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色制视域下《南西厢记》的叙事研究

2020-07-09 08:49
关键词:崔莺莺琴童红娘

王 琳

(太原师范学院 影视艺术系,山西 晋中 030619)

脚色制是中国戏剧结构的根本,对戏剧的叙事起着直接的决定作用。随着民族戏剧的历史演进,脚色制也几经变迁。自元代末年“南戏之祖”《琵琶记》之后,中国戏剧脚色制的使用趋于成熟,明人李日华的《南西厢记》(1)此版本选自明人毛晋整理的《六十种曲》(三)(中华书局1958年版),原文标注为“明李景云、崔时佩著”,据钱南扬先生在《宋元戏文辑佚》中考证,此版本应是由明代浙江海盐人崔时佩编辑,江苏吴门人李日华增写,这一观点也得到了学术界的普遍认可,因而本文依从旧谓称之为李日华《南西厢记》。非常具有代表性。他将元代王实甫的杂剧《西厢记》改编为更加适合舞台演出的南曲,成为流传最广的版本。李日华基本保留了原作的基本脉络,对一些关目、细节、人物进行了调整,体现出南戏叙事与脚色制之间的妥协与统一。

1 《南西厢记》文本分析

《南西厢记》共三十六出,人物出场情况如表1 所示。

表1 《南西厢记》人物出场情况次序表

2 《南西厢记》的脚色制使用

脚色制的使用主要涉及两个方面,其一是脚色与戏剧人物之间特定的对应关系,其二是脚色在戏剧结构中的排场与功能。

《南西厢记》中人物众多,主要人物为崔莺莺、张生,次要人物为红娘、老夫人、琴童、法聪、法本、杜确等,还有些没有具体身份的路人、奴仆,共使用了生、旦、净、末、丑、外、贴、老旦八门脚色。剧中脚色使用规范,每门脚色都与其扮演人物在性别年龄、身份地位、叙事功能上遥相呼应。生、旦、贴角色相对固定,而净、末、丑、外都出现了角色兼扮,如末要分别扮演琴童、法聪、院子,丑要轮流客串琴童、店主、惠明、欢郎等人物。这种临时的客串,既做到了角色的丰富性,又节省了人力。下面是脚色与出场人物对应表。

表2 《南西厢记》脚角出场次数统计表

崔莺莺由旦扮演,是正面的女性脚色,出场共19次,与生产生情感纠葛,符合一般风月戏中女主人公的脚色定位。她是整出戏的灵魂人物,与生的离合主宰着情节的发展。作为相国千金,崔莺莺温柔贤淑、貌若天仙,同时她敏感多情,面对跨越门第的爱情,表现出含蓄微妙的态度。《南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则更为活泼可爱,在与红娘之间的斗嘴中她表现得饶有趣味。

张君瑞由生扮演,出场21次,充当风月戏中的男主人公。他虽然出场落魄,愚懦志诚,但终功成名就、收获芳心,人物性格发展轨迹在同类作品中具有典型性。较之《北西厢记》中志存高远、风度翩翩的文弱书生,本剧中的张生平添几分世俗气息,言语行为更为夸张直接。

贴扮红娘,“贴,旦之外贴一旦也”[1]244,是次要的女性脚色,地位较低,年龄无限制,主要任务是帮助生旦走向团圆。红娘是全剧最生动的人物,她活泼开朗、机智仗义,深受观众的喜爱,长期被各种评论家津津乐道,如容与堂本中批注,“红娘是个牵头,一发是个大座主”[2]214,肯定了她在崔张爱情中的重要作用。这一形象也历经各种改编,甚至被作为主角进行演绎,如荀慧生经久不衰的京剧代表作《红娘》。同时,《南西厢记》中出场频率最高的人物是红娘,这也非常耐人寻味。

末是正面的男性脚色,一般身份不高、年龄较大,也兼扮一些小人物,与贴一道帮助生旦团圆。本戏剧中,末主要扮演着普救寺热心的主持法本、崔府衷心耿耿的老院子崔安,也兼扮兵卒、道人等脚色。

