔。

岳五鹿仍垂首在那里收茶盏,只觉得一股热气扑来,滚烫的茶水已落在了脸颊上。原本雪白的肌肤上顿时红了一片。那茶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全钻进了衣服里,先是烫的,然后变得湿濡濡、凉冰冰的。

慕容遥见岳五鹿湿淋淋的狼狈样子,昂头挑衅地看着她。岳五鹿料想不到,慕容遥竟这样肤浅地作践自己,恨不得也拿了手上的茶泼回去。可是她又想到慕容遐,在这太尉府里,她忍不了一时之气,只会给慕容遐增添无尽的麻烦,何况今日还有平昌公主在。

就在她犹豫的瞬间,慕容遥的侍女已冲了过来,将她一把按住,低声教训着:“怎么做事的,笨手笨脚。”一面使眼色让人收拾了残局,又对着慕容遥躬身说道,“奴婢再给小姐沏一杯茶。”

岳五鹿觉得自己成了她们这一出好戏里的一个丑角,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下场,只好配合着将盛满了怒气的眼森森地看向慕容遥。

慕容遥毫不在意,得意地调了调坐姿,眼光带到平昌公主处,却见平昌公主擎着茶,直直地看着岳五鹿,又仿佛透过岳五鹿看到了几千里之外,不知道在想着着什么。她本就是个色厉内荏的人,竟一下心虚起来。

慕容逾咳了一声,低声叱道:“还让她留在这里做什么,让公主看了笑话。”

慕容遙的侍女赶紧狐假虎威地踢了岳五鹿一脚,连拖带拽地将她带了出去。

平昌公主却变得默然,将半边身子靠在椅塌上,意兴阑珊的样子。恰逢门吏来报,又有新客到,平昌公主便借故要走。慕容姐妹俩又多番留客,最后还是簇拥着将平昌公主送出了府门。

叶成蹊翻身越过公主府的墙头,悄然落到了内院。

因为年前拒婚的事,皇帝碍着国之大庆虽没有直接惩治,但也是有意冷落还王,此次南苑射猎,便独独落下了他。而他连日来,几次设宴豪饮,才终于从那一帮控鹤军人口中问出了岳画心的下落。原来当时控鹤军奉命捉拿岳画心,最后却将人送入了平昌公主府。

叶成蹊先是愕然,但前后一想也就想通了。当年,师父叶行知在梅鹤逸馆的那出移情别恋,恋上的正是逃婚而来的平昌公主。他多少听师父说起过,师叔岳画心曾一度死心过,还有心成全他们。因为平昌公主那样的相貌家世,她不得不信,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也终将抵不住。

可是后来,平昌公主却转嫁他人,岳画心表现得比谁都难以接受,偏偏又赶上师父病情突发,她更加以为师父是意难平。再后来就是他叶成蹊的出现,直接让岳画心彻底失了理智。江湖上开始出现岳画心杀人成魔的传闻,悬翦宫更是彻底断了和断水宫的来往。他师父什么都好,在感情上却是一条路走到死的人,终究到死也没有和岳师叔说清楚。

岳师叔便是这样和平昌公主结了解不开的仇,更何况她还抢了公主的女儿……只是不知道平昌公主会怎样还击?岳画心落在她手上也有一段时间了,不仅生死未卜,而且消声灭迹,反倒给这公主府平添了一丝诡谲。

公主府的深宅大院,密密地一排排房间,都是房门紧闭。这是叶成蹊第二次进入内院,上一次还是因为平昌公主缠绵病榻,他入内侍疾,但他对这里仍是相当生疏。他漫无目的地四下里查找,远远地听到有脚步声,赶紧将身形隐在转角处。

果然,平昌公主款步而来,因为已经进了内院,她身后就只跟着一些伺候的婢女,她跟前的人一面扶着,一面小心翼翼地问道:“公主,人看得怎么样?”

平昌公主冷着脸,蹙眉说道:“能怎么样,不过是来路不明的下贱东西。”

她跟前的人见她这个样子,怕自己犯了冲,便低下头来不敢再多问一句。

平昌公主闷声走了几步,正走到叶成蹊藏身的附近,不知为何忽然一停,说道:“你们都下去吧,我一个人呆会儿。”她身边的人素知公主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喜一个人呆着,都唯唯地退下了。平昌公主此时却又平白无故地冷哼道,“还真是,老的也好小的也好,都是喜欢下贱的。”

叶成蹊将她这句话听得一清二楚,却是如坐云雾,怎么也参详不透,听着公主的脚步声更近了,他怕自己泄露痕迹,只得凭空跃起,将整个身子吊在檐下。

平昌公主转了道,顺着转角孤身往西面而去。叶成蹊等她走远了,才翻身落地,远远地跟了上去。

走没多久,公主推门进了一个院子,那院中疏疏落落种着古柏,正中间一个硕大的香鼎,鼎内有一股青烟飘飘袅袅地升空而去,转眼间融进了灰蒙蒙的天色里。平昌公主径直绕过了香鼎,走进了后面的一座独立的房子。叶成蹊在外面等了半晌,却没听到任何动静,他便偷偷掀开了一点窗,从缝隙中往里面看去。那房间里幽暗昏黄,齐墙摆着一张大案,案上竟整整齐齐供着祖宗牌位,摆在最前面的赫然是写着平昌公主夫婿和爱女的牌位。

叶成蹊四下里打量,却独独不见了平昌公主的身影。他大着胆子从门口闪身进了房间,便看得更明白了。东西两面墙上各挂着一副巨大的画像,一张画的是一位锦袍的成年男子,长眉下,一双凤目明澈深邃,却遥遥望着前方,仿佛有着无尽的遗恨。而那男子看去的方向挂着的是一位女子的画像,看装扮那女子还是豆蔻年华,却不知为何只画了一个将要回眸的姿势,仿佛是在回应对面墙上的那位男子的呼唤。

