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20年来“世界文学”概念的谱系学考察

2021-03-04 19:06陈晓辉
关键词:文学世界

陈晓辉

(西北大学 文学院, 陕西 西安 710127)

近20年来,世界文学引发的“是非”怎么强调都不为过,至今它“依然是无限开放、令人反思和争论的概念”[1]viii。世界文学概念的“混乱”状态,既表明它是繁复驳杂的社会现象,又反映出它是难以言说的学术难题。戈德曼(Lucien Goldman)坦言文学是社会的重要组成部分,“面临的首要问题是自身形式与它得以发展的社会环境间的关系”[2]207。可以说,近20年世界文学的复兴,正是社会新变促生的文学现象,主要体现在全球化的快速蔓延而造成的现代性危机:一是受意识形态宰制的集体文化危殆,强势文化唯恐在世界文学中的话语霸权遭遇对抗而弱化消弭,劣势文化忧虑所在国族在世界文学的浪潮中备受挤压而失语丧声;二是受教育管理体系规制的学科建设隐忧,世界文学是比较文学的“遗传性结构”,同样内斥着岗位预算、学术权力、政经效应的褫夺。两种危机殊途同归,凸显了阿兰·德波顿(Alain De Botton)所谓的“身份焦虑”,担忧自我在世界的位置,生怕被边缘化、不受关注、不被尊重[3]5-6,怀疑个人的存在价值,缺乏精神安宁。显然,作为社会表征和文学家族的一员,世界文学不仅是对时代蜕变的文学回应,而且是学术概念寻求话语权力和身份认同的社会行为,也是展示文学风险时代危机生活的社会工程。在如此复杂的背景下,对“世界文学”概念的学术考察就变得分外必要。

本文以“近20年来”为节点出于以下考虑:第一,世界文学在新世纪交替前后成为中西方争鸣热点,产生大批代表人物、经典著作和标志事件。虽然世界文学可回溯到歌德、马克思,甚至施策格尔、维兰德等人(1)据方维规先生考证,在歌德之前30-50年,施策格尔、维兰德就数次用过“世界文学”一词。详见方维规《何谓世界文学?》,载《文艺研究》2017年第1期,第5-18页。,但它在“近20年”才复为焦点,用张英进的话说,“过去20年,世界文学经历了一个真正的繁荣”[4]。此时,西方集结了达姆罗什(David Damrosch)、普雷德加斯特(Christopher Prendergast)、卡萨诺瓦(Pascale Casanova)、莫莱蒂(Franco Moretti)、阿普特(Emily Apter)、米勒(Hillis Miller)等世界文学大家,刊发了一系列精品力作(2)主要表现在:达姆罗什的《什么是世界文学》(2003)、《世界文学教学》(2008)、《如何阅读世界文学》(2009)、《世界文学理论》;普雷德加斯特的《世界文学论争》(2004);卡萨诺瓦的《文学的世界共和国》(1999,法语);莫莱蒂的《世界文学猜想》(2000)、《欧洲小说图集》(1998)、《图表、地图和树:文学史的抽象模式》(2005);阿普特的《反世界文学》(2013);米勒的《世界文学面临的三重挑战》(2010)。同时,他们以1991年创刊的《今日世界文学》为依托,创建了主要的学术阵地。。与此同时,陈思和、周宪、王宁、刘洪涛、查明建、杨慧林、方维规、方汉文等国内学人集群式发声,探索中国文学的世界路径,重新构建世界文学系统,创办英文刊物,实施文学外译工程,编选世界文学书系,成为世界文学勃兴的标志性事件(3)具体而言,2000年,陈思和在《中国比较文学》杂志上发起“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世界性因素”的讨论;2003年,方汉文提倡重构马克思、歌德的“世界文学”;2009年,北师大在国家汉办支持下,实施“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工程”,在美国创办Chinese Literature Today英文杂志,出版“今日中国文学”英译丛书,召开“中国文学海外传播国际学术研讨会”;2014年始,北师大“世界文学书系”将文学史与经典选集配套出版,包括《世界文学史教程》与《世界文学经典》,共450余万字,成为中国世界文学与翻译研究的代表作之一。。第二,世界文学复兴的时代不同,心态迥异。世界文学肇始于全球化初现之际,倡导者大多基于人类先验的普遍人性,尚未意识到全球化的负面结果。它是一种主动追求人类情感互济、命运相关的无意识融合行为,呈现出显著的理想化色彩,比如歌德以理解和包容为基础的世界文学,波斯奈特寻求个体与普遍人性之关联的世界文学,郑振铎追寻人类情感共通的世界文学,莫不若此。然而,本次的世界文学重构,倡导者大多立足全球化裹挟的同一性和均质化造就的文学病笃和生存窘境,是一种刻意保持身份独异性、文化差别化的有意识区分行为,显现出浓重的文化失信和身份惶惑,这在斯皮瓦克的后殖民性别政治式世界文学、卡萨诺瓦的权力不平等式世界文学观念中体现尤甚。有鉴于此,本文以谱系学的视角管窥近20年来世界文学的知识系谱,以期对该概念的形式演化、共同特征以及由此引发的问题隐忧做出有效耙梳。

