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杜甫七律的经典化过程
——以唐诗选本为视角

2020-07-09 05:53徐文武
中国韵文学刊 2020年2期
关键词:选本唐人杜诗

徐文武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文学经典是具有典范意义的文学作品,经典的确立需要有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文学作品的价值被总结、被提炼,甚至被质疑,并最终得到普遍认同。因此,文学经典的确立通常是在后世,当然也有例外,如李白的诗歌在当世已负盛名,但如陶渊明、杜甫的诗歌,则是在后世才获得肯定,杜甫更是被尊崇为“诗圣”。杜甫诗歌的思想内涵、艺术成就、写作技巧等,被充分揭示并成为典范。其中,杜甫七律具有突出成就,已成共识。李重华《贞一斋诗说》称:“七律法至于子美而备,笔力亦至子美而极。”[1](P925)对杜甫七律价值的揭示并非一时而就,由唐至明,经历了一个逐渐累积直至最终确立的经典化过程。在文学作品经典化的过程中,诗歌选本起到了重要的作用。选本对其作品的删汰去取体现了人们的接受指向,在这个过程中,既发掘了经典作品,又在选本的传播中确立了经典地位。唐诗选本自唐至清延绵不绝,存世数量达五百余种,是其他朝代诗歌选本无法相比的。本文将以唐诗选本为视角,从序跋、收录、评注等方面来考察杜甫七律的经典化过程。

一般认为,杜甫生前诗名不显,在其去世十年左右,经韩愈、元、白等人推扬,加之其诗歌被广泛搜罗、编撰和结集,诗名逐渐昭著,至晚唐时,已经成为受人尊崇的大诗人。在唐人接受杜诗的过程中,“诗史”概念、忠君的思想、“大雅”诗风等问题已被提及,但其诗体方面的成就,诸如被后世确立为经典的七律尚未能脱颖而出。

唐代的唐诗选本数量不多,陈伯海、李定广编《唐诗总集纂要》收录唐五代总集共19部。在这19部集子中,杜诗的入选率很低,仅有韦庄《又玄集》选杜诗7首。韦庄推重杜甫,将其诗置于卷首第一位,且选杜诗数量为集中所选诗人之最。7首杜诗皆为律诗,它们是《西郊》《春望》《禹庙》《山寺》《遣兴》《送韩十四东归觐省》《南邻》,前5首是五律,后2首是七律。仅选择了杜诗中的律诗编入诗集,说明韦庄已认识到杜诗律诗的成就,这一行为在杜甫七律经典化进程中意义重大,尽管韦庄尚未明确以“七律”诗体入选,但能够入选诗集本身标志着杜甫的七律开始以一种特出的、优秀的诗篇身份被文人接受,并流传开来。

唐人选唐诗中的另外一部已佚选本《唐诗类选》对杜诗传播的影响可能更大。《唐诗类选》二十卷,顾陶编撰,其序言曰:“国朝以来,人多反古,德泽广被。诗之作者继出,则有杜、李挺生于时,群才莫得而并。……始自有唐,迄于近殁,凡一千二百三十二首,分为二十卷,命曰《唐诗类选》。篇题属兴,类之为伍而条贯,不以名位卑崇、年代远近为意。骚雅绮丽,区别有可观,宁辞披拣之劳,贵及文明之代。时大中景子之岁也。”[2](P7959)此书编成于唐宣宗大中十年(856),收诗规模是唐人选唐诗里最大的,按题材内容分类编纂。此书在宋代仍有流传,姚宽《西溪丛语》曰:“殷璠为《河岳英灵集》,不载杜甫诗。高仲武为《中兴间气集》,不取李白诗。顾陶为《唐诗类选》,如元、白、刘、柳、杜牧、李贺、张祐、赵嘏皆不收。姚合作《极玄集》,亦不收杜甫、李白。彼必各有意也。”[3](P59)顾陶不收元、白等诗人,但从序言“杜、李挺生于时”可见,他独推崇李、杜。《唐诗类选》已散佚,但有大量杜诗保留在曾季貍《艇斋诗话》和吴曾《能改斋漫录》二书中,据统计,二书所提及的杜诗达29首之多,如《艇斋诗话》:

顾陶《唐诗选》载少陵“犬迎曾宿客”作“犬憎闲宿客”,语意极粗。然顾陶唐大中间人,所见本又不应误,不知何也?[4](P297)

