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向拜占庭

2020-12-28 06:55陈丹青
阅读(书香天地) 2020年11期
关键词:拜占庭石柱希腊

陈丹青

伊兹米尔市,今土耳其西南沿海小城。出机场雇车直去塞尔丘克古镇。下过雨,空气潮湿,途中豁然望见爱琴海。爱琴海对岸即是希腊,苍翠在眼。历史来自知识,知识既导引观看,也妨碍观看。礁石,海的白沫,三两渔船,沿海无人,还没瞧见一根希腊石柱,我已驰入时光深处,至少两千年前。

这里亦如欧陆,随处富饶:我所谓富饶非指钱财,而是草木繁盛。本地的叶茎花瓣挺翘肥厚,色相饱满,看着肥沃的土地大片休耕,不免想起华中西北的贫瘠:“那是一块被榨干的土地。”有位美国历史学教授与我说起中国。我试图反驳,话咽了回去:不对,那是被榨干而仍在无度榨取的国土。承上帝厚待,希腊人当初知道占据了何等地利么,难怪争战。三千年来这里遍布战场,轮番胜败—希腊人、埃及人,波斯人、亚历山大帝国、罗马人、哥特人、拜占庭王朝、塞尔柱人……四月初,雨后的湿雾轻覆远山。希腊的群峰是怎样的呢?古昔哪有国界,我只当自己已驰入古希腊,但见青灰色橄榄树沿着一道道山坡逶迤排列,南欧随处可见的柏树挺立其间。

塞尔丘克小镇的旅舍,美极了,庭园里每一枝叶仍在滴水,翻转的铁椅湿漉漉,随时放置的农家陶罐是中古的形制,浑圆简单。天色向晚,植物的种种绿尤为鲜润。门厅内的昏暗多么对啊,地毯与墙饰的好看只因年深日久。二楼小间,沿着扶梯走上去,像是寻到外婆家。床头柜与写字台,窄小,老式样,如闺房的洁净而悄然。欧洲的乡镇全然留在前现代—我竟确认这里就是欧洲—他们懂得这才是生活,这生活,唯张岱辈或能会心吧……推窗,一簇簇浓密的紫白树花几乎伸进窗内,可恨我说不出花木之名:一副娇贵相,春来满枝,颤巍巍,水珠盈然,像是刚哭过。推窗看出去,小镇的屋脊均呈土红色,不远,拜占庭古堡在山坡顶端巍然蜿蜒,如一小段长城。欧洲列国遍布中世纪古堡,单是留着养着,便叫做永垂不朽。托斯卡纳地区太过富美了,文艺复兴人经营数百年,即便两次大战的狂轰滥炸也竟无能毁损漫山遍野的旧文明,年年草木欣欣。比之意大利,这里显得土了,然而更淳朴,无意争斗现代化是穆斯林的美德么?又想起如今中国的乡镇—晚餐第一道汤着实动人,纯正的番茄味,味觉最是顽强的记忆。餐室由凉棚改建,干净宽敞,梁柱挂满当地的彩绘磁盘,搁在城里可就土气了,悬在这儿,譬如野花,土耳其全境可游之处太多,此行计划唯在伊斯坦布尔之外访塞尔丘克,不及别处:古希腊著名城邦以弗所遗址就在镇外不远的山麓。

初到一地,周围走走也属心旷神怡。这里不富不穷,清爽,清爽到无可驻足,镇子好看是因远远环绕的群山。大道旁排列的棕榈树,路边小清真寺新砌的墙壁,当地博物馆又一组希腊罗马雕刻,其中几具仰面击倒的战土雕刻从未见过,躯干残断,其状生猛—古代艺术家多擅斗殴,伤亡之相看得熟—可惜馆小而量少,如所有古老国家,次要的残柱碑檐统统堆在庭园或馆外,杂草丛生。回程路经一处荒坡,乱石中豁然耸立罗马石柱,这儿两尊,那儿一排,越看越多:它们日日夜夜站在这里么?我被告知这是昔年的公共浴场,池壁残砖长满绿生生的细草,衬着黄菊和蒲公英。被坡面遮没的那一头据说是古希腊阿尔忒弥斯神庙,只剩碎石基了。我又性急画速写,笔尖跟着柱饰匆忙旋转。明天将看到大片的城邦遗址了,懒得想象,眼前石柱已如希腊戏剧的开场白,叫人按捺不住。

此后两天我在以弗所废墟堆丧魂落魄,速写簿将近用完。请看照片與我的画—画、照片只能是粗鲁的稀释与框限—忽然,庞大遗址沿着山谷漫坡的两端展开了,白石累累,那一瞬无法描述;移步踯躅,每一石柱群角度的每一变换参差,情理之中而意料之外,比前一秒的注视更其好看,好看得心烦意乱,即便站定一处放眼巡视,也处处构图。我的目光永在搜索构图:山势倾伏,石柱竖直,杂树与乱石穿插其间,姿态复姿态,眼睛哪里忙得过来?

