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凤于梧

2020-08-06 08:42红炉
南风 2020年4期
关键词:金陵凤凰

文/红炉

图/鲁C

想要的东西,若是得不到,宁可亲手毁去。这句话,凤栖说了一辈子。然而到了最后,她终究没能舍得。

凤栖遇见金陵时,她还不叫做凤栖,正被一群衣衫褴褛的小叫花围着踢打。挨打的人通常哀叫求饶,或一声不吭,可她偏要蜷缩在地上破口大骂,声音还比谁都尖利凶狠。

打人者于是愈加恼怒。就在她恍惚觉得自己快要被打死时,一抬轿子从旁经过。侧面的轿帘撩开,一只手从中伸出,把攥着的东西信手一扬。

铜钱雨点般叮叮咚咚滚了满地。围着她的小叫花瞬间一哄而上又捡又抢,没人再有心思管她。

她抬头看,那撩帘的手苍白颀长,骨节分明的指间佩着枚墨玉扳指。不过只晃眼一瞬,便被落下的帘重新掩住。

轿子晃悠悠离开。她不知哪里来的气力,起身连滚带爬地去追。跟在轿旁的小厮瞧见了,凑近轿子道:“爷,那小叫花跟着呢。我赶走她?”

半晌,里面的人回了声“不必”。不紧不缓地行到一处茶楼停下,金陵跨出轿门,先回头向着她一笑:“来。”

那笑意和语气都轻柔,仿佛面对的是闺阁小姐。待她走近,金陵略躬着身子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她倒不卑不亢:“你救了我,我得还你的恩情。”

“我不求你还。”

“那我也没求你救我。”她瘦瘦小小的,梗着脖子仰头看他:“可是你救了,我就不能白白欠你。”

金陵怔了下,觉得颇有意思。他扫一眼她紧抓在手里的东西:“他们欺负你,是要抢你做好的这个,对吗?”

那是半截断掉的木钗,简陋无比。她摇摇头:“是别人做的,我同她要,她笑我是烂脸的丑八怪,不配戴。我便抢来,一把折了。”顿了顿,似乎依旧不解气般恨恨地咬着牙道:“毁了也不留给她。”

金陵闻言,默然端详着她。小丫头虽衣服破烂,头发有些凌乱,一张脸却是干净非常。未长开的五官仔细看去,不难预知日后的艳丽姿容。然而白璧微瑕,她右眼眼睑直至鬓边,横亘着一块血红的胎记,在小小的脸上实在分外扎眼。

察觉到金陵的目光停留在那印子上,她不躲也不遮,反而把垂落的头发一把撩开,神色倨傲,挑衅般斜着眼看他的反应。

金陵忽然就轻笑出声:“我的恩,你想怎么还?”

“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若我要带你走呢?”

她看了金陵一眼,兀自走到轿子门口,大大方方撩开帘子钻了进去。金陵哑然失笑,向小厮吩咐:“今日便直接回吧。”

她没乘过轿子,觉得新鲜。金陵坐在旁边,问她:“你就这么跟我走了,可知我是做什么的?”

她看看金陵俊逸的脸:“你不是坏人。”

金陵笑意轻微一僵,没再说话。行了片刻,外面愈发喧嚣,丝竹琴瑟的曲调混杂在一起,阵阵浓烈的酒气与脂粉香味,顺着轿帘摇晃出的缝隙见缝插针地涌进来,惹得她鼻间发痒。

轿子停住,小厮吆喝着:“爷回来了,还不快迎!”金陵抚抚扳指,牵了她的手出去。天色尚不晚,这整条街却是灯火璀璨。雕梁画栋,红袖凭栏,娇声笑语于耳不绝,暖风熏人浑欲醉,歌舞几时亦难休。

他们眼前恰是满目繁华中最热闹的所在。三层高的华楼檐下高悬着乌底的牌匾,金粉书就的“凤凰游”三个大字,灯火映照下熠熠流光。

这颇具盛名的歌舞坊门阶上站满了花颜云鬓的姑娘,笑吟吟地向金陵行礼:“陵爷。”

“我大概算不得很坏,但也绝不是什么好人。”金陵向着那些姑娘笑,话却是说给她听:“如何,这般你还要跟着我吗?”

