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人以知其印

2020-10-26 06:56清江
中华瑰宝 2020年10期
关键词:图章文天祥印章

清江

前人已往,今日我们因人以知其印,因印以知其人,也许还能感受到前人倾注于篆刻中的精神与血脉。

图章篆刻,前人目为雕虫小技,然小道亦有可观者。如文字之演变,秦汉至今,声音之误,形体之变,不知有几。借助印文以稽考古文字,对于学术研究助益匪浅。明清以来,从事于篆刻者,或偶一为之,或赖以为生,若非痴迷,技鲜能精。印之为物虽小,当其与贤人君子发生关联后,就更加受到世人的爱重。印以人传,所关注的不仅是其技艺高低,而是背后所象征的人格风范。如《诗经·甘棠》篇所咏召公遗爱,因召公曾在甘棠树下休息,诗中反复叮嘱不可斩伐,不可敲击,不可攀爬,思其人犹爱其树。

印以人传

明末清初,福建侯官有一农夫在田中耕作时,捡到一枚铁铸的宋信国公文丞相讳天祥之印,后归一老儒。周亮工在福建时,想以金易之,老儒不肯,即使提高价格,其依旧不肯出售。门人陈濬告诉周亮工说:“这就是老儒的良田,怎么肯卖给你,老儒得到这个印章,凡是人家有疫祟者,或有疟疾者,拿着这个前去镇压就能痊愈,以此得到丰厚的报偿。后来求他的人越来越多,有些地方路途遥远,老儒不能前往,就印在纸上给人,粘贴在家里或疟者额头上也能好。每张纸定价一星,这就是老儒的聚宝盆,哪里肯卖给你?”

于是周亮工不再提起购买印章之事,仅买回几张印纸。周亮工《印人传》开篇记述了此事。在《书文信国铁印后》中,他说道:“此印不知何时遗田间,其在厓山兵败,走安南时耶!丞相死柴市,张千载自燕山持丞相发与齿归,嗟夫,此亦丞相之发与齿也,此丞相所谓苏武节、严将军头、嵇侍中血、张睢阳齿、颜常山舌也,鬼神那得不钦。后聞得印者辄不灵异哉!”

张千载,庐陵人,文天祥之友。文天祥贵显时,屡以官征辟,皆不就。临安既破,文天祥自广东还,至吉州城下,张千载来见文天祥,说:“丞相赴北,某亦往。”于是就寓居于文天祥囚所附近,日以美食奉之。在燕京三年,暗中造一木椟。文天祥就义后,即藏其首。又寻访文天祥妻欧阳夫人骸骨,火葬之后,收拾遗骨置囊中,和木椟一起带着南归,付其家葬之。

“此丞相所谓苏武节”一句出自文天祥《正气歌》:“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周亮工认为,这个印章就如同文天祥的发与齿,上面凝聚着忠臣烈士之英灵,甚至于鬼神都钦敬,所以才有上述神奇之事。文天祥死之日,元朝皇帝也叹曰:“好男子,不为吾用,杀之诚可惜也!”

治生之道

古人治生之道有限,或因家贫,不得已而赖治印为生。其中艰辛,至今读来仍令人鼻酸。盖以此谋生,终年埋没于路边小摊,有才华也难被人欣赏。福建侯官有一以图章知名的蓝挥使,知道周亮工癖好印章,拿了几方前来,周亮工颇为满意,又让他再刻几方印,更加好。后来有人看到这些印章,说:“这不是蓝挥使刻的,是薛弘璧所作。”于是周亮工就试着让薛弘璧刻了一章,水平和蓝挥使一样,章法、刀法都没有什么差异,这让周亮工感到惊讶。周亮工把薛弘璧叫来询问其中缘故,薛弘璧恂恂不竟言,后来竞为他刻印数十方。周亮工遇见薛弘璧时,后者已经七十多岁了。

一次,薛弘璧在周亮工处,泫然泣下,说:“我老了。我擅长此技将近四十年,没有一个欣赏我的。家贫无从得食,借此养活妻儿,每日在开元寺市肆中,为不知道是什么人治印。来的都是按字数计算价格,多则十余钱,少则三数钱一字,字体稍有不正,尚且命令剜去,这样过了数十年。没想到今天碰上了您。”说完复泣下,点点泪沾所镌刻印章上。薛弘璧能在晚年得遇知音,其事迹载入《印人传》中,长存天壤,没世而名不泯焉,又是不幸中之大幸。

为了生计,不得不卖艺为生者,不独薛弘璧一人。张鹤千家赤贫,有欲得其印章者,等到他家揭不开锅了,就带上粮食去求印,他即肯为人刻印。如果看到瓮中还有些粮食,就不干了。当然,也有即使贫困,亦不以此技奔走显贵之门者。郑弘祐图章得何主臣之传,隐居于秦淮,家贫且老,不凭借自己的技艺干求权势豪门,向人也绝口不提起自己会篆刻。不是人问起来,总是密不相示,因此更加贫困。平时他也爱玩弄一些小古玩,或是与人交易以补贴生计,然终无济于贫。