叶成蹊心下骇然,那男子正是他记忆深处的父亲,若不是这画像,他早已想不起父亲的样子了,没想到岳五鹿那双眼睛竟会与父亲的如此酷似。他忽然想到,父亲那样期盼地望着的人,难道是岳五鹿?她自满月便从他们身边被抢走,所以他们连她的面容都无法想象,才画了这样一个唏嘘的背影。

他们这样想念自己的女儿!叶成蹊心里乱极了,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对自己的母亲隐瞒了岳五鹿的生死,对岳五鹿隐瞒了她的身世,他是不是做错了?可是一想到,如果岳五鹿知道了真相,如果她知道了真相……骤然迸发的窒息之痛,让叶成蹊压下了说出真相的欲望,更何况深宫里的那位,又怎会放过平昌公主的后人,到时候一杯春水生,又添一个生不如死的人。他只管痴痴地伸手去触碰那画像上的岳五鹿,画像上的人像是感应到了他,那隐在纸上的脸部线条,忽然变得亮了起来,仿佛马上就要转过头来了。

叶成蹊一个激灵,已反手抓住那画的边缘,掀起一角,那画像背后竟然是一条窄窄的黑黑的甬道,那一点光就是从那里透出来的。叶成蹊顿时明白过来,自己的母亲去了哪里,这暗道通向的地方,也许正是关押岳画心的地方。但他已不敢再逗留下去,悄声退出了房间,翻身上瓦,趁着夜色,御風而去。

平昌公主擎着一盏灯,走进暗室。这个地方她来过了无数次,所以显得一切都很熟稔,她蹲下来将灯轻轻放在了地上,却不经意触到了地上长长拖曳着的锁链,发出了一声清脆的撞击声。锁链那头动了一下,引起了一连串的哗啦声。

那灯光像流水一般,顺着锁链一路流淌,最后照亮了一个形如枯槁的身影。那身影的四肢都被锁链牢牢锁住,身上全是一道道新的旧的血痕,浑身散发着一股腥臭,她死了一般地蜷缩在墙边,整个人瘦得形销骨立,简直如鬼魅一般。但是这道突如其来的光,让她动了一动,一双浑浊充血的眼睛缓缓地挣开了,觑起来望向面前的人。

平昌公主也望着她,房间里静默了一会儿,公主叹了口气,说道:“我总不会让你死的……”她的口吻就像是一个多年的老友,在聊一次家常,“如果你死了,谁还能陪我呢。你别看我现在这个样子,不过也是和你一样,只是被困在了一个更大的房间里。所以你也别觉得自己现在这样有多不好,总归是有我陪着你,对不对?”

公主理了理地上的锁链,又缓缓地说下去:“我总在想,如果你没有抢走我的女儿,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今天,我在太尉府见到一个奴婢,我竟想着,如果我女儿还在,就应该是她那个样子。”她一边说着,一边眼中滚下泪来,泪眼中渐渐显出她难以排解的怨恨来。

眼前的这个人,曾是叱咤武林的魔女岳画心,自从被控鹤军擒来,不管她怎样的逼供、用刑,一次次问到舌敝唇焦,却始终一语不发。她只好把她关在密室里,一天天地折磨她,用参汤吊着她的一口气,不让她死掉。

有一天,她得意地把新近得知的武林诏令告诉岳画心,幸灾乐祸着她的徒弟岳五鹿成了整个江湖的猎物。可岳画心忽然露出了讥讽的笑,那笑在她那张凹陷苍白的脸上,显得那样的诡异骇人。她看得心惊胆战,岳画心终于松口了,她森森地笑着说,她的徒弟就是她那被掳走的女儿!

她的女儿,竟然就是岳画心的徒弟,她竟然一直把她养在身边!

平昌公主从震惊到狂喜,转而又陷入焦虑。她的女儿怎么会成了天下武林诛杀的对象?她该怎么办?她第一反应想到了叶成蹊,所以她亲往断水宫,要求叶成蹊保护岳五鹿。她天真地以为叶成蹊和岳五鹿师出同门,如今又多了一层她告知的兄妹情义,想着他总会尽全力护卫着岳五鹿的。她这样信任他,却没想到叶成蹊忽然自曝身份,脱离江湖,擅自回归朝堂。她虽然困惑过他这样做的用意,但最终仍然选择相信他所承诺的。结果她错得离谱,这一错,她竟然连自己女儿最后也是唯一的一面都没有见着。

她恨自己的轻信,恨叶成蹊,但更恨始作俑者的岳画心!

平昌公主忽然一扯锁链,那身影无力反抗地往前一凑,苍白干裂的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公主已咬着牙说道:“岳画心,你害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再见我的女儿,我该怎么回报你给我的痛苦?”她忽然仰首阴阴地一笑,“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虽然我不该告诉你的,可是为了让你比现在更痛苦,我总要一试的。”

岳画心仍是一动不动,公主的手一松,她便像一摊烂泥一样倒在了墙角。

平昌公主慢慢站了起来,天寒如水,但她的脸上热烘烘的,心里有无尽的恨,不停地往上涌,她简直要疯了,她再也不想藏着那个秘密了,痛快说了出来:“你以为叶成蹊是我和叶行知的儿子?不是的,他甚至都不是我的儿子,他只是个不能见人的野种,我的一个奴婢的野种!叶行知和我什么关系都没有,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不想你守着他等死,所以求我和他做了一场戏给你看。你恨了一辈子的人,其实还是爱你的,你恨错了人,也害错了人!”

