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菜

袁良才

一支衣衫褴褛的红军队伍在茫茫草地上艰难地行进着。

这无人区的天气真是邪乎，时而风，时而雨，时而又袭来一阵暴风雪，风吹得人东倒西歪，十几步外就看不见人影。还没过多久，天空中又砸下鸡蛋般大的冰雹，战士们赶紧把行军被（炊事班的同志用锅）顶在头上，不然脑袋上非给砸出血窟窿不可。无边无际的草地上，水草掩映的沼泽星罗棋布，暗藏着无数恐怖的陷阱，人一不小心踏入就会陷进去，越挣扎陷得越快。草地上这里那里散落着一些不知名的树，但树叶早被人捋光了，树皮也被剥光了，白森森的树干骷髅般兀自挺立在苍穹下，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凄怆。

眼看着身边的战友接二连三地冻死、被可怕的沼泽吞噬，还有更多的人活活饿死，司令员怒喝：“供给部长！”

一个羸弱、枯瘦如一副骨头架子的人一瘸一拐地走过来，无力地行了一个军礼：“首长，所有的干粮都分下去了，您的战马也给杀了，战士们把身上的皮带都煮来吃了。您看看这些树，都成啥样了！能吃的野菜都被前面的队伍挖光了。水凼里的小鱼小虾和地洞里的老鼠也都被捉尽了啊！谁让我们是后卫部队！”

供给部长咬牙切齿地骂道：“狗日的老天，光知道下雪下冰雹，要是下的白面和鸡蛋该多好啊！”供给部长似有满腹的苦水，妇人似的絮絮叨叨，“昨天夜里小石头和我睡在一起，睡梦中直喊‘饿……饿……，竟啃起我的脚指头来，半个脚指头被他啃得皮开肉绽，我都没舍得喊一声疼，就权当让孩子吃一回肉吧！”供给部长低下头，眼圈红红的。

司令员不耐烦地打断供给部长的话：“我不听你解释，我只要你给大家找粮食！再有战士饿死，老子首先枪毙你！”

供给部长没再辩解什么，带着几个炊事班的战士分头找粮食去了。

“开饭了！开饭了！”供给部长有气无力地喊着。战士们欢呼着围拢过来，抢着拿碗盛野菜汤。

“慢！”供给部长大喝一聲。战友们愣住了，司令员也皱起了眉头。

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三口大锅，每口锅里煮着一种野菜，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泡，阵阵香气扑鼻。对于这群饥饿的人来说，这无疑是珍馐野味了啊！他们一个个咂吧着嘴，尖锐的喉结上下滚动着，肚子里传出蛤蟆般急切的叫声。

“小石头，你先吃第一口锅里的。”供给部长拉出一个还没步枪高的又黑又瘦的小战士，命令道。

小石头实在太饿了，他欢喜而手忙脚乱地盛了一碗野菜汤，喉咙里好似伸出无数双手，转瞬间风卷残云，什么也没剩下了。

战友们一个个瞪大眼睛，张大嘴巴，羨慕地盯着他看。有战士不满地叫起来：“凭什么让他先吃？这不是以权谋私吗？”

供给部长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小石头。突然，只见小石头猛地捂住肚子，面目扭曲，直喊肚子疼，豆大的汗珠滚落如雨，嘴里吐出白沫，扑通一声栽倒下去。

“这个锅里的野菜有毒，不能吃。”供给部长布满血丝的眼里滚出几滴热泪，很快又恢复了镇静，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尝第二口锅里的。炊事班长，你负责试最后一口锅里的。”

炊事班长老陈哭着冲上前，喊道：“石头是您的亲生儿子啊！先让我来试！”

老陈被供给部长粗暴地一把推开，伴随着低沉的吼声：“执行命令！”

司令员和战士们含着热泪，一言不发，天地间死一般寂静。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供给部长也倒了下去，炊事班长老陈像接到无声的命令，冲向第三口大锅……

天无绝人之路。最后一口锅里是可以食用的无毒野菜。

司令员亲手安葬了这对英雄父子，率领队伍最终走出了草地。

许多年后，司令员成为共和国上将，他一生保持着喜吃野菜的饮食习惯。什么婆婆丁、灰灰菜、荠菜、大叶蒿、水浮莲……他辨之无碍，如数家珍。他管野菜叫“英雄菜”。

将军晚年在回忆录中写到了这个长征路上的故事，人们这才知道，供给部长原来是将军的外甥。

〔本刊责任编辑 马海丽〕

〔原载《百花园》2020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