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子川:敏感高地与他的“凹地”意识

2020-12-07 06:05梁小静
青春·中国作家研究 2020年1期
关键词:隐喻空间意识

梁小静

“凹地”首先是作为一种空间的指称、空间概念被子川意识到的,在他的个人意识中,凹地指的是苏北里下河地区。据说这里是中国版图上最低洼的地区。同时它也是子川的出生地,他的青少年时期都在这里度过。子川是在1982年前后开始自觉的文学创作的,在此之前,苏北高邮里下河这片低洼地区是他生命的主要活动范围,这里西临京杭大运河,东边是汝定河,两河之间又有许许多多无名的河流,在这片河套般的土地上纵横着。

这些河流作用于高邮地区低洼的地势,共同影响了当地特殊的建筑风貌、耕作习惯和劳动方式。这些地方性的经验,影响着子川对家乡的感知,并且最终都进入他的写作当中。又因河套区所拥有的“人老河宽”的强烈时空变异意识,子川的写作一定程度上也是“为了使如此易逝的生活世界变成物质世界的最后状态”。因为,在凹地,洪水所带来的“灭顶之灾”,能够使几十年、百年的建设和繁养生息,毁于瞬间,故河套区的人民危机意识十分强烈,危机意识又生出急切的历史感,语言和书写就变得格外有分量。不可避免的“变”和人为努力下的历史、文化的延续性,就构成一表一里的关系。

同样与当地的风俗习惯构成表里关系的,是一个个高邮文人在个体经验的基础上,对文化心理的敏锐感知和建构,从而使人内在的一个维度凸显出来,而这是写作者塑造的一个敏感的高地,作为阅读者,站在这个高地上,得以对四周的地方性景观一内与外的,有一次认知与自省并存的透视。

而作为个体存在的写作者,子川的自我意识的萌发、完善,在对当地文化、地理历史的认知、自省,和对特殊经验的感知中推拥而出,他的文学意识也与之互相培育。源于地貌指称的“凹地”,它强烈的视听体验,和它所激发的活跃的记忆能力,及其带来的对生存的反省,最终使它内在于人,凝聚成一种独特的“凹地”意识。它在子川的时空观、文学意识等观念领地迅速繁殖,并最终成为关乎文本的美学特质。

一、空间中的“凹地”

在文本的叙述中,子川将他第一次对“凹地”的震惊性体会,设定在1970年夏天,这是他插队到高邮乡下的第二个夏天。他遭遇了“里下河农村特有的惊天地、泣鬼神的抗洪排涝”,这是低洼地区在强暴雨天气下特有的强劳动。

我门前的小莱园全部沉在水下面。还有我草房左侧的猪圈与鸡栏,它们都在水里,我饲养的那头猪早已离开它的窝,跟我住到一起来……我的屋子里一地的水,猪在泥水里跋涉,哼哼唧唧地嚷嚷,鸡扑棱棱地飞,随便捡一个可以栖止的地方,像鸟儿用爪子捉住一根树枝,蹲在上面。

生活原有的秩序和节奏被完全扰乱,这种状态的持续首先唤起了他自觉的地理空间和空间对比意识,早已熟悉的事物、零碎的片段在暴雨参与其中之后,变得“陌生化”了。好奇心和兴奋感促使他对当地的河流系统有了完整的了解,一种有高低、凸凹之别的空间感,参与到他对当地现象、事物的理解当中。

相對于同为高邮人的作家汪曾祺,子川的这种源于空间意识而发出的判断要更明确、切肤。汪曾祺也描述了发生于高邮的20世纪30年代的洪水灾害,他亲历了它,但并没有明白地萌发,至少是在文字中没有表露他对此的“情结”。而子川在文中多次表露了“凹地”在他思维中所占据的位置。子川写道,他后来读到《圣经》中上帝向世界连降数月大雨从而发动大洪水,这一经典意象,作为人类思维意识的一个母题,经常在人的梦或文学作品中被复活。这仿佛是一种由基因遗传而来的与后天经验无关的超验记忆,镌刻在人的DNA中。

因此,“凹地”首先是作为承载洪水的容器、一个共谋,被子川意识到,他对自己的这种意识做出反映,即意识的意识:

苏北里下河地区是你的出生地。那是个出了名的低凹地区。你的始终的‘凹地意识是否缘此而生?你不知道。你只知道:那一片‘凹地起始遥远;你只知道,生是无法选择的。走出凹地,是纠缠你至今不解的情结,而‘走出的欲念,又使你永远地与‘凹为伍。因为,向前向上每一步的跨出,会给人一种感觉一那已经踩实的一步仍在低凹处。

