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作品《白水》《微尘》的生命美学探究

2021-03-15 05:31叶鸣
美与时代·下 2021年1期
关键词:微尘白水身体语言

摘  要:《白水》《微尘》是林怀民退休前最后一次带领云门舞集在大陆演出的作品。两个本各自独立的现代舞作品,同场演出,呈现出强烈的戏剧效果。无与伦比的舞台效果,深刻的内涵,将云门舞蹈的精魂又一次淋漓尽致地展现于舞台之上。“势”是中国美学中的重要概念,拓展出了研究身体语言的新思路,更为中国艺术创作及鉴赏提供了极富价值的探讨方向。而《白水》《微尘》这两部绝美之作,处处体现“势”的审美内涵,饱含作者对于人性的思考和对生命的悲悯之情。

关键词:势;白水 微尘;身体语言

《白水》与《微尘》原本是两个独立的舞蹈,安排在同场演出,一个灵动飘逸,一个刚烈强悍,两种风格的交融与碰撞营造出极具张力的画面。作品饱含着云门之作的独特属性,将“势”的奥义展现得淋漓尽致,中国元素与现代写意共同撑起舞蹈本身的美赋予舞蹈背后的深刻含义,体现出林怀民对于人性的甄别和对生命的思考。

一、“势”为何解

老子在《道德经》第五十一章提到“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意思为万事由道而生,道赋予万物以生命,万物因遵循规律得以繁殖。有形物质的聚集造就其具体的形态,而势使得万物最终成熟。这里所暗含的“势成”之意,是艺术创作之所求,也是中国艺术和美学中极为重要的观念。

何谓“势”?“势”字究竟有什么独到之处?我们不妨从字形构造的角度看起。“势”从“力”从“”。“执”古字作“”,字形从“”从“丸”,“”为土墩,“丸”指圆球,字面之意是形容圆球正处于高土墩的斜面,呈现即将滚落的状态。“势”的产生是由于土堆斜面产生的凌厉的倾向感,将使圆球以加速度滚落而下。在某种意义上,球体的物质属性是内部环境,土堆是外部环境,加速度就是内外部环境作用下产生的影响力,“转圆石于千仞之山者,势也”便是取此意象加以深化。与之相关的“形势”、“姿势”等词汇其实就是一种关于静态的“形”、“姿”的被“加速”情况的判断。

古时战争十分讲究“势”的应用,“势”为人造,人是“势”的关键,“势”又是制胜的关键。其中较为经典的“择人任势”的思想,取自《孙子兵法·势篇》:“故善战者,求之于势,不责于人,故能择人而任势。”[1]这里强调了“势”的二层空间:一是“求势”,即遵循客观规律,在规律中善于寻求有利的态势;二是“造势”,即善用人才去创造有利的态势。实际就是使内外部环境做到有机统一,在“加速度”中形成排山倒海般的力量,最后战而胜之。

同时“势”是会意字,本意指权力,《说文解字》大徐本:“势:盛力,权也”。“势”字始见于篆文,为一人跪坐着栽植树木,表示握有权力之意,也暗含着一种生命之力的趋向性。对于“势”之力,《孙子兵法·势篇》中以“激水之疾”作比,可“至于漂石者”,即急流的迅疾,能够漂走沉重石头,就是因为势中的力。

“势”之力与“气”息息相关。“势”的产生是源于系统内在的张力及外界环境的影响力,而“气”则代表生命的存在,连结内外部空间。它们共同的内在特征都指向一种“流动感”。“势”之力是作品所蕴蓄的一种引而不发的力,赋予了作品以特定的风格。中国艺术中对此的讨论研究古已有之。东汉的著名学者蔡邕所写《九势》,“藏头护尾,力在字中”,揭示中國书法之所以能成为艺术,便是因为在书写创作过程中力的表达,呈现出“势”的哲理和生命意趣。北宋郭熙提出“远观其势,近观其质”的观点,“势”的摄取和创造,体现了作者的情绪和意图,近处山石的轮廓、质地,则使其意态更为细腻和完善。由此可见,在中国艺术中“势”的审美表达,既是对于天命道义的遵循,对周遭世界的敏锐感知,也包含了个人的格局胸襟,为主观意识与客观现象找到了契合点。“势”的导向性和影响力成为作者和观者的意识交流的桥梁。