喘息着,攀援古剧场石阶一级级达于顶端,四看远近,景致纷陈简直狼藉遍野。山中乍晴乍阴,废墟群骤而集体沉下脸来,转瞬被烈日照射,那灿烂之象,无情而可怖;广大坡面延伸向上及于峰峦,众花怒放,群树繁荣,以春日的猖狂和野蛮,争相展示苍绿紫翠,大规模回应千年废墟:一切是在今天,我试着详察这里那里的遗址局部:残缺块垒断续拼凑当年的正殿、耳房、拱门、回廊,还有厕所……忍不住时时移目眺望苍山怎样起伏远引,怎样在视线终点美丽地倾斜。那伟大而茫然的倾斜令人心醉,少年时代山中岁月,我因之终生患了目接群峰的痴呆症—这是我头一回置身希腊遗址,却仍频频看顾无古无今的山,沛然神伤。

下雨了。雨中寻去遗址南端,更庞大的废墟迎面而来:塞尔苏斯图书馆,另一座大剧场,间杂过于密集的石柱与残殿。为了长年修复,当地文物考古所已建巨大的间架笼罩包围神庙。趋入避雨,巡看数十间殿房的镶嵌地面,高贵的图案设计两千多年前已被希腊人的美感搜索殆尽。傍午雨止,寥廓空山,虫鸣鸟叫,喧腾而寂静,天际云雾疾走,形势浩荡,状如战事的尾声,神似《田园》交响乐三四乐章的交接:鼓声渐遥,长笛萧然。昔年山中雨歇野田怅望,雨气蒸蒸,山气空濛,正是这身心舒阔的时刻啊,一时回到插队时光的赣南,而分明眼前是古希腊,我在土耳其。

由小村而上溯城邦,以弗所履历近两千年。“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那是唐人的目光。神州如今尚能迎对夕照的古楼宇,顶多到明代吧,仅有的几处唐宋古建筑是明人清人的补修或重建—我不知世界各国可有其他古遗址如希腊,城郭历然,柱石遍野,裸裎着前牛的骨骸,成全来世的凭吊与赏看:古埃及更古,遗迹多为神庙,玛雅故址倒也完好,巫气太重,都不及希腊城邦的废墟堆,处处留情,给你怀想当初的盛世与人烟。那些年走在曼哈顿,举目仰看,忽儿想:这超级城市总有溃亡的一天吧,数千年后,谁愿万里迢迢飞过来,只为瞻仰形销骨立的钢筋水泥群?

希腊人弄来多少石头啊。以弗所亡,留下的还是石头,准确地说,圆柱、雕刻:永世长存,万寿无疆,恐怕比人类命更长。想想看,城邦落草少说已逾千载,今人说起古希腊,其实说的是废墟堆。电影厂搭造的希腊景观,博物馆复原的城邦图画,我都不当真。那一切不可能再现了,眼前是石缝中绿生生的细草,浓密簇拥,我想不出以弗所的万民生息怎样在这些石头里朝朝暮暮,异族的军马怎样一次次兵临城下,市民奔散—在眼前这山谷中奔散—或者,集体投降。夜里游人散尽,月下虫鸣,这里是巨大的坟场。“人不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赫拉克利特说。他被认作是辩证法的奠基者,以弗所学派的掌门人,他就是当地人,生于以弗所贵族之家。他本应继承王位,让与兄弟了,独自隐在阿尔忒弥斯神庙里,波斯王大流士邀他去宫廷当太师,他说:“我对显赫感到恐惧。”他整天和孩子玩骰子,冲着围观者叫道:“你们这班无赖,难道这不比你们参加的政治活动更好么?何必大惊小怪。”晚岁的赫拉克利特简直与叔齐伯夷通声气,据说吃的是植物与草根—遗迹只是遗迹,是死城的物化,记载与传说却能穿越韶光,活下来。我在纷乱石砾中确认有过一位阴郁的老人:赫拉克利特生前,被称为“哭泣的哲学家”。