从世界文学概念的知识谱系来看,近20年来,它分化为“机制性”世界文学、“实存性”世界文学、“观念性”世界文学和“混杂性”世界文学四种类型。第一种是“机制性”世界文学。“机制”(mechanism)一词原指机器的构造和运作模式,本文借用该词特指两层意思:一是指世界文学的组成部分,二是指其运行的具体模式。从历史发展的轨迹来看,歌德是在发现英、法、德等国的文学作品在本土之外传播时提出了世界文学的概念,其本身就是对跨国族的文学流通、文学传播这一社会时代现象的理性概括。按照赛义德的理论旅行逻辑,世界文学最显著的特征是“旅行的文学”或“文学的世界旅行”,首先是一种“机制性”存在。“机制性”世界文学遵循“效益原则”,追求目的理性,坚持效率优先和利益优先,将最利于问题解决的方案作为首选。在其看来,既然“世界文学是什么”的问题难以得到圆满回答和普遍认同,那么改变提问方式,转换关注重点,不再诘问“是什么”,而是追问“怎么样”,则不但能将不便言说的超验命题剔除出去,而且易于得出通行的答案,缓解质疑。在演进中,世界文学发生导向变异,以对它的认识替换为对其本体的思考。“机制性”世界文学彰显了以现实判断理解文学的方式。

“机制性”世界文学是一个多元集合体,由创作机制、流通机制(出版、运营、传播等)、译介机制、阅读(消费)机制等组成。比如詹姆逊(Fredric Jameson)“西方形式影响与在地生活素材”[5]xiii两结合、莫莱蒂“外国形式(情节)、本土材料(人物)和本土形式(叙事声音)”[6]三结合的创作机制。在流通机制中,莫莱蒂信奉文学形式的“妥协”(compromise)[7],普雷德加斯特倡导民族主义与他异思想的“协商”(negotiation)[8],卡萨诺瓦认可民族作家与世界作家的“抗争”(struggle)[9],达姆罗什则强调借助翻译的“流通和阅读机制”[10]5。

需要指出的是,在以上机制中,其他机制边界清晰,姑且不论。译介机制虽是流通机制的构成部分,却因高度附着于世界文学的生灭兴废,其独立身份颇具争议。问题在于,基于语言和文化差异的文学译介,从作品选择、对标翻译、文化肯认、修订出版,虽说受到诸如主流话语倾向、目标语风格,特别是译者思想格调的掣肘,但仍旧开辟出带有改写或二次创作痕迹、边界清晰、独立自足的“中间地带”。正因如此,伊文-佐哈(Itamar Even-Zohar)坚信世界文学形式间“并非平衡与稳定关系,而是历时的分化与淘汰关系”[11],应聚焦于以翻译为基础的全球化和非民族主义的他异性原则,确立译介机制。韦奴蒂(Lawrence Venuti)认为世界文学“与其说是原文作者创作出来的作品,还不如说是翻译过来的作品”[12]203,应该以“异化”理论补充“归化”理论,建构翻译机制。为了留存译介机制的独立空间和合法身份,阿普特不惜运用“反世界文学”[13]的论断。在我们看来,虽然现在涌现出愈来愈多的“世界作家”,同时使用母语、世界英语或其他语种写作,如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汤亭亭、毛翔青(Timothy Mo)、韩素音(Elisabeth Combe)、白晓红(Hsiao-Hung Pai)等,但世界文学依然是需要借助大量多语种译介而存在的文学形式。译介不但形塑出了独特的文化空间,而且内含诸多有待深究的学术问题,故应将其看作独立机制。

