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后期骈文选本编纂的承衍性与拓新性

2021-01-15 05:53路海洋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2期
关键词:骈文选本正宗

路海洋

(苏州科技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清代骈文复兴,受此深刻影响,并在晚明四六选本盛行的直接带动和清人骈文理论自觉的有力推进下,清代骈文选本的编纂也呈现出超越往代的兴盛态势①关于清代骈文选本纂辑兴盛历史因缘的论析,参见拙文《清代骈文选本纂辑的兴盛及其历史因缘》,载《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20年第1期第95-101页。。清代骈文选本纂辑的鼎盛期出现在乾隆至道光间,这与清代骈文鼎兴的步伐是大体一致的,到了清代后期,骈文创作渐有衰弱气象,但选本编纂却仍保持着相当的活力。将吴虞《骈文读本》(1915)、王文濡《南北朝文评注读本》(1916)和《清代骈文评注读本》(1917)、李定彝《当代骈文类纂》(1920)、王仁溥《评注骈文笔法百篇》(1922)、张相《古今文综》(1924)、黄金台《国朝骈体正声》(1935)等刊行于民国年间的选本全部剔除在外,目前知道的此期选本也有20种左右。其中姚燮《皇朝骈文类苑》、张鸣珂《国朝骈体正宗续编》、张寿荣《后八家四六文钞》、王先谦《国朝十家四六文钞》、屠寄《国朝常州骈体文录》等都是针对当代骈文进行选辑而影响较大的选本,而王先谦《骈文类纂》则是系统总结中国古代骈文史的名选,它们的陆续纂辑、刊行,为清代骈文选本发展史画上了比较圆满的句号。就选本编纂的旨趣、特点而言,清代后期的这20种左右骈文选本,既有对此前选本编纂思路、范式的承衍,又有一定的创变、发展。学界对清代后期部分选本相对于此前选本编纂的承与变已有一些涉及,但对该时期骈文选本的总体特征则鲜有涉笔,而这正是本文力图解决的问题。

一、对嘉道骈文选本续编、评注的热衷

清代中叶是骈文选本编纂的高峰期,此时的选本不但数量较多,而且类型丰富、体例成熟,这对清代后期骈文选本的编纂产生了深刻影响,典型的就是针对清代中叶的一些骈文选本,清代后期既出现了一些续编之作,又出现了几部比较重要的评点、注释之作。

吴鼒《八家四六文钞》和曾燠《国朝骈体正宗》,是清代中叶以当代骈文为辑录对象的最重要选本,张寿荣《后八家四六文钞》、王先谦《国朝十家四六文钞》与谢增《骈体正宗续编》、张鸣珂《国朝骈体正宗续编》、朱昌燕《国朝骈体正宗续编》、何维棣《国朝骈体正宗二集》等,就是分别针对吴、曾二选的续编本。如张寿荣在《后八家四六文钞序》中明言,他辑录是选“要仍不离《前八家》之法,庶乎其足尚焉”[1]卷首。又郭嵩焘《国朝十家四六文钞序》提到,吴鼒《八家四六文钞》虽然“萃一代之俊雄,汇斯文之渊海”,能够为习为骈文者提供很好的参考,但该选仅录乾嘉骈文大家之文,不能反映道咸以来骈文创作的盛况,因此王先谦乃继而纂辑《十家四六文钞》,“以此诸贤,方轨前哲”[2]卷首。谢增、张鸣珂等人选本对曾选的接续性质,缪德棻为张鸣珂《国朝骈体正宗续编》所写序言中的表述最有代表性。缪氏指出,曾选“固已辟途径于文囿,示模楷于艺林矣”,但其辑录范围与吴鼒《八家四六文钞》相似,所谓“尚止乾嘉以前”“未逮道咸以后”,因此张鸣珂“遂取时贤之作,以续曾氏之书”[3]卷首。