“凹地”因带来生存的威胁,而成为一个独立的空间意象,出现在子川的文本中。

上述摘引的文本,出自《1970年夏天》,文末标注的时间已是与之相隔近四十年的2009年。此时子川已移居他处,不再轻易受到洪水对生存带来的干扰。但他在文中仍然以这样恳切的语调提到它,不止一次地描述它,自己也想要弄清楚它,这难道仅仅是回忆中单纯的再现吗?“凹地”已经从空间指涉复杂化为一种隐喻,这也是尽管子川走出了空间中的凹地,但在他的自我反省中,发觉自己并没有真正走出“凹地”的原因。

“凹地”作为一种隐喻,它在子川的文本中表现出兴盛的繁殖力和强大的辐射能力,作为复杂的隐喻,它们的自我表现或隐或显,它们的意义也并不都朝向同一个方向,甚至互相冲突。

二、作为隐喻的“凹地”:记忆的深潭

在给一本文学刊物命名时,众人对名称的选择引发的分歧,使子川敏锐地领会到里下河地区的一种文化心理,这种心理也与地域、空间有关。在题写刊名时,汪曾棋建议将“苏中文学”更名为“里下河文学”,但负责起名的泰州文联则更认可前者。“里下河”与“苏中”,在当地人的意识中,是“下”与“上”的关系、差别,这里又涉及“凹地”,显然,他们在命名中想要淡化自己“下”的、“凹地”的特征,仿佛为此脸面没有光彩。

这地方的一上一下,差别很大。上意味着外面,下意味着里面,上意味着高处,下意味着低洼,上意味着前,下意味着后,上意味着干,下意味着湿,上意味着富,下意味着贫,上意味着开放,下意味着保守。

这种心理,表明“凹地”已从一种地貌,转而成为影响人的自我判断、自我认同的一种价值因素。但从上述描述中可以得知,这主要是基于经济因素和以社会现代性为主导进行的判断。在这对比中,“里下河与低洼、潮湿、贫困、保守的记忆联系在一起”。社会现代性将许多事物都卷人了这个隐喻中,农村相对于城市,手工相对于机械的批量生产,自给自足相对于价值交换,偏僻山区相对于四通八达的平原,它们的命运与“凹地”一样,在社会现代性以其丰硕的成果所进行的自我宣传中,它们蜷缩在隐喻的一端,遭受白眼,被告知急需纳人现代化的进程当中。

子川在1988年曾写有一首诗《总也走不出的凹地》,不久又出版同名诗集《总也走不出的凹地》,在写作初期他强烈的“凹地”情结由此略见一斑。后来出版的《子川诗抄》,在卷二所收录的早期诗作中,这首诗也位居其中。他的诗末尾标注的写作日期透露了一些信息,写于1988年的诗中,有三首(《总也走不出的凹地》后来的事情》沼泽》)都明确表达了与“凹地”相关的情感:

凹地外面是平川

平川外面是大山

水往低处流

人向很高很高的地方走

你找不到一条可以走出去的斜坡

快走两步与慢走两步

都差不多

——《总也走不出的凹地》

这首诗表达处于凹地的一个青年的苦闷。诗中出现了第二人称“你”,这表明了对境遇反观的需要,从而表达了一种清醒的迷茫。另外两首诗与这首诗的主题是相似的:“你陷进凹地孤立无援/远方有两队散兵游勇/你目测距离/而后使劲挪动自己/却拿不定主意向那一边靠近。”(《后来的事情》)“凹地”本身就是一种困境,在早期它甚至有“陷阱”的功能,这与子川写作中后期“凹地”向“活水井”的意象的倾斜有所不同。前期,它更像是命运给人布置的一个陷阱,这个陷阱像沼泽一样,使你越陷越深:“绿色的泪/想必流尽了/背后的季节已经模糊/显然陷得太深了,太深了/搜遍所有角落/找不到一丝生机。”(《沼泽》)这两首诗将凹地中的情绪具体化了,《后来的事情》利用著名的历史事件表现凹地中生存的绝望感,即大敌将临,身处凹地的人却“找不到一条可以走出去的斜坡”,所以这首诗是《总也走不出的凹地》中情绪的深化和具体化,这不仅是一种个人生存的焦虑体验,同时也与子川多次提到的关于20世纪30年代在高邮发生的大洪水的历史记忆有关,这种如临大敌却寸步不能移动的生存焦虑,在历史中因为天灾人祸而间歇性地出现于群体的意识中。《沼泽》则是日常生活中“厌倦”与“向往”两种体验的混合。就像卡夫卡的“地下室”艾略特的“荒原”与人物的生存状态相互隐喻,子川也敏感到作为生存空间的凹地与人的精神之间的某种对应,这时凹地已不仅是作为外在环境对个体发生影响和限制,它直接地,也是隐喻化地指向人的精神状态。当凹地彻底地实现它在文本中的隐喻功能时,它也达到了复杂化。它不仅是空间的隐喻,也与时间相关。

