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春2020

马温

春天的起点在哪儿？若去问吴荣生，他一定会说，春天是从年夜饭开始的。

每年除夕，吴荣生最忙碌，最兴奋，也最是期待。这一天，是收尾又是开始，是盘点又是展望，跌宕起伏的多元心情，让年夜饭有了一种庄严感。每逢除夕，送走最后一桌宾客，他都要给员工敬烟发红包，然后端举酒杯说“干”——这已成为吴荣生辞旧迎新的标准动作。碰杯的那个瞬间，宴春的春天、吴荣生的春天，来了。

那样的除夕，那样的年夜饭，真是满满的喜气洋洋。

今年难道会有不同？

没有人对此抱有疑义。包括吴荣生。

为了又一个喜气洋洋，宴春早早就囤粮积草，众将士摩拳擦掌，只待除夕到来打一个胜仗。是的，只能是胜仗，只会是胜仗，这样的自信源于经验，更基于餐饮业经营规律的大数据。

大数据是科学，人是不会向科学挑战的，可是，病毒会。

在春天尚未到来的时候，由病毒引发的新冠肺炎突然在武汉暴发。

有关它的消息逐渐增多，也逐渐阴冷和严峻。

吴荣生内心虽有不安，但还是宁愿相信镇江很安全。

武汉封城了。生活停摆了，工作停摆了，水陆空交通工具停摆了，只有救护车呼啸而过。

而距离武汉七百公里的镇江似乎很幸运，没有封城，没有停摆，还是一座充满各种欲望的城市。

这样的对比似乎也印证着吴荣生对形势的乐观判断，直到宴春酒楼吧台上的电话急促地响起。吴荣生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正是除夕。

电话繁忙。所有的电话都和年夜饭有关。

但，不是订餐电话，而是退餐通知。

饭局取消了，包厢不要了，订单作废。

吴荣生是看惯风波的人。早几天他就有了不良预感。武汉刚刚封城，镇江的“三山一渡”就宣布闭园，紧接着《人民日报》大声疾呼“取消聚会、平安过年”，几乎是同时，镇江市政府又严肃提醒全体市民“不要参加聚会活动”。

这个时点，最大的聚会就是年夜饭。

形势趋紧，人心惶惶，会有部分家庭取消聚餐，但大面积退餐还是超出了吴荣生的预期。

宴春的年夜饭，流失了一大半。

其他各大饭店年夜饭的兑现率也都惨不忍睹。

不好的消息从四面八方向吴荣生扑来，因为他还是市餐饮协会的会长。

一浪接着一浪，要有多大的意志力才能承受？

披露一组数据：全市100家主要餐饮企业从除夕到初七，共计退订酒席7万桌，退订客房1.2万间，营收损失高达一个亿。

浊浪排空。惊涛拍岸。一时卷起千堆愁。

现在已经清楚，新冠肺炎不仅改写了庚子年的春运、春节和春天，还改写了城市史、国家史和世界史。但回溯到除夕那一天，吴荣生当时的强烈意识是警告自己：不能慌，更不能倒下。

对吴荣生的形容之一是，他是镇江餐饮业举足轻重的人物，深厚的江湖阅历积淀成他的超重底盘。在来势汹汹的袭击下，他可能会摇晃却不会脆断，可能会惊慌却不会失措。这样的底气和定力就来自于这个底盘。

我们不必神化吴荣生，说他在除夕那场遭遇战中岿然不动。在超乎想象的灾难面前，连一座特大城市都在颤悸，一个人为什么不能摇晃几下？

一个人的意志是否强大，是看他需要多少时间恢复镇定，摆脱恐慌，将思维重新纳入理性的河床。

在度过最初的震惊之后，吴荣生知道，他要以一种新方式来打開今年的春节了。

吴荣生的春节表现，他手下的一些员工可能会打“差评”，因为他们的董事长似乎忘记了宴春的存在。面对年夜饭的退餐潮，他指示吧台，服从抗疫大局，尊重客人意愿，酒席可以取消，可以延期，可以转购半成品，但不准收取违约金，一分钱也不准。然后，他们的董事长就公而忘私，一心扑到协会工作上去了。

这么做，会不会影响宴春的发展呢？他很自信，说不会，他有一个可信赖的治理团队，他们能够顶住这一次的风狂雨骤。事实也是如此。在抗疫期间，宴春原来确定的压缩正餐、升级厨房、增加客房、综合经营、结构调整的工作任务，一天也未停顿，项项都在落实中。这个团队的表现，看来是让吴荣生满意的：“让他们放手干吧！”

