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房屋

2021-04-08 01:58北雁
中国铁路文艺 2021年3期
关键词:山河宠物房子

杨春成在一阵快乐的鸟鸣声中睁开眼睛。细密的阳光如同一群淘气的小鸡,在他的床上、被子上和身上乱啄,酥痒得让人受活。又像一把锋利的锯子,一格一格,无声地切割出一个明暗清晰的立体世界。于是,他越发不想起床,继续懒懒地躺在老屋里的那张大床上,傻愣愣地看着照进屋子里的那几缕阳光。

时间就在这无声中悄然逝去。要不是阳光渐渐移到窗外,让那一格格鲜亮以及跳跃的粉尘在眼前完全消失,杨春成肯定还不想起床。但肚子饿了。他穿好衣服打开门一看,绕山河的碧空明澈得像是一块蓝色的玻璃,纤尘不染。翩飞的燕子和许多叫不出名的鸟儿,时不时地从空中掠过,爽朗的轻风送来泥土萌动的芬芳,还有融化在空气和阳光里的花香。那一刻,杨春成就在老房子的台坎上变得耳聪目慧和多愁善感起来,他有点激动,有点想哭,还有点想笑。

当然要说笑的话,他也只能笑自己。因为这一次回家,他是专程回来睡觉的。他已经连续两三年没有睡这么踏实了。每当一躺下,他就如同推磨一般在床上翻来覆去。他于是改变了作息规律,每天晚饭之后在小区里做些简易运动,十点钟不到就开始上床酝酿睡觉,事实上他酝酿的效果也不错,一两个小时过去也就能入睡了,偏偏凌晨两三点光景又会准时醒来。满打满算,也就是那么三四个小时的浅睡,却还要反反复复,把一个不完整的睡眠切割成零碎的格子状、方块状、线段状,如同老房子里时常泻下的那一块块阳光,单单薄薄,虚虚渺渺,空空洞洞。

在绕山河的传说里,世间万象都由一些神灵在暗中司值,主宰着人间万物的规律秩序。假使睡眠也由某个神灵支配的话,杨春成情愿给他磕头谢罪,或者把他放在一个佛龛里供着,每天朝祈晚拜,香火不断。为了睡觉,他已经不再喝茶,戒了烟酒,和妻子分床,谢绝一切人情交际,甚至还改变了饮食,小米、燕麦、香蕉、牛奶、茄子、芹菜,还有红枣、龙眼、枸杞、五味子、酸枣仁,甚至核桃隔心木,从食物到药物,再到成品药和民间偏方,哪怕是道听途说,他都愿意拿来尝试一番。但两三年过去,不论再怎么克制自己,也不论再怎么求医问药,状况不但没有改变,反而呈现向坏方向发展的趋势。特别是最近这半年间,他就连那三四个小时的睡眠也都完全消失了。无论白天再怎么劳累困顿,只要身子一贴到床板就变得精神无比、睡意全无。他用被子盖住耳朵,数羊、数数、数呼吸、听心跳、背古诗、用意念唱歌,千方百计分散注意力,可大半夜过去,他反而把自己折腾得更加清醒。索性打开电灯,倚在床头看书,或是打开手机刷微信、看球赛、追剧,结果没把疲倦镇下去,反倒越发睡不着了。直到第二天清早,大脑还是和刚躺下时一样清醒。可他清楚这样的清醒只是一种假象,因为真待起床之后,他就俨然似一个毒瘾发作的瘾君子,脸色苍白,泪涕如雨,哈欠连天,羞光晦明,渐渐还导致肠胃紊乱,要么就是吃不进去,要么就是拉不出来。甚至心律不齐,稍稍多走几步路都会浑身冒汗。总之,精神委顿,疲态尽显,皮肤松弛,白发陡增,种种早衰的迹象,和他的实际年龄越来越不相符。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他最近一个月已经无法安静入睡了。特别是刚刚过去的这一个星期,他似乎连一分钟都不曾睡过。整个头就像是被一道铁环箍住一般疼痛,心脏更是跳得忽快忽慢,起落不定,浑身的疲倦和难受已经把他折磨成了一个即将点燃的鞭炮。他相信再在这个城市多待一秒,他就会爆炸,被炸成一堆粉末。他得睡觉,酣酣畅畅地睡上那么十天半个月,所以他匆匆给领导打了个电话,请了一个星期的年休假,然后让妻子收拾行装,把自己送回遥远的绕山河。

