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2020-08-14 10:07马宇龙
飞天 2020年8期
关键词:老九荷香蛤蟆

马宇龙

到后院厕所门口的时候,脑子里还想着放学路上蛤蟆诡秘的表情。手刚刚伸进去,完成进入厕所的第一个动作,韩楚就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一声惊叫,是个女孩子,显然她也是意外受到了惊吓。

厕所是后院公用的,土厕所,里面是男,外面是女。这是个太阳偏西的午后,懒懒的阳光照在厕所四周的荒草上,百无聊赖的样子。韩楚往厕所走的时候,脑子里正想着同桌蛤蟆的话,政治老师课堂上讲西方的丑恶,说,西方国家是个性开放的社会。韩楚悄悄问蛤蟆,啥叫性开放?蛤蟆挠挠头说,就是男女一起洗澡、一起上厕所。韩楚一脸愕然与惊惧。啊,那咋好意思?放学的路上,韩楚有意凑到蛤蟆跟前,一路回家,为的就是再听听蛤蟆说说这个撩人的话题。可是蛤蟆就是闪烁其词,哼哼哈哈,愣是不触及实质性问题。但是他的表情却又是一副深谙其道、神神秘秘的样子,越发让韩楚充满悬念,想入非非。不长的路程,还没说上几句正经有用的话,蛤蟆就到了他家的巷子口。韩楚眼睁睁看着蛤蟆摇晃着憨敦敦的身體走进巷子,真想一把把他拉回来。剩下他一个人了,有些怅然若失,有些心有不甘。韩楚走得很慢,像是干了一件什么邪恶的事,而且这件事情已经尽收同学们的眼底。

快到他家门口的时候,韩楚感到下腹肿胀,一股尿意已经十万火急了。

院子里很安静,韩楚没顾上留意这一天与往常有什么不同,就几乎是小跑着奔向后院。其实他一边小跑就一边开始了准备动作,没想到这动作刚一完成,眼看就进了厕所门、就在那一瞬间,一只鸟掉在了树下,摔死了。一双眼睛充满了惊惧与慌乱,对面出来的这个女子,目光像一汪水塘。那只鸟,潜在了水塘里,露出半个尾巴。

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那女子就捂着脸迅速跑掉了。水面的波澜还没散尽,土墙上残破斑驳的白灰墙皮已经被韩楚破罐破摔地冲下来一大片。

返回院子里,阳光静静地落在地上,悄无一人。这时候,韩楚才感觉到院子里有了一股陌生的从未有过的田野气息。

很快,韩楚就知道了这个女孩子叫丁香,是院子里邻居荷香的妹妹,从老家转学来的。这是一个三排房的院子,大门对面一排,大门左右两边各一排。右边一排是韩楚家,对面就是荷香家的房子。韩楚撩开门帘,刚踏进门里,看见父亲在方桌上和面。他挥着一双面手说,荷香妹妹来了,转三班了,人生地不熟,有啥事你帮点。韩楚有些奇怪,说这话不像韩老九。父亲是一班的班主任,私底下,韩楚跟同学一起叫他韩老九。韩老九不是不知道,他们这一级的男生女生都是不说话的。估计也不只是他们这一级,所有这个年代的初中生都是这样。

韩老九说完,就把手从面盆里拿出来,也不洗洗,便开始择菠菜。一边择菠菜一边问,那道小明骑车走了五十里路的方程题你解出来没有?韩楚歪着头咬着钢笔不吭声,他的脑子里在深一下浅一下地打捞丁香的样子。她长什么样的呢?真是奇怪,都要撞怀里了,竟然连她的面目都没看清楚。要是荷香的亲妹妹的话,那一定很好看。荷香就好看。

问你话呢。那道小明骑车走了五十里路的方程题你解出来没有?

韩老九的话让韩楚烦透了。他最恨的就是这个小明了,不是和一帮人骑车走路,就是栽树、跑步什么的。一个人跑吧,还要拉上小刚。你说拉上就拉上吧,还要问别人跑了多少米,小明比小刚快多少。要是真见到了小明,他一定要美美地揍小明一顿,好好解解恨。韩楚心里这样想,嘴里不耐烦地说,早就解出来了,完了你自己检查吧。

韩老九把两碗滚烫的面片子端上来,拿出筷子,手上的面粉还在。韩楚拨拉两下说,你就不会换个花样,天天面片。韩老九把筷子一摔,老子就会做个面片,白吃萝卜还嫌辣,惯的毛病!韩楚刚要顶撞,门帘挑开,对面的荷香进来了,手里端了一碗凉皮。吆,韩老师,这么快就做好了?我刚做的凉皮子,让楚子尝尝!