地上的岳画心终于有了反应,她痉挛般地抽动了一下身体,终于将她的脸仰了起来,她惊惶地看向平昌公主,污浊的眼睛里发出绝望的光,忽然她发出一阵阵类似哭泣的嘶吼,可那声音已经沙哑得不像是一个人类的声音。

平昌公主看着她那个样子,脸上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来,那笑渐渐扩大,最后变成了无法抑制的狂笑。两种迥然的声音在斗室里交缠,竟是说不出的癫狂和悲凉。

第十八章

慕容遐射猎回来,正欲将身上的骑装替换下来,已有人将府里发生的事说给他听。听到岳五鹿被慕容遥泼了茶,他又胡乱地将身上的袍子一紧,风急火急地去见岳五鹿。

才行至门槛前,他还未出言,岳五鹿已抢走一步把门关上了,并说道:“我要睡下了。”

慕容遐没办法,又走到窗外,硬是探进半个身子,四下张望着问道:“小缘,你没事吧?我那两个妹妹平日里都是跋扈惯了的,肯定让你受委屈了。你好歹让我看看,要不要紧。”

岳五鹿只管背着身子,不让慕容遐瞧见自己的脸,一面风轻云淡地说道:“瞧你大惊小怪的,我能有什么事,你在外面忙一天了,快点回去歇息吧。”

慕容遐仍是不放心:“你要是没事,干吗不让我看你,你再这样,我要去请大夫了!”说完,人已经从窗台上退了出去,转身就要走。

岳五鹿急着叫住他:“别去,哪值得惊动大夫!”

慕容遐哪里肯听,岳五鹿只好慌张张地开门去拦。慕容遐瞅准了机会去看她的脸,那被茶水烫到的半边脸一片鲜红,像是被揭了皮露出里面的肌理,简直让人不忍心看。他吓了一跳,旋即惊呼起来:“你这还叫没事!”便再也拦不住,扔下一句,“我去请大夫。”一面箭步离去。

岳五鹿还想叫住他,又怕嚷得别人都听到了,只虚张了一下嘴就顿住了,却牵扯到脸上的伤,火辣辣的疼,像是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虽然她以前受过的伤比今天所受的,疼上千百倍,但只有此刻,竟是这样的难以承受,还有一种难堪,比疼还要疼。

从前的她,虽是人人诛杀的魔女,却自有一份孤勇,他们到底是怕她的,这怕何尝不是一种敬。可是现在的她,在这个只论出身的权势之地,只剩下了轻贱,四周是风刀霜剑,她不禁怀疑,自己这样的渺小卑微,到底还能坚持多久。

夜空中不时有明亮的烟花一闪而逝,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新年伊始的喜悦中,依稀有欢声笑语乘着夜风隐隐飘来,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

岳五鹿默默地回到屋里,等了一盞茶的时间,却见慕容遐领着太医楼云起走来,在他们身后,还气喘吁吁地跟着一位拿药箱的童子。

慕容遐大概在路上和楼云起提过岳五鹿的伤,所以他一跨进门槛,便直冲冲地走到岳五鹿面前,凝着神,盯着她的半边伤脸看。岳五鹿被看得尴尬,便拿眼神谴责慕容遐的多事,慕容遐只当看不见,心急地问道:“楼太医,小缘的脸无碍吧?”

楼云起冷冷地睨了一眼慕容遐,反问道:“慕容大人,你们太尉府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动用私刑了?”

慕容遐被问得脸上一热,岳五鹿赶紧解释:“只是不小心被泼了一点茶而已。”

楼云起瞪了一眼岳五鹿,正颜厉色地说道:“什么茶能有这样大的杀伤力,这茶水里掺了噬肌粉。若不是请了我来,你就等着皮烂肉腐吧。”

岳五鹿还没怎样,慕容遐却已是脸上一片青灰,目光变得深冷,他对楼云起行了个礼,肃然说道:“小缘的伤就麻烦楼太医了。”

楼云起淡淡点了下头。

岳五鹿看慕容遐的神色甚是吓人,怕他再把事情闹大,抢先一步拉住他,看着他摇了摇头,说道:“还是算了吧。”

慕容遐深深看了岳五鹿一眼,仍是坚决地挣开她的手,像是生气又像是心痛,说道:“小缘,我既让你留在太尉府,便要尽全力护你周全,而不是要你委曲求全。”说完,已大步流星而去。

岳五鹿见他这样郑重其事,心头一暖,但想到他势必要和慕容遥起争执,不免又是愀然。

楼云起早已转身示意童子将药箱放下,童子又取了帕子让他净手,便默默地退下了。他这才将药箱打开,只见里面一层层一格格塞满了各种瓶瓶罐罐。那药箱本来就大,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小型药柜。他熟门熟路地拿起各色瓶罐,取出里面的东西放在一个白玉磁盘里,瞬间房间里便充盈着一股清凉的药香。

叶成蹊从屋檐上一滑而下,悄无声息地落在岳五鹿房间的窗前,从公主府出来,他又鬼使神差地朝太尉府而来。自从遇到岳五鹿后,他每晚总是着魔一般,要来太尉府偷偷看一看她才能放心。

他侧身站在窗外,看到灯下铺陈着一个硕大的药箱,一个锦衣男子正俯首配药。灯光下,那男子面色如玉,看得一清二楚。面圣的时候,和他打过几次照面,认得他是皇帝跟前的大红人楼太医。

叶成蹊不由得担忧起来,难道岳五鹿生病了?他极目张望,才看到岳五鹿背对着窗,站在暗处,看不真切。

那太医一边碾药,一边说道:“岳五鹿,你打算还要做这个慕容缘多久?”他的声音里有着淡淡的情绪,似乎压抑着什么。

岳五鹿脊背一僵,却没有出声。

窗外的叶成蹊听太医这样直接说出岳五鹿的名字,已是惊诧万分,他沉思一想,才惊觉过来,那太医的脸庞竟然就是浓雾里的上霄峰药师,他更觉惊惶,没来由的心头一紧。

房间里楼太医对岳五鹿的不回应,似乎并不在意,他抖了抖衣袖,说道:“过来吧,药配好了。”

岳五鹿听闻,才缓缓走到灯下。

楼太医端起磁盘,用手指挑了一点药膏,向岳五鹿的脸上抹去。

岳五鹿轻轻将头偏了一偏,说道:“我自己来吧。”