老杜“破柑霜落爪,尝稻雪翻匙”,顾陶《诗选》作“破瓜霜落刃”。[4](P300)

顾陶《唐诗类选》二十卷,其间载杜诗多与今本不同。顾陶,唐大中间人,去杜不远,所见本必稍真。今并录同异于后:……以此见杜诗尚多,今集中所载亦不能尽也。[4](P318)

在唐人选唐诗中,《唐诗类选》是最早选入杜甫诗作的选本,也是选入杜诗最多的选本。29首杜诗中有5首七律:《九日蓝田崔氏庄》《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其二》《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赠献纳使起居田舍人》《送韩十四江东觐省》。《送韩十四江东觐省》一诗亦见于《又玄集》。因《唐诗类选》成书在前,其杜甫七律的选择可能会对《又玄集》产生影响。《唐诗类选》在宋之后散佚,《又玄集》自元明始不见于中国,但二书对后世唐诗选本的影响很大,杜甫七律入选后世唐诗选本的篇目中,《唐诗类选》和《又玄集》里的6首诗复现率很高,几乎成了必选篇目。

律诗作为唐代产生的新诗体,受到文人的喜爱,但似乎还未能以“律体”的观念确定下来。彼时,诗人对于自己的创作是有区分的,有歌行、乐府、古体、今体之分,如李群玉《进诗表》称:“谨捧所业歌行、古体、今体七言、今体五言四通等合三百首,谨诣光顺门昧死上进。”[2](P8317)但对于后世观念中的五律和七律,则称呼不一,如元稹在《进诗状》中将自己所作近体诗称为“律诗百韵至于两韵七言”[2](P6607),在自作墓志铭中称“能为五言、七言近体诗”[2](P6655)。白居易给自己的诗歌分类,除了按内容分为讽谕、闲适、感伤之外,“又有五言、七言长句、短句,自一百韵至两韵者四百余首,谓之‘杂律诗’”。[2](P6831)元白二人对自己所作近体诗有明确的五言、七言的划分,但唐人的近体诗观念与后世可能不同,唐人更注重“韵”,而后世更注重“律”,因此,唐人没有“五律”“七律”的称谓,更多称作“五言×韵”“七言×韵”,如李德裕《奉和韦侍御陪相公游开义五言六韵》、李绅《登禹庙回降雪五言二十韵》、韩偓《早起五言三韵》、羊士谔《西川独孤侍御见寄七言四韵一首……》、白居易《……七言八韵走笔奉答兼呈微之》《……偶题七言五韵》《狂吟七言十四韵》《……因成七言六韵以纪之传好事者》、韩偓《……因作七言四韵戏以赠之》、黄滔《辄吟七言四韵……》等。对“七律”除了称“七言四韵”外,有时直接称“七言”,如刘禹锡《……举韩潮州自代因寄七言》《……因成七言聊以奉答》,吕岩更是作《七言》一百余首,皆是七言律诗。由此可见,唐人已经具有比较明晰的分体观念,诗人在创作中明确区分古体和今体。而后世的“律体”与唐人的“今体”并非同一种概念,后世的“律体”是讲究平仄、押韵、对偶的格律诗,不符合唐人对“今体”的认识。

唐人选唐诗中,除了陆龟蒙编《松陵集》按“往体诗”“今体诗”“杂体诗”分类外,其余18部皆未以体裁划分,大多以人名世次为序。选本所呈现出来的诗体观念与创作事实存在着一定的差距,其原因有文献刊刻、选者喜好、选诗目的等诸多方面。选本是诗歌流传与接受的重要载体,尽管唐人选唐诗尚不能表现唐诗流传与接受的全貌,杜甫诗歌的入选情况,也未必与杜诗在唐代接受程度的实际情况相符,但综合唐诗选本与唐人的诗体观来看,七律这种体裁与五律、绝句等诗体一样,皆为唐人“今体”中的一种,并未超出其他诗体而于近体诗中凸显出来。与此相应,杜甫七律亦未能从诗体创作的角度受到重视。

结集和选本是考察文学作品经典化的重要途径,文学作品通过结集扩大了传播的范围,加快了传播的速度,选本的删汰去取可以发掘经典作品,选本的流传又使得入选的作品反复被接受、被强化,从而逐渐确立并巩固经典地位。有唐一代,杜诗在杜甫去世后经历了结集和收入选本的过程,杜诗中的七律在这一过程中虽然未能以独立的诗体出现,但因其本身所具有的高超艺术水平,依然受到了文人的喜爱和重视,其表现为自中唐开始即进入了唐诗选本。在杜甫七律的经典化过程中,唐五代时期算是一个起步阶段,有关经典的诸多要素,如特性的总结、价值的凝练、典范的确立等都还需要进一步完成。