二、“体势”:对舞台时空的诠释

作画其实是作者用线条将纸张进行空间的分割,将自己的观点和情感作用于景物,进行再创造的过程。舞蹈亦是如此。编舞将自己的理解带入创作中,将脑海中的抽象变为舞台的具象,也将生活中的真实转换成舞蹈中的虚,这个过程是编者在“释舞”的过程。而舞者亦是循着编者的思路用自己的肢体语言对舞台空间进行划分,不同的是,这些身体构成的线是动态的,对于舞台的划分不会局限于一个平面,不会停留在一个瞬间,舞台就是一个缩小的世界,在舞者的演绎中,“整个世界都在动,舞蹈就是人的一个动态,一个剧场的动态”,林怀民如是说。

水是中国文化中的经典意象,从古到今千千万万次被创作者当作创作对象进行艺术的演绎。回想在自然界,何时会见“白水”?河流遇到岩石翻滚起的水花是白色的,水流相互碰撞涌起的水浪是白色的,水翻起来的浪花是白色的,浪花拍打在岸边时是白色的……林怀民先生舍弃清泉、舍弃碧海,独独选择了白水,便是看中了水为白色时的力与美,看中白水的柔中隐藏的锋芒。林怀民表示,《白水》的创作灵感来自于花莲地区的立雾溪,“当时我被河水中的浪花和泡泡所吸引,停下来观察了很久,回来之后编了这支舞,表现河水的流动状态。”[2]回到舞台,背景模拟出奔流不息的流水,身着白色舞衣的舞者,翻跃起落,俨然化作一朵朵白色浪花,瞬间即逝又连绵不息。

林怀民先生对于舞台的把握每一次都近乎极致。他将舞台视为画纸,自己置身于舞台之外又沉浸在舞蹈之中,解构这幅“画作”,从大局中把握舞蹈情节和情感的走向。林怀民打破传统对道具的刻板运用,同时用东方的思维去研习西方的现代舞身体语言,因此在他的舞蹈中,舞者的身体似乎包罗万象而充满能量,既能看到东方的缓慢含蓄也看到了西方的自由松弛。林怀民擅用中国传统文化的元素,用得又是那样的巧妙,把所有的“是”都化作“似”,然后应运而生了“势”。例如在舞蹈动作中常常出现马步,扎马步是中国武术的精髓之一,在舞台之上,它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内敛的美。无论舞蹈形式再复杂多变,无论舞蹈身体处在几度空间,舞者一直把身体的内旋、身体的裹拧作为舞蹈的主要动势。于是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错落有致,行云流水,正如宗白华所说的“有空间,有荡漾”[3]。

同时,林怀民将投影技术融入到舞蹈中,通过改变《白水》的投影,其与舞者的舞姿交相辉映。虚实相生的意境在舞台上直观地展现出来。此时演员的身体化作一根根线条,在舞台上奔流宣泄,舞者的身体语言与影像中的白水意象相辅相成,深邃的黑暗与滔滔的白水相互拥绕着呈现于舞台之上。林怀民运用影像把大自然中的景象移到舞台之上,每个舞者都进入到这一场景中,每个人进入的点又各不相同,或许是一个小水花,或许是浪花拍在石头上,或许是水花集聚成湍流,分流而下……整个舞台一眼望不尽。舞者有时是一个水滴,有时是一朵水花、有时是一条小河、有时是一片汪洋。形态随形随意,流淌奔涌,自然灵动。舞台不再是一个静态的空间,而是一个无限放大的动态的自然空间,舞者和观众在这样的空间中模糊了界限,产生了强烈的共鸣。