世界文学的阅读机制受商业化的影响深远。虽然世界文学含括商业化、政治化和艺术化风格,但不可否认的是:和很多艺术形式一样,世界文学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全球贸易的副产品,它首先作为参与商贸活动的员工旅客的消遣休闲工具而存在,之后日渐衍生出社会交际、文化交流的功能,即使到今天,也难根除“火车站文学”“飞机场文学”的消费症候。有趣的是,依照柄谷行人(Kojin Karatani)的判断,现代社会中决定上层建筑的已非社会生产,而是读者消费,经济重心也已从“生产模式”转移到“交换模式”[14]xvii,提升消费速率,增速交换过程才是价值实现的核心要素。作为流通中的文学,世界文学更是如此,其价值实现不仅依靠文学生产,更依靠读者市场的阅读交换,只有那些符合读者阅读期待的作品才能快速流通。在此情况下,洞悉、契合、引导最广大读者的阅读趣味变成把握消费市场的关键所在,符合普通读者猎奇猎艳心理的商业化作品获得先机,比如卫慧、绵绵等人为代表的身体写作小说、以肆意昭示国族阴暗为能事的“现实”小说在域外畅销获奖就是明证。政治化作品虽因其国家形象定位和输出执念限定了出口文学的形象、类型和形式,但它凭借意识形态的强力推动,俘获了读者的被动消费成果,也将占有一定的市场份额。反而是艺术性的世界文学,其深奥的人性揭秘、先锋的艺术实验和复杂的文化关系不仅增加了阅读的难度,也平添了翻译的障碍,成为消费和接受顽疾。换言之,世界文学无法拒斥商业性,但这暗含了使艺术性作品传播受限的巨大危险,期冀建立推动艺术精品迅捷、自主流通的文学自治领,促使其阅读机制得以良性运转。

第二种是“实存性”世界文学。人们常常知道“什么是世界文学”,却很难解释“世界文学是什么”,“实存性”世界文学就是对此问题的回答。“实存性”世界文学遵循“对应原则”,确信能指与所指的对应关系,认定世界文学有明确的指涉对象,将各民族国家的文学经典、杰作及世界文学作品选、世界文学史等作为世界文学的代名词。比如杜瑞申(Dionysian Durišin)的世界文学指“作为各国文学史总和的世界文学史;作为各国文学最优秀作品集的世界文学,亦称为‘文学经典’;作为各国文学间在某种程度上相似或相互联系的产物的世界文学”[15]。陈惇等人所言的世界文学指世界各民族文学的总和(大合唱)[16]11。吴雨平的世界文学“包括来自于不同文明体系的经典与代表性作品”[17]。在此类型中,其典型表征是盛行全球的世界文学选本,如《哈佛经典作品》(The Harvard Classics)、《诺顿世界文学杰作选》(The Norton Anthology of World Masterpieces)、《朗曼世界文学文选》(The Longman Anthology of World Literature)、《哈泼柯林斯世界读本》(The Harper Collins World Reader)等。无论是经典杰作、作品选,还是涵盖各国的世界文学史著作,无不凸显了世界文学的实存性,均能在文学的物理世界找到确定的对应物。“实存性”世界文学是一种通过物质实践理解文学的方式。

虽说学界或因“实存性”世界文学变成狭隘的对经典杰作的精英意识批评,或因其边界过于宽泛、拒绝定义而心怀不满,但不可否认的是,世界文学无法驱离现实文本,米勒强调世界文学“首先必须聚焦在翻译的具体作品上”[18]378,“实存性”世界文学仍是世界文学家族的重要成员。依笔者之见,“实存性”世界文学当然不是经典杰作,也不是世界所有作品,但也并非无法界定或勿用言说,否则只能走向学术虚无主义。麦克杜格尔(Bonnie S. McDougall)认为“虽然21世纪世界文学的学术定义变得更复杂,但其定义主要还是与品质和普遍性相关。”[19]我们以为在麦克杜格尔的论述中,“品质”强调世界文学的文学性和艺术性,“普遍性”则强调其融汇性和整体性。因此,世界文学的要义在于尊奉“把文学世界理解为基本统一体”,它既指不同元素、类型相互影响、互渗交融的“世界性文本”,又指影响超出或可能超出本土的跨时空、跨语言、跨文化、跨国族的“世界的”文学。前者基于人类情智的先验共通感,强调对文学本身复杂性和多样性的全面感知,是一种既充满地域性,又超越地域性的文学形态;后者立足全球资本市场的形成和信息时代的到来,强调对不同空间中同一艺术形式的整体把握,强调超越民族、时空、语言和文化的跨界交流,消解世界文学中因语言阻滞、文化差异而引发的情感疏离和理解受阻。

值得注意的是,郑振铎早在《文学大纲》中就已把中国文学作为世界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可惜后来者反而忽略了中国文学作为“实存性”世界文学的主体身份。近年来,国内的世界文学作品编选情况发生新变,不再只选外国文学作品,而是以中国经典和外国杰作同构世界文学作品选,如北京师范大学的世界文学书系,就包括了中国的经典作品。这一行径赓续了郑振铎的文学统一观思想。更重要的是,其编选逻辑不仅显示了世界文学作品选的物质和现实变化,而且彰显了国人的精神厘革,由自卑、消极、被动的“旁观者”变为自信、乐观、主动的“建构者”,积极寻求和塑造世界文学的主体身份和平等对话,修正和重绘世界文学西方主导的演进轨迹和文化版图。