他的脸有一半逆着灯火,光影错落下那么好看。她从这繁华景色的冲击中回过神,甚至没有考虑就脱口而出:“是。”

金陵缓缓呼了口气。他垂下眼来,拿过她手里断掉的木钗:“这个,就当做你入凤凰游的抵押。等何时你想离开,再同我讨回。你可有名字?”

她本想说有,开口的瞬间改了主意:“过去的我都不要了。你再给我取个新的。”

她说话时,语气稍硬些,就不自觉带着种傲慢的狠劲,是骨子里便有的。金陵的手抚上她眼角,那红痕看久了,倒像只展翅的鸟:“你的脸上,原是落了只凤凰。”

“日后你的名字,便叫做凤栖。”

其实那次相救,并不是凤栖初次见他。金陵偶尔去茶楼,每次都会坐临街窗边的位子。凤栖常在附近行乞,自是将芝兰玉树的他记得清楚。

她故乡闹了瘟疫,逃难时又同家人失散,沦落在此做了三年的乞丐。幸而天赐奇遇,她瞥见那枚墨玉扳指,便不管不顾追了上去,竟如愿以偿被金陵收留。

凤凰游是个轻歌曼舞的所在,凤栖不擅歌唱,学起舞来倒颇具天赋,几年下来已不逊色于一般的舞娘。

金陵却从不要求她做什么。他带她在身边,百般照顾,甚至都算得上是宠爱。凤栖曾问他缘由,金陵笑着,习惯性地抬手轻抚过她眼角的“凤凰”,说:“因为栖儿最特别。”

凤凰游楼高三层,“涌银江”是城中最大的赌场,中间“百凰林”歌姬舞娘莺燕环伺,供人宴饮享乐。而最上面的“鸾凤台”则专为花魁而设,多少人于此豪掷千金只为搏倾城一笑赏歌舞一曲,是凤凰游最吸引人的所在。

金陵大她八岁,面对她时总是笑意温然,凤栖却清楚这幅皮囊下的杀伐决断,满腹心机。偌大凤凰游,靠一己之力统理上下,不仅左右逢源,还能让凤凰游建立数年后就能和老牌的镜花阁分庭抗礼,让来的客人无论什么身份,见他都称一声“陵爷”,足以见本事。

凭金陵的能耐,做什么都定然能成一番事业,然而一表人才佳公子,却偏偏开了家歌舞乐坊......这其中的理由凤栖并不关心,她只想就这么陪着金陵,做他身边的特别。

或许有朝一日,她还能变得更特别一些。

凤栖入凤凰游第六年,一个人的出现,让她这仅剩的野心变成风浪中飘摇的一叶扁舟,随时有可能翻覆。

那日,金陵极少见的没有带凤栖一同外出。待他回来时,身边就多了她。

那位姑娘乌发漫长,眉眼清淡如水墨描画,面纱轻薄,隐隐透出其下鼻唇精致的轮廓。她只矮了金陵半头,身形纤瘦,一举一动谪仙般气度悠然。

那是什么?金陵看着她的眼神里,是怜爱,还是别的什么?

凤栖耳中嗡鸣不止,金陵介绍的话只听进了一句——他说,她名叫凤梧,是鸾凤台最新的歌魁。

金陵引着凤梧去她的住处,匆忙中甚至都没看凤栖一眼。凤栖悄然跟随,从未关紧的门间望见相拥的两人。凤梧靠在金陵肩上的头微微抬起,正巧与呆立在外的凤栖对上视线。

凤栖猛然转身,浑浑噩噩奔回到自己房中。面前的铜镜不偏不倚映出她的脸,那块红色的印记从未像现在这般狰狞可怖。五年过去,她的皮相已生得极好,却从不施粉黛。只因金陵不嫌弃,凤栖便觉得没有必要,可如今......