有了这样的优秀团队，吴荣生才能将更多的热情和精力投注给市餐饮协会。

往年春节，协会微信工作群里都是贺年声。此刻却是警报频传，是报忧，是普遍的恐慌心态，是惴惴不安地打探：什么时候形势好转？

吴荣生开口了。他说：这是不可抗力，要接受现实，稳住阵脚，你们不是孤军奋战，你们的背后是协会，协会和你们共渡难关。

协会？无所作为的协会，华而不实的协会，没有腰杆的协会，我们见得太多，但，市餐饮协会是例外，这是一个有力量的协会。连续四届，二十年，这个协会的会长都是吴荣生。他儒雅文静，你要在他脸上找出一根刚强的棱角可能有点难度，光看外表，好像一个浪头就能轻易将他拍翻。谁要这样想，谁就错了。他是外柔内刚的性格，好动脑筋，善于博弈，碰到障碍，能强攻决不退让，可智取不会蛮干。这么多年来，他也用自己的人格影响着协会。可以这么说，在市餐饮协会的身上，吴氏元素越来越多。最重要的一条是，它有力量，它有担当，它能将“共渡难关”变成切实可行的协会动作。

看看春节期间协会发给会员单位的一系列通知、建议、提醒和对策吧：

——遵守政府规定，所有餐饮企业初三全部歇业。

——做好思想稳定工作，妥善安置员工生活。

——有序开展平台外卖、网上送餐业务。

——消化积压食材，比如设摊外卖、削价处理、员工福利，还可以纳入慈善渠道，转赠救助对象。

……

这里无法展开细说，因为每个动作后面都隐藏着故事。比如网上送餐，你订了一份几十元的外卖，给你送餐的很可能是老板夫人，你再一看，嗬，开的竟是几百万的豪车。这单生意值得做么？值。受灾严重的餐饮业需要用实际行动告诉世人，我们没有倒下，我们正在自救。

每一个动作都是一次发声。

一连串的动作。

一连串的发声。

可是，会长吴荣生觉得，声音还不够洪亮。

不是为了做秀，而是因为那段日子很压抑，很沉闷，很灰暗，需要一个声音释放心情、打破沉寂、点燃天空。

那就由我们来发出这个声音吧——3月3日，市餐饮协会振臂一呼，号召行业内的共产党员、企业家和爱心人士踊跃为湖北抗疫捐款。这是抗疫期间全市最早的爱心行动。餐饮行业蒙受了巨大损失，却率先站出来传播正能量、奉献慈爱心。它让我们看到了这个行业身处逆境中的不屈不挠、社会担当和道德追求。这个嘹亮的动作鼓舞了镇江城，鼓舞了镇江人。

就在市餐饮协会倡议捐款的同一天，市政府给吴荣生下达了一项光荣任务。他匆匆赶往宴春旗下的食品生产加工中心。此前，加工中心遵守政府法令已经停产。而现在，吴荣生获得特批，要以最快的速度让停产的企业复工。快，召回工人、开动机器;快，准备原料、投入生产;快，快点下线、快点包装……每个环节他都检查督促。员工心里的话是：我们的董事长又回来了。而董事长想的是：一定要按时按质完成任务。什么任务呢？一周之内，生产3000盒肴肉，作为省政府的礼品，送到湖北去，慰问我省赴鄂医护人员。3月10日，这批礼品准时装车开往武汉。这次“快闪”受到省政府的嘉奖。说到这件事，吴荣生更多的是感謝，感谢政府记得宴春，市场记得宴春，消费者的舌尖记得宴春。他说：“我是有限公司的老总，但我却有无限的责任来维护宴春这个百年老字号，我要对得起各方各面的信任和喜爱。”

他有一个小孙子，现在已是英俊少年了，从小就在外地上着寄宿学校。节假日回来，他会给爷爷唱歌弹琴。爷爷抱着他，说不出的满足感。小男孩换洗下来的衣服，爷爷说：“我来洗。”他不要，说：“我会。”这时候，吴荣生的鼻子其实是有点发酸了。他想到自己的童年，自己的经历，人首先要自治，管理好自己，才可能应付外部那个纷繁世界。那个下午，他突然想到这个很独立的小男孩。他说：“我今天一点也不忙，你来吧，我们来玩游戏。”这将是一个多项选择，这爷孙二人是要到绿道上健走还是在草地上踢足球？也可能是玩桌游。要是下什么陆战棋，我觉得董事长爷爷可能会输给那个少年人。

这次采访，有种感觉，好像他的眉宇间隐隐浮着硝烟。也许这是正常现象吧。因为，抗疫还未结束，复苏正在进行，硝烟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