偏偏第一天回到绕山河,他就睡了个自然醒。当然还不只这一夜,事实上在出城回来的路上,他就昏昏沉沉地在副驾驶座上入眠了。“你要难受我把你送医院好吧?回绕山河这不是南辕北辙?三百多公里,万一这路上有什么不测该咋整?”妻子的唠叨他已经无暇以顾,从一上车开始他就相当于在用自己的命赌博。不过这次他终于赢了,加上车上断断续续的浅睡,他已经有十几个小时的睡眠了。刚到家就睡得这么好,他想他真应该把一年的休假一次性休完。这就如同饥饿之后就想好好吃上一顿,把所有的亏空一起补回来。

但据说通过吃可以把缺失的营养补回来,而睡觉却无法补,因为头晚上失了眠,第二天也就病病恹恹的,做什么事都集中不起注意力,扣除对身体的伤害不算,一天时间就等于白白浪费了。人就这么一辈子,有多少天光阴都屈指可数,而一天过去了就永远不会重来。所以缺失的睡眠,就如同时间链条永远失去了一环。要紧的是各种健康指数已经渐次亮起了红灯,每次的体检结论都让他揪心万状。

他害怕自己也要加入这个阵营。不过这一夜旺盛的睡眠给他带来了一种真正的心理安慰,他相信隐藏在身体里的那个鞭炮不会爆炸。他发觉睡觉真是一件美妙的事情。不论疲惫、劳累、空虚,甚至还有那些说不明道不尽的失意、悲伤、疼痛、苦难、泪水、慌乱、恐惧,都可以通过一次次淋漓酣畅的睡眠赚回来。如同大补的良方,好似刮骨疗伤一般,干净透彻,立竿见影。他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拾回了那一环消失的时间链条。

但他知道这一切都是拜这座老房子所赐。他不由得又一次在心里感激起了父母给他留下的这座房子,事实上这还是他在绕山河最重要的一笔遗产。因为有了这座房子,就喻示着他在大山深处还有一个家,有一条根,有灵魂的道场,有思念的寄托,有乡愁和守望。在外面打拼,在输得一败涂地的时候,他还可以回来。老家的房子就是他永远的避难所。

杨春成相信,不论历史怎么变,山里的房子和城里的房子是有区别的。山里的房子就是家。而在那个车水马龙、流光溢彩的梅城,再华丽的房子也只叫房子,至少不能叫家。这就如同他回到绕山河,村民们只会问他把房子买在哪里,却绝不会问他把家买在哪里。在家外头睡觉,他哪能睡得这么踏实?

杨春成的失眠症有些年头了。即便就在他千辛万苦买下的那套房子里,也很少有過淋漓畅快的酣眠。他承认自己有心理压力。可睡眠再怎么不好,也是近半年里才加重的。要说具体原因,楼下的那家宠物诊所应该负些责任吧?或者就算不负什么责任,总该有推脱不掉的干系吧?

那天他上班回来时,就看到楼下临街铺面的卷帘门被打开了。果然饭后午睡时分,杨春成就被一阵急剧的电钻声惊醒,登时山崩地裂,地动山摇,甚至所有这些词语都无法形容那一刻的难受。杨春成知道那是修路工人钻通地面的风钻,并且似乎不是钻在墙上和地板砖上,而是深深地钻进他的心底。习惯夜里失眠,他极看中这难得的午睡时分,可一看上班时间快到了,他无暇再与人理论,带着一腔怒气急匆匆地向单位跑去。晚上回家开门一看,房子里烟雾蒙蒙,在连续打出一通喷嚏后,他清楚这不是桃源仙境,眼前的所见也并非云山雾海,而是令人恶心的肮脏无比的灰尘。他气急败坏,转身就来到楼下,卷帘门已经关闭,上面“铺面转让”的横条也被撕下一半,在狂风的吹拂下,发出一种挑逗似的坏笑,像极了一个轻浮而且不负责任的男孩。