宋元时期,杜甫的地位愈发尊崇,影响也甚巨,史有“千家注杜”之说,流行于两宋诗坛的“江西诗派”,学习杜诗,尊其为诗派之“祖”,几乎将杜甫树立为文人的楷模。如果仅就杜甫个人而言,其经典地位在宋代已经确立,因后世评价杜甫的核心问题皆已成型,如“诗史”特点、忠君思想、沉郁顿挫风格等。但是,杜甫经典地位确立并不等于经典化的完成,尤其是某一方面的经典化,其进程并不一定与之同步。不过,杜甫经典地位确立必然会促进其经典诗歌的发掘,并加快经典化的进程。

宋元的唐诗选本比之唐代数量大增,但多已失传,现存的多部唐诗选本中,对杜诗的收录并不丰富。王安石《唐百家诗选》,赵蕃、韩淲《章泉涧泉二先生选唐诗》,周弼《唐贤三体诗法》(《三体唐诗》),赵师秀《众妙集》,元好问《唐诗鼓吹》,戴表元《唐诗含弘》,杨士弘《唐音》等,都未收杜甫诗。未收杜诗的原因各异,有的选本未做说明,原因不得而知,如《章泉涧泉二先生选唐诗》《笺注唐贤三体诗法》《众妙集》《唐诗鼓吹》。谢枋得为《章泉涧泉二先生选唐诗》做注解,其序言称:

幽不足以动天地,感鬼神;明不足以厚人伦,移风俗:删后真无诗矣!韩退之以三代文章自任,诗则让李、杜。“三百篇之后,便有杜子美”,名言也。唐人学子美多矣,无其志,终无其声音,杜绝句情思幽妙,可联辔齐驱于变风境上。章泉、涧泉二先生诲人学诗,自唐绝句始。熟于此,杜诗可渐进矣。[5](P168)

此选本专录唐人七言绝句,谢枋得认为学好绝句是学好杜诗的途径,杜诗才是最终境界,对于章泉、涧泉二先生不选杜诗,虽未点名批评,但显然认为欠妥。《唐诗鼓吹》是第一部专选唐人七律的选本,所选中晚唐人居多,未选李、杜、韩、孟、元、白等人诗,甚是遗憾。有的选本可能佚失了杜诗部分,如《唐诗含弘》,此书海内外仅存一孤本,共二十册,存十八册,以所存册的收诗情况来看,杜甫的诗可能在佚失的二册中。有的选本表明因“世多全集”,故而不收,如杨士弘《唐音》,他在序言及凡例中有言:

夫诗莫胜于唐。李杜文章冠绝万世,后之言诗者,皆知李杜之为宗也。

李、杜、韩诗,世多全集,故不及录。[5](P248、249)

此外,还有应收而未收,甚而遭受诟病的,如王安石《唐百家诗选》,王安石作序称:“安石与宋次道同为三司判官,时次道出其家藏唐诗百余编,委余择其佳者,次道因名曰《百家诗选》。废日力于此,良可悔也。虽然,欲知唐诗者,观此足矣。”[5](P126)王安石序言中对此选本非常自信,但实则所录以中晚唐诗人居多,而李白、杜甫、王维、韩愈、白居易等大家皆未收录,故后人批评其“去取大谬”。不过,亦有为其辩护者,认为如此选录自有其用意。争讼之声一直未绝。荆公虽然“一生好恶,拂人之性”[6](P91),但以其才学而论,不该如此,最大可能是此集乃宋敏求所选,荆公只是挂名,并未切实参与选篇。王安石另有《四家诗选》,选了李白、杜甫、韩愈、欧阳修四家,可见其对唐宋诗坛创作情况认识清晰,并不排斥李、杜等人,惜此书已佚。关于四家的排名先后曾引出争议:

舒王以李太白、杜少陵、韩退之、欧阳永叔诗,编为《四家诗集》,而以欧公居太白之上,世莫晓其意。舒王尝曰:“太白词语迅快,无疏脱处;然其识污下,诗词十句九句言妇人酒耳。欧公,今代诗人未有出其右者,但恨其不修《三国志》而修《五代史》耳。”[7](P2194)