她那轻微的一偏,已经让叶成蹊看清楚,她那原本凝脂一样白皙的脸上竟红肿了一片,不由得心中大乱,恨不得直接闯进去问个清楚明白。

楼太医说道:“你自己看不清楚,还是我来吧。”便不由分说地将手上的膏药,轻轻地点抹在岳五鹿的脸上。

岳五鹿不好再拒绝,微微仰着脸,方便太医上药。他的手指皙白微凉,点到的地方,片刻间就纾解了几分脸上的火辣。她看向太医,他的目光专注认真,仿佛簇着光,正全神贯注地上着药,只觉得此刻的时间被无限地拉长了,连另一边脸都慢慢烧了起来。

终于,楼云起上完了药,他将余下的药膏放在岳五鹿手里,嘱咐道:“若还有别的地方沾到了,或是有发红的迹象,都要涂一遍。”

岳五鹿接过来,轻声道了谢,见楼云起仍是站在她面前凝视着她。她被看得慌乱,正想侧身走开,就听到他缓缓说道:“岳五鹿,我一直很后悔把你送回断水宫。我总是想起你在上霄峰看云时的样子,还有你那样决然跳下绝壁的身影。我想得越多就越后悔,我告诉自己,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会只是远远地看着你。在太尉府重见你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想不到我真的还有一次机会。”

岳五鹿僵在那里,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楼云起见她脸颊上一抹酡然胭红,又多了几分信心,便微微笑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本来不想这么快的,怕吓着你。可是在这京城里,只会比江湖更险恶,所有人都盯着权势和地位,没有人会去在乎一个下人的死活,你不能在这太尉府里,被人从年尾欺负到年头。”他的神色变得无比认真,“我很早就向你提议过的,让你来我家,现在我仍是这句话,并且我想说得再清楚明白一点,你嫁给我吧。”

岳五鹿听到这里,早已是目瞪口呆,她本能地就想后退逃跑,慌乱间双腿不知怎么就撞到了椅塌上,禁不住吃痛地轻呼了一声,险些站立不住。

“果然吓到你了。”楼云起叹息道,眼疾手快地扶住她,一面慢慢地将手臂收拢,他离得这样近,触手可及,无限柔情地说道,“我本不想用这些打动你的,可是既然到了这一步,我也顾不上了。我们楼家,是和皇帝同坐一条船的,只要他们宋家在朝的一天,就有我们楼家的位置。如今楼家又是我在当家,你若嫁我,在这京城自然也就有了你的位置,你觉得可好?”

他脉脉地望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岳五鹿说不出话,愣愣地看着楼云起。她想不到他竟看得这样清楚,一语说中了她的要害。这一路走来,她失去了那么多,仅剩的也就只有自己这个人了,如果能用自己去换取在京城的立足之地,又有何不可。她近乎赌气地想着,楼太医好歹是知道她的来龙去脉,总不会再被兜头兜脸地说来路不明。

叶成蹊见岳五鹿这样出神,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里,那楼太医低低娓娓地说起岳五鹿在上霄峰的生死时刻,竟早已是情深而不自知,如今他又拿出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只为给岳五鹿一个安生之所。他怕她真的点头答应了,如果她点头,他竟找不出一丝挽回的理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种濒死的绝望,扼住了他的脖颈,他像一个溺毙的人,手指紧紧地扣在窗台上,那硬实的木头几乎承受不住这样的力道,竟“咔”的一声断裂开来。

这忽然的一点细微声响,岳五鹿已恍惚地转过脸来,霜浓月薄,映出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她还未来得及看真切,那张脸已经遁入了夜色里。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来了多久,又听到了多少?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似梦非梦的夜晚,一切都变得似真似假。

楼云起早已喝了一声:“什么人?”身形一闪,已夺门追出了数丈外。

叶成蹊有意将太医引出来,便只拣明亮的去处,掠驰而去。楼云起也不示弱,在他身后紧追不舍。风寒街阔,灯火阑珊,两道人影一前一后,大起大落,不一会儿便将一座座高门大院抛在身后。叶成蹊见走得够远了,终于脚尖着地,拂袖背身站立。楼云起紧跟其后,挥掌便向叶成蹊攻去,叶成蹊回身格挡,身子借力荡开了半丈。

楼云起微微眯了下眼睛,借着星光,已看清楚眼前的人,一身绛色锦袍,清峻淡漠,正是还王。他竟没觉得一点意外,只是嘴角微微扬起,冷笑道:“王爷特意引我出来,是怕她答应了我吗?”

叶成蹊淡淡回道:“你若对自己有信心,又何必追出来,不也是怕她不答应你吗?”

楼云起像是当头着了一击,脸上恼羞成怒,闷声再劈出一掌,掌风更甚,势要分出个胜负。两个人你来我往,缠斗得不可开交,但他始终赢不了叶成蹊,而叶成蹊却也没有占上上风。

慢慢地,楼云起醒悟过来,叶成蹊这是在拖延时间,他要和自己耗在这里,他怕自己再回去见岳五鹿!

楼云起忽然收势,返身展臂掠起,佯装退走,叶成蹊果然上当,飞身越过楼云起的头顶,想拦住去路。楼云起瞅准机会,趁叶成蹊人还在半空,一掌拍向他的前胸。叶成蹊想要迎掌又错失了最佳角度,只好硬生生地挨了一下。他这一招用尽了全力,又是出其不意,本以为能分出胜负,却未料到自己这一掌拍在叶成蹊身上,竟犹如陷入了绵绵流沙,反而被一股强劲的内力吞噬,只觉得手掌一麻,整个人被震得气息一乱。而叶成蹊虽然受了一掌,但依然稳稳地落在了地上。

樓云起神色震动,他自己从小以药物加持才有了今日的功力,而叶成蹊他竟然有比他深厚数倍的内力,以他的年纪如何习得?他忽然明白,岳五鹿失去的武功到底得益了谁!他不禁用另一种眼光去审视眼前的还王、昔日的断水宫宫主。他讥讽道:“还王好手段,我竟是为他人作嫁衣,白白把岳五鹿的功力送到了你的手上。”

夜色中看不清楚叶成蹊的脸色,只是孑然地挡在路上。

楼云起又逼近一步,神态更加鄙夷不屑:“我本以为,你值得我去一争高下,却原来是我高估了你。岳五鹿曾经那么信任你,她本有机会逃离所有的一切,可是她走了一半,还是回到了断水宫。而你又是怎么对待她的,哪怕她只是一个不相干的人,你得了她的好处,也应该回报吧?可结果你却弃她不顾,任她自生自灭。就算你现在贵为还王,又有何颜面出现在她面前?”

