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革命史的形成、建构与转向的历史思考
——兼论“新革命史”问题

2020-11-15 21:36王先明
社会观察 2020年1期
关键词:史学建构革命

文/王先明

“革命”是中国百余年来使用频率最高的词汇之一。20世纪就是一个革命的世纪;与中国古代史完全不同,恰恰是革命史构成了近代史之所以成为近代史的决定性要素。从某种意义上说,近代史或者说20世纪中国史与革命史天然地一致。那么,面对当代史学变动的情势及其趋向,尤其面对“新革命史”的取向时,从历史长程中梳理近代以来革命史的形成和建构,并就其纵向展开和横向拓延的学术进路进行分析,或许可以获得更为深远和透彻的学理认知。

就史学研究的主体内容而言,近代之前无所谓革命史,诚如梁启超之评断,传统史学不过是帝王家谱录,因之他才发起“新史学”革命。基于历史语义考释,梁启超于1902年作《释革》一文,对于“革命”话语作过相当系统的阐释:一是革命之名词始见于中国者,其在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并以此与西文之Reform和Revolution作比较性辨别。二是革命有三个特征,即顿(突)变(非渐变)、整体变革(非部分变革)、激进性(非累积性)。三是革命不限于政治领域,而存在于社会、文化、经济诸多领域,“凡群治中一切万事万物莫不有焉”。因此,“有所谓经学革命,史学革命,文界革命,诗界革命,典界革命,小说界革命,音乐界革命,文字革命等种种名词矣”。然而,梁启超对革命语义的历史性解释尽管浸染了历史学的色彩,但与革命史本身还是相去甚远。

中国革命史的兴起或形成,不是“新史学”时代诉求的直接产物,而是新时代革命运动主体历史的产物。几乎是踏着辛亥革命本身前行的脚步,辛亥年11月间《中国革命记》出版。随后,1912年5月郭孝成的《中国革命纪事本末》问世。最早所见《中国革命史》为1923年1月孙中山自撰,其后即有贝华撰写的《中国革命史》出版,明确提出革命史的记述当“自孙中山先生创导革命起,至民十四年中山先生逝世止,按中山先生一生事业编列,凡四十年”。贝华所著《中国革命史》分为:“第一编革命运动时代;第二编革命之成功时代;第三编二次革命,第四编云南起义,第五编护法之役至孙中山逝世”。显然,近代“中国革命史”的内容即指从辛亥革命到国民革命的历史进程,并以孙中山的活动为中心线索。值得关注的是,署名张兆祯的《中国革命史》中有如下记述:“余自乙酉中法战后,始有志于革命,乙未遂举事于广州,辛(亥)而民国告成。然至于今日,革命之役,犹未竣也。”就其内容而言,实为孙中山遗著《中国之革命》的编排重印本。应该说,这一立场奠定了最初的中国革命史的范围,即自1894年兴中会成立至1925年孙中山逝世。

1929年出版的张韶舞、印维廉和文圣举的三部同名《中国革命史》,论述的则是1851年太平天国革命至1926年北伐间的革命运动。此后继出的陈功甫《中国革命史》虽言“中国革命,肇源甚早”,认为明末清初反清会党即为其初萌,但仍认为革命之主体内容实始自甲午之后。

显然,中国革命史的兴起,首先是以辛亥革命的历史事件的研究(或记述)为主体的历史书写,其时限范围始于甲午之后而止于共和成立,或下延至国民革命(北伐成功)。其次,革命史叙事主体以孙中山事迹为主线(或中心),以此勾连相关的人与事,形成基本的“中国革命史”构架。

中国革命史的兴起,不仅提出了一个相对独立的史学研究领域(或学科),也提出并奠定了这一史学研究学理发展的基石和方向;甚至,它引导并开启了中国近代历史研究的新趋向。

首先,关于中国革命史的基本内容与分类问题。中国革命的内容虽然丰富,其大要可分为三类,即“政治革命——包括君主立宪运动、民主共和运动、无政府主义运动;民族革命——包括反帝运动、民族平等运动;社会革命——包括经济革命(农民运动、工人运动),男女平等运动,教育平等运动”等。但三类革命之首要为民族主义革命,“盖三民主义以民族主义居首,实与昔之驱除匡复,主旨略同”。这一内容构成中国革命的起点,“三民主义中的民族主义,最初的表现,是在兴中会的宣言中。这一处于胚胎中的民族主义,“到同盟会成立时,民族主义革命宗旨已经昭然明示”。

其次,关于中国革命史的分期问题。基于不同的侧重点和视角,即以民族革命史、国民革命史或阶级革命史之别,大致有如下历史分期类型:

一是以民族革命(或种族革命)为主线的分期。“纯以民族革命为主眼”的革命史叙事及其分期,既是中国革命史兴起时期的主要立场,也是具有持久影响的史学认知。1947年出版的《中国近百年革命运动史》,在民族革命意义上将革命史划分为六个时期:太平天国革命为第一期(中国革命运动的先驱期);辛亥革命运动为第二期(民族革命之初步完成期);自二次革命失败到国民党改组为第三期(革命运动势力的挫折期);自国民党改组至国民革命北伐完成为第四期(革命运动的再兴期);自北伐完成至民国25年两广统一及西安事变之解决为第五期(革命势力之统一期);自民国25年至抗战胜利为第六期(反帝革命期)。

二是以国民革命为主线的分期。如萍水文编的《中华民国革命史》提出,“惟以民众的地位,记其事实之起迄”,将中国革命划分为五个阶段(即秘密时代之革命运动、推翻满清之革命运动、讨袁运动、护法运动、北伐运动)。其他如贝华之《中国革命史》和张梓生之《中国国民革命史略》等均突出其国民革命特性。

三是以阶级革命为主线的分期。一般来说,阶级革命与国民革命的取向划分了共产党与国民党的政治立场。在阶级革命视野下的中国革命史分期自成体例。如《中国民族革命运动史讲授大纲》中即以被压迫阶级反抗的历史事件形成革命史线索:一、平英团事件,二、太平天国运动,三、戊戌政变,四、义和团事件,五、辛亥革命,六、五四运动,七、五卅运动。在华岗的革命史论著中有更加明确的表达:“大革命爆发之前二三十年间中国革命历史上有几个重要的环子。这个短短的革命过程,包含着原始的反帝国主义的农民暴动,有名无实的资产阶级反抗君主贵族的辛亥革命,学生平民反抗帝国主义与卖国贼的五四运动,血淋淋的工人争取自由的英勇斗争,工农平民群众反抗买办阶级的镇压商团事件和促成国民会议运动。”因此,中国革命的历史分期与参与革命的阶级力量密切相关。阶级革命的话语构成其革命史论著的主导模式。

再次,关于革命史与民国史以及与国民党党史的关系问题。中国革命史形成之初,其主线即围绕着孙中山创立革命组织而展开。“中国革命史,就是中国国民党史,前乎中国国民党,固然有革命运动,但没有任何一党作领导机关,终归失败,而成一种单纯暴动的陈迹去了,所以我们说,中国国民党史,才是中国革命史。”这一体例也成为诸多中国革命史的基本体例,如1943年出版的《中华民国建国史》,书中强调民国建国史即革命史,革命史即国民党党史,将国民党史与革命史、民国史统合为一体。

20世纪中国革命史的兴起与发展自成体系,开辟了一个完全不同既往的历史学学统。

中国革命史的兴起和发展,有着自身独特的历史逻辑。除上述极为简约的陈述之外,还有一个以革命史视角重构中国历史的演进取向,它是另一层面上的“革命史”的建构过程——它更突出地体现了“革命史”的理论与方法意义。

首先,是将中国近代史建构为中国革命史的取向。《近世革命史》是以“三民主义”为主线的革命史体系,是最早形成的中国革命史书写模式之一。该书的篇章就基于近代社会演进与民族革命展开的线索展开,贯穿了中国近代史即中国革命史的理念。以中国革命史来诠释整个中国近代史,革命史即近代史、近代史即革命史,是当时史学研究的主要趋向之一。

其次,是以革命史的基本理念重构整个中国历史的取向。随着革命史研究取向的递进和革命话语的泛化,在史学领域中也呈现出“层累建构”革命史的态势,将中国革命史的开端“层累”地向前推演。20世纪三四十年代之际,“研究中国革命史,有把台湾朱一贵的中兴会(康熙六十年,公元1721年),林爽文的天地会(乾隆五十一年,公元1786年),湖北、安徽、河南、湖南等省刘松、聂杰人、齐王氏们的白莲教(嘉庆元年,公元1795年),河北、山东、山西、河南各省的林清、李文成的天理教(嘉庆十八年,公元1813年),都归入革命史之内”。这样的革命史建构,早已突破了“从兴中会起,而旁通的又多由兴中会,而同盟会、国民党、中华革命党、中国国民党等相联接”的叙事模式。

更值得关注的一个现象,如《中国五千年革命史》“以搜集古今革命事实,及政治上之变迁,凡关于‘社会风教制度’等革新事迹,均举其简要述之”,以致建构了一个“自黄帝始,至孙中山逝世,革命军下武汉止”的“中国古今来革命事实之真象”的史学体系。

以上两种革命史建构的取向,在中共阶级革命的话语系统中同样存在。前者如中国现代史研究委员会编的《中国现代革命运动史》以及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军政大学政治部编写的《中国近百年革命运动史》等;后者如《中国革命与中国共产党》所论:“中华民族不但是以刻苦耐劳著称于世,同时又是酷爱自由富于革命传统的民族……他们每次都用革命的手段达到推翻与改造这种统治的目的。在汉族的数千年的历史上,有过几百次的农民暴动,反抗地主贵族的黑暗统治……所以中华民族又是一个有光荣革命传统和优秀历史遗产的民族。”这一理论体系下的历史著作甚多,其典范就是胡绳的《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