杨春成所在的小区是座商住楼,偏偏门前的路有些背街,于是短短四五年间,楼下的铺面已经四易其主。先是一个小饭馆,来吃饭的人当然也不多,但杨春成就住二楼,底下一来生意,他的房子就没法住人了。让他害怕的不仅是油烟,还有喧吵。这里并非闹市区,面向的顾客是那些贩夫走卒和引车卖浆之流,所以大半夜里猜拳行令、摔桌子砸酒瓶也是常事。那时儿子还不到三岁,被吓醒后就成夜成夜地哭,怎么都哄不依。杨春成找过物管,闹了好几次都没有结果,小饭馆却自己倒闭了。

半个月后小饭馆变成一家化妆品店。开业那天,从早上九点一直到晚上九点,窗外燃放的连绵不断的鞭炮把杨春成的房子熏成了一个如假包换的黑窑,一屋子刺鼻的硫黄火硝味。然而让人气恼的是,每隔三岔五,楼下的老板娘都要唤来一大帮姐妹在店门口跳上一整天的广场舞,非要闹出一种声势浩大普天同庆的局象方肯罢休,喧吵的摇滚乐如同拆房一般,在楼下响了整整一年。

化妆品店关门不久就变成了一家钓鱼用品店。看到招牌时杨春成比谁都高兴。可仅一个星期,他就发现那招牌只是个幌子,正因为街道有些背,钓鱼用品只能面向那些老顾客,而铺面又实在太大,几台货柜后面正好空出三四张麻将桌的位置,于是每到深夜,楼下的自动麻将机响声此起彼伏,几乎夜夜通宵达旦,硬是折腾了他整整一年。

而今铺面再次易主,杨春成就在切割机声、电钻尖锐的喧吵声和浓烈的灰尘与油漆味中度过一个半月。幸好除了双休日,他可以无须理会那种令人烦心的喧响;或者就是周末,他也可以开上车回到遥远的绕山河住上两晚,安安心心睡上一觉方才回城。然而他怎么都想不到装修只是前奏,四五十天的大动作之后才真正是噩梦的开始。因为此时一楼的铺面已经变成了一家宠物诊所,每天释放出一种难闻的气体在小区里蔓延,小区里有两株桂花,以前回来,一进小院就能闻到桂花香气,现在回来,整个小区、楼道和房子里都是这种难闻的气味。于是不论天冷天热,杨春成都不敢开窗子。但不开窗就等于锁住了怪味,房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更加污浊不堪。他想自己总不能出门戴口罩回家也得戴口罩吧?或者总不能把房子背在身上四处流浪吧?每天中午,就是宠物诊所人流最多、生意最好的时候,吃过午饭,杨春成躺到床上刚合上双眼,没承想,窗子下面十几条大狗小狗一起咬一起叫,还有那几台大功率的吹风机,在给小狗进行修毛和洗澡之后就一起轰鸣起来。尖锐,钻心,刺耳,烦人,噪声太大太吵太杂,从此杨春成短暂的午睡都没有了。更要命的是遍地的狗毛,过上三五天就看到地板上到处都是毛乎乎的绒团,恶心到了极点。

杨春成简直要被逼疯了。继续找物管吧,物管还是那句话:“我们已经说了,他们不理睬我们也没办法!”那怎么办呢?杨春成向朋友诉苦,但那差不多就是自取其辱,几乎每个人都义正词严,骂他胆小怕事,软弱可欺,怎就不打电话投诉一下?或者找环保,找工商,找卫生防疫,甚至找公安嘛!那就打行政热线试试吧,杨春成战战兢兢地拨通了电话,好不容易接通并给话务员说明白,可她却将电话转给了环保局,结果这一转就变成了自动传真信号——和拨打投诉热线的结果一模一样。