叶成蹊仍是不声不响地伫立在那里,良久才说道:“我和她的事,不劳楼太医这般费心。”

楼云起又是一声冷笑:“王爷的事我当然不会费心,可事关岳五鹿,我却不能不管。王爷在旁人面前倒还可以装装样子,在我面前大可不必,你这异姓王爷,又岂是那么好当的,早已经是自身难保了,我决不会看着岳五鹿受你牵连。”

叶成蹊见他目光泠然,紧紧盯着自己,他这样一心一意地护着岳五鹿,并不比自己少一分一毫。如果终有一天,他将死于春水生之毒,倒不如让岳五鹿早日托付良人。思及此,叶成蹊脸色陡然发白,只觉得心中大恸,紧紧攥着的手里,已是一片汗津津的,可他如何能放开手……

夜色更深,坊街外隐隐绰绰闹春的声音都淡了下去,像是散席了,只留下无尽的虚空。岳五鹿怔忡不宁地立在门前,她怕看到人来,又怕看不到人来。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庭院里传来矫健的脚步声,远远地就听到慕容遐问道:“小缘,你怎么一个人站在外面?”

岳五鹿茫然地看着越走越近的慕容遐,也不去回答,只觉得心神慌乱,连手都微微发抖。

慕容遐一面将她拉回了房间,一面责怪道:“这大晚上的,也不怕受了风寒。”

岳五鹿这才找回一点知觉,对着慕容遐勉强笑了笑。

慕容遐就着灯光问道:“你的脸没事了吗?”又忽然想起,“楼太医呢?已经回去了吗?”

岳五鹿“嗯”了一声,又怔怔地发起呆来。不知道楼太医是否还会回来,他追的人是否追到了?如果他回来,她又该如何答复他?

慕容遐看岳五鹿心事重重,不知从何宽慰她,想起她这样无缘无故地被自己妹妹欺负,只满面内疚地说道:“以后要是我不在府里,你都不必听从慕容遥她们的传召,记得了?”

岳五鹿又“嗯”了一声,轻声道:“知道了。”

慕容遐一时无话,又看了一眼岳五鹿,说道:“那你早点睡吧。”便退了出去,一并将门拽上了。

岳五鹿在房中又等了一会儿,确定不会再有人来,这才宽衣睡下了。这一觉里,全是颠来倒去的怪梦,更觉得身心俱疲。

至天亮,楼云起早派了人来告知,说他一切无恙,只是需入宫当值几天,不能前来相见。

岳五鹿无端松了口气,虽然连日来院墙外都是车马雷骇,轰轰阗阗,她也一心宅在家里养伤。而慕容姐妹因事迹败露,又得了慕容遐的警告,倒没再来找她的麻烦。于是,她在这闹闹哄哄的春日里,反而得了几日闲暇,每天看书写字,品茗弄花。脸上的伤也渐渐痊愈,红肿褪去,再无异样。慕容遐见了很是开心,吵着要宴请楼太医,岳五鹿却很怕面对他,一直拖着不肯应允。

没想到,平昌公主抢先一步,桂堂设宴,太尉府的公子和小姐都在邀请之列。慕容遐还得了特别关照,让他一定与慕容缘携行。

慕容遐听闻这样古怪的要求,心生疑惑,便跑来和岳五鹿商量。可商量来商量去,公主邀约,他们又岂敢不从,最后还是只能出席。

在春日里,富贵人家偶有大宴,本就是稀疏平常。平昌公主身份显赫,一呼百应,宴请之日,宾客络绎不绝,门庭如市。岳五鹿不敢怠慢,特意熏了衣裳,梳洗打扮一番,才随慕容遐一道赴宴。她虽惴惴不安,但面上却未敢露怯,一路随着宾客穿廊过堂。

虽已是黄昏,但公主府华灯初上,光彩潋滟,和太尉府相比,自然又更富丽堂皇,雍容华贵。府中花园,满布争春的红花绿树,疏影横斜,掩映着曲廊飞檐,雕楼画栋,平昌公主的宴席就设在其中一处的楼里。

桂木厅堂里,亮如白昼,桌上佳肴精雕细琢、琳琅满目,却独独少了美酒,但堂内座无虚席,宾客们也不觉有异,都是欢声笑语,三三两两玩着隔座送钩、分曹射覆的游戏,不时有仆役喊一声:“有客到。”

最热闹的还是上席,锦衣玉带,衣香鬓影,岳五鹿透过攒动的人头,看到平昌公主言笑晏晏,自若地靠着一张乌木榻椅,下首便是叶成蹊。不过他虽身处其中,却看起来寂寥淡漠,仿佛周身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让人不可接近。

座中有不少朝中显贵,见到慕容遐,不免见礼寒暄。不时有人将余光带到岳五鹿身上,总忍不住探究般地多看一眼。慕容遐见岳五鹿越发不自在,赶紧找了偏僻的位置坐下。

忽听得平昌公主高声说道:“只因本宫闻不得酒味,以致席上寡味,不得尽兴,实在于心不忍,所以本宫特意为各位请了三位美人来奉茶添香。她们皆已藏于席中,不知诸位可有慧眼识得?”