“实存性”世界文学是持续进化的动态过程,充斥着意识形态性。目前,“实存性”世界文学已由经典杰作、作品选、文学史等进化到“世界性文本”和“世界的”文学,不但强调相互影响和交融,而且扩容了时限和范围,凸显了对单一国族的突破。棘手的是,这是极具主观性和偶然性的问题,很难获得普遍认同。其一,“实存性”世界文学是由各个不同的民族国家按照自己的理解和意愿做出的选择,具有强烈的地方性、主观性、政治性色彩,比如大多数国家成立代表国族意志的编选委员会,确立符合自身利益的编选原则,以确保自己的文学话语权和国家政治经济效应的最大化。其二,“实存性”世界文学中将出现大量由各国族的文学要素“拼装”或“重组”的“世界性文本”,其价值实现受制于具有包容、接受、能够发扬差异文化元素的“世界公民”的数量,在当今仍然以民族国家为主要政体的世界格局中,谁能提供这个空间?谁又能增殖他们的数量和质量?这仍然是一个很难破解的问题。

第三种是“观念性”世界文学。如果说“实存性”世界文学关注“是什么”,“机制性”世界文学关注“怎么样”,那么“观念性”世界文学则关注“怎么办”。在具体的操作中,它包括“怎么看”和“怎么做”两个递进环节,前者是后者的行动指南和行为前提,后者是前者的预想实践和难题释解。“观念性”世界文学遵循实用原则,讲求以新的思维观念审视对象及其现存的问题,重视查找破解之道。持此观念的学者先把世界文学理解为一种“整体看待”文学的思维方式和抽象概念,再将其当作能够真正解决全球化时代文学面临的实际问题的特殊方法,以思想和行为的两分法祛除世界文学研究的虚幻性和不可操作性。“观念性”世界文学是一种通过理想静思和实践验证理解文学的方式。

正如韦伯(Max Weber)所言,“观念性”世界文学强调的“不是‘事物’的‘实际的’相互联系,而是决定不同科学范畴的问题在概念上的相互联系,以一种新方法探索新问题,促生新科学”[20]68。在他们看来,全球化时代,各国族文学间的融合互构成为重要的文学现象,文学进入世界文学这一发展的新阶段,这就需要一种新的看待文学新变及其整体关系的思维方式。卡萨诺瓦认为世界文学“是一些内在关联的、必须从关系的角度来思考和描述的立场。至关重要的不是对世界文学的分析形态,而是将文学作为世界来思考的概念方式”[9]72-73,其目标是“改变‘从某个立场出发’描述文学世界的角度”[21]4。“观念性”世界文学成为“整体看待”新时期全球文学及其相关问题的新视角和新观念。当然,将世界文学看作新的思维方式只是解决问题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挣脱无限时空、不同语言和文化差异的束缚,确认真正的问题,验证实操的方法,践行世界文学的研究和创作。

“观念性”世界文学展示了文学演进的新变化、新问题以及释疑的新方法。莫莱蒂坚信世界文学变成“一个需要用新的批评方法加以解决的问题”,最重要的“问题实际上不是我们应该做什么——而是怎么做”[6]54-55,强调以具体的操作方法解决当代人整体理解文学时的审美失效和阐释无力。从该角度思忖,世界文学更是一种正在进行的关系建构和行为动作。马提亚·弗莱泽(Matthias Freise)不仅认为要把世界文学理解为相互关联的关系,更特别提醒人们关注其过程性和动作化,强调“世界文学并不存在,而是在发生”[22]174,将世界文学从“关系性关联”转变为“行为性关联”,把世界文学从已经建构的静态稳定的各种关系的网状图像转换为正在发生的、结果未知的、动态的建构行动,以具体探索的行为过程来深化世界文学的问题域,推进其演进速率,证明研究的有效性。

由于试图把所有时空的世界文学看作“整一体”并对其做出有效分析,个人化的阅读难以超越语言文化和作品数量的制约而使人做出整体思考,“观念性”世界文学往往依存于大型数据库的建成、跨库检索和云计算、数据分析技术的圆熟。如果说“机制性”世界文学受惠于全球商品贸易、“实存性”世界文学受惠于全球资本垄断,那么“观念性”世界文学则受惠于全球信息技术的一体化,建立在电子信息工程与科学计算技术高速发展的基础之上,其精髓在于“实证精神”,追求“真实、有用、肯定、精确、组织”,拒斥“虚幻、无用、犹疑、模糊、破坏”[23]29-31,试图找到切实可行的方法,把世界文学研究落到实处,并使其得到效能检验。