《遁斋闲览》云:“或问王荆公云:‘编四家诗,以杜甫为第一,李白为第四,岂白之才格词致不逮甫也?’公曰:‘白之歌诗,豪放飘逸,人固莫及;然其格止于此而已,不知变也。至于甫,则悲欢穷泰,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8](P37)

四家的排序是:杜甫、韩愈、欧阳修、李白。王安石对排序的解释其实仍属李杜优劣的讨论范围,而且显然王安石认为杜优李劣。优劣之说先搁置一边,荆公对杜甫的评价还是很高的,他极力称赞杜甫诗歌风格多样、诸体皆擅、含蕴深沉。由此可以看出,王安石《唐百家诗选》不选杜诗并非对杜甫存有偏见。

宋元唐诗选本中收录杜诗的有姚铉《唐文粹》、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刘克庄《分门纂类唐宋时贤千家诗选》(《千家诗选》)、赵孟奎《分门纂类唐歌诗》、方回《瀛奎律髓》、李存《唐人五言排律选》。洪迈《万首唐人绝句》和赵孟奎《分门纂类唐歌诗》旨在全编,不具备选诗的意义,因而不做考察。姚铉《唐文粹》虽选杜诗11首,但皆为古体,李存《唐人五言排律选》只选五律,唯有刘克庄《千家诗选》和方回《瀛奎律髓》收录杜甫的七律。《千家诗选》录唐五代及宋人五七言律诗、绝句,按时令、节候、昼夜等门类分编,每门中再分小类,内容庞杂。收录杜诗11首,其中七律有《曲江二首(之二)》《九日蓝田崔氏庄》《小至》《腊日》《江村》《奉和贾至舍人早朝大明宫》《至日遣兴,奉寄北省旧阁老两院故人二首(之二)》共7首。这7首诗与唐人选唐诗中的七律选篇多有重合,这并非偶然,而是杜甫七律经典化过程中必然呈现的面貌。文学经典具有传世性,好的作品经得住时间的检验,历经不同的时代、时期,仍然能够保留下来,并充满生机。方回《瀛奎律髓》录唐宋诗人五七言律诗,按类分编,分登览、朝省、怀古、风土等四十九类,每类中再分五言、七言。方回序言云:“文之精者为诗,诗之精者为律。所选,诗格也。所注,诗话也。学者求之,髓由是可得也。”[9](P1)可见对律诗的重视。方回论诗专宗江西诗派,以杜甫为宗,因而集中杜诗收录数量最多,许学夷《诗源辨体》称:“方虚谷《瀛奎律髓》……每卷首多录陈、杜、沈、宋之诗,故多可观。中录晚唐,实无足取。后采宋人过半,读之颇为闷绝。”[10](P361)该书收录七律的数量也很可观,除了唐人选唐诗、《千家诗选》已选诗篇外,还有一些著名篇目,如《登高》《江村》《蜀相》《登楼》《阁夜》《吹笛》等。值得注意的是,被后世认定为杜甫七律代表作的《秋兴八首》,《瀛奎律髓》仅选了其中一首,可见,在宋元时期,杜甫七律的艺术成就还没被完全发掘出来。

唐诗选本,包括唐人选唐诗和宋元时期选本,甚至明清时期的选本,杜诗入选与不入选,都是杜诗经典化、包括杜诗七律经典化的必然。文学作品在流传过程中,有时会退出读者的视野,有时又会进入读者的视野,进进出出、反反复复的情况时常有之。只有经历了删汰去取的考验,文学作品才会最终确立其经典地位。

宋元时期以诗体来分类的唐诗选本明显增多,《唐文粹》按体裁分为二十余体,其中“诗”一体下分古乐章、今乐章、琴操、楚骚体、效古诗、乐府辞、古调歌篇七类;《万首唐人绝句》分为七言绝句、五言绝句和六言绝句;《三体唐诗》选录唐人七绝、七律、五律,分体编排;《唐音》的《正音》部分按体分编,分为五古、七古、五律、七律、五绝、七绝;刘辰翁《王孟诗评》分体编排,分卷立目,如王维集分五言古诗、七言歌行、五言律诗、七言律诗、五言排律、五言绝句、七言绝句。宋元唐诗选本的分体意识更为明显,不再将唐诗简单分为古体和近体,而是做了更为细致的划分,如此划分标志着“律体”观念的形成。这是杜甫七律经典化过程中的重要环节,七律已经作为一个独立的诗歌类别进入文人的观念,而总结七律的特性、提炼其艺术成就、分析其创作方式皆需以之为前提。

