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痴迷于神秘的或貌似神秘的物事

2020-12-07 05:59马明高
都市 2020年11期
关键词:哈达世界母亲

马明高

这是一部不合常规常理的有些异质的“我行我素”的长篇小说。但是,这又是一部写故乡、土地、人物、人性、自然、现实、历史和社会的长篇小说,同时,也是一部不仅朴素、简单、自由,而且快乐、忧伤、美丽的长篇小说。

《一个人的哈达图》(北岳文艺出版社2020年1月出版)让我想起了著名女作家迟子建曾经说过的一段话:“我对文学与人生的思考,与我的故乡,与我的童年,与我所热爱的大自然是紧密相连的。对这些所有知识的认识,有的时候是忧伤的,有的时候是快乐的。我希望能够从一些简单的事物中看出深刻来,同时又能够把一些貌似深刻的事物给看破,这样的话,无论是生活还是文学,我都能够保持一股率真之气、自由之气。”

阿连在小说的第七节“他只是在铁轨上打了个盹”中写道:“我对这样的事情,总是穷追不舍。我想我或许不是要一个什么结果,我只是痴迷于神秘或貌似神秘的物事。”这一段话极有意味和情趣,或许也是我们理解和打开这部长篇小说的一个精美的小小钥匙。

“哈达图”,可能是界于山西省与内蒙古自治区边上的一个属于蒙古族的村庄。它不是小说的主人公李三连的“故乡”,而是她的“第二故乡”。李三连是母亲在怀着她七八个月的时候,被迫从山西老家改嫁到哈达图这个地方的。母亲是一个苦命的人,也是一个能受得了苦的人。李三连已经是“母亲的第七个孩子,那么多的孩子,她一个个抚过去,早已倦了,何况这只手还要对付强大的生活,她已经失去了抚摸的心思。”

母亲的形象在这部小说中很独特,很有个性,让人印象十分深刻。“我躲在角落,非常害怕,甚至不敢靠近母亲。母亲转身回到屋里,我紧跟着进去,看见她抖得厉害,坐在炕沿的时候,差点掉下来。她摸索着装了一锅烟,抖抖索索地点燃,抽起来。烟雾马上重重飘起来,遮住了母亲的脸,我没看见她掉眼泪。我蹭在她腿边,她不说话,伸出手,好像要抚摸一下我,然而眼泪最终落下来,落在烟袋上,抽完,母亲继续装烟。”

据父亲说,他从部队上回来,弟兄三个,包括侄儿都打仗死了,觉得不能再流落外头了,就回到了山西老家。父亲家三姐和母亲关系好,母亲觉得原来的第一个男人没本事,孩子又多,日子过不下去,就被父亲家三姐介绍,带着孩子们来到了父亲这里。可是后来父亲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加上村里一个叫张万银的头头,逼着奶奶要钱要粮食,导致奶奶自杀身亡。到了一九七一年,父亲劳动了一年,却一点粮食也不给分,孩子们都要饿死了,实在没有办法了,母亲只好带着孩子们第二次改嫁到了内蒙古哈达图的继父家里。

“母亲千辛万苦,从老家,一路逶迤,一路风尘,终于到达哈达图,把她的孩子抖落在这块土地上,尤其是抖落我。”小说正是以一个小女孩的儿童视角写出了她在哈达图看到的一切,她眼中的土地、大自然和社会,她眼中的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男人和女人。正是通过小女孩的俯瞰、融入、窥视和打量,让我们看清楚了哈达图的内在结构和肌理,看清楚了哈达图那些男人女人们各自的关系与内心世界,理解了他们各自的痛苦、烦恼和忧伤,同时也透视出了世界的美丽和丑恶、纯净和污秽。作家始终以纯净、忧伤、淡定的目光打量着人世间的一切,小心翼翼地探问着“人的深度”,勘测着人性的包容性空间。如此而来,小说仿佛具有了一种浪漫而又温暖、纯净而又忧伤的神性,过滤去了人世间的世俗与污秽,重新构建起了日常生活与文学语言的诗性。