再有多大的脾气,看到荷香,韩楚也就蔫了。父亲曾给荷香当过班主任,如今又住一个院子里。荷香的眉眼长得很好看,眉是眉,眼是眼。韩楚一直有一种玄想,荷香应该跟韩老九有点什么。有点什么呢?韩楚自己也说不上,他希望荷香不要只跟他是对门邻居那么简单。事实上,荷香对他们父子已经超出了邻居的关系。荷香在百货大楼上班,那是个吃香的单位。每当他们那里进了新货,荷香都要给他们父子留着。要知道,在百货大楼买新货,是要排队的,就是排队到跟前也不一定能买上。不仅如此,荷香做饭做得好,各种面、各种小吃,啥都能做,做出来啥都好吃。更为要紧的是,荷香做出来好吃的都要给他们父子端一些过来。时间长了,韩楚也就习以为常,像吃自己家的一样了。

荷香,麻烦你了。你都把这卢世宽惯馋了,挑三拣四,喂不饱的东西。韩老九接过荷香手里的凉皮,又骂骂咧咧地数落起韩楚了。

韩楚不恼。因为他看见荷香好看地笑了。也不能怪楚子,学习用脑子,一定要吃好,营养要跟上。韩楚突然打断荷香说,上午看见你妹妹了,她不在吗?荷香说,她去街上买学习用品了。以后丁香就跟你一个级了,乡里学校条件差,她学习不好,你要多帮助她。平时题不会了,这下子可以来问你了。

听这话,韩老九的鼻子里哼出了一声,还问他,问他他问谁去?

韩楚终于见到了丁香。

丁香完全就是缩小版的荷香。不过荷香叽叽喳喳爱说话,丁香却杵在那里竹子一样,文文静静不说话。问一句答一句,从不主动搭言。这次见丁香,还是荷香领进来的。丁香手里抱着寒假作业,是让韩老九给看看的。韩老九把她们俩让坐下,就在方桌上翻开作业本十分职业化地扫视起来。韩楚抻长脖子瞄瞄,唉呀,蚯蚓爬一样难看的字。这么难看的字,估计学习成绩也好不到哪里去。果然,韩老九叹了口气,误人子弟,误人子弟啊,这乡里的学校就是不能上。说完这话,他把作业扔了过来,楚子你看看,跟你是一样的水平。

说这话是抬举她了,韩楚看了三个题,就没一个是对的。他心里想,要是这丫头转到他们班该多好啊,那他成绩就不用老垫底了。荷香和韩老九只顾说着丁香的作业,根本就没注意到丁香此刻的表情。丁香的头勾得几乎都看不见脸蛋了,连脖根都红了。一时间,韩楚马上想起了他们在厕所门口的奇遇。那时候,丁香就是这个样子,一直在用尽全力努力保护着自己。

这个夏天出奇地热,后院树上的蝉聒噪叫个不休,让韩楚心烦意乱。荷香亲手给丁香缝制了一件天蓝色的裙子,进进出出亮人眼目。韩楚看见尽力躲闪着自己的眼光,却总是不由自住地偷偷尾随着她去瞄她的身影。

一天,荷香来他家借药锅,说是她家的怎么也找不见了。韩老九问,咋啦,谁病了?荷香说,丁香肚子疼。唉,这孩子,这个年龄,就这么疼。韩老九还在犹豫,可是药锅不能随便用别人的。

荷香刚要说话,韩楚已经把药锅递了过来,还人民教师呢,迷信!从这两天起,韩楚开始留意丁香,她的肚子是咋的了呢,受凉了、什么东西吃坏了?仔细观察的结果他有些确认了,丁香一天跑厕所的次数特别多。但是似乎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告诉他,这一切没有这么简单。那天他看到丁香从厕所里出来,弯曲着腰身进了自己的屋子,他就偷偷摸摸地去了后院,在女厕门口踯躅了好久。忽然,兜里的乒乓球提醒了他,他灵机一动,从兜里摸出乒乓球,顺墙头扔进了女厕,同时夸张地喊,哎呀不好,进厕所了。喂,里面有人吗?给我把球扔出来。确认无人应答时,韩楚快步走进了女厕所。

同桌蛤蟆的话,异常清晰地响在了韩楚的耳边:性开放就是男女一起洗澡、一起上厕所。韩楚出了一身汗,不仅仅是因为他觉得他性开放了,还有那触目惊心的血,让他几乎要浑身颤抖了。院子里飘满了中药的味道,韩楚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的双腿不听使唤了,他顺着中药的气味鬼影子一样的摸索寻去。