晚清沈宗畸的《炼庵骈体文选》和孙雄的《同光骈文正轨》,虽然没有像谢增、张鸣珂、朱昌燕、何维棣等人所辑选本那样,在标题上即显明其接续曾燠《国朝骈体正宗》的意图,但从内容上看,确实可以将它们视作曾选的续编之作。沈选辑录了清代后期孙雄、余诚格、李慈铭、王闿运等30位作家的68篇作品,将其与张鸣珂《国朝骈体正宗续编》相较,可知两者交叉收录的作家只有方履篯、李慈铭、易顺鼎3人,而除了方履篯而外,其他作家都是晚清人,在这个意义上,甚至可将沈选视为张选的续编或说曾选的再续之编。孙雄《同光骈文正轨》共辑录了晚清26位作家的85篇作品,规模与沈选比较接近。孙氏在该选自序中提到,他在光绪十八(1892)、十九年客居京师时,便有“继续南城曾氏选辑《国朝骈体正宗》之举,录稿凡六十余家,为文四百余篇。自嘉道以迄同光,作者略具。”[4]卷首依此,于宣统三年(1911)面世的《同光骈文正轨》,当是孙氏光绪间所录骈文稿本的节录本。《同光骈文正轨》辑录的作家与张鸣珂《国朝骈体正宗续编》交叉也不多,仅有顾寿桢、赵铭、王诒寿、李慈铭4人,同样可以视为张选的续编。另外值得注意的是,《同光骈文正轨》所录作家与沈宗畸《炼庵骈体文选》交叉也很有限(仅李慈铭、王闿运、余诚格3人),这既能说明晚清骈文作家众多、成就不俗,又能说明当代选家要想非常客观、准确地衡鉴当代作家的成就、地位,其实难度较大。

姚燮、张寿荣的《国朝骈体正宗评本》和许贞干《八家四六文注》、陈衍《八家四六文补注》、黎经诰《六朝文絜笺注》等,都是针对清代中叶骈文选本的评点、注释之作。严格来讲,它们只是对既有选本的“附丽”式延续,不是新编选本。不过,它们或为以往选本解难释晦(注释之作),或在总体认可以往选本编选观念的基础上充分发挥自己的骈文批评主张(评点之作),既具有独立的价值,又反映了时代好尚,值得充分关注。尤其姚燮、张寿荣的《国朝骈体正宗》评点,是对曾燠原选的大幅度延伸,因为其在应和曾氏主张的同时又有所辨正,并且将曾氏含而不露的深刻用意阐发到容易理解、可堪仿效的技艺层面①张寿荣《国朝骈体正宗评本序》云:“曾宾谷氏揭骈体流弊,宗六代正轨,选国朝文百七十二首,凡四十三家。其所以示人者,盖轮扁之用心与?至我邑某伯姚先生出,用知曾氏是选轮扁其心,尚非轮扁其伎。综核全编,则上者江鲍之艳,徐庾之遒,长卿、子云之古藻骏迈,云谲波涌,殆十之三;其次彦昇简炼,简文清思,与夫幽陗玲珑,鲜华朗映,颉颃于玉溪、金荃之间,又十之五;下此委苶沉膇,啴缓繁冗,间或滥厕者,十之二。先生一一为之点窜品题,不少假借,是言轮扁之言而复心其心、伎其伎……曾氏有选而无言,而姚先生言之,姚先生言其端矣,蒙复踵其后而僭注之,庶几言骈俪者,人知目寓中存,求所谓不徐不疾有以得于手而应于心也,是则予以其书广诸艺林之意焉尔。”参见曾燠原选,姚燮、张寿荣等评《国朝骈体正宗评本》卷首,清光绪十年花雨楼朱墨套印本。,真可谓“读之足窥俪体门径,无复诡途歧趣之惑,裨益后学不鲜”[5]卷首,不可作寻常“附丽”之作而论。另外,清代后期谭献、翁同书、陈澧、赵铭、奭良、杨钟羲等一批学者,都针对李兆洛《骈体文钞》进行了评点、批点①晚清学者针对李兆洛《骈体文钞》所作的评点、批点及其概况,可参阅钟涛《〈骈体文钞〉谭献评校及其他未刊手评考论》一文,见郭英德主编《中国古代散文研究文献论丛》,商务印书馆2016年版,第329-346页。,这成为一个引人注意的现象。尤其是谭献的评点,进一步突出了李兆洛骈散一源、奇偶迭用的理论旨趣,又从骈文创作实践层面进一步指导了清代后期骈文创作、引导了文坛创作风气的转变②参见拙作《〈骈体文钞〉李、谭评点的理论旨趣与文学史贡献》,见莫道才主编《骈文研究》第一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8-58页。,以致“自民国始印行《骈体文钞》,则必将谭献评校整理其中”[6]333。此类针对《骈体文钞》的评点,也不可作寻常“附丽”文字来看。

综合来看,清代后期针对嘉道骈文选本的续编、评注之作,其旨趣、理念大都一脉衍续自前者相关选本,因此就编纂总体倾向、特性而言,它们对前者的承衍多于拓新,下文将专门论及,这里不展开;不过,它们一方面进一步彰显了当代(清代后期)骈文创作成就,另一方面又从理论探讨、创作实践等层面,延伸、拓展了清代中叶学者们的理念、主张,扩大、增强了这些理念、主张的影响,这是需要重点注意的。