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是一个经过严酷贫困后形势刚刚松动,人性渐渐复苏的时代,《一个人的哈达图》正是对那一时期的北方乡村风貌进行了细致的描摹。全书十七万字,共十四节,每一节都重点写了两三个彼此关联的人物,不仅写人物命运,也努力探究人物的内心世界,从而使文字产生了强大的内在感染力。例如在第一节“你好,哈达图”中,大哥长得很英俊,能吃苦,也聪明,几乎集中了男孩子应该有的所有优点,可就是娶不到媳妇村里有一个叫素叶的姑娘喜欢大哥,可是“素叶她妈嫌咱家穷”,后来素叶只好嫁给了邻村村支书的儿子;第二节“坐在门口的女人”,脚小,又老又黑还瘦小,是黑爷的老婆,谁能认出这是几十年前跟黑爷私奔出来的王爷家的小妾。黑爷在,她那么欢喜。黑爷不在,她就那么恶毒地骂“我”问二大娘为什么,二大娘说她怕黑爷、恨黑爷又爱见黑爷。黑爷却老是往三爹家跑,“我”问母亲,母亲说“你看你,腿顺嘛!”“人家是老厮守,几十年的关系了。”“我好像窥见了什么”“也好像不只这些,我窥见了世界,谜一样的世界。我窥见了,反而更加糊涂。”还有黑爷的侄儿,从萨拉齐来了,总是喜欢见三爹家的女儿艾叶,听艾叶唱温柔的歌第四节写的是村里的姑娘们的故事。她们都喜欢到车站看绿色火车和年轻的工人火车一到站台,她们一个个“花枝招展充满朝气和活力,是一朵花绽放的样子”火车一走,她们一个个“如经了霜,无精打采”。在回家的路上,她们都不说话,不再勾肩搭背,空气里都是各自无法言说的心事,成为最神秘最安详的一刻。“我跟在她们后面,听不知名的昆虫在草丛里低低鸣叫,听姑娘们轻轻地呼吸,甚至可以看见她们柔软的胸脯起伏。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觉得安静的夜晚,就是姑娘们的胸脯,柔软流动,高低起伏,丰满也落寞。”姑娘们中长得最白最漂亮的是春枝,她总是打扮整齐往车站跑,因为“她妈一心想让她嫁个工人”。工人小崔喜欢春枝,两人经常到开得正旺的油菜花地里相會,可是小崔还是有了别的女人,“小崔结婚的时候,春枝哭得死去活来”。她最终嫁给了一个工人,那人却是瘸子;第六节写“知识青年”张俊英和村支书家女儿的金梅特别好,“两只嘴巴紧紧合在一起”“赤身搂在一起”。后来,不想嫁人的金梅,被嫁到了白云鄂博附近一个叫苏木的牧人家里。张俊英被一个老头要挟奸污,患了重病,村里只好派人把她送回呼和浩特,可是她家的门紧锁,很久不住人了。听人们说,她家成分不好,父母也被下放,根本顾不了她。

哈达图虽然是一个不大的村庄,但是,在那些过去的岁月里,却有很多奇特的人和事。喜欢吹笛子的二哥为了时尚,把心爱的翻毛皮鞋用鞋油涂成了黑色;不喜欢被换亲的二姐总是和母亲生气;凤女家男人满满,往身材最丰满的杏女怀里伸手摸了一下,就被上面押走了;村头小泥房子里住的一对男女,说是从北京来的,院子里晒着粉红色的内衣、一双尼龙袜子,还有精致的蕾丝边,那男人读的什么《红与黑》《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还有那个辗转流浪嫁到吕二圈壕的女人,喜欢裹个纱巾,喜欢用海娜花染红指甲,却经常被她男人打,主要是他还打孩子,因为她家老二长得漂亮,像她,他非说这个老二不是他的孩子,是她偷情生的。后来,她竟然把纱巾拴在房梁上,上吊自杀了;还有一直和黑爷侄儿海旺相好的艾叶姐,多少年过去了,她爹就是不同意他们结婚,还说人家是“臭骨子”。艾叶姐总是放心不下爹和幼小的外叶妹妹,不敢和海旺私奔,最后只能嫁给了西头分子村的蛋蛋,他是个罗圈腿。从此,海旺再没有来哈达图。