净多扮演反面人物,试图阻碍生旦结合,由于外表严肃凶狠,通常也用来扮演军队、兵卒等龙套脚色。孙飞虎围攻寺院、公然抢亲,郑恒借一纸婚约、落井下石,他们均由净脚扮演。

外一般扮演形象威严、有身份地位的中老年男子,相对比较固定,较少兼扮。因而戏中由外来扮演军功显赫、公正仗义的白马将军杜确,十分贴切。

丑是一些小人物,男性女性皆可,年龄跨度较大,他们通过一些插科打诨、调笑戏谑的滑稽表演,或是激烈夸张的动作桥段,从而活跃场上气氛,调动观众的观戏热情。此剧中琴童、店主、惠明、僧人、兵卒等均由丑脚扮演,其中琴童是本剧中最大的丑脚,戏份比《北西厢记》明显增多,从“忽然应用之家伙”[3]到不可或缺的配角,体现了舞台表演的特殊需要。

老旦是独立于南戏七大家门之外的脚色,主要扮演老年女性,在此剧中扮演的是封建家长人物崔夫人。她表面恪守封建道德,实则自私虚伪,三次赖婚,背信弃义,以“父母之命”力压崔张爱情。

由此可见,《南西厢记》的脚色使用已经比较成熟规范,由《北西厢记》中末、旦、净、杂四类脚色扩展为生、旦、净、末、丑、外、贴七类行当。在《北西厢记》中,末主要扮演男性角色,旦主要扮演女性角色,净时常扮演刚猛、滑稽的角色,男性女性皆可,杂是三者之外所有脚色的统称。而《南西厢记》分工更为明确、细致,其中生、旦脚色固定扮演男、女主人公,他们分别牵出一条叙事线索,情节交错进行,遵循了南戏生旦始离终合的固定程式。其余脚色围绕生或旦展开行动,分工明确,互相配合,形成一个整体。末、净、丑兼扮角色较多,时常作为左右跑龙套、帐下军士、寺院僧人等,出场频率较高。

3 《南西厢记》戏剧叙事与脚色制的结合

“由生、旦、净、末、丑等各门脚色共同构成的脚色制,作为中国戏剧的结构体制,其对中国戏剧各方面皆具有决定性意义。它决定了中国戏剧场上表演的规范性,是演员扮饰和道具使用的根本依据,决定了中国戏剧的排场结构和班社结构,也决定了中国戏剧的‘戏点’,亦即看点。”[4]南戏代表着中国传统脚色制的成熟,各类脚色的使用趋于规范,因而脚色的类型、排场、功能均不同程度地影响着戏剧的叙事。“十部传奇九相思”,南戏以表现爱情的风月戏为主,在舞台表演中逐渐形成了生旦并重的惯例。生、旦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他们分别引领一条叙事线索,共同演绎出一部扣人心弦、悲欢离合的风月传奇。生、旦架构起整个戏剧结构,贴、末、净、丑、外等脚色穿插其间,他们大都依附生旦展开行动,起到了串联情节、调剂气氛的作用,如上文提到的“净丑拆” “末贴合”。对于风月传奇而言,如果只偏重旦或生单一脚色,可能会打破戏剧的平衡,造成戏剧结构的松散、叙事节奏的拖沓,同时减少人物的丰富性,削弱故事的力度。因而,李日华在改编《西厢记》的过程中,有意平衡了生、旦的戏份,张君瑞赴京赶考,崔莺莺归乡葬父,两条线索平行并重、交错进行,共同推动情节发展,两个脚色登台次数、唱词、表演几乎等同,如最后一场大团圆中,将崔莺莺独唱改为与张生的合唱、对唱。