想起凤梧透过门缝落在她脸上的眼神,凤栖冷笑出声。要上鸾凤台是何等困难,若不是入了金陵的眼,凭何她一来便是歌魁?

金陵待她再好,不过是哄小孩子。他见过多少绝色,自己若根本不在眼中,又谈何其他。

凤栖用毛笔饱蘸赤红的唇脂,涂于眼角红痕之上,更顺着轮廓添了几笔,将它彻底描画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

无妨。梧桐再怎样,不过是凤凰的落脚之地。她知道什么姿态是羞花闭月,更知道如何在众多的羞花闭月中,成为唯一的特别。

再出现在金陵面前时,凤栖心满意足地看到了他惊讶万分的神情。

或许说是惊艳更为合适。习惯了凤栖素面朝天,金陵从未想过浓妆的她竟明艳至此,眸边赤凤,唇间朱砂,像是一簇火焰,灼烈得让人心尖震颤。

不过他很快回过神来,以为凤栖一时兴起,便笑着夸她:“倾国倾城,今日的栖儿足可当之。这是用胭脂涂的凤凰?你自己想到的?”

金陵边说,边向着她伸出手。凤栖后退一步躲开了去,眼看着金陵的手僵在空中,道:“我要入鸾凤台。”

还是一样傲慢不容人拒绝的语气。金陵脸上的笑意逐渐散去:“什么?”

“你听到了。”

金陵头一次对她冷下脸:“理由。”

凤栖勾唇笑道:“我喜欢。”

金陵轻眯起眼。凤栖知道他这是动了气,她也不多言,只略歪着头,含笑看着金陵。

沉默半晌,是金陵先叹道:“你要入,便入吧。我会为你安排……”

“不。我就从百凰林开始,一步步爬上鸾凤台。”

金陵终于忍无可忍:“凤栖!”

“处处靠你,那多没意思。况且你知道的,”凤栖笑得极美:“我从不白白欠你。”

鸾凤台只可远观,百凰林却觥筹交错,讨巧的心思不知要多费多少。好在凤栖苦练多年,精纯舞技终有了用武之地,游走其中,声名乍起。

其他女子面上花钿大多小巧精致,独她眼角缀了只浴火般的凤。那凤形于舞动之中愈显灵动张扬,使人见之绝难再忘。与凤梧的清圣高洁不同,凤栖眉目天生风流,一颦一笑时而媚态尽显,时而却带着些危险的倨傲,为她的舞姿平添绝伦风韵,分外勾人。

百凰林的客人,渐有大半是为了她而来。凤栖舞毕,端着酒杯,风情万种的目光在将她众星拱月般围住的人脸上一一看过,终于落到金陵身上。

鸾凤台居高临下,凤栖知道金陵一直在看她。于是她仰着头,向高高在上的他举杯示意。金陵眉头紧皱,拂袖而去。片刻后有小厮捧了个银盘过来,说是爷给她的。

凤栖拈起盘中那块刻着鸾凤台字样的玉牌,于其上轻轻一吻。客人争相敬酒,凤栖来者不拒。待这漫长的夜晚终于结束,她趴在盥洗池旁好似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温热的手抚在她背上。凤栖余光瞥见淡色的裙摆,直起身把那人的手一把打掉。

“你来做什么?!”

凤梧的睫毛抖了抖,把手里的醒酒汤向她递去。虽然不愿承认,但凤梧并非徒有虚名。她极会唱曲,嗓音空灵婉转,如泣如诉。只是平日里凤栖却从未听她说过一个字。她也从不摘面纱,哪怕那纱薄如蝉翼,聊胜于无,凤梧却还是时时戴着。

她身上种种怪异,和眼下这碗醒酒汤同样,落在凤栖眼中皆是矫揉造作。

“说话啊!怎么,要花钱求你才肯开金口是吗?”凤栖冷笑,抓起那瓷杯往一旁掷去:“少假情假意,我还轮不到你来可怜。”