美人奉茶正是京城最新时兴的,说是美人,实则为茶妓,她们柳腰娇倚,纤指碾茶,煮茶,再亲手送到客人手上,临饮前,还会自己先尝一口,美其名曰为茶添取樱桃味,将一场平常的茶事变得香艳十足。

席上的男子最是兴致高昂,纷纷引项顾盼。女客却神态不一,有的含羞垂头,也有的好奇张望。不消片刻,便有一位纤眉媚眼的女子被指了出来。那女子倒是落落大方,锦袖微掩,流莺一样清脆一笑,慢慢移步出席。众人见女子这样的万种风情,更是意兴盎然,又是一番寻找,找出一个面庞清丽的女子,却是体态风流,一个眼神便目成心会,和一般深闺女子大有不同,她柳腰轻扭,也出席立在前一个女子身旁。

可最后一个却没那么好找,众人迟迟不敢断言,平昌公主倒是耐心十足,一直不肯松口。这时,有人遥遥指着岳五鹿说道:“这第三位美人就是你吧?”他一面說着,一面离座走向岳五鹿,煽动道,“奉茶的美人,自然不同于一般的莺莺燕燕,诸位请看这位美人,是不是有一种遗世独立的感觉,与茶的清冽很是贴合啊。”

听他这样说来,果然有很多人颔首附和。

岳五鹿骤然成了众矢之的,已是脸色微变,更何况被认作茶妓,再好听的奉承话听来都是格外刺耳。

慕容遐已按捺不住,怒斥那人道:“你胡说什么!”

一直垂首不语的叶成蹊,被慕容遐的声音惊扰,抬眼将目光扫视过去,他本是脸上写满无趣,忽然面色一凝,目光深邃如渊,赫然发现岳五鹿也在宾客之中。

只见被斥责的人毫不在意,乜斜着眼笑道:“公主既然将三位美人藏在席中,前两位如此容易便被认出,这最后一位又岂会让我们轻松找到。越是不承认,我越是觉得猜对了!”

慕容遐见岳五鹿脸色转白,极力维护道:“她不是,你休要再胡说了!”

那人仍是不信,转而面向平昌公主,行礼道:“是或不是,请公主明示。”

平昌公主微微一笑:“何不让这几位美人与诸位奉上香茗,是或不是,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众人听后齐声叫好,便有双鬟女婢将岳五鹿请了出去,与另外两个女子同列。叶成蹊见岳五鹿脸上青白,含羞受辱地站在人前,只觉得心中不忍,他看向平昌公主,低声问道:“母亲,您这是要做什么?”

平昌公主身子半倾,附耳低言道:“自然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啊。”她仪态万方,谈笑自然,仿佛正与叶成蹊说了一句悄悄话,看起来是那样的母子融洽,只是那笑竟有点冷酷,叶成蹊看得不寒而栗。

平昌公主稍稍示意,自有小厮安置茶座、茶具。那两名美艳女子便挑选了茶盏,玉指青葱,行云流水地注水点茶,犹如一曲指上舞蹈一般,只觉得眼花缭乱,顷刻间茶香四溢,虽未入口,已觉得口齿生香。那两位女子,云髻袅袅,媚眼如丝,将席上的宾客一一看将过去。众人屏声静气,都在想着谁能拔得头筹。只见那两名女子相视一笑,先有一位轻捧金瓯,似暗带着风情月意,低眉浅尝了一口,柳腰细摆,送到了叶成蹊面前。

叶成蹊神情越发淡漠,他虽然接过,却只是摆在了案前。平昌公主笑道:“我儿莫不是中意的另有其人?”

那女子听闻,泫然欲泣,简直叫人怜爱万千。另一女子听到公主所言,却喜上眉梢,也举杯而来,叶成蹊仍是只接不饮。

席下众人皆窃窃私语,又将目光肆意地看向岳五鹿,自然以为剩下的这冷脸的美人入了还王的眼,纷纷起哄着让岳五鹿快去奉茶。更有好事的人,四处打探这个美人的来历,想着日后一定要去光顾。慕容遥和慕容逾两姐妹,正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忍不住低低笑了出来。

岳五鹿被这些各怀鬼胎的睖睁目光看着,耳边是嘈嘈的私语声和窃笑声,只觉得兜头被淋了一层冰雪,连五脏六腑都冷透了。她看向上座的平昌公主,公主的脸上噙着一抹笑意,杀人诛心,她一招制胜。公主用一场盛宴告诉她,在这满堂的权贵中,她岳五鹿只配与妓为伍!

“够了!”叶成蹊低喝一声,霍然而起,朝岳五鹿走去。他面上罩着寒霜,竟似有肃杀之气,几步便走到了岳五鹿面前,伸手抓住她的手,便朝厅门而去。岳五鹿始料不及,踉跄了一下才跟上叶成蹊的步伐。众人因这突变,看得目瞪口呆,女客们更是掩口惊呼。

平昌公主愤然站起,声音难掩怒火:“站住!王爷这是做什么?”

叶成蹊心下一片哀凉,仍是站住了,开口回道:“母亲,您今日这样为难她,日后定会后悔的。”

他的声音竟似有一种飘忽的感觉,平昌公主明明看着他就在眼前,却觉得他已离得很远。尤其是他话中的意思,仿佛有着更多难以言明的意思,公主神情微乱,莫名觉得有一丝害怕。

叶成蹊说完,仍是拉着岳五鹿离去。众宾客慢慢反应过来,深恐自己挡了还王的路,纷纷退避,让出路来,可又掩不住心底的好奇,遮遮掩掩地探着身子去看他们二人的去向。

等出了宴客厅,岳五鹿才回过神来,只觉得春寒料峭,眼前夜色深沉,身上却发了一层汗,简直要把整个人都冻住了,唯有胸腔里一颗心,在那里扑通扑通跳着。她什么都来不及想,就看到一道剑光倏忽而至,她的身子一轻,整个人被轻轻一携,已避到了数丈开外。

公主府的守卫这才惊觉,大声疾呼起来:“有刺客!”便有穿着甲胄的守卫们从四面八方飞奔而来,将来路不明的黑衣人团团围住。

岳五鹿借着灯光,看清楚那刺客蒙着面持剑站立,似乎根本没把拥上来的守卫看在眼里。他不过是挥剑一划,便有几个守卫仆倒在地。

厅内的平昌公主听到响动,也出来看究竟,宾客们更是把厅门堵了个严严实实,既惊又怕地看着外面的战况。守卫们怕刺客伤了公主,拉起了人墙,拦在厅门口。慕容遐奋力往外挤,才勉强看到了一点外面的情景,正忙着寻找岳五鹿的踪影,却见还王高声叫他道:“慕容大人,过来这边。”