与《白水》的纯澈不同,《微尘》则代表着一种悲悯。随着舞台上的烟雾弥漫开,一束侧光自舞台一侧打过来,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几个舞者畏畏缩缩、茫然望天。侧光如凌厉的光线,直穿过舞台的一度、二度、三度空间,整体的格局便被打开了。随着光线的加强,舞者们聚集在一起,慢慢倒下又慢慢起来,像受惊的雏燕,无所适从。在愈渐浓厚的烟雾中,舞者们四处流窜,惊恐不安,继而奋力挣扎,携手共进。在前行的路上,有人奋力而行,有人犹豫不决,有人精疲力竭,有人前赴后继,各种情感情绪轮流激发,在这种前进后退的循环往复中,平面的舞台变得立体而丰厚,抽丝剥茧又层层堆叠。“因情立体 即体成势”,林怀民巧用这一观念,在表演中注入编者和舞者对于作品相同也各异的阐释,然后再将这种思维的碰撞用肢体进行表达,时、空、人在舞台之上达到一种和谐的互通,造就了作品的生命力。

三、“气象”:对作品创作意象的灵魂解读

《白水》和《微尘》虚实相生,林怀民将舞蹈艺术引入了一种全新的境界。

《白水》是由一张立雾溪的照片引发的舞蹈组曲,独舞、双人舞、四人舞与群舞接连不断,舞者白衣白裙飘逸回旋,呼应影像中的水花和投射到身上的黑白色块,动作与音乐畅然和谐,诗意与科技碰撞交融。《白水》是一场令人愉悦的纯舞蹈表演。

《微尘》则是林怀民直面天灾、人祸、战争、疾病而编导的作品。舞题《微尘》似乎意味着人类的脆弱、无助。舞台上,舞者在肖斯塔科维奇《第八号弦乐四重奏》摧枯拉朽的音乐中起舞。它们不是盲目追求空间的张力,而是在追求美的同时实现了舞蹈艺术的本质, 达到舞蹈艺术的“理想状态”,体现了林怀民对于自然、社会的悲悯之心。

先论《白水》。水,是生命之源,中国人对水的理解可谓是相当透彻。一方面由于我们的祖先傍水而居,生活跟水有不可分割的联系。进而,作为中国代表思想之一的道家哲学思想具体的象征就是“水”,认为“天下之柔莫过于水,而善攻坚者又莫胜于水”,从老子的“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到庄子的《秋水》,借河伯与海神来比喻人心见识之小大境界,再到《渔父》,都呈现了水这一意象在民族精神中的表征作用。

水作为艺术作品的核心意象,蕴含着深厚的中国哲学思想的韵味。舞者的表现印证了吉尔伯特的说法,他们在舞台上全都成为了“生机盎然的笔触”。水的流动具有无限的可能性,《白水》则是穷尽舞者身体的可能性,在动作上制造尽可能多的变化,他们将自己化身成为水的一部分,展示出水这一意象的博大精深。水不停流动,遇到山石则分流,绕过阻碍再汇合,源源不断地奔跑,也悄无声息地蒸发,没有固定的形状,倒映出树林草木的模样,倒映出天的蔚蓝、山的翠绿,可化身万物,也可包罗万象。

林怀民直言,他自己喜欢水的变化莫测,不落规矩。他的作品中也不止一次地运用水意象,舞者如水的动作与队形,呈现出了水的精神和力量。作品一再涌动着水之魅力与内涵。与之前的《水月》不同,《白水》更勾勒出水的力道。翻腾的浪花,拍岸的惊涛,四溅的水花,“白”之中暗含着林怀民对于水更深刻的理解,看似最温柔的色彩却拥有最深的包容性,这种极致的力量正是生命活力和生命呼求最为贴切的表达。

到《微尘》,仿佛一切都安静下来,安静之中却暗藏着涌动。

《微尘》取自《金刚经》里的“微尘众”。何为“微尘众”?顾名思义,指的是多到像尘沙微粒一样的万千众生。何为微尘?佛家说的微尘即是“其小无内”,亦是“其大无外”,它在六道中沉沦流转。世间万物,小到极微之微,广至浩瀚无垠,念念成形,形皆有识,循环往复,无始无终。