“凹地”的价值因素,在个人自我判断中的影响是正负并存的。尤其当它作为一种隐喻出现在子川的时间观和文学观中时,它更多表现出正的一面。语言的每次书写,都在试图制造“凹地”,每个词语就是一片小水洼。而在个人史中,也会有某段时间,成为生命的“凹地”,无论生命向后延续了多久,每当其内视自身时,总自觉(或不自觉)地陷人对某一段历史的无穷的回忆中,从那里显现的细节好像是无穷尽的。或者,有某种特殊爱好的人,比如愛好语言的人,当他在繁忙中见缝插针地沉溺其中,或读书、或揣摩时,与整个的生活相比,这不是一种“凹地”吗?

是的,相对于社会现代性,子川的写作是在恢复“凹地”在他生命中的存在。用语言保存易逝的生活世界的最后的物质状态,在前进的时间中展开的回忆,诗歌体验的“慢”,都是精神的图景中虚拟的“凹地”。与物质世界不断的更替相比,它意味着“后”、稳定,甚至是“保守”,是与经济财富对比中的“清贫”,但它在人的自我认同中,会立即转化成正面的文学、文化的因素,加强人的自我认同感,让人明晰而愉悦地领会到生存的意义,并信心倍增。

语言、时间、记忆这三者,奇妙地熔铸为一个“凹地”,像一个具有魔力的金杯一样,吸引着时间回流于此,它扰乱了时间的线性运行,而使流逝的时间又回过头,使时间同时具有无数个方向,从各个方向汇聚于它。这就像子川写的:“记忆是一个深潭。”(《火车终于启动了》)“深潭”就是一个放大的杯,是一个被深化的“凹地”。

丢失早期作品

也许不是一件坏事

丛林另一端

一条小路延伸过来

晨风很冷

那是早春的寒意

一朵玉兰花

在上周末开放

与往岁今日有何不同

时间从不睡觉

却不记得人的情感

——《往事如烟》

在这首诗里,往事如烟却并不消散,它们在同一个心理空间簇拥着“我”上周末、往岁、今日,由于玉兰花,而像它的瓣片一样,围绕着“此刻”簇拥,在诗中唤起共存感。

所以“凹地”在子川的诗歌中具有复杂的指涉,这主要是源于他对“凹地的隐喻化处理。一方面,作为空间地理的凹地,在现代化进程参与人们的意识中时,已从中性的地貌指称转换成一种“身份标识”“价值标识”,而判断的高低之别与现代化的展开程度成正比,且这种文化心理是何时形成的,“现代化”是强化了这种心理,还是直接由它产生,这也是研究地方文化心理时一个有意思的课题。另一方面,“凹地”作为人心理空间的隐喻,暗示了这个空间中不同于线性时间流逝的另一种时间观,即因为回忆、梦、想象等造成的人的心理空间对不同时空的可兼容性,而这种可兼容性,就使人自身成为一个凹地式的存在,过去的经验并不像自行车穿过花园一样溜走了,而是沉积在“记忆的深潭”,虽然有的如“无意识”的淤泥一样面目模糊,但它“也像摁在水里的葫芦/不经意就浮上来”。(《咬人的狗》)而写作,就是在这处“凹地”中打捞,在子川的诗中,这种“凹地”以井、深潭的形式出现:

清点我的遗物

人们会发现小巷深处

有一ロ水井

井里有清澈温凉的水

……

井旁有人打捞

他的少年、青年、中年岁月的井绳

在井圈上勒出深深的印痕

——《又掉下去了》

所以,子川所说的“凹地意识”不仅构成了他对故乡的复杂情感,这种故乡风貌还直接以空间的形式嵌入他的感知之中,使他的诗歌呈现出独特的时空感。

在诗歌中以隐喻方式出现的凹地和其变体,以其绵延性展示了凹地、凹地意识对子川写作的持续的影响。本文的第二部分,提到“凹地”在子川诗歌中有一个由“陷阱”向“活水井”变化的过程,同时这也是“凹地”在子川诗歌中隐喻内涵的主要构成。T·N·休姆对“浪漫派”和“古典派”曾做过有趣的区分。在休姆看来,把人看作一口井,一个充满可能性的贮藏所的,可称之为浪漫派;而把人视为一个桶,一个非常有限的固定的生物的,可称之为古典派。这个关于井和桶的比喻,与子川关于凹地的两种态度有异曲同工之妙。对于凹地,子川的詩歌中并存着浪漫派和古典派的两种态度。《总也走不出的凹地》典型地代表了他以古典派的眼光去回视凹地时的态度,这时“凹地”作为空间是封闭有限的,它能提供的经验、想象也陈旧有限,在这时“里下河与低洼、潮湿、贫困、保守的记忆联系在一起”。而当他站在浪漫派一边时:

一马平川的里下河

有着无限多的河流、桥梁,与舟楫

那是一片著名的凹地

想象的空间无比深邃

许多年后

悄然回想故土

最初的烦恼早已遗忘

——《想起大山》

这时凹地充满了可能性,而这部分原因是当年的烦恼已不再影响到他对凹地的判断,另外,“凹地”的隐喻化也使它的内涵更丰富,它真正地成为源泉、原型式的存在,在这时“凹地”已由“陷阱”转变为”活水井”。

凹地与凹地中曾经困扰过高邮人生存的水,它们与子川的写作的关系是复杂的。“凹地意识”是他基于生存经验,含有对地域的价值判断的自我认识。如果依据弗洛伊德对意识的分层,这属于他的意识层。但以“凹地”“水域”为主要物象的地域景观,更多以潜意识、无意识的方式影响文本的构成这也是更大体积、更深阔的影响。

黑暗中闭上眼睛,再眨动它

会听到水的回声

水浸没了脑回沟

陷进沼泽,不能自拔

是一堆来不及长成的思想

我不知道出路何在

语言机器空转

——《就在今夜》

子川在表达自己对这种尚未在意识层面萌芽的潜意识的捕捉时,也借助于水、沼泽,这表明,这种地域景观、事物一旦参与他的思维,他的语言就运行得顺利、合乎期待。同时,“凹地”作为人的心理空间的隐喻,使子川的文本呈现独特的时空观:时间是非线性的,空间是共存的。这又让人想起1970年的夏天:

我门前的小莱园全部沉在水下面。还有我草房左侧的猪圈与鸡栏,它们都在水里,我饲养的那头猪早已离开它的窝,跟我住到一起来。……我的屋子里一地的水,猪在泥水里跋涉,哼哼唧唧地嚷嚷,鸡扑棱棱地飞,随便捡一个可以栖止的地方,像鸟儿用爪子捉住一根树枝,蹲在上面。

这个关于空间的描述,简直就是子川文本空间的一个直白而恰切的隐喻。水覆盖着园子(象征子川文本指涉的多层面、多义性),不同的物种挪移到“我”的屋子(象征他文本中不同的时空汇聚到同一个文本空间、心理空间),所以,“凹地”虽然以地势低洼而得名,但它所造成的子川诗歌的独特性,使它在子川写作中所占的重要位置,不亚于任何可供攀登、俯瞰的高地。正是它,构成了我们阅读子川诗歌的一个“敏感的高地”,并且阅读,也类似于艰难地登上一个“高地”,而我这次阅读,也算是通过“凹地”爬上一个“高地”的过程,也可能,相对于写作者本人,这又是一次对“高地”的虚构,一次虚构的俯瞰。

耿占春:《归隐于阅读:回忆中的诗,书的挽歌与阅读礼赞》,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第92页。

子川:《水边书》,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1页。

子川:《水边书》,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1页。

子川:《水边书》,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8页。

子川:《子川诗抄》,远方出版社2004年版,第116-117页。

同上,第129页。

同上,第131页。

子川:《虚拟的往事》,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8页。

子川:《虚拟的往事》,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83页。

子川:《虚拟的往事》,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53页。

子川:《背对时间》,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8页。

吴思敬:《序》,引自子川:《背对时间》,江苏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6页。

子川:《背对时间》,江苏文艺出版社2007年版,第169页。

子川:《虚拟的往事》,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163页。

唐晓渡:《静水深流或隐逸的诗学——读子川诗集〈虚拟的往事〉》,《作家》20013年第10期。

唐晓渡:《静水深流或隐逸的诗学——读子川诗集〈虚拟的往事〉》,《作家》20013年第10期。同上。

转引自唐晓渡:《静水深流或隐逸的诗学一读子川诗集《虚拟的往事〉》,《作家》20013年第10期。

子川:《水边书》,江苏文艺出版社2012年版,第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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