慕容遐努力挤出人群,才看到还王将岳五鹿护在身后,退避在一旁。

叶成蹊吩咐道:“你们先回太尉府。”

慕容遐却不好意思做第一个逃走的人,正犹豫,厅那边传来阵阵惊呼,原来是刺客突破了守卫,正朝平昌公主而去。叶成蹊不再耽搁,匆匆看了岳五鹿一眼,便飞身过去。他自当了还王,便很少带断水剑在身,眼下只能空手去抵挡那刺客。那刺客单身一人,剑法却十分了得,出手又极快,府里的守卫人多势众,始终无法近得了他的身,反而一个个倒在了地上。叶成蹊与他缠斗,也并不轻松,只是拖住了他进攻的步伐。

不多时,公主府内脚步声雷动,正是巡视皇城的禁军,指挥使顾全义朝叶成蹊打了个手势,叶成蹊会意飞身退后,他再一声令下,箭雨如蝗般射出。刺客隔剑去挡,被宰落的箭身四散飞去。刺客虽未被箭阵伤到,但也分身乏术。他抵挡了一阵,忽然拔地而起,纵身跃到檐顶。禁军兵分两路,有一半也跃上屋顶,追敌而去。

顾全义带着另一半禁军留在原地,他向平昌公主行礼道:“公主可有被贼人所伤?”

平昌公主摆摆手,表示无碍。

顾全义微微颔首,朝叶成蹊走去,问道:“还王与刺客交手,可看出刺客是何门道?”

叶成蹊沉吟道:“刺客蒙面行凶,武功招数也有所隐藏,倒看不出是何门派。”

顾全义点点头,他见公主府内受伤惨重,便让手下的人帮着搀扶地上的伤员。等整顿得差不多了,他才正色道:“此等宵小,竟敢夜袭公主府,臣一定会禀明陛下,缉拿凶犯。”

平昌公主正欲回答,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踉跄而去。顾全义甚是困惑,询问般地看了一眼叶成蹊,也是不明所以,他们两个只好跟着平昌公主的步伐而去,未受伤的守卫们也都追随其后。

平昌公主一路跌跌撞撞,来到西院。她喝令守卫们都留在门口,自己一人进了房间。过了一会儿,平昌公主已苍白着脸走了出来,顾全义上前问道:“公主,可有什么不妥?”

公主脸上全是惊诧,她茫然地看向顾全义,说的却是:“没有不妥。”她见顾全义将信将疑,只得强打起精神说道,“追贼的事就麻烦顾大人了,本宫受了惊吓,很是累了。”

顾全义赶紧俯首领命。

平昌公主又看向叶成蹊,她的目光怔怔的,淡淡说道:“前头宴客的事,就交给王爷了。”

叶成蹊点了点头,并未再说什么。

有婢女左右搀扶着平昌公主,回了内院。

顾全义看了一眼叶成蹊,不无担忧地说道:“这刺客武功如此了得,又来去无踪,我手底下的那几个人怕是很难擒住他。”

叶成蹊客气说道:“顾大人,若需要本王相助的,尽管说。”

顾全义见叶成蹊这样说,自然是躬身行礼,客气地道了谢。

待他们再回到前厅,满室的宾客正提心吊胆地等在那里,见叶成蹊脸上全是萧冷之气,都不敢妄言。叶成蹊招了招手,命令府里的侍卫护送宾客离开。宾客们虽满心疑惑,但也不愿在这是非之地逗留,全都争先恐后地携伴离去。之前叶成蹊让慕容遐带着岳五鹿先行离去,却迟迟未走,直到此刻他们才随着人群出了公主府。

岳五鹿恍恍惚惚地随慕容遐回了太尉府,走之前她远远看了一眼叶成蹊,见他正和顾全义交头商量着什么,并未留意到她。她隐约觉得,此次公主府遇刺,过于蹊跷。先是那刺客来得蹊跷,倒像在暗處等着他们出现一样。可是刺客又不像是冲着叶成蹊或者她自己而来的,不然也不会转而去行刺公主。刺客大费周章地闹了一通,什么都没捞着,不过是拖延了一点时间。而后平昌公主匆忙而去,仿佛是另有所忧,难道说刺客是在声东击西?

她一路胡思乱想,直到回了自己房间,才分出别的心思来,甫一抬头,就看到慕容遐站在窗下,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又似有很多话不吐不快,不禁讶然问道:“你怎么这样看我?”

慕容遐重重地叹了口气,说道:“想不到平昌公主会这样刁难你,今晚若不是这刺客来搅局,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他唉声叹气,像是比自己受了平昌公主的气还难受,又是悲愤又是不平。

岳五鹿勉强笑道:“公主那样对我,也说不上刁难,也许是想让我早点认清楚自己的身份吧。”

慕容遐很是不爱听这话,故意板起脸孔道:“什么身份不身份的,你不要只长他人志气,要我说,你哪点配不上还王了!”

岳五鹿不防他竟这样直露地说出来,急道:“慕容遐,你又胡说什么!”

慕容遐嘟囔道:“我哪有胡说,你每次见到还王失魂落魄的样子,难道还不够明显?”

岳五鹿忽然僵在那里,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却凄凄地看向慕容遐,良久,方才哀哀说道:“我真有这么明显吗?”

