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型”与“无形”交互的诗意构筑

2020-11-06 04:47苏喜庆
星星·诗歌理论 2020年10期
关键词:姿态悬崖信念

苏喜庆

悬崖边的树

曾 卓

不知道是什么奇异的风

将一棵树吹到了那边——

平原的尽头

临近深谷的悬崖上

它倾听远处森林的喧哗

和深谷中小溪的歌唱

它孤独地站在那里

显得寂寞而又倔强

它的弯曲的身体

留下了风的形状

它似乎即将倾跌进深谷里

却又像是要展翅飞翔……

在现代都市里,找寻一尊城市雕塑并不难,但是要在众多雕塑中找到一个会心、走心的造型,却需要阅尽千帆。这大概就是造型艺术与心灵感应之间的错愕或吊诡。而在语言艺术中,诗歌的造型却具有直达心灵的功效,尤其在我们阅读曾卓先生的诗歌《悬崖边的树》时,就具有一种强烈的现代视觉造型感和荡涤心灵的震撼。

短诗中聚合了多个空间方位词——那边、尽头、临近、深谷、悬崖上、那里,在有限的诗句中撑开了第一重空间。开阔的物理空间构造出了一幅写实的田园图景。进而在空间坐标中,作者着力定位出一棵在下放的农村最为常见的意象——树,一棵被时代的狂风骤雨强行驱赶到边缘的无名之树。在结构主义语言学家看来,文字符号定位是诗歌语言编码的结果。而在这首诗中空间显然是有边界的,且是绝处逢生的边缘处所。那么要打破绝境就需要新的语言编码和思想建树来支撑。既然现实空间已经变形,甚至扁平化,那就需要新的塑型。诗中往往承载着诗人诗性的智慧和沉淀的思想。海德格尔称诗的“思想者”能够把“神圣者之平静下来的震动保持在其沉默的寂静之中”。我们看到,这棵树既不委曲求全,也不宁折不弯,而是以昂扬的、奋发的、崭新的独立姿态,超越现有空间的捆缚,获得灵魂的飞升,于是饱经风霜的诗人抛出最后的点睛之笔——“像是要展翅飞翔”。

从视觉效果上曾卓用他独特的素描笔法将“平原”和“立树”构置在一个画框内,给人一种塑型的构造感,这种塑型带来了一种空间的立体效果。

在诗歌构建的语境里,时间往往是跳跃的,也是无形的。在《悬崖边的树》中,凌乱无序的时间概念,再一次被虚化,被抛掷进冷峻的空气里。既然岁月无形,那就让精神充盈填塞,恰恰是无形的风,在塑型中反衬出了树的强劲和刚健。诚然,在特定的年代,风有着特殊的寓意。无论是东风与西风的意识之辨,还是深陷“胡风集团肖子”污名下的孤身鏖战,都是现实社会“风”潮的一种模态。风是这首诗里唯一的“阻力”“反面”,但是我们看到了诗人对“风”的达观和宽容,因为是风把树从宽广的平原吹到了逼仄的悬崖,然而,诗人的乐观消解了对树的悲剧命运的臆测,也截断了对邪恶之风丑陋内幕的揭示,让树的有型的姿态——“刚毅和倔强”,去坚决迎击风的无情碾压。并且当诗人看到树已经成长为展翼而飞的姿态时,有了一种超然释怀和更为执著的信念,也许困境正是型塑这般精神和气节的最佳利器。

不同于钱钟书先生在历经沧桑后,要把哲思“写在人生边上”,曾卓身处难中,即要把倔强的姿态“写在悬崖边上”。在晦暗不明的时期,一个饱经风霜的诗人,因“胡风案”在沦为阶下囚的时候,他心中却充满着倔强、执著和希望。既然未来尚难把握,那就在当下矗立起心中的一座丰碑,一个信念和一个执着的目标。于是当由“物”及“人”,再从无形之风到有型之树的雕饰,充盈着一种人文观照个体信念的艺术价值。树是执著向下而扎根的,同时又在努力地向上、向外生长,向上展翼出自己的飞翔姿态,用它的姿态来证明自己的存在。