醒酒汤泼洒一地,杯子滚出去很远,碰到金陵的鞋才停下。

凤栖不知道他来了多久,随即明白凤梧选在此时找上她,是刻意要做给金陵看。她心中悔极恨极,面上不动声色,走过去拉住金陵,笑说:“还未谢你成全。”

金陵眉眼冷淡,没有应她,只拉了凤梧便走。凤梧似乎有些迟疑,回头看她,那眼神不知是何意味。金陵忽也顿住脚步,侧过脸道:“栖儿”。

因他的无视而心生戚然的凤栖只因这一声唤,便绽出笑颜:“哎。”

“日后你与凤梧便是凤凰游的招牌。鄙楼上下,烦请多多担待。”客客气气地说完这句话,金陵闭了闭眼,到底还是没能狠下心:“你做得很好。改日,我再为你庆祝。”

“好,”凤栖对着他的背影说:“一言为定。”

凤梧声甲天下之声,凤栖色甲天下之色。凤台双艳让凤凰游的盛名到达了巅峰,完全盖过了镜花阁。

凤栖还未等来金陵的承诺,却先等来了苏水月。

这个女人甫踏入凤凰游的门口,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客人里有认识的,挤着过去打招呼:“呦,今儿是怎么,苏老板亲自出马?”

苏水月笑靥如花。小厮上前行了礼:“苏头阁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只是我们爷不在,请苏头阁择日再来。”

苏水月的指尖顺着他的鼻梁滑到下巴:“谁告诉你我是来找他的?”她轻软的语调陡然一变,从袖间抽出厚厚一沓银票摔在小厮脸上,直接便向楼上走:“鸾凤台,今日我包场了。”

凤栖把这一切都看得真切:“鸾凤台向来没有包给谁的规矩。就是有,凭你那点寒酸的银票,”她笑里带着十足十的讥讽:“我现在露面让你一见,都算开恩。”

苏水月眯了眼,莫名与金陵有些神似:“既然说到规矩,那金陵应也教过你,跟我说话,该是什么规矩。”话音未落,苏水月上前几步,扬手便向凤栖脸上扇去。

凤栖反应不及,被人从身后一拉,堪堪躲过,只被苏水月的指甲在鼻尖上划了道印子。凤栖怒火中烧,在看清拉她的人是凤梧之后更甚,霎时甚至都起了杀心。

凤栖想叫挡在身前的凤梧滚开,却发现自她出现,苏水月的表情就有些惊愕。她指着凤梧:“你……”

这时,金陵的声音从下面传来:“镜花阁苏老板是有身份的人,切莫因为丫头不懂事,失了自己的体面。”

看热闹的人群自动分开,金陵拾级而上,不动声色地把二人都挡在身后。

“金陵招待不周,日后会专程在鸾凤台设宴,向苏老板请罪。苏老板意下如何?”

苏水月眼神在凤梧和金陵间逡巡几回:“那就承蒙陵爷美意。”她转身离去,那身姿说不出的风情曼妙。

金陵送她出门再折返,问凤梧有无大碍。凤梧摇头,眼神直直盯向凤栖。金陵看着凤栖鼻间那道印子,气恼间却又心疼:“你怎么这般胡来。”

低低一句,听不出嗔怒,凤栖却觉得委屈,偏偏还要撑着笑。于是金陵的语气不由自主就更软了些:“是我来晚了,栖儿。你随我去,”他凑近她耳边轻声安哄,一如从前:“我带了你爱吃的点心。”

金陵终于兑现诺言,抽出时间单独陪她。

凤栖备了几样小菜和佳酿。自从上次见她醉得狼狈,金陵就不准她再喝酒,正要命人撤掉时,凤栖拎出一壶清茶向他晃了晃:“放心,都是给你备的,我的在此。”

山珍海味尝遍,喜欢的还是最熟悉的那几样。凤凰游如日中天,金陵再怎样本事通天,到底并不是不累的。今日好不容易空闲,又是和凤栖独处,心中的弦才略松下来。

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微末的放松,平日辗转应酬中千杯入喉,金陵尚可神智清明,谈笑风生,此刻却恍惚有了醉意。他一手扶额,一手捏着酒杯把玩,眼睛半闭,口中喃喃,像是说给凤栖,又像是说给自己听:“在这栋楼里,人人都称我一声爷。出了这扇门,他们又称我什么,我也都知道。”