当然,还有一种是“混杂性”世界文学。客观地讲,“实存性”“机制性”“观念性”的世界文学是一种人为的为其论述服务的刻意划分,每种类型都体现的是其主要特征,而非全部特征,用霍米·巴巴(Homi Bhabha)的话来说,世界文学往往是具有“混杂性”的第三空间,塑造了新的言说“间隙”[24]58。比如达姆罗什在强调世界文学是阅读和流通模式外,也承认它是“任何影响力超出本土的文学作品”[10]4,兼具“实存性”“机制性”特征;卡萨诺瓦的世界文学不仅是“观念性”的,而且是一种生成机制与运作机制,从语言演变、地理迁移、翻译取向等维度揭示了文学的相互作用和世界文学空间的普适性建构;查明建的世界文学包括各民族文学的总和,各民族文学、世界文学的杰作,超越民族界限、体现世界文学意识和世界性视野、表达人类普遍文化精神的作品和一种传播和阅读的模式[25];王宁的世界文学是各民族文学经典的总汇,从总体上研究、评价和批评文学的全球化、跨文化和比较的视角,不同语言中的文学生产、流通、翻译和批评性选择的发展演变过程,一个总体的世界,寻求并且完全有可能发现该作品在世界文学语境下的普世意义和价值[26],几乎是“实存性”世界文学、“机制性”世界文学和“观念性”世界文学杂烩之后的简单“混同”,需要进一步地厘革和深究。

依照黑格尔的说法,“艺术表现的普遍性并不是由外因决定,而是由它本身按照它的概念来决定的,因此正是这个概念才自发展或自分化为一个整体中的各种特殊的艺术表现方式”[27]3。也就是说,不管何种艺术形式或文体类型,其艺术表现的根源和普遍性都在于概念本身。在概念的演化过程中,它发展出各种不同的特征,形成了不同的艺术类型。就世界文学而言,“实存性”世界文学、“机制性”世界文学和“观念性”世界文学正是世界文学概念自发展或自分化的结果,也是对概念的具体化和确定化。与此同时,世界文学借助这些不同的知识类型才确证和丰富了概念本身,并使其彰显出不同类型之间共同的谱系症候。综观近20年来,世界文学的形式演化促使其呈现出以下三个方面的普遍特征:

第一,时空流变性。米勒认为“世界文学是当前全球化的伴生物”[28]8。而据肖尔特(Jan Aart Scholte)考证,虽然诸如全球、全球的、全球主义这些概念已有漫长的历史,但全球化是近20年才出现的新词,隐含着一种发展、演进和流变[29]50。在鲍曼(Zygmunt Bauman)看来,“‘全球化’是每个人都不可逃脱的命运和无法逆转的过程”[30]1。全球化具有时间上的“流动性”和空间上的“压缩性”,造成历史和地理的“终结”,显示出明显的“液态”性质,其自由迅捷的易变性成为后现代时期划分社会阶层的重要依据。对与全球化紧密相关的世界文学而言,时空流变性自然成为题中应有之义。普雷德加斯特认为世界文学本身伴随16世纪西方的兴起,“最基本的动力是欧洲的经济起飞、世界贸易体系扩张和相应的殖民发现和占领大冒险,这一过程最终发展出被麦克尼尔称之为‘全球大同’的现代性形式。”[8]依笔者看,世界文学是全球化的文学版本。作为一种历史流变和空间扩张,全球化天然的无法剔除殖民奴役和霸权文化的印迹。世界文学显示了全球化时代文学界的时空裂变,同样潜藏着层级设定和话语暴力,人们无法创立一种对所有时空流变普遍有效、完全公平的文学方式去解答社会的是非或秩序问题。同时,世界文学注定因其时空流变性,将随时代的分异以及每个企图表达自我意图的话语者的异类表述而不断变化。世界文学不再只是一个单一层次和固定意义的术语,而是动态流变的多维共生系统,从“实存性”的作品、“机制性”的判断、“观念性”的思维方式和研究方法,及其以上类型的“混杂性”建构,世界文学渐显了多样化的时空流变,也显示出学界对世界文学概念愈加清晰、包容的认知观念和接受态度。只有这样,世界文学才能表现出更加浓烈的理论知性,彰显出更加强大的阐释力。