這样飘渺的主题,看似是纯粹的境界之谈,林怀民给出了自己的理解。舞蹈压抑了舞者“具体的个性”,演员们没有获得任何可以进行内心倾诉和情感表现的机会,舞者不再是以个人为单位自居的个体,他们将自我和个人完全奉献给了舞蹈作品,将个体的特征都融进了舞蹈作品之中,从而以小见大,将这个舞蹈推向人类的高度。作品浓墨重彩地进行渲染,竭尽全力地去呈现出众生在生死路途中披荆斩棘以求解脱的场面。林怀民在谈到创作动机时说,面对接连不断的战争、痢疾等天灾人祸,感慨良多,以作此舞,以“微尘”命名,引用《道德经》中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作为舞蹈的注脚。如今社会飞速发展,经济繁荣的现象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人类的思想,而这种影响的核心就在于,在现代生活中,一切存在,包括美好与善良的存在都很难具有永恒性,都只成为瞬时的存在,换言之,善的存在,在现代性世界中已经变得脆弱不堪,在生存与发展的选择中不堪一击。

林怀民作为一名杰出的舞蹈家,看见了那个常被隐藏的本源的世界,听见了藏匿在世界各处的微弱的声音,通过自己的解构与建构,运用舞蹈艺术将它展示给我们。在《微尘》的结尾处,忽然的定格,像雕塑般静止,又像是即将出发的浴血再战。没有结尾的结尾,像中国画中的留白,渗透并延续着墨浓之处的力道与意蕴,让所有的观众的心都悬在那一瞬间,但是思绪却飘忽到很远。戛然而止的收尾是残缺的,也是美的,像极了真实的人生的写照,世间万物,天道轮回,我们不知道何时会开始,也不知道何时会结束。

面对《微尘》,人们看到了平常不愿意看到的、不忍心看到的或者无法亲眼看到的惨烈景象。看到了在战争和杀戮中那尸横遍野的悲鸣;看到了戕害、战争、掠夺的残忍,看到了人性中的阴暗;看到了在天灾人祸面前人的挣扎与无助;看到了个体与群体、家庭或社会在天地间的渺小……我们在无数个意象中仿佛看到了别人的故事,也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经历。皎然曾就“势”做了一个形象的比喻:“高手述作,如登荆巫,觌三湘鄢郢之盛。”林怀民用自己深刻的体会解构了现实世界时空,将自然与生命搬上舞台,用可见的形体,传达了共同的生命体验。

四、结语

在《白水》和《微尘》中,林怀民让人们看到人和自然之间的关系,看到人与社会的关系,看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看到时间与空间的关系,舞蹈是源于生活的,但艺术本身又是远远超出生活的。舞蹈落幕,思绪再次升起。

在舞蹈作品创作中,“势”无疑是一切的基础,如卫夫人《笔阵图》所说:“横、点、划都有可纵横。”舞蹈动作中的呼吸、伸展、腾跃、卧伏亦是如此,在动作之“势”的基础上,大象、气韵等概念才有了依托和分量。林怀民在解读舞蹈的同时也很好地弘扬了这门博大精深的艺术,既验证着舞蹈艺术的独特性,也凸显了舞蹈艺术所具有的包容性。

林怀民借助“势”,奠定作品的基调,建立起与观众的联系,在潜移默化中通过舞蹈艺术达到对自我的深刻剖析,唤醒了人类内心共有的感动与冲动。这是艺术能带给我们的,也是我们所需要的。

参考文献:

[1]方建勋.考释古代书论中的“势” [J].南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2):105.

[2]殷茵.林怀民携云门舞集短篇双舞作来沪因《白水》激动为《微尘》啜泣[EB/OL].[2019-3-29].http://finance.sina.com.cn/roll/2019-03-29/doc-ihsxncvh6407323.shtml

[3]黄婉蓄.抽离“镜花水月”林怀民还剩什么——论林怀民作品中舞蹈身体语言的呈现方式[J].大众文艺(舞蹈研究),2018(4):155.

作者简介:叶鸣,上海大学上海电影学院艺术学理论专业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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