后來他直接去了环保局,不多几天环保工商一起来查,但人家却摆出一系列证据,称自己使用的是正规厂家的合格产品,无毒无害。偏巧那会儿宠物诊所没有一个顾客,更没有大狗小狗的嚷叫和吹风机的狂吼,结果就成了举报不实,非但问题没得到解决,杨春成还被人家痛批了一顿。也有人建议他找媒体,可好不容易联系上了记者却又没有了音讯。

杨春成承认自己具有根深蒂固的劣根性。他在心里抱怨自己就是庸人自扰、无可救药,那怎么办呢?总不能每天憋着不呼吸吧?也总不能出门之前都到宠物诊所前嘶天喊地吼叫一番吧?杨春成找不到更好的办法,只好回到家里继续他的焦虑和失眠。于是这半年多来,他差不多都要被折磨疯了。

绕山绕河,终于逃离城市,让他在这一座遥远的房屋里找到了心灵的皈依,并且拥有如此一个舒适惬意的早晨。能呼吸一口纯粹的空气真好。一时间,所有的感激和思念涌上心头,泪光盈盈中,他想要好好拥抱一番这一板一壁,好好抚摸一遍这一砖一瓦。他于是想到要好好打扫一番这座老房子。

他拿来扫帚,找来水盆和抹布,开始劳作起来。清扫了房间,抹去门窗户壁上的灰尘,一下子想到自己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来了。早年的光阴似乎也就是这样蹉跎过去,太多的理由和借口,让他常常不能回来陪伴家里的老人,如今二老却已先后离世,只留给他一座空锁的房子和无限的悔恨。悲戚之中,他泪涕如雨,登时又想到了慈祥的母亲。越到晚年,她越是对各种神灵笃信无比。初一十五或是大节小庆,她都会无比虔诚,在堂屋、场院清洁打扫、熏草焚香,祭拜祖宗、灶君、门神,袅袅的草叶清香,一下子把整个院落熏染得越发悠远宁静。杨春成赶紧洗手净口,来到堂屋的祖先牌位前燃起了一炉草香,渐渐地,烟雾弥漫,家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事实上这房子还不算老,按理说也就三十年吧?或者说是三十五年?在寡苦贫困的绕山河,从古至今,似乎从来没有哪家人能够让房子一气落成的。先是请来地师选定方位座向,再请来各种匠役,平地、下石头、做地基、发土、筑墙、做木工、竖柱、加梁、加山间、钉椽子、盖瓦、封龙口、障楼、隔障、做门面……总之零零散散反反复复,数十道工序,如同燕垒泥巢一般,甚至每一番折腾都得花上十天半月,或是一年半载。为保证平安顺遂,还得做些专门的仪式,压土、诵经、祭神灵、做房寿、磕平安头,总之不仅要把金山银山往里面铺,还得把汗水辛劳和一腔虔诚往里面灌,有了祖先神灵的护佑,有了时间心血的叠加,睡到这样的房子里,怎可能不心安踏实?又怎能不安眠适意?

现如今,一个在城市生活的人完全用不着自己盖房子,当然也就少去了乡下人那么多繁缛的礼节、仪式、虔诚、神圣和神秘。没有了充满土气和木香之气的礼仪和现场,于是一间间冰冷空洞的水泥房,就和所有人的血汗、灵魂进行一场场赤裸裸的交换,简单、直白、粗暴,在给人背负上沉重的经济负担后,还留下无边无际的苦闷、焦虑和不安。

就比如现在的杨春成,楼下的狗叫声、喧吵声、电吹风机声,包括半年多前那种山崩地裂的切割机声和电钻声,让他每一分钟都绷紧了神经。然而他最不能接受的,是那种刺鼻的气味。说具体了就是那种宠物沐浴香波所散发的气味。他和妻子都先后给那家老板说过,当着顾客的面,老板没有一点脾气,连连点头哈腰,如同一个无辜的孩子,反倒让杨春成变成了一个斤斤计较、爱找麻烦的非正常人。可就在他转身将要离开的时候,有个年轻的员工却说没感觉有什么气味!一副没心没肺、幸灾乐祸的样子,既像一种狡辩,又像是一种戏弄和嘲讽。