明代文坛文学思潮、文学流派盛行,其主流是文学复古思潮,以前后七子为代表,提出了“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口号,在复古的旗帜下,他们重新审视文学现状,寻求文学出路。明人喜欢结社,诗歌流派里除了前后七子,还有公安派、竟陵派等。虽然诸多流派的诗学主张各异,但都具有革新意识,希望革除时弊、振兴文坛。因而,对于唐代诗歌,他们积极探索,从各自不同的角度将其确立为诗歌创作的范本。杜甫七律在这样的文学背景之下,完成了经典化的过程,确立了文学经典的地位。

明代的许多诗歌流派都编撰了唐诗选本,通过选本的形式可以宣扬自己的诗学主张,如李攀龙《唐诗选》,钟惺、谭元春《唐诗归》,胡缵宗《唐雅》等,现将明代主要唐诗选本中李白、杜甫的七律收录数量做一统计,见表1:(1)本文采用孙欣欣的统计数据。

表1 明代主要唐诗选本中收录李白、杜甫的七律数量

尽管李白的七律创作本来不如杜甫多,但悬殊的数量差距,仍然可以看出明人对杜甫七律的认可和喜爱。明初高棅编《唐诗品汇》一百卷,此书资料宏博、体大思精,对后世的影响很大。高棅序言称:“惟近代襄城杨伯谦氏《唐音》集,颇能别体制之始终,审音律之正变,可谓得唐人之三尺矣,然而李、杜大家不录,岑、刘古调微存,张籍、王建、许浑、李商隐律诗,载诸《正音》,渤海高适、江宁王昌龄五言,稍见《遗响》。每一披读,未尝不叹息于斯。”[5](P268)高棅有感于李、杜大家的诗歌没有在前代选本中受到应有的重视,从而编撰此书。此书分体编排,以“四唐”为纲,“九品”为目,参以各体流别,将整个唐诗的发展纳入一个严整的框架。在九品区分中,列为大家者,仅杜甫一人,可见其尊杜、宗盛唐的立意明显。所选各体皆有叙目,其中《七言律诗·大家》叙目曰:“少陵七言律法独异诸家,而篇什亦盛。如《秋兴》等作,前辈谓其大体浑雄富丽,小家数不可仿佛耳。”[5](P282)此段话几乎涵盖了杜甫七律经典化的所有表现:高超独特的艺术性、丰富的创作、明确的代表作以及学习的典范。所选37首诗中,包括《登高》《阁夜》《九日蓝田崔氏庄》《曲江对酒》《蜀相》《登楼》《秋兴八首》等名篇。而且这是《秋兴八首》首次被全部收录其中,之前选本多为遴选其中一首或某几首。应该说,明初高棅《唐诗品汇》的出现及广泛流行,以其巨大的影响力,基本上确立了杜甫七律的经典地位。之后明人的诸多表现则是对其经典地位的进一步巩固。

明代另有一些唐诗选本在杜甫经典化过程中具有代表性,如李攀龙的《唐诗选》。李攀龙与王世贞同为“后七子”首领,倡导诗文复古。《唐诗选》共七卷,分体编排,李攀龙序言曰:“七言律体,诸家所难。王维、李颀颇臻其妙,即子美篇什虽众,愦焉自放矣。作者自苦,亦惟天实生才不尽。”[5](P372)卢世氵隺《读杜私言》“论七言律诗”条曰:“此语出而老杜七言律诗几失坐位,虽然,未易言也。”[11](P4383)其实此言委实夸张,老杜的七律并未失势。李攀龙的评论实则代表了明代批评杜甫七律的一类声音,如杨慎《升庵诗话》言:“七言律,自初唐至开元,名家如太白、浩然、韦、储集中,不过数首,惟少陵独多至二百首。其雄壮铿锵,过于一时,而古意亦少衰矣。”[4](P855)许学夷《诗源辨体》言:“子美律诗,五言多晦语、僻语,七言多稚语、累语,今例以子美之诗而不敢议,又或于晦、僻、稚、累者反多录之,则诗道之大厄也。”[10](P291)经典地位确立后,批评之声是检验经典价值和巩固经典地位的试金石,经受得住的才是真正的经典,经受不住的会被淘汰,杜甫七律当然是前者。李攀龙虽然对杜甫七律多有贬抑,但实际收录情况与其论不符。他共收七言律诗73首,被他誉为“臻妙”的王维收录有8首,李颀7首,而杜甫收15首,占比最大;从杜诗整体收录情况来看,共收杜诗51首,分布于七种诗体,15首七律的占比也最大。可见李攀龙对杜甫七律仍是十分认可的,序言所论,也许仅是苛求而已。