在生旦并重的基础上,南戏日渐延伸出生旦始离终合的叙事程式,生、旦无论经历怎样的百转千回,终会由悲转喜、走向团圆。一方面是由于生、旦均为正面的人物角色,大团圆的结局设置符合观众的审美期待;另一方面是根植于中国传统戏剧惩恶扬善、因果报应的价值观念渗透。仔细考察《南西厢记》的文本,双层结构清晰可辨,表层为基本的情节走势,深层为潜隐的情感线索。表层的情节为双线并进结构,张生与崔莺莺从相遇、相爱到相离、相聚,虽然经历了层层磨难,但终由逆转顺、喜结连理;潜隐的深层情感线索,呈现出一种苦乐相错、悲喜交融的现象,正如古代戏曲评论家所言,“于歌笑中见哭泣”[5]171“说悲苦哀怨之情,亦当抑圣为狂,寓哭于笑”[6]36“惊喜之余忽生悲痛,乃见真情”[7];表里明暗两条线索交错发展、双向互动,极富情绪感染力。在生旦始离终合的主要脉络外,《南西厢记》灵活调整了次要脚色的戏份,如第二十九出“秋暮离怀”比原作增加了末脚,第十一出“溃围求救”则补充了对丑脚的描绘,一定程度上完善了故事的枝节,过渡更为自然流畅,保证了舞台演出的效果。

脚色制的排场一定程度上制约了戏剧叙事。李渔曾总结过脚色出场规律,“本传中有名脚色,不宜出之太迟。如生为一家、旦为一家,生之父母随生而出,旦之父母随旦而出,以其为一部之主,余皆客也。虽不定在一出、二出,然不得出四、五折之后”[6]82。《南西厢记》完全符合这种规定,生在第一出上场,旦与其母在第三出出现。“即净、丑脚色之关乎全部者,亦不宜出之太迟。善观场者,止于前数出所见,记其人之姓名,十出以后,皆是节外生枝,节中长节。”[6]82。《南西厢记》中的主要脚色基本遵循了这一原则,如外在第二出“金兰判袂”即登场,而非原作中的第二本第二折,为后面“白马解困”的情节做了暗线铺排。第三出“萧寺停丧”增加了老院子这一角色,借他的口道出崔家境遇变化,比原作中崔夫人的自述更为委婉动人,起到介绍故事发端与理清人物关系的作用。脚色的调度也带来了戏剧演唱形式的变革,如《南西厢记》根据戏剧情境的需要,灵活地进行独唱、合唱、对唱,避免了单人演唱的枯燥,也有利于区别不同的人物性格。然而,为了适应脚色演唱的需要,李日华用南调替换北曲,对原作曲词进行了大规模地拼凑、增删、修改,被历代评论家所诟病。如“增损句字以就腔,已觉截鹤续凫,如‘秀才们闻道请’下增‘先生’二字是也。更不能改者,乱其腔以就字句,如‘来回顾影,文魔秀士欠酸丁’是也”[8]257。复如叶堂云所云,“《南西厢》,明李日华作,以北改南,煞费苦心,然未免有点金成石之憾”[9]197。

戏剧演出中脚色之间的调剂使用,一方面是出于劳逸结合的考虑,另一方面是为了制造情节的波澜,从而提升舞台艺术的表现力。如《南西厢记》第十四出“溃围求救”只有净、丑两个脚色登场,巧妙缓和了主要脚色的劳顿,亦增强了故事的戏剧性。同时,脚色之间轮流上场,各种科、介、武戏等绝活儿得到了更好地展现,给观众带来了耳目之娱。如第七出“对谑琴红”中琴童与红娘相互调侃的科诨,第四出“上国发韧”中琴童对张生的揶揄,对情节的推动均无实际意义,只是起到增添喜剧元素、活跃气氛的作用,但是部分唱词流于粗俗,一定程度上牺牲了作品的艺术品格。李渔曾毫不客气地批评道,“迂奇诞妄,不知何处生来,真令人欲逃、欲呕”[6]76。此外,南戏中普遍存在的人物类型化、结构模式化及情节高度相似性等叙事弊端与脚色制的套用不无关系。总体而言,脚色制参与南戏叙事,使其更适合舞台演出,无疑具有进步意义,但脚色制的过度裹挟也带来一些问题,这也导致红极一时的脚色制逐渐退出历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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