整首诗采用了象征和暗示的技法,但是整个象征不同于一般诗人采用象征的“炫技”行为,而是让整个空间充满象征的氛围。曾卓始终恪守着他“忠实于生活”的创作风格,让技巧在无形中自然流淌。一切意象都是从他下放的劳动空间中自然采撷而来,更为可贵的是,在从“眼中之树”到“胸中之树”的创作中,每一行都是潜在层层递进的,恰如艺术家的雕刻刀,刻划出树的有型生命。一步步将树从“平原”推进到“崖边”,从“孤寂”转换为“奋发”,从直立于大荒,挪移向弯曲、危倾、飞翔,从外在的形体一直刻画到风姿与风骨。如果说造型艺术长于在素材和质料中找寻审美顷刻和生命的可然律,并将其定型为动人的生命形态,那么曾卓的诗正完成了这种艺术跨界的自由联络,标志着他对生活质料醇熟的灵感构造。让诗歌中树的意象放射出时空定格中永恒的智慧光芒,也代表了他成熟驾驭生命意象的自由之境。

“化无形为有型”在各种艺术门类里,其实是非常常见的现象,但是要让这种无形和有型在时空中纵行穿越,在人们的脑海中形成反复迭加的象征印象,就需要充分构建起艺术元素与欣赏者沟通的心灵通道。诗歌以它短小精悍的语言、荡气回肠的情绪和跌宕起伏的节奏,让无形和有型在交互的回旋中形成一种生命迭加之后的艺术塑型。

越是在困厄时刻和僵化的空间中,博爱就愈加弥足珍贵。汉娜·阿伦特曾指出:“在时代变得极其黑暗,以至于对某些人群的洞察和选择能力来说不再能够從世界中撤离时,‘永恒之博爱这样一种人性的出现,事实上就成为必然了。”追溯曾卓在《悬崖边的树》发表之前的30余年创作历程,不难发现,他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执著热爱,对文学创作的敬畏和真诚,对经世致用的恪守和践行,对为人处世的达观和坦荡。正因为敬畏生命,也就对世间坎坷有了某种预感和预设的态度。他曾写道:“生活像一只小船,航行在漫长的黑河。没有桨也没有舵,命运贴着大的漩涡。”(《生活》)这是他14岁时发表在汉口的《时代日报》上的一首小诗,还略带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稚嫩和犹疑,却同时有着直面生命坎坷的刚毅。35年后,他对生活中的险阻和困厄有了更为真切的感知,并且始终借助办报刊(如《大江》报,《诗垦地丛刊》等)、写文章、编剧作来传递光明的信念和大写的人生关爱。他从不消极懈怠,即使“关牛棚”仍然笔耕不辍。友人刘绪贻在回忆录中有过这样一段记述:“在1955-1979这漫长的25年中,曾卓虽然处在极端屈辱与艰难、苦涩而无奈的困厄环境中,但他始终保持着自尊、真诚、坚毅和信念。有人用‘好人概括地评价曾卓,说他‘总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真诚善待每一个人(包括有负于他的人)”。这段回忆,让我们看到了曾卓的博爱,文如其人,那是从生活的淘洗中淬炼而出的真精神、真性情、真风骨。越是身处险境,就越想借助写诗,向那些同样的命运遭际者传递信心和力量,让无形的博爱意志灌注进铿锵的立体诗行。

综上所述,“有型”之树与“无形”之精神,被自然融合在诗的意境之中。化“无形”为“有型”,塑造出了一尊精神的雕塑;又让“无形”归于“有型”,则是透过立树变型的姿态召唤一种满满的正能量。“有型”之姿与“无形”之质相互迭加,构筑起了一组传递时代信念的符号序列。时过境迁,仍然令人读之亲切,这已经无关乎对于“七月派”诗人曾卓及其1970年代诗歌的那种传记式解读,而是已经触摸、感知到了诗本身的机能和价值。《悬崖边的树》正是这样一首可以穿越时空的诗,读之可以击退苦闷和彷徨,战胜颓废和焦灼,这也正是诗歌本体中所隐匿和永恒持存的精神所在。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当代文艺审美共同体研究”项目编号:18ZDA277;河南省高校科技重点项目“融媒体视域下河南文学创意产业发展研究”项目编号:19A870001;河南省高等教育教学改革研究项目“融媒体背景下高校文学课堂教学模式改革与实践研究”项目编号:2019SJGLX363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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