“哈,倒也怪不得世人。大好男儿,什么正经事做不得,怎么就要做这个。”

金陵的长睫垂落,宛若熟睡的婴孩:“我的母亲是歌姬,是我见过最聪慧机巧的人。她此生做过唯一的蠢事,就是为那个信誓旦旦说要带她走的人生下了我。”

“她凭着心计,最后不仅翻身作主,还把生意越做越大。我用以经营凤凰游的所有心思,全都学自于她。”

“但够了。她为了生意稳固,牵扯了太多其他,黑白两道,官商勾结……我不想再让她这样下去了。但不该知道的知道太多,世道怎会轻易放弃她。”

“我若想取而代之,须做得更好。在目的达成之前,谁也不能妨碍我。哪怕神佛相拦,我也照杀不误。”

说完这句话,金陵停顿了很久。凤栖去拿他手里空了的酒杯,金陵整个人都轻颤了一下,仿佛从梦中陡然惊醒般睁开眼,先前迷蒙的眼神都清醒了不少。

凤栖没再给他倒酒:“你太累了。今日就到这吧。”

金陵应了声好,起身后却想起一件事:“明日镜花阁的苏老板要来鸾凤台。”他说话时神情略有些怪异,眉头也不自觉轻皱着:“上次你冲撞了她,需记得赔罪。”

凤栖乖巧点头,眼睛一直留意着金陵脸色的变化,在他要转身的瞬间忽然开口:“苏水月。”

金陵的动作明显僵住,缓了缓才笑问:“怎么?”

“你恨她吗?”

分明是苏水月闹上门来,却要金陵向她低头。凤凰游眼下虽势盛,但镜花阁根基深厚,对金陵来说,依旧是最大的阻碍,是他要杀尽的神佛。所以这个问题,凤栖想,她是知道答案的。

可是金陵却没有回答。他只是笑着,抬起的手迟疑一下,终是落在她头顶,极轻地揉了揉。

翌日,为显诚意,鸾凤台闭门谢客,金陵偕凤台双艳亲自作陪,只为招待苏水月一人。华灯初上,苏水月莲步款摆,姗姗来迟。金陵引她落座,吩咐凤梧布菜,凤栖斟酒。

如此近的距离细看下去,苏水月的脸细腻洁白,如羊脂美玉,完美到凤栖都不得不暗自感叹。她的气质与凤栖相近,都是红尘绝色,却比凤栖更多一味成熟女子特有的风韵,比较之下凤栖的媚色倒略显单薄。

苏水月注意到凤栖的目光:“我记得这位,是舞魁凤栖姑娘?”她向金陵掩唇笑道:“那日一见我便想说了,果然还是陵爷眼光独到又有胆魄。这样的颜面,就算是用朱砂描出花来,在我那也是万万不敢放到台面上的。”

“倒是......凤梧姑娘,仪容卓绝,不知陵爷从哪搜罗来的?”

先前说凤栖的那几句难听至极,金陵只仿佛没听到般神色如常。可当苏水月话锋一转问起凤梧,金陵眉尖轻挑,酒杯才端到嘴边又放下:“苏老板是难为我了。若是连这都奉告,我还如何做生意。”

凤栖站在一旁,恨苏水月出言羞辱,更恨凤梧得金陵回护。她心中苦恨交织,早有预谋之事此时半刻也等不下去。

苏水月还想问什么,凤栖行至席前道:“此前对苏老板多有冒犯,凤栖深感愧疚,今日特备舞一曲,一为求苏老板宽谅,二则尽宾主之欢。”说罢也不等人允准,兀自翩跹而起。

舞至终途,凤栖旋转着靠近,飞扬如焰的火红裙裾间,一道银芒骤然破出,直向苏水月心口。

利器没入血肉,噗的一声轻响,却让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温热的血淌过指尖,凤栖听见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反应了片刻,才发现尖叫的人是她自己。

金陵挡在苏水月身前,胸口插着凤栖的刀。他面色苍白,拼着气力断断续续地说,不准,不准伤害她。

凤梧推门进来,看见凤栖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

凤梧走近:“他这几日便会醒。你不去守着?”