二、地域选本与系统总结历代骈文成就选本的崛起

如果说对嘉道选本续编、评点的热衷,体现了清代后期骈文选本比较明显的“保守性”或说相对于前者的承衍性,那么地域性选本和以总结历代骈文成就为宗旨之选本的崛起,则充分体现了它的拓新特质。

地域性骈文选本的编纂,并不始于清代后期,乾嘉间姜兆翀就纂辑了《松江骈体文见》八卷,但该选只有存目而未见刊本流传,文学史意义有限。直到屠寄《国朝常州骈体文录》在光绪十六年(1890)的刊行,才真正凸显了这类选本的“身份”。该选三十一卷(屠寄所撰《叙录》占一卷,故实际共三十卷),按以人系文法,共辑录了清代常州地区43位作家的569篇骈文作品。有此一编在手,清代常州骈文的发展脉络、家学传承以及令人惊叹的卓越成就乃清晰可辨。屠氏此选的意义,不但在于立体展示了清代常州骈文的成就,保存了许多行将“苓落”的地域文献③屠寄《国朝常州骈体文录叙录》有云:“乾隆、嘉庆之际,吾郡盛为文章。稚存(洪亮吉)、伯渊(孙星衍),齐金羁于前;彦闻(方履篯)、方立(董祐诚),驰玉轪于后。皋文(张惠言)特善词赋,申耆(李兆洛)尤长碑铭。诸附丽之者,亦各抽心呈貌,流芬散条,亹亹乎文有其质焉。于时海内属翰之士,敦说其义,至乃指目阳湖,以为宗派。自时厥后,清风盛藻,尝稍替矣,然犹腾蹇步,蹑遐轨,振逸响,荡余波。至于咸丰,干戈时动,弦诵暂辍。衣冠播散戎马之足,缣帛割制縢盖之用,华篇丽篆,存者十一。不及今裒集,将恐苓落殆尽。后进英绝,益靡所观放,甚可惜也。”这段文字先是扼要勾勒了清代常州骈文兴盛的面貌,继而指出了《国朝常州骈体文录》保存地域文献之功用。引文见屠寄《国朝常州骈体文录》卷首,清光绪十六年刻本。,而且在于从地域的视角呈现了清代骈文兴盛的一个典型侧面。同时,由于该选是清代唯一刊刻行世的地域性骈文选本,因此它的独特性、重要性就更加突出了。

曹允源《吴郡骈体文征》(又名《苏州文征乙编》)二十四卷的纂辑,明显有与常州争胜的用意。据孙德谦《吴郡骈体文征序》所言,作为苏州骈文家的曹允源,经常感慨吴地夙称人文渊薮,“以论骈体,自有颛家,特无乐圃其人,为之纠聚”,于是他就花了多年时间,将清代苏州自顾炎武以下数十位作家的作品,汇为一编,并且“各为小传,叙其生平”。有意味的是,孙德谦特别将苏州与常州相比较,认为世人所谓“吴中文史,昔盛今衰,榷而为言,不逮常州远甚”的说法实不可信,并特别列举了清初大儒顾炎武及对常州骈文家洪亮吉等有授业之实的邵齐焘二人品节、成就,强调清代苏州骈文的卓尔不群、不输常州。事实上,清代苏、常骈文孰强孰弱,世人自有共识,曹氏《吴郡骈体文征》也改变不了这一共识。不过,该选以志行品节为标准,将钱谦益之文摈弃不录,而“开卷伊始,冠以宁人”,体现了“有助风教”的旨趣,这是不少其他选本或有其实(如姚燮《皇朝骈文类苑》、王先谦《骈文类纂》)但未明言之处,较有新意。[7]可惜该选也没有刊行,故影响无法与《国朝常州骈体文录》相提并论。