作家始终是在用一种带着小女孩的视角展开叙述,信马由缰地追忆着那些难以忘怀的童年生活,是一种并无太多文体方面考虑的情感宣泄式的写作,始终是用一种不确定的怀疑和打探的口吻去看,去听,去写,去认识,充满了爱和依恋,充满了浪漫主义的情怀和人道主义的精神。

迈克尔·费伯在2019年新出版的《浪漫主义》一书中说:浪漫主义是“在象征性和内在化的浪漫情境中发现了一种探索自我、自我与他人及自我与自然之间的工具。认为想象作为一种能力比理性更为高级更具包容性。浪漫主义主张在自然世界中寻求慰藉或与之建立和谐的关系;认为上帝或神明内在于自然或灵魂之中,否定了宗教的超自然性,并用隐喻和情感取代了神学意义。它将诗歌和一切艺术视为人类至高无上的创造,反对新古典主义美学的成规,反对贵族和资产阶级的社会和政治规范,更强调个人、内心和情感的价值。”当然,浪漫主义的创作源泉和灵感也都是来自于现实,并不是脱离现实,这可能有别于一般人的想象和看法,而且更重要的是浪漫主义“它所秉持的人性主义的大旗”。《一个人的哈达图》正是这样,以小女孩的视角展开叙述,以小女孩的心灵和眼光来观察、感受现实的生活和过去的世界,让“儿童”的世界比“成人”世界更为浪漫化,充满了“儿童”的想象力,充满了天真和单纯,而且少了许多世俗功利的熏染,并且娓娓道出了人性中美与善的理想。而且,这一切,都共同体现出了作家对人性的思考与对人性美好的追求。

在作家阿连看来,整个世界都是有生命的,整个哈达图村庄里花草树木、骡马牲灵、鸟类昆虫等等,都是有灵魂的,它们跟人一样都有喜怒哀乐,从而也要像对人一样对待它们,充满了人与自然的和谐统一与美美与共。

在小说主人公李三连的心中,有许多秘密和心思,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害怕他们笑话她。可是,她可以和哈达图的田野说,和哈达图的草木花石说,她絮絮叨叨地给它们讲自己的心事和喜怒哀乐。尽管它们从不说话,可是“我”知道它们懂。“我说:‘哈达图,你好!一缕风停在我的袖子上,一动不动,我知道它在回应我。几棵草,忽然摆动了身子,像张开手,打招呼:‘猫儿,你好。我过去抓着它们,不让它们动,然后哈哈大笑。旁边的一只蚂蚱飞开了,展开它绿色的软翅,像拍巴掌。一颗石头硌了我的脚,我把它踢出好远,它闷声落下说:‘灰个泡,你好。我很开心,它们都是我的朋友,只有我生它们的气,它们从来不生我的气;而且总在我不开心的时候,安慰我。许多时候,我躺在草丛里,望着蓝蓝的天,风呀,草呀,蚂蚁呀,空中的大雁啊、老鹰啊,都陪着我。我笑,它们笑我哭,他们哭。我觉得只有它们才是哈达图的主人,在哈达图,有多少人不是外来的呢?”

在这部长篇小说里,一切大自然中东西都似乎有灵有情,一切事物都具有生命、感觉与思维能力,都带有一种原始气息的思维方式,带有一种自然的诗性智慧。仿佛世界是一个有情的世界,世界上的一草一木、一事一物,以及世界瞬间的变化,都深深地关系着情感。万物如此人也变得如此。譬如二爹的菜园子里,永远充满了生机,青翠满眼,葳蕤喜人。白菜白生生的叶帮,有翠绿色的边叶安静地卷着,水嫩嫩一大片;胡萝卜将一小截黄红色的屁股露在黑色的土外面;还有蔓菁、蚕豆、小瓜、南瓜、西葫芦和葱等等,都在自由自在地生长着。可是,二爹对于它们,才是一个真正的王,“他双眼发亮,面容舒展而自信,浑身充满力量正一个个宠幸他的后宫佳丽们。他把两颗大白菜间的一棵小白菜拔掉,好像拿走的是两个女人之间的矛盾。那两棵菜,也马上腰直背挺,精神焕发;他除掉萝卜地里的几棵草,好像是除掉几个奸佞小人,萝卜们都迎风朝二爹点头哈腰,请安问好的样子;他使劲赶走一些菜粉蝶,好像是驱逐了一批多嘴多舌的宫人,整个菜园就静悄悄了,一片肃穆。然后他挺直背,站在水池边,就着水泵泵出的水喝几口,望着这一片葱茏的蔬菜,就像望着大治的天下,脸上浮出满足的王者的微笑。”