周亮工《书郑弘祐图章前》说:“予于此道见始终于贫,而其技确可传者,梁大年及弘祐二人而已。”梁大年好作印,每次构思一印,必精思数时,然后用墨书写在纸上,熟视得当之后,又恐朱墨有异,再以朱模之,没问题之后,再上石,因此他所镌刻的都有笔意,且不墨守前人法,能够运以己意。他家中赤贫,晚年益窘。有个王叔宝,家多收藏,以十余个明宣德年间官窑所产瓷盘赠送给他。瓷盘放在几案上,梁大年用衣服盖着,走的时候拿衣服,瓷盘掉在地上碎了一半。梁大年瞪目向叔宝说:“天欲贫死梁年,公安能生我哉?”于是尽碎其余,不复顾。生平不奔走显贵之门,终以贫死。也有不以金钱为意,自命风流的旷达之人。汪弘度拿到钱后不给人刻,都在粉黛中散尽了。再次得钱才给人刻印,最终还是随手散尽。这也可见其技艺颇佳,否则不敢这样做,也没人会买他的账。

技进于道

艺术家大多有些不同于常人的癖好,这在印人中亦有所表现。酒好像能带给他们一种特殊的力量。林晋白曾说:“不饮则腕殊无力,奏刀遂惛惛有俗心。”不喝酒手上就没有劲,还影响艺术创作。林晋白善于刻晶章,他认为镌刻晶章是易事,而人以为难,那是高自造作罢了。他喜好饮酒,醉后纵横任意,虽然一往有奇气,而当其意到神来时,目中乃不知有晶,因此往往弄坏其钮。坏了他就藏起来,拿自己的钱买了新的赔偿人家。虽然有人劝他少喝点,但他依旧饮酒如故,坏人钮如故,得钱别易晶以偿如故。后来据说因酒而亡。

浙江兰溪有一姜次生,除了寄意于图章,就是寄情于酒。喝酒就醉,醉了就歌诵元人《会稽太守词》。他又喜欢在长桥上鼓腹而歌,众人环绕一圈听他唱歌,他也不在意,声音还更高,每次喝醉了就是歌《会稽太守词》,不屑于他调。他曾经对丽水县令方邵邨说:“您嗜好图章,我的手艺也不错,愿为您制作数方。我平生不懂得干谒,但是嗜好饮酒。您让我喝醉,我替您治印。您满意,我也满意。”方邵邨于是就给他酒喝,他醉即歌《会稽太守词》,于是方邵邨得到他的印最多,署中的酒也让他喝光了。

一天深夜,署中都在熟睡,忽听敲门声甚急,方邵邨惊起,还以为寇贼来了,不然就是上面有紧急命令。赶紧起来询问,原来是姜次生求见。方邵邨派人去说:“夜半了,有什么事儿等天亮再说吧。”姜次生说:“事甚急。”方邵邨以为他有什么重要的消息,急忙上前迎接,执手相问,姜次生说:“我刚为您治成一印,自我感觉不错,等不到天明了,急欲让您看到。还有什么事比这更着急的吗?”于是就把手中拿的印章给方邵邨看,方邵邨大笑。姜次生又说:“像这样的印,不值得一醉吗?”于是痛饮,天刚亮才离开,又到桥上歌《会稽太守词》。桥边做生意的人家起来比较早,都来听他唱歌,说他起得更早。姜次生无妻子儿女,常自言说:“曲蘖,吾乡里;吾印必传,吾之嗣续也,吾何忧?”悠游于醉乡之中,以印章为自己生命的延续。

能有姜次生这么通达的心态者,于当时为少见,在今日亦难被一般人认可。就连撰写《印人传》的周亮工,自述其生平好图章:“见秦汉篆刻及名贤手制,则爱玩抚弄,终日不去手,至废寝食,以求骋其欲,不啻如时花美女,殆坡公所云未易诘其所以然者。”其看待篆刻之道,亦是矛盾的态度。据《书顾中翰印章前》,顾中翰以理学文章世其家,戏为图章,遂臻于妙境。周亮工与其为莫逆之交,曾经戏与顾中翰说:“君文艺棋酒,一时将去,以此让人,小存廉名,未为不可。”顾中翰听后失笑,他方究心于经世大业,也不屑于为此。

然而就在下一则《书张江如印章前》中,他又对友人张月坡说:“令子当为其大者,请勿事此。”让张江如学习举业,不要从事治印。当时张月坡之子张江如方从其父学举业,制举业有声,旁涉印事,亦臻妙境。可见,从根本上来说,周亮工还是认为篆刻是小道,即使是他劝顾中翰,也是余事作印人,而非如姜次生一样,将毕生托付于此。

然不论持何种观念,印章一道,源远流长,代不乏人,史不绝书,亦有可观者。今日当然不用怀疑印章作为艺术之价值,回顾前人事迹,今日治印者也可从中吸收一点教益。不独为模仿古人,贵在合古人之法而能运以己意,这又离不开胸中有书数卷,如此,技方能进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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