这是凤栖第一次听她说话。与唱曲时不同,凤梧此刻的声音并不摄人心魄,甚至还有些沙哑。

不过现在,什么都不重要了。凤栖看着眼前人真诚的眸子,笑了:“是你赢了。你温和貌美,也不会像我,自以为懂得他的心思,就一意孤行。”她就算伤心至极,骨子里的傲气也扔不掉:“但就算如此,我也不需要你来可怜,你不配。”

凤梧沉吟片刻,忽然扯掉了面纱,一把抓住凤栖的手,向自己脖颈间按去。掌心触到凸起的喉结,凤栖惊诧到脑中一片空白:“你!你是……”

凤梧道:“我是他同母异父的弟弟,本名叫做林桐。”

他源自母亲的一场露水姻缘,林桐的名也是随意起的。在母亲身边长到五岁,有客人看中他长相清秀,便带了他回去。他后来辗转流离,终因歌喉殊异被一处乐坊留下。

金陵始终没有放弃对他的寻找。“兄长寻我回来,我十分感激,想为他做点什么。听兄长无意间说起鸾凤台需要新的歌魁,便想了这个法子扮做女子,略尽绵薄。”林桐拉着凤栖的手,没有放开:“兄长觉得如此我甚是委屈,所以事事更顾虑我些。是我不好,让你误会了这么久。”

她以为金陵喜欢的“凤梧”,原本并不存在。凤栖大睁着眼,还没完全理解过来时,林桐垂下眼看着两人交握的手,像是下了什么决心般:“其实兄长真正喜欢的人,是苏水月。”

“兄长应该和你说过,他做的这些,是为了让母亲安然抽身。兄长真的很爱她......”

“而苏水月,长得像她年轻的时候。”

苏水月眉眼与金陵肖似的轮廓,金陵谈起母亲时异样的神色,她刺向苏水月时金陵的奋不顾身,还有那句“不准伤害她”......

原来当她问金陵是否恨苏水月时,金陵笑容里的并不是无奈,而是凄楚。

凤栖大笑出声,直笑地泪流不止。林桐为她拭去泪痕,满眼都是心疼:“我第一次见你便喜欢。你是我此生所见最为美丽高傲的女子,我不想你难过,更不愿你强颜欢笑。”

“凤栖,让我带你离开这,好吗?”

金陵醒来的第五天,已能安然下地行走。一直未露面的凤栖差了人传话,说掌灯时,与他在鸾凤台相见。

金陵到时,凤栖似乎已经等了他许久。她穿了他曾盛赞过的红裙,向他回眸一笑:“我要走了,和他。今日向你辞行,顺便来讨当年你从我这拿走的东西。”

金陵盯着她,半晌仿佛才明白过来。简陋的木钗早已被细致地包了金,钗头塑成一只凤凰,羽毛上嵌着血滴般的宝石。金陵在把钗递向她的时候迟疑了一瞬,终是抬手,细心地插到她发间。

“祝你和桐弟,一切安好。”

凤栖摸了摸钗头的凤,笑问:“不留我么?”

“你该明白的,栖儿。你已经做了选择,”金陵脸色苍白着:“而我对你,从来有求必应。”

“还记得吗,你第一次带我来这时。”凤栖转开目光去看四周的摆设,忽有些怀念:“我没到过这么高的地方,走在楼梯上就已腿软。你还偏要吓我,要把我从鸾凤台边扔下去......”