第二,整体关联性。韦勒克曾说:“我以为,唯一正确的概念是‘整体论’(holistic)。”[31]277周宪认为终结理论过渡期,“总体性理论的创新乃是关键”[32]。其实,不只当代学者重视整体性,自古以来它就有深厚的历史渊源。中国的“天人合一”,西方的“三位一体”观念均体现了人类的整体性思维。禅宗称其“天地我与同根,万物我与一体”,达尔文主义谓之“万物同源”。在文学领域,卢卡契强调文学形式与社会生活的外在关联,形塑了社会形式主义整体性;韦勒克要求把文学自身看成内存千差万别的整体性符号,体现了结构主义整体性。与此不同,世界文学中的整体性体现了一元论世界观,强调文学自身的自洽性以及文学与外部因素的关联性。杨慧林认为世界文学的“核心命意当在于关联性”[33],关联性揭示的是世界文学暗含的普遍联系,不管是“世界性文本”,还是“世界的”文学,都看重将其当作整一体,内存或外显文学生成、流通、阅读、批评过程中人造物世界本身以及人造物世界、人类社会与自然界的普遍关联和相互作用。准确地讲,世界文学凸现了文学的整体关系,既要求把文学“看作”整一体,探讨相互间的关联性,又要求在讨论关联性的时候,要将其作为“整体”看待。依笔者之见,世界文学存在的最大合理性就在于它是对整体性关联的回应和追求,其目的是冀望在整体性中见出不同时空文化中文学的异同和关联。世界文学是民族过滤器,受惠于超越民族国家的文学的外部贸易,试图建构一个超个体、跨国族的整体性文学网络,形成维特根斯坦式的“自然家族”,每一个家族都由重叠和交叉的相似之网构成,但“有时是总体上的相似,有时是细节上的相似”[34]48,其并不完全一致。更重要的是,要将世界文学当成一项正在进行的未竟动作和演化过程。在该行为动作中,主体意识激增的人们既能保持不同观点的扩容与坚守,又能保存矛盾和争议,满足寻求他异性的夙愿,完成不同文化的空间修复,造福人类的幸福生活。

第三,多元转换性。如前文所述,“机制性”世界文学回答的是“怎么样”的问题,“实存性”世界文学回答的是“是什么”的问题,“观念性”世界文学回答的是“怎么办”的问题,分别建构了世界文学的认识论、本质论和方法论。近20年世界文学的形式演变是文学自身的本体设置和认识设定,暗合了文学理论发展的基本形态和世界品性,不仅展示出一种哲学社会观念的进化,而且显示了世界文学的多元范式转换。按照库恩的解释,范式的转换意味着对象结构和主体思维的时代革命,将产生重大的学术价值和社会意义。在我看来,世界文学的多元转换本身是对世界文学的“解谜”过程,加深了人们对其理解和阐发的深广度,而且多元转换性逐步建构了世界文学的共有言说范式。虽然“共有范式的确定不是共有规则的确定”[35]43,但它为人们言说世界文学提供了指导方向。也即是说,作为范式,世界文学并不意味着规定了可以验证、确定的、固化的定义和边界,形成了完全一致的意见,但它却以理想化的普泛标尺形成一套抽象规则,建构了一个世界文学共同体,提供了一个言说世界文学的自由空间。不过,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从认识论、本体论,到方法论的世界文学范式演变,逐渐呈现出和一般文学理论的趋同之势,还需要我们找到一些“可分离”的因素,能够将它的独异性离析出来,以便于描述、化解全球化时代文学国际化造就的文学和社会难题,促进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设。

对近20年来世界文学的类型区分使我们厘清了该概念的知识谱系、历史嬗变和共同表征,有助于进一步思考世界文学概念及其研究中存在的深层困扰。就目前而言,我们仍需解决以下隐忧:

首先,辨识世界文学的真问题和伪问题。世界文学是随着商品全球化、资本全球化、信息技术全球化而衍生的文学全球化。有学者认为,近20年来,世界文学危机主要源自“全球一体化”所形成的趋同、均质的“世界文本”对民族文化差异的消除,进而否定翻译的表意传情功能,怀疑人类的阅读感知能力,确信现有研究方法的乏力失效。在其眼中,世界文学要建构一个文学的“自然家园”,人在其内能够感到温馨温暖、舒适安全,便于实现自己的身份认同,但此家园应该“求同存异”“和而不同”。进言之,世界文学面临既要保持差异性又要保持同一性的矛盾诉求,使得该共同体的内在冲突愈加尖锐,参与者在积极建构身份认同的同时却又瓦解了自己的身份。这种既建构又消解的状态成为世界文学论争不断的主因之一。如果深化对“全球化”的认识,笔者认为全球化既是同一的又是差异的,同一性并不拒斥差异性,二者本是同存并在、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约的统一体。鲍曼坦言“全球化既联合又分化”[30]2。伴随于全球化的世界文学与此类似,也是联合而又分化的存在,联合是各国族在全球化过程中相互融汇而成的不可分隔的同一性,分化是各国族在全球化过程中不愿泯灭其身份特征而促生的主动抵抗形式,颠覆权威话语,拒斥一元文化,保护本土话语所造就的差异性,因而世界文学中民族化与去民族化的悖论、同一性逻辑取消差异性逻辑的争议等均属于伪问题,奥尔巴赫(Erich Auerbach)所担心的“世界文学概念在实现的同时又毁坏”[36]81、艾田伯(René Etiemble)所顾虑的“世界文学成为可能的时候同时又几乎成为不可能”[37]95等情况根本不会出现。莫莱蒂相信世界文学是“整一但不平等”的体系,“来自英法核心的压力试图使它变成一体,但总无法完全清除现实差异”[6]64。更有甚者,在米勒看来,世界文学不仅是比较文学的涅槃重生,更是“为挽救文学研究做出的最后一搏。他含蓄地声称,研究全世界的文学是理解全球化的一种方式”[38]。比如代表“世界电影”的好莱坞电影,面对近年欧洲电影繁荣、宝莱坞电影崛起和中国电影振兴的挑战,为维护其核心地位,也势必在保持美国文化中心地位的同时主动或被动选择多地转换的场景,使用不同族裔的演员,吸纳更多的异质文化元素。故此,当下最重要的是,学界能够辨识世界文学中的真问题和伪问题,从而去伪存真,释放有限能量,对真问题做出最有力地回应。