“革命本有广义狭义的两种”,而革命史则在此两义之外形成更加繁复的面相,尤其在其史学诠释体系或叙事模式的形成、建构和取向的百年演变中,形态各异,视野有别,学理多元。上述所论只是一个相对概要的梳理,远未能观照“革命史”的全部景况,但却也不妨以一斑之见辨识其因时而成的特质,并为解析当代“新革命史”研究走向提供一个学术基点。

以“述往事而知来者”的史学眼光看,当代“新革命史”或又体现着百年来“革命史”研究的又一次重大的历史转向。正如一些学者所论,新革命史是“把革命史研究从旧革命史研究范式中‘解放’出来,进行‘探索’‘寻找’的一种努力尝试”。或者是“力图改进传统革命史观的简单思维模式,重视常识、常情、常理并尝试使用新的理念和方法,对中共革命史进行重新审视和研究”。

不过,也有学者对“新革命史”提出了尖锐的质疑。值得我们进一步反思的是,“新革命史”虽然是在当代社会史和文化史挑战中的自觉回应,但它同样是对应于“旧革命史”(也称之为“传统革命史”)的学术追求。问题在于,无论是立足于“中国革命运动”的历史实践,还是立足于“革命话语”意义上“层累建构”的中国革命史,早在中共革命之前它已经形成和建构了自己的统系。从这两个维度上看,中共革命史都是中国革命史的继续和延展。章开沅、林增平主编的《辛亥革命史》认为:“辛亥革命——五四运动——中国共产党的成立……这是一整串不可分割的历史链条。”而且,在中共“革命史”话语体系里,也仍然承继着中国革命史的一般学理统系,即对中国革命史的开端、分期和反帝反封建的时代属性的认同,都是相对一致的。目前的“新革命史”只聚焦于中共革命史,缺乏对于整个中国革命史系统的学术回应。

即便立足于中共革命史,也不应将视野拘泥于1949年的分界。对此,王奇生有自觉而清醒的研判:1949年以后,革命仍是新中国政权成立后的主旋律,就中国共产党自身历史而言,1949年并不是一条鸿沟,因此就革命而言,“中国的20世纪是一个革命的世纪”。基于中共革命的历史逻辑,1949年前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与其后的社会主义革命(至少到三大改造完成为止)应该是一个完整的不可分割的“革命史”(1956年中共八大提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才开始由革命史向建设史的转折——作者注)。因此,“新革命史”即使将视野限定于中共革命史研究,也必须是对中共革命完整历史(包括1949年后的历史)的整体性探究。

中共革命史只是近代中国革命史的一部分,它既是近代中国革命演进和发展历史进程中的一个阶段,也是这一历史进程发展的必然结果。只有将中共革命置于近代中国革命史的整体脉络中,才能真正达到学术研究的深度和学理认识的高度,也才能超越既往的“旧革命史”而真正达致“新革命史”的境界。如果疏离了对于中国革命史主体内容、历史脉络和学理系统的根本性讨论,恐难以在超越“旧革命史”的意义上形成“新革命史”的学理性建构。

“新革命史”在研究理念和研究力量上,已经气象万千、颇有声势,只有在突破现状、对整个“中国革命史”研究反思的基础上推陈出新,一个真正的“新革命史”的时代才会确立。对此,我们寄以厚望。

近年来,史学研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无论在社会史、文化史、革命史抑或“新革命史”研究领域,其研究成果都堪称一时之盛。但是,在回望20世纪历史的辙印时,如果以百年长程演进的眼光审视,当会触发更深一层的思考。

一是就历史实践而言,革命向来就是社会历史进程的内容,根本就不存在一个与社会历史进程相分离的革命。“社会何以有革命?必人民感觉社会与政治之不良,欲加以改进工夫,蓄之既久,则革命运动,于是乎生。”革命既是社会历史的产物,同样也是社会变迁的形式之一。任何革命都不可能不通过社会动员而完成,更何况社会革命是革命进程中最根本的诉求。

二是就史学发展趋向而言,革命史与社会史的交替起落之间,恰恰体现二者本质上的关联。20世纪30年代,中国社会史讨论的高潮,既是对“大革命”失败后面对中国社会方向选择的学术性思考,其实也是中国革命史研究的接续和转向。即使20世纪80年代中期社会史的“复兴”,也体现着“革命史”主导史学研究范式的时代转向,《历史研究》刊发的《把历史的内容还给历史》就表达了这一学术旨趣;而新世纪以来“新革命史”的兴起,又体现着当代社会史学术趋向的深度影响。因此,社会史与革命史存在内在的统一性。在新时代中国史学发展的大趋势中,我们似乎不必纠结于人为的学科区隔,而应打破社会史和革命史、“新社会史”与“新革命史”的区分,在建构当代中国新史学的目标下深耕细作,有所突破,真正推动中国史学走向新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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