杜甫七律经典地位并未因批评之声而动摇,反而更为牢固。张玉成编了一部专选唐人七律的选本《七言律准》,成书于万历三十五年(1605),共五十卷,基本上以时间为次,其中盛唐七律24卷,而杜甫独占14卷。张玉成自序云:“至开元之季,以至大历之初,为韶乎、夏乎、濩乎、武乎,繁会之音洋洋盈耳,而子美寔集大成准具是矣。顾未有汇而成帙者,余乃专辑而全收之,有搜罗无简择。鲁备六代庶邦之乐,泛观而加鉴别,其在今日乎!”[12]张玉成已认定杜甫七律是集大成者,因而虽为选集,却将杜诗全部收录。“集大成”的论断再次丰富了杜甫七律经典化内涵。

明代另一著名诗派“竟陵派”,其创始人钟惺、谭元春编了《唐诗归》三十六卷,成书于万历四十二年(1614),以人系诗,按时代先后编次,书中有大量评语及圈点,体现了二人的论诗主张。《贺贻孙诗话》曰:“以余平心而论之,诸家评诗,皆取声响,唯钟、谭所选,特标性灵。”[13](P10427)与“明七子”一味崇尚高华宏整的格调相异趣,竟陵派“特标性灵”。《唐诗归》选盛唐诗19卷,其中选杜诗6卷,为数量最多者。其评杜甫曰:

钟云:读老杜诗有进去不得时,有岀来不得时,诸体有之,一篇有之,一句有之。又云:读初盛唐五言古,须办全副精神而诸体分应之,读杜诗,须办全副精神而诸家分应之,观我所用精神多少分合,便可定古人厚薄、偏全。[14]

此段话极为感性,实则说明在钟惺看来,杜甫的每一体、每一篇、每一句都是需要全副精神去品味的好诗。具体到杜甫的七律,其评语亦别具一格,如《九日蓝田崔氏庄》“老去悲秋强自宽,兴来今日尽君欢。羞将短发还吹帽,笑倩傍人为正冠”句评曰:“钟云:二语虽一气,然上语悲下语谑。微吟自知,不得随口念过。”“醉把茱萸子细看”句评曰:“钟云:子细看,二字悲甚,无限情事妙在不曾说岀。”再如《秋兴八首》:

钟云:《秋兴》,偶然八首耳,非必于八也。今人诗拟《秋兴》已非矣,况舍其所为秋兴而专取盈于八首乎?胸中有八首便无复秋兴矣。杜至处不在《秋兴》,《秋兴》至处亦非以八首也。今取此一首,余七首不录。说见《诗砭》。予与谭子分谤焉。又云:此诗不但取其雄壮,而取其深寂。[14](2)《诗砭》为钟惺所撰,钟惺《再报蔡敬夫》一文中有:“恨《诗砭》一卷未成,不能录与公正之。”

钟、谭二人重视个人情性的流露,对杜诗的体会更为深细,在格调正变之外,揭示出杜诗的另一面。对七律《秋兴八首》的解释也令人耳目一新。《唐诗归》一书十分风行,有“古来选诗者最多最佳者,前则《品汇》,后则《诗归》”[15]之称。竟陵派出现于晚明时期,此前文坛经历了前后七子、唐宋派、公安派等诗歌流派对文学道路的探索和宣扬,唐诗作为其创作范本,被从不同的角度加以利用,客观上使得对唐诗的理解更为多面、深入。杜甫的七律亦经历其中。

自杜甫去世直至明代,经历了近千年的时间,杜甫七律以其独特而高超的艺术性,得到文人的认可,进入诗歌正体,成为学习效法的典范,一步步终成经典。清代,杜诗学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杜甫的尊崇地位也达到顶峰,对于杜甫七律来说,虽然对其经典意义的发掘更为深入,但已非经典化历程的推进,仅是经典地位确立之后的锦上添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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