没感觉那你们戴口罩和护目镜干什么?还穿什么工作服?我能像你们一样回到家也要戴口罩吗?杨春成不屑于和他们争执,他一直嫌恶那种没心没肺和幸灾乐祸。此后每天不论出门还是回家,他都会舍近求远,宁可绕到对面也绝不会从宠物诊所门口经过。他甚至嫌恶起了店员身上的工作服颜色。

杨春成有个初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出了国,过了几年回来,先在省城闪婚,之后又闪离了,带着女儿回到梅城,个头、模样和当年没有变化,说话办事却东一语西一句,忽然一个点子,忽然又是一个主意,脑子转得比汽车轮子还快,总让人跟不上节奏。

她说自己人生地不熟,杨春成自然得尽些地主之谊,可她的事却一点都不少,今天让他接个人,明天让他给乡下的亲戚到医院挂个号,后天又要给谁谁买一张景区门票,当然这就是些小跑腿的事,大不了贴点钱就是了。让他最不能忍受的是同学给女儿买了一只家兔,因为家兔不像猫狗那样节制,拉屎撒尿还知道找个固定地方,每次到她和女儿租住的公寓里,沙发上、地板上、桌子下面、椅子下面,常会有大大小小的粪团,一股腥骚味更是把杨春成呛得喘不过气来。杨春成的鼻子对一切异常气味都非常敏感,刚来梅城的时候他经常感觉头疼,到医院反复检查,颅腔CT、核磁,什么都照了,最终在一个老中医那里治好了。老中医被人称作“活神仙”,在梅城名气很大,每次前去都得排两个小时的队,但一把脉象,他就确定杨春成患的是鼻窦炎,给他开了一大袋中药。他告诉杨春成梅城风大,特别是冬春干荒节令,鼻子受不了,各种疾病就一起找上来了。

杨春成无法忘记生命中有那么一段时间,每天回到家就只剩下一件事:吃药。整整两三个月,他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插上电源就端个凳子守在一个药罐旁边,待里面的药物一沸腾,就遵照老中医的医嘱掀开盖子,把头支在上面用药雾熏疗二十分钟,如同农家厨房里一只被挂炉边经受烟熏火烤的烧鹅。最终熏得筋疲力尽、几欲窒息,才断开电源倒出一碗乌黑黏稠的药汤。尽管苦涩难当,但他却如饮甘露,差不多连药渣都一块吞下去了,直到把几次提回的中药全部煎完,时常困扰他的头疼、鼻塞、鼻痒、流涕和毫无来由的喷嚏,才逐渐消失。

如今他已经害怕和同学相见。不仅是因为她事太多,也不仅是因为妻子的误会,更重要的是怕闻到她身上的香水气味。他甚至相信其中还夹杂着一大股家兔的尿骚味。可突然有一天同学的电话又来了,一开口就悲天悯地的,好不容易停止哭泣,杨春成终于听清楚是要他赶紧过去,她的小baby快要死了!杨春成吓了一大跳,当即请了假开车疾驰过去,远远看到同学和女儿等在路边,一起哭得伤心欲绝。手里抱的却是那只垂死的家兔。他恍然想到她常喊女儿baby,而喊兔子却是小baby。

“快,到诊所!距离最近的宠物诊所!”

杨春成哭笑不得。但腦海里首先浮现的自然就是他房子楼下的那家店。然而到了门口他却不屑于进去,在路边给母女俩停车后,推说自己先去小区停车。可车未停好,同学的电话已经来了:“骗子!”杨春成一怔,接着又是一个骂,“大骗子!”杨春成满头雾水,同学终于在嘤嘤的哭声中说话了:“这哪里是什么诊所呀,完全就是一窝如假包换的大骗子!连个医务执照都没有,还敢大言不惭地把‘诊所两个字挂在门上。”

杨春成方才知道同学并不是在骂他,赶紧开车出去,跟着汽车导航在梅城的大街小巷帮母女俩找其他宠物诊所,小baby就在这途中死去了,同学痛哭不止,直至哭完,他方才知道,因天气寒冷,小baby钻到了一条躺椅下面,结果被同学一个大屁股坐下去,当场就压得只剩下最后半口气了。