其次,完善世界文学的数字人文研究。张隆溪认为世界文学的当代复兴,离不开全球化和洲际旅行、互联网、数码革命等表征时代生活特征的现实背景[39]。事实的确如此。近20年来的世界文学发展,很大程度上依赖全球实时共享的大型数据库和跨库检索、计算分析技术。世界文学把全球化理论、数字人文与文学的整体研究相结合,实则是将文学与注重辩证张力关系的社会研究相统一。由于数字人文建立在计算网络的基础上,计算网络又建立在现代语言学的基础上,因而世界文学可被理解为现代语言学与现代哲学、现代社会学的密切合作。在此背景下,世界文学既想立足文学文本,又力图对其与政治、经济、文化的外部关系等大于文学的问题,以及文类、主题、修辞的历史演变等小于文学的问题做出研究。卡萨诺瓦提出“文学世界共和国”的设想,王宁提出“世界诗学”的理论建构,方汉文提出“六大世界文明体系”的思路,都是对世界文学的宏观探视有很大的启示意义。但如何将这些设想予以落实?那些基于文学作品的影响力大小、以精准的文本细读为基础的比较分析作为世界文学的传统研究方法,显然无法满足当代社会的研究需求。莫莱蒂认识到这个困境,提出“距离阅读”(distant reading)(4)莫莱蒂曾说:“距离阅读”是“把别人的研究成果拼凑在一起,而无需通过单一的对作品的直接阅读”,意谓文学研究可以不用直接阅读文本,只需通过阅读相关的研究成果并对其加以“综合”就可以完成。See Franco Moretti, “Conjectures On World Literature”, p.57.的策略,倡导以文学的数字人文研究来阐释世界文学。不过,世界文学的数字人文研究的科学性、适用性和有效性广受质疑,这一方面是因为文学作为特殊的物质生产和精神产品的文学性所致,另一方面则受语言媒介的束缚和数据分析技术的限制,该研究对文学情感分析和伦理价值判断较为无力,其结果多是各方妥协的中间值,难有批判性结论。另外,科学技术对文学研究的有效性本身值得怀疑,约翰·齐曼(John Ziman)说“技术创新必然是一种时而打中时而错失的过程”[40]ii,人们很难判断数字人文是否是那个“打中”世界文学研究的“技术创新”。更难的是,如果梦想超越时空、语言、文化的规定探照世界文学,除了容量、速度、计算能力明显优于人类的网络数据库和云计算技术,还能找到更好的方式吗?如果一味反对世界文学的数字人文研究,不仅否定了技术进化的可能性,而且极大地否定了文学的整体研究。故而,我们要做的是发现、确认、规避世界文学的数字人文批评中的核心缺陷,修正、优化、完善其研究方案和方法。虽然暂时还不能准确预言结果,但如前文所言,世界文学研究本来就是一个解谜活动,其魅力正在于其过程与结果的偶然性和不可知性,重要的是如艾田伯所言,“希望每个人都能坚持寻求那种不可能”[37]95。