清代后期骈文选本之于此前选本的拓新,更主要地体现在系统总结历代骈文这一维度上。事实上,屠寄、曹允源二选既是地域性骈文选本,也是全面总结清代某一地域骈文成就的选本,因此具有双重拓新性质。此外,姚燮《皇朝骈文类苑》辑录了清初至清代后期105位作家的495篇作品,大致涵括了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和张鸣珂《国朝骈体正宗续编》所指涉的时间范围,如果再考虑其指涉的空间范围,该选称得上是清人选清骈中“视野”最开阔的选本。在辑录对象时间范围上具有更开阔“视野”的,乃是朱启勋《骈体文林类钞》和王先谦《骈文类纂》。朱选六十三卷,内容“断自炎汉,下讫同光,远绍旁搜,可云富矣”[8],共收录500余位作家的1400多篇作品,是《骈文类纂》之前作品体量、时间跨度最大的通代骈文选本。遗憾的是,该选并未刊行,仅存选目与叙录。王先谦《骈文类纂》在光绪二十八年(1902)的刊刻,则弥补了这一遗憾。王选“恢嘉平之恉,别录丽辞;叹仲言之遗,兼甄时秀”[8],将战国以降直至清末的骈文创作全部纳入考察视野,共选录了294位作家的2000余篇作品,这种“综古今之蕃变,究人文之终始”[9]3的气魄是相当宏大的,孙德谦“包该古今”之评[8]并非过誉。该选“推宾谷《正宗》之恉,更溯其原;取姬传《类纂》之名,稍广其例”,同时它又避免了王志坚《四六法海》“题目太繁”、李兆洛《骈体文钞》“限断未谨”之失,[9]3称得上是在清代骈文选本编纂史上的集大成之作①关于《骈文类纂》的集大成性质及其文学史贡献、价值,可参阅拙作《论王先谦〈骈文类纂〉的文学批评建树》一文,见《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6期,第144-150页。。

三、编纂旨趣的承续与延展

理论自觉是清中叶骈文选本的一个突出特点,这一特点在清代后期得到了延续。当然,清代后期骈文选本理论探索,总体上是在承续清代中期选本理论旨趣的基础上,有一定程度的延展和拓新,针对清代中叶骈文选本的续编、评注之作是如此,其他类型的选本也大体是如此。

倡雅黜郑、批评骈文弊端以尊体,是清代后期骈文选本理论探讨的核心主题。姚燮在《皇朝骈文类苑叙录》的开篇,即扼要引述了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序》、吴鼒《八家四六文钞序》、吴育《骈体文钞序》中的核心论点,强调了骈体文的价值、地位:

其曰“古文丧真,反逊骈体;骈体脱俗,即是古文”者,曾燠氏之言也;其曰“以多为贵,双辞非骈拇;沿饰得奇,偶遇非重台”者,吴鼒氏之言也;其曰“人受天地之中,资五气之和,一言之中,莫不律吕和、宫徵宣,而不自知,或右韩、柳而左徐、庾,殆非通论”,则又吴育氏之言也。三君之为文,椎轮太素,镌上哲,其所论如此,非执偏臆为支辨者。

紧接着,姚氏又结合李兆洛《骈体文钞》去除骈文“芜冗”“靡曼”之弊的贡献,对“尚獭祭者昧真,工狐饰者靡气”的骈文弊端提出了批评:

然余又有说焉:袪袂之整,变于襞积之邪;羹酒之淳,坏于曲醢之杂。尚獭祭者昧真,工狐饰者靡气,与之萭不知规,与之绳直不知弦股,致席于有道也……是以李兆洛氏作,慨然于斯体不讲,取自秦迄隋,勒为《骈体文钞》一书,去其芜冗,裁其靡曼。于是沉膇之弊与躁剽并揭,而南车之指得准。[10]卷首

最后,他援引彭兆荪《与姚春木书》中的原话,表达了其编纂《皇朝骈文类苑》的根本旨趣,即“矫俳俗,式浮靡”,而这也正是彭兆荪协助曾燠纂辑《国朝骈体正宗》时为《正宗》所设定的宗旨②彭兆荪《与姚春木书》有云:“尔近佐辑《骈体正宗》一书,欲以矫俳俗,式浮靡。中间进退权衡,皆系所主裁断,仆虽观成,仅司校勘,且鄙文滥厕,尤不便置喙其间。然意旨所存,盖可略述:大要立准于元嘉、永明,而极才调于咸亨、调露。文匪一格,以远俗为工;体无定程,以法古为尚。”引文见彭兆荪《小谟觞馆文集》卷三,载《续修四库全书》第1492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646页。。由此可见,姚燮《皇朝骈文类苑》的编纂旨趣涉及清中叶骈文选本理论探讨的大部分关键论题,而它的内涵则是对《国朝骈体正宗》《八家四六文钞》《骈体文钞》等选本旨趣的综合性承续。

张寿荣《后八家四六文钞》是吴鼒《八家四六文钞》的续编,吴选的纂辑旨趣也在它的身上得到了延续。张氏《后八家四六文钞序》明确指出,他纂辑该选“要仍不离乎《前八家》之法”,而这里所说的“法”,便是吴鼒在《八家四六文钞序》和《仪郑堂遗稿题辞》《玉芝堂文集题辞》《小仓山房外集题辞》中关于骈文用典、养气、体制、辞采、俗调、伪体的多维度论析:

山尊氏之言曰:“挦撦虽富,不害性灵;开阖自如,善养吾气。”明乎法之攸存也。又其于《仪郑堂文》,有取乎托体尊而去古近;于《玉芝堂文》,有取乎绮藻丰缛之中,存简质清刚之制;于《小仓山房集》,谓文之稍涉俗调与近于伪体者皆不录。剖辨乎法,明白晓畅,学者可以得夫指归矣。[1]卷首

与此相似,张鸣珂《国朝骈体正宗续编》也延续了曾燠《国朝骈体正宗》的理论主张。缪德棻在《国朝骈体正宗续编序》中强调,张氏此选“搜集宏富,持择谨严,约而不滥,华而不靡。风清骨峻者,非颛门而亦存;文丽义睽者,即宗匠而必汰”[3]卷首,概括而言,也就是要“矫俳俗,式浮靡”,为当代骈文创作“悬规植矩”、树立典范。

王先谦《国朝十家四六文钞》也赓续了前人选本批评骈文弊端、树立骈文正轨的理念,他在该选序言中提到,历来文章皆有“学美者侈繁博,才高者喜驰骋,往往词丰意瘠,情竭文浮”的弊端,但骈体文的类似问题更加突出,所谓“仲宣体弱,不起其文,休文调律,反甚其弊”“主文客气,玉貌蓬心”。为此,王先谦提出了理、词并举的主张:“夫词以理举,肉缘骨附,无骨之肉,不能运气精神,寡理之词,何以发其韵采?体之不尊,道由自敝。”[2]卷首王先谦认为骈文创作之所以出现“词丰意瘠,情竭文浮”等弊病,主要是因为在骈文创作上没有认清理与词的关系,而如果骈文创作能以理为骨、以词附理,那么其弊症自不难除。值得注意的是,王先谦这里所指的“理”与“桐城派”古文家强调的“义理”之意蕴是一致的,这种援古文理论以入骈文的做法,虽与王先谦身兼古文与骈文选家的双重身份有关,但确实给骈文选本编纂带来了新的理论意趣,是一种积极的理论拓新。

朱启勋《骈体文林类钞》的编纂旨趣,总体上也取效曾燠、吴鼒二人选本,如他回顾清代骈文历史,将邵齐焘、汪中、孔广森、洪亮吉视为“俪体正轨”,又说“随园(按即袁枚)如晋师之嚣,谷人(按即吴锡麒)类仲宣之弱,间登数首,以区雅郑”,这种崇雅黜俗的取向,无疑是一脉相承自曾燠《国朝骈体正宗序》。不过,朱启勋在承续前人的同时,也有所延展、发挥,他在《骈体文林类钞叙录》中将自己去取文章的原则概括为三个方面,即“盘礴根柢,在于储学”“储学既富,可言寀体”“审体既定,乃言修辞”。有学者认为,朱氏强调为文首重“储学”,是“凸显清代学者之文的特色”[11]253,颇有见地。由此而论,虽然朱氏关于骈文审体、修辞的论述并没有多少新意,但强调“储学”确实可算是对前人论骈主张一定程度的延展、拓新。

清代后期骈文选本对清中叶选本的理论延展,还隐在地体现于一些选本对骈散关系认识的深化上,这主要是指部分选本将古文家的骈文创作与骈文家的骈文创作并录。比如王先谦《国朝十家四六文钞》和《骈文类纂》,都将“桐城派”健将刘开、梅曾亮的骈文选入,其中梅曾亮曾是骈体文的极力反对者,其“骈体之文,如俳优登场,非丝竹金鼓佐之,则手足无所措”之说[12]20-21,对清代中叶日趋严重的骈散之争,起到了“火上浇油”的消极功效。如果说王先谦还有不可避免的古文家“身份”,那么张鸣珂《国朝骈体正宗续编》也将梅曾亮骈文选入,姚燮《皇朝骈文类苑》更将清初以来姜宸英、秦瀛、汪琬、姚鼐、刘开等古文家的骈文作品皆为选纳,就能充分说明,清代后期骈文选家的胸怀更加开阔,对骈散关系的认识进一步深化,清代的骈散文之争至此也获得了比较妥善的解决。

要之,清代后期骈文选本紧承清代中叶选本,无论是选本内容、体例,还是编纂旨趣,都有一个比较明显的承续关系。当然,这种承续也伴随着一些延展和拓新,尤其是《国朝常州骈体文录》这样影响较大的地域性选本以及《皇朝骈文类苑》《骈体文林类钞》《骈文类纂》等系统总结一代或历代骈文成就之选本的出现,凸显了清代后期骈文选本纂辑的拓新性,充分体现了此期骈文选本在清代骈文选本编纂史上的重要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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