杨春成一遍遍安慰她,似乎对妻子都没这么好过。可他却心猿意马,满脑子思绪已经飘到了数万里开外。“是的,骗子!一窝如假包换的大骗子!连个医务执照都没有,还敢大言不惭地把‘诊所两个字挂在门上。”同学的那一通骂让他非常解气。挂羊头卖狗肉,不就给一些猫猫狗狗修修毛、洗洗澡、吹吹干,顺带搭售些狗粮猫粮睡笼狗绳和宠物衣裤吗?却也敢不知羞耻地挂那么一个名号?杨春成心里充满了嘲讽和不屑。

到郊外把小baby埋了,再把同学母女俩送到家,回到小区时天已黑透,宠物诊所已经关门了,可那股浓烈的气味依旧在小院里飘荡。杨春成连续打了十几个喷嚏,好不容易平静下来,借着小区里的路灯,他发现宠物诊所的后窗就这么一直开着,梅城是个风城,源源不断的气味就是被这风刮到场院里来的。而那时正是夏天,污浊的气味就如同滴到清水里的墨汁一般迅速扩散,让整个小区变得更加阴闷难受。窗户上面就是杨春成家的厨房,平时妻子就在那里炒菜做饭,两个窗户相隔不过两米,所以中招的不仅是鼻子,说不定还污染了饭菜,最终又流入一家三口的消化系统……

这个发现让杨春成心里不仅气怒,甚至绝望。他径直走到墙下,踮着脚把窗户关上了。可没用,浓烈的气味还是从一个圆孔里传出来,这在以前是钓鱼用品店老板娘的抽油烟机出口。这一发现让杨春成更加气恼,这世界上的某些人吧,大事小事就喜欢比别人特殊,按说小区都有专门的油烟通道,可先前的老板娘就偏要把油烟从这里排出,而今却又成了一种怪味的出孔。这气味有些类似夜来香的浓烈,又好像是打印机碳粉的刺鼻,甚至还有一种胡椒的呛味和泔水的恶心酸臭,总而言之就四个字:阴魂不散!

杨春成就为这气味和先前老板娘的蛮横失眠了大半夜。可更让人生气的是第二天晚上下班回来,宠物诊所的窗子又打开了。小院里,楼道里,包括他的房子里,都无一幸免地浸淫在那一股让人恶心的气味中。水污染了我们可以单独购买纯净水,空气被污染了,难道我得像买海鲜或观赏鱼那样让人也吸纯氧?于是此后一个月,他都类似赌气一般,和宠物诊所为那一扇窗子展开了拉锯战,你开我关,或是我关你开。其实每一个昼夜轮回,杨春成都只有小半夜的安宁,因为窗子没法完全关上,在一个个溽热难当的夏夜,他多么期望能和以往一样打开窗子,让一缕活泛的穿堂风畅快地通过客厅。他想在那铝合金窗下钉颗钉子,或是在那个可恨的圆孔上贴张白纸,甚至还想弄上一瓶自喷漆,在卷帘门上喷上“黑心商人”几个字。

可他还没有采取丝毫行动,那窗子却关不上了,他知道老板在窗子下面做了手脚,事实上他们比任何人都需要新鲜空气。不能装台抽风机吗?不搞设备添置却专门祸害人,赚再多的钱你良心过得去吗?然而人家的举动完全就是一种撕破脸的架势。似乎在告诉你:我就是不关窗子你能把我怎么着?你咬我还是告我?……

是啊,不讲理的人你还能把他怎么着?无可奈何的杨春成就只能继续在每天夜里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没法安睡,没有安宁的白天和夜晚,甚至没有清洁的空气……如今的杨春成是多么怀念小时候的事啊!归根到底,他是在想念遥远的绕山河:蓝天底下,有碧毯一般的草场,安详的牛羊,茂密的森林,清澈的泉溪,还有那座遥远的房屋……