这些植物对人饱含着情感,而人也对这些植物充满着爱意,不仅体现出了人与植物之间的温情,体现出了人与自然的和谐,而且也体现出了人类的至美至善。它们是一种“人化的自然”和“人的自然化”。这种乡间原始朴素的生活,启发我们:大自然从来就是“自然而然”的,充满人性的;作为大自然中的一分子,人也应该按照自然的样子去生活,就像这些乡下人一样去过质朴的生活,去过自然的、不做作的生活,去表达质朴的思想情感。它还告诉我们:人与其生存的大自然,乃至整个世界和宇宙,都应该是一种唇齿相依、血肉相连般的关系与自在自洽的状态,只有如此,才能最终建立起一个和谐而美好的世界,一个人类可以诗意地栖居的世界。

生活总是有起有落,有聚有散,充满欢喜和叹息。“我”就要离开哈达图了。二姐尽管是一个瘦弱而单薄的女人,但是她却心大如天地。在母亲去世前,她把母亲送回老家。她还遵照母亲的心愿,把“我”也送回老家。“我要离开了,我甚至没有回头望一下我居住过的泥房子。我曾经多次爬上房顶望远方:茫茫的原野、麦田、羊群、站台、黑色绿色的火车、后村人家烟囱里或直或弯的炊烟,以及偶尔策马而过的行人。世界那么大,大到我无法探知边际,风从身边路过,吹乱我细软稀疏的头发,我伤心极了,觉得我就要渺小到消失。我在房顶呜呜地哭,声音被风吹在空中,也一下散了,一点痕迹也没有。我就更加伤心:我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哈达图是什么,是一个村庄,多年前它是什么样子,多年后又是什么样子?”

《一个人的哈达图》将自然、人情和世事平和而自然地糅合在一起,书写出一种对于生命消逝、時光流去、亲情和爱情痛失的“伤怀之美”。正如作家在小说中所说:“我们是奔着幸福和快乐而来,可是我们为什么离不开忧伤,并为此沉迷?”“我不知道沉醉什么,或许仅仅因为那是过去,或许它属于忧伤,忧伤总比开心更让人心醉神迷。”这是一部让人凝神、沉思和渐悟的小说,全书盈满了对于人性、人情和人心的小心探问与朴素的叙写。作家以一种仁厚宽解的心,对人世间的一切生命抱有一种充满暖意的关爱,具有一种爱默生所说的作为“一种规范的例外”的“美德”:“他们的美德是赎罪。我不愿意赎罪,我只愿生活……我宁愿它是平淡无奇的,因而也是真实而宁静的,而不愿它闪闪烁烁,毫不稳定。我希望它完整而甜美,不需要节食和流血。我寻求的是你作为人的基本证据……”这样,自然小说呈现给我们的问询和质疑,常常是胆怯而直接的、脆弱而坚韧的,一种宽解和慈心总是给生活中充满窘迫的普通众生以善意的遮掩与同情的诠释。除了温暖的安慰,更多的是对人生命运与贫困生活给予深切的理解。阿连知道,谁的人生能如意?“事事如意”“吉祥称意”都是一种人世间美好的理想,“世界不是为我们而造的,而且,不论我们渴望的东西如何美丽,命运都可能禁止我们获得。”所以,作家才总是以和解、分析性的呈现而不是以反抗、批判性的简单粗暴去叙写生活。

安宁、纯净的艺术境界、对自然神性的喜爱与敬畏,以及对于众生的悲悯情怀,肯定会给作家的书写与文学世界带来与众不同的气质和魅力。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还是喜欢这种不合常规常理的“我行我素”的充满“异质性”的写作。

责任编辑高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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