中药熬在房屋背后的柴禾棚子里,那里生了一个生铁火炉子,药锅搁在上面,火苗舔着药锅底子,发出刺啦啦的声响。韩楚站在药锅跟前,眼睛里全是丁香的样子,叠合着厕所里发现的来自她体内鲜红的血。一瞬间,他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些异样,像是尿憋的状态,又似乎不是。母亲离开他很早了,他完全忘记了她的样子。丁香闯入了他的生活,给了他某种神秘又兴奋的感觉。韩楚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毕业了,离开学校他们就都不是学生了,就可以结婚成家了。那他就可以娶丁香做老婆了,她没考上高中,自己也没有考上,哪里再有这么合适的一对?这药,不是丁香喝的吗,何不让她喝点我的东西?那样,我们就性一起开放了,就有关系了。想到这里,他就有些按捺不住自己了。

炎热的夏日,知了在树上依旧叫个不停,像要把身体里集聚的火苗全都叫出来。一阵哗哗的注水声响过后,柴禾棚子的缝隙里哧溜溜钻出一只小老鼠,在门口的柴草堆旁逗留了一小会儿,挤巴挤巴两下那对小眼睛,瞅瞅四下里无人,迅疾沿着墙根跑得无踪无影。韩楚钻出柴禾棚子,身上带着一股浓浓的草药味,还夹杂着些许自己身上排泄出来不良味道。他皱着眉揉揉鼻子,系好裤子,四下里望望,迅速离开了现场。

那一晚,韩楚做了一个梦,他被一汪清水包围着、浸润着,浑身湿津津、黏糊糊,站立不稳,无处抓靠。后来丁香也来了,他伸手拉住丁香,把她拥在了怀里。那汪水完全把丁香给淹没了。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他的全身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舒泰感。

阴郁的少年时光一晃就过去了,转眼已是九年后。这又是一个异常燥热的夏天,走在坑坑洼洼的山路上,满耳都是知了闹心的叫声。韩楚走进一户村民家,要行使他的工作权力,对象是一个女孩的母亲。那年,县计生局招聘乡镇计生专干,韩老九四处托人,东托西托,终于在一个他过去的学生那里争取了一个指标。韩楚成了一名乡镇计划生育专干,主要工作任务是给一孩育龄妇女查节育环。

走进院子,韩楚喊了一声,有人吗?话音一落,一个女人拖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走出了偏房的门。韩楚根本没想到,这个女人竟会是丁香。是她先认出他的,说,是你呀。韩楚说,你认识我?细打量,这个女人皮肤粗糙黝黑,身材臃肿,邋里邋遢。

与其说是认出的,不如说是通过声音判断出的。通过声音的引导,韩楚终于从这张脸上看到了丁香甚至荷香的影子。果然,眉毛是眉毛,眼睛是眼睛,但是眉毛和眼睛的周围已经绽放了层层的纹路,一眨眼就凑在了一起。面孔倒是不难认,外形依旧,她的身材已经完全走样了,削过一半似乎还有点距离。生活怎么就这么残酷?岁月才过去短短九年,丁香怎么就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其实不仅仅是丁香,九年,他们的生活都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韩老九退休了,离开了他指点江山的讲台。他的头发花白,层出不穷的胆结石折磨得他茶饭不进,整个人都瘦得不像个样子了。再也挺不直的腰让他变得走路、做事情都是小心翼翼,就连看他的神色也是小心翼翼。曾经的严厉和冷面孔不复存在,在他跟前完全是一副讨好的口气。父子之间完全来了个大反转,父亲唯唯诺诺了,儿子却高声大气,一句话不对就训斥起老爹来了。他们从前的那个三排房带后院的院子早就随着旧城改造的铲车轰鸣声化作了一片废墟,还有那个土厕所、那个柴禾棚子,帶着他们的少年和青春,也一起被埋葬了。

你胖了。丁香说着弯腰拉过自己的孩子。叫叔叔。韩楚下意识摸摸自己日渐隆起的啤酒肚,尴尬地笑笑。是啊,自己只惊讶于丁香的变化,而自己不也不是从前的那个青涩少年了吗?而唯一让他觉得亲切并感到无限向往的是眼前这个三岁小孩。仔细打量着这个小孩子的眉眼,他仿佛穿透岁月的微尘 看到了曾经的自己。母亲离开的时候,他不到五岁,根本不知道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在这个三岁孩子的眼里,他肯定也不知道自己和丁香曾经发生过什么。

丁香的生育资料韩楚了然于心,她第一胎生的是男孩,按照政策就预示着她不能再有第二个孩子了。他这次特地找上门来,从孩子的角度说,他就是来保卫这个小男孩的独生子女权的。他会让这个小男孩像他当年一样,妹妹随母亲走后,他可以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地面对父亲,面对整个大人的世界。因为那个大人的世界,是被他独霸着的。

默默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有些湿润,一股酸楚袭来,他想起了父亲。他还想起那个夏天,阳光下射向药锅的那一泓清亮亮的尿液。

责任编辑 阎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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