那么多或苦或甜的记忆在他的脑海里充满了斑斓之色。但无论再怎么多彩动人,都阻断不了他对城市的向往。穷,绕山河就是根深蒂固的穷。杨春成的记忆中并不缺乏饥饿和上不起学的煎熬。但穷困之外,绕山河的村民还夹杂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愚昧。直到杨春成上初中,村里若是有哪个人病了,家里人首先要做的事就是祈神拜佛,烧香送鬼,因为山村里没有医生,也没有药物。对于所有的生老病死,村人们就只能听命于上苍,面对所有的苦痛和劫难,他们情愿相信那是每个人该有的劫难和宿命。

然而他却一直感觉自己的寻梦之路充满幸运,甚至是幸福。至少是他辛勤善良的父母,在苦心盖房的同时还愿意狠下心来供他读书。作为回报,他在每个假期都要前往山里换回放牧的父亲到家休息数日。在那个视野开阔、空气清新,怡爽得甚至还有些偏寒的高山牧场,陪伴他的不只是牛羊花草,还有一摞摞书籍。无论厚薄,无论小说、诗歌、散文、随笔、书信、对话录,也无论雨果、莎士比亚、托马斯·曼、川端康成、海明威、君特,他都爱不释手、如痴如醉,甚至忘记了吃饭和睡觉。

高考结束后,他更是早早地回到村庄,第二天就让母亲赶着一匹小马,把他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几十本书一起驮到后山,一本接一本地啃起来。突然有一天,父亲托人带信来说高考放榜了,他赶紧放下书本往家里跑。尽管饥肠辘辘,可得知自己尚还与本科线有六分差距时,他却连吃饭的兴趣都没有了。一家三口就枯坐在堂屋里唉声叹气。突然听见村主任在外面叫门,父亲赶紧到村委会接电话。十分钟后,就见他三步并作两步,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一进门就说是春成班主任的电话,本科线降了十分。一眨眼工夫,他反倒又超过四分了,高兴得马上来到厨房,掀开甑子狼吞虎咽,一口气甩下四碗饭。

大学毕业,他被分配在县城里的一个小单位,原本狭隘的头脑很快就被新的苦恼和焦虑塞满。但总体来说还算得上是一切顺利。从当时的独来独往,到后来恋爱、结婚、生子,拥有一个和谐团结的三口家庭,接着又拥有一台价值十万元的小汽车,还有一套四室的学区单元房,起居有常,衣食无忧,他应该感到知足,感到幸福。但后来让他发生根本性改变的,或许就是儿子的求学问题,他的儿子得按片区招生,上不太好的学校,一向温良贤惠的妻子竟也对他说了一句:“窝囊废!”

这个半开玩笑似的词语有些致命啊!直到这时他才发觉,周围的人不是升职就是发财,不是评上什么专家就是获得了什么奖,有的买房有的卖房,有的开客栈有的种葡萄,有的买股票有的办幼儿园,最次的也能开个小旅馆或是小卖部,偏偏就他一个浑浑噩噩无欲无求,除了守着一个工作其他什么都没有,在这样一个充满朝气的时代简直就是一无是处、一事无成。在这时候,杨春成应该感谢的是苏小小,也就是他那个从国外回来的同学。苏小小的骂比温良贤惠的妻子更尖刻致命:“难道你就打算这样一辈子颓废下去?不为自己也为孩子想想嘛?机会可不是等来的,而是自己拼出来挣扎出来的!”

“那我能做什么呢?”

“比如说买个房子,就当作投资嘛,等将来孩子长大了可以住,不住还可以卖出去。不要跟我诉苦,因为你不会比我苦!也不要跟我喊穷,因为我比你更穷!人都是被逼出来的,这个时代可不会怜悯眼泪,只会缔造一个像你这样碌碌无为的窝囊废!”

正当杨春成和妻子谨小慎微,一字一句剖析苏小小一通说道的时候,苏小小的电话又来了,果断得就两个字:“梅州!”杨春成不明就里,只听苏小小说:“你目光长远一些好不好?你以为梅城的房子能漲到哪里去?相反梅州有优秀的教育资源,还有高原明珠梅湖摆在那里,气候、区位、物产,以及旅游、交通、医疗、教育,等等,各方面的优势将之组合成了一个真正的区域中心,你买个房子,不仅解决了孩子的户口,同时也相