金陵浅笑:“你分明怕成那样,却还能搂紧我的脖子,说我若是扔,你便拖我一同下去。”

“对。我生来就是这样,认准的东西,毁了也不留给他人。”

凤栖轻声说完这句话,毫无征兆地搂上金陵的肩膀,向着鸾凤台外栽倒过去。金陵大惊,奋力想拉住什么,然而在两人就要一同跌下的刹那,凤栖却将他向后猛地一推。

红裙的女子巧笑嫣然,像一片残叶,悄然飘落。金陵跌坐在鸾凤台上,胸前的伤口撕裂开来,痛入骨髓的刹那,他连她的名字都来不及叫出。

苏水月坐在镜子前,手边摊着一张极薄的面皮。

卸去这画皮的她,样貌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眼角,脸颊和脖颈原本平滑的皮肤上,现出了许多皱纹,让她看上去衰老了十岁不止。

再怎样天生尤物,怎样细心保养,岁月终究是公平的。

生下金陵时,苏水月本是满心欢喜,以为这个孩子将带给她新的人生。而后每每看到金陵,却会想起错爱错信的耻辱,让她心生厌恶。可金陵自小万分乖巧贴心,又是她仅剩的一点慰藉。

于这般反复无常中成长的金陵,对母亲的态度自然也是矛盾。但他早慧而心软,知道苏水月一路走来的艰辛,对母亲的爱意到底要多过怨愤。

林桐的降生是金陵童年唯一的暖色。弟弟小小软软的,看着他咿呀学语到蹒跚学步,哪怕苏水月时常数日不归,金陵也恍惚做起了家的幻梦。

梦从开始到破碎,只有短短五年。金陵浑身颤抖着跑去质问,苏水月说,那个客人可帮她执掌镜花阁,只需要拿林桐来换,倒是她占了便宜。

看着苏水月淡漠的神情,金陵第一次对这个女人生出了彻骨的恨。

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

好。金陵有些凄凉地想,你拿骨肉至亲换来的,就由骨肉至亲从你这里夺走。

比之苏水月,金陵的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他与苏水月断绝母子亲缘,以一家被镜花阁排挤至破败的乐坊为基,改建凤凰游,仅用几年就将其发展到和镜花阁比肩。

金陵目的明确,步步为营,凤栖是唯一的意外。金陵起先只是把凤栖当做一个可怜的孩子来疼惜,却不知从何时起,只有她在,他才觉得安稳。

或许是她翩跹旋舞的倩影,或许是她干净清澈的眼神,或许是她傲气中偶尔流露的乖巧,或许是她对自己从来不加掩饰的浓烈情感......或许因为在金陵经历过的所有世态炎凉中,只有凤栖一片赤诚,从未改变。

凤栖闯进他生命中,鲜活而明艳的,温暖而决绝的,像一块沼泽,无声无息间将他吞没,而他却心甘情愿地沦陷。

只是她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孤注一掷的傲与狠,金陵永远都学不来。

他学不来,才会在苏水月对林桐表现出关注与动摇时,自己也忍不住动摇——苏水月认出了林桐吗,她还记得这个孩子?她是否是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了......

凤栖拿刀刺向苏水月时,金陵下意识就扑了过去。他确实恨苏水月,但她是他的母亲,他内心深处依旧不能割舍。

林桐茶饭不思,终日捧着盛放凤栖骨灰的盒子失魂落魄。凤栖最后说,要和林桐一起离开。金陵想,林桐应该是和她说了些什么,但他到底没能问出口。毕竟林桐,也是他所不能割舍的。金陵寻了个机会,将自己的墨玉扳指放入她的骨灰盒中,算是聊慰相思。

鸾凤台依旧,却是凤去台空。金陵独坐其上,忆起从前他晚归,总要去看一眼凤栖才能安心。月色倾洒在她安宁睡颜和乌黑长发间,映出雾蒙蒙的微光。金陵鬼使神差般伸手去抚,装睡的凤栖却忽然长睫眨动,得意而狡黠地轻笑出声。

音容犹在,只是金陵再伸出手时,掌心已空荡到连一丝风也无。没有人能比面上栖着凤凰的她笑得更明艳。想要的东西,若是得不到,宁可亲手毁去。这句话,凤栖说了一辈子。

然而到了最后,她终究没能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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