慕容遐见她这个样子,于心不忍,只好亡羊补牢般说道:“我瞎说的,也没有那么明显了。”

他说得心虚,岳五鹿知道他不过是在安慰自己,想起连日来所遭受的羞辱打击,因为是和叶成蹊有关的,她竟都默默承受了,还一心琢磨着刺客的事,更觉得自己可悲可怜。她哀叹一声,伏在窗上,将脸埋了起来。

慕容遐看不得她这样的自暴自弃,将她拉了起来,正色说道:“小缘,你也知道,我和家里这两位亲妹一向不合,自你我相遇后,你姓了我的慕容,我就一直将你当我妹妹一般爱护。我知你有很多过往不肯对人说,但我再怎么眼瞎,也看得出来,你和还王不一般。我甚至想过,是不是他为了还王的身份,将你抛弃,所以害你孤身远走天涯,落入贼窝。可是那日还王在太尉府重见你,那种欢喜悲辛又不像是装出来的。我与他在益州相处数日,虽觉得他这人不错,但作为一个护短的大哥,我心里面其实是对他不满的。我虽不知道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但我知道他让你伤心了,小缘,你这样好,不应该再受更多的苦。”

岳五鹿听着慕容遐的肺腑之言,心底泛起一阵阵的隐痛,似有又呛又热的感觉直涌到眼鼻里。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早该放下他的……

慕容遐见她定定望着窗外,许久不说话,知她应是心中难以抉择,他叹息着,揽过她的肩,拍了拍,由衷道:“你先好好想清楚,不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在你这边的。”

岳五鹿轻轻答应着:“我都知道的,谢谢你。”

她虽这样说,但其实对自己一点信心也无,直到慕容遐离去,她的脑中仍是纷纷乱乱的一团,好像有无数的念头塞得她头脑满满的,又好像只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想着自己要找点事情做来分散一下,回头见桌上铺着纸笔,是白日里未写完的一幅字。她走到灯下,怔忡地握了笔,蘸了墨,凝神写了两笔,却又停住了,只顾提笔悬在那里,痴痴地像是忘了剩下的几笔。直到手腕发麻,她才回神过来,略微松了松胳膊,却忽然见一片月白广袖拂过,修长晰白的手指挑了挑灯花。

屋内陡然一亮,岳五鹿吓了一跳,才看清是楼云起,竟完全没留意到他是何时进来的。她连忙放下了笔,叫了声:“楼大人。”

楼云起咳了一声,端视着她,问道:“怎么忽然和我客气起来?”

岳五鹿脸上微微一红,尽量装作寻常般说道:“楼大人治好了我的脸,我自然要比往常更殷勤一点。慕容大人这几日还嚷着要重谢您,也不知道您得空了没?”

楼云起不由笑道:“我这不是才从宫里出来,就来你这里了。慕容大人的谢意倒是其次,就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岳五鹿见他目光温和,一双眸子里尽是云霓之望,只觉得心中更是纠葛混乱,竟不敢再与他对视,反而垂下了头,避重就轻地回道:“我自然也是万分感谢楼大人的。”

楼云起面上一凝,含笑的样子就显得有点勉强,但仍是执意地问道:“你对我就只有感谢?”

岳五鹿仍是逃避一般地垂着头,声音细如蚊蚋:“对不起……”

可这一声微弱的“对不起”却让楼云起犹如焦雷轰顶,本就白皙的脸上更白了,他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低低地问道:“对不起什么?”

他这样的锲而不舍,让岳五鹿觉得自己竟是这样的残忍,可她不能不说。药师曾说过她是一个不给自己留后路的人,今时今日,她依然如此。她轻轻抬起头来,看着楼云起,下了决心道:“对不起,关于你之前和我说的,我不能答应你。”

楼云起终于变了神色,他控制不住地提高了音量,问道:“为什么?难道只有他才是你的非梧桐不止,非醛泉不饮,而我就只能是不堪的腐鼠?他夺了你的武功,又弃你于不顾,你就不曾怨恨他分毫?更何况,他如今已身为王爷,齐大非偶,你一定要执迷于此吗?”

岳五鹿惶然一笑,解释道:“他并不是有意要……”一句话未说全,又慌乱地止住了。楼太医的脸色已然很难看,是从未有过的狼狈神色,他那样骄傲,也许主动提到叶成蹊,对他已是一种莫大的羞辱,她再为他辩白只怕是雪上加霜。她站在灯旁,见一只飞蛾扑棱着翅膀,向那灯火飞去,便伸手拂了拂,可是飞蛾换了个方位,又再次扑了过来。她看着这飞蛾,脑海中却想起很久很久之前,叶成蹊笨手笨脚地为她去摘蔷薇花,满身草叶地追一个野兔子,还有拉着她的手说要带她走……她應该忘记这一切的,可偏偏是那样的固执,一如眼前的飞蛾。

她情不自禁地说道:“他不是什么梧桐也不是什么醛泉,他就是我生命里最初的一道光,温暖过我,保护过我,陪伴过我。我知道你很好,可是我就好像这一只飞蛾,除了那一道光便再也看不见其他了。飞蛾扑过来的时候,也许早就知道它这样做的后果,只是它控制不住自己,我大概也是这样吧。”

楼云起脸上一片寂寥,听到她这样情深意切的话竟是对另一个人说的,只觉得心中又酸又苦,再怎样不甘,也只有死心。他悲怆一笑,慢慢踱步走出了房间。

岳五鹿见他去远了,自己才慢慢转过身来,找了椅塌坐下。夜深人静,风凉而薄,吹得灯火忽忽闪闪,她不知道是灯光的缘故,还是因她眼里隐忍的泪,只觉得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反倒是心里面是一片明镜,倒映着她忘不掉的那个人,不管有再多的劝阻,她终究还是无法放下。

恍惚间,她仿佛看到叶成蹊出现在她面前,只是泪眼中,虚化成重重的人影。可是当眼泪滑落,眼前的人影竟变得无比的真实,她不可置信地站起来,终于发现他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已近在咫尺,却又仿佛相隔天涯。

叶成蹊直直望着她,眼中似有着惊涛骇浪的复杂情绪,可是他努力用无波无澜的平静语气说道:“小五,我找到你师父了。”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蓝汀)

下期预告

岳五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真心,叶成蹊会如何面对这份诚挚的感情?二人的关系将会如何发展?之前大闹王府的刺客目的何在?敬请期待下期《断水生春(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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