另一位名声太大的大人物,耶稣的妈妈,圣玛丽亚,晚年移居以弗所,死在这里。废墟不远处即是她朴素的旧居,松柏环绕,小极了,旅游图册有照片,我并没有去:在无数文艺复兴的绘画雕刻中,我无数次见过无数的她。她的旧居竟在这里吗?我终于确信世间真的有过一位女子名叫玛丽亚,迁来这里前,她眼看自己的儿子被钉上十字架。

赫拉克利特,圣玛丽亚,天天望见此刻我所望见的群山。如今这里是遗址公园了,近出口处,傍晚,景象如幻如真:天暗下来。忽然,透过被山风驱驰的雨云,夕阳光,金紫交加,漫天闪烁,如阴霾,又如辉映,照亮遗址尽头的大路,大路两端的石柱均匀齐整地伸向远方,朝向一道孤零零的远峰—那远峰的黛蓝与姿态,那么西方,那么董其昌—我被告知这条大街通向昔日城邦的海港,由海边登岸,则渔夫或君王就沿着大街进入城邦。石柱悬挂灯盏,当然,那灯盏其实是火炬,而石柱两侧是货品盈盈的店家,人声鼎沸,熙熙攘攘:这是以弗所城的第五大道啊,现在除了两排石柱在,荒草凄凄,美树翩翩,三五截店家的大拱门掩埋泥草,细看,依稀可辨凹凸的砖墙。

翌日,全天,我在废墟堆画了又画。我的目光寻索峰顶与山腰的美丽皱褶,取悦铅笔线。还画了十数具移至山坡的石棺,空空如也,雕饰斑斑,主人想必是显贵吧,骨骸在中国的魏晋时即已散失,棺室为风日销噬,已如光洁的石槽,周围碧草如茵。它们停在那里给我画,一动不动,好像说,不必感伤,那就是文明与时间。

最快意的时光,那天,是一去一回,徒步穿过庄稼地,泥土潮湿,时而有轻风。塞尔丘克城堡的每一回望,更远了,背后山势展开,分配晴云的浓阴。在泥路中倾听自己的脚步与心跳,因为旷野大而静,空中鸟叫传得很远很远。贴近山岗的小径深入林木,橄榄树林顺坡势直铺眼前,细叶拂面而来,辛辣而芬芳。如今置身泥田已是稀有的时刻,我竟不愿这半小时路径就此走完。

土耳其,这篇文字的开首曾欲接引叶芝的诗句,参照六个译本,不复早年阅读的印象了,唯取诗名:“航向拜占庭”。待写就,委实难以切题。我今徘徊以弗所断垣与君士坦丁堡城墙,全然忘记字词中的拜占庭。欧洲人的历史之念直指古希腊,但有人记得:漫漫中世纪,希腊的魂灵长期托寄于有容乃厚的拜占庭。

(摘自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无知的游历》一书)

航向拜占庭

〔爱尔兰〕叶芝 余光中 /译

那不是老人的国度。年轻人

在彼此的怀中;鸟在树上

——那些将死的世代——扬着歌声;

鲑跃于瀑,鲭相摩于海洋;

泳者,行者,飛者,整个夏季颂扬

诞生,成长,而死去的众生。

惑于感官的音乐,全都无视

纪念永生的智慧而立的碑石。

一个老人不过是一件废物,

一件破衣挂在木杖上,除非

灵魂拍掌而歌,愈歌愈激楚,

为了尘衣的每一片破碎;

没有人能教歌,除了去研读

为灵魂的宏伟而竖的石碑;

所以我一直在海上航行,

来到这拜占庭的圣城。

哦,诸圣立在上帝的火中,

如立在有镶金壁画的墙上,

来吧,从圣火中,盘旋转动,

且教我的灵魂如何歌唱。

将我的心焚化;情欲已病重,

且系在垂死的这一具皮囊,

我的心已不识自己,请将我纳入,

纳入永恒那精巧的艺术。

一旦蜕化后,我再也不肯

向任何物体去乞取身形,

除非希腊的金匠所制成

的那种,用薄金片和镀金,

使欲眠的帝王保持清醒;

不然置我于金灿的树顶,

向拜占庭的贵族和贵妇歌咏

已逝的,将逝的,未来的种种。

(一九二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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