再次,构建世界文学的平等对话体系。巴赫金认为“思想就其本质来说是对话性的”[41]133,对话代表着一种双向及多向之间不同声音的语言交流。世界文学的思想赋形也只能依赖不同力量之间的对话,只有在与他者的对话中,世界文学的“自我”才真正存在,因而保持开放包容的对话性是世界文学务必恪守的话语立场,构建平等互利的对话体系是其重要目标。但是,世界文学对话中饱含经济效益、话语霸权、知识视域等纠葛,强势文学常常强行向弱势文学灌输、推行自己的文化观念和文学形式,弱势文学受迫被动接受、消费,形成强势文学-主动输出者、弱势文学-被动接受者的双重规则和标准,非平等对话在很长时间内将是常态。世界文学成为强势文学福音的同时,造就了弱势文学的灾难,虽其表现形式越来越温和,越具伪装性,但其本质仍未改变,过分强调或漠视这种不平等均非正确的言说方式。刘洪涛就认为,“参与国际竞争是必然的,无从回避,也不能回避,国家如此,文学同样如此”[42]。这即是说,不管你愿意也好,不愿也罢,每个国族都必须参与世界文学的进化历程。庆幸的是,世界文学本身暗含了交流的可能性。奥尔巴赫认为世界文学指向的普遍人性正是人类成员之间丰富交流的结果[36]80。世界文学不仅为人类的交流提供了可能性,而且为其对话提供了交流契机和话语平台。伯曼承认世界文学是一个空间概念,“在这个空间里,可以研究外国文化和主体文化的碰撞”[43]。 概言之,虽然世界文学充斥着文化殖民和不平等关系,但对其平等话语的构建却只能通过暗含的对话可能性及其空间来实现。最大的困难不在对话,而在如何“平等”对话。正如某学者所言,只有在言说和辩论、开启与遮蔽的分布中有一种完全的对称时,纯粹的主体间性才会存在。世界文学中现存的文化殖民和话语层级显然无法保证交流的“完全对称”,更难造就“纯粹的主体间性”。一个更令人悲观的原因是,在尼采那里,人的自然本性是权力意志,致力于超越他人,超越自身,获得声望和名誉。基于自然本性,人是不会满足平等的。那么,由人构成的国族和社会就会真正追求以平等对话建构和谐安宁的世界文学空间,而不是固守或形成集体无意识、取而代之的获取霸权和名利吗?世界文学力求的人人平等、国族平等、文学平等对话的夙愿终因利益和欲望而触碰自然本性的底线,招致抵制和反抗,似乎永远无法根除“我/他”之分、破除/确立边界的吊诡,这就需要人们积聚更多的智慧,探寻更加可靠的策略和方法。

最后,祛除世界文学的文化选择倾向。世界文学是为满足全球化变革的社会“需求”而滋生的文学“供给”。由于从中可以窥探变革,干预社会,世界文学的“知识生产场便开始从文学研究向研究文学转型,拉开了从审美主导的知识谱系向文化政治知识谱系的转变,文学研究领域成为一个充满政治争议的理论战场”[44]。这种权力政治的作用造成了世界文学研究中重视政治文化,轻视审美文化,鄙视经济文化的偏废现象。穆夫提(Aamir R. Mufti)就写道:“无论我们把世界文学看作概念组织而不是文学文本的总体(莫莱蒂),还是看作超出‘文化起源地’而流通的一种特殊文学(达姆罗什)——这种张力是这个术语本身所固有的,并与它一样古老——我们都不能忽略这一概念所揭示出的正在发挥作用的同时又被遮蔽的全球权力关系。”[45]319然而,如果我们选择将过多的精力放置在文学的主奴关系、民族压迫与不平等、政治风险等政权博弈,那么世界文学研究将面临忽略本体、方向偏离的责难。无论如何,在世界、作者、作品和读者这文学四极中,作品既是世界的诗意反映,又是作者情思的载体,还是阅读意义的源泉。形式主义虽有诸多不足,但它对作品文学性的强调的确抓住了问题的核心,文学存在的不可替代性就在于文字中蕴藏着审美情感和文化取舍的文学性。如果忽略了这一点,世界文学同样注定是一个没有未来的研究对象,更遑论成为主要学科。奥尔巴赫以“摹仿”为核心的世界文学研究,已为人们探讨更多的叙事策略和美学范畴提供了范例。再者,遵照詹姆逊的判断,如今的文化已大多成为商业,但同时过去被认为是经济和商业的事物现在也变成了文化[46]315。依存于翻译出版、消费运营的世界文学与商贸活动高度媾和,无法拒绝经济利益的诱导,割裂二者关联的企图也不现实。那么,我们能否换个角度,追问世界文学形构中的商业文化形式及其独特性、关联性,以拓展新的研究维度和审美空间?据笔者目前所见资料,还未发现这方面的扛鼎之作。我想,世界文学研究的理想状态是政治研究、审美研究和商业研究的齐头并进,将社会效应、经济效应和审美效应结合起来,勿有偏好。全球化还在继续,世界文学也是正在进行的事件和事实,只有不断讨论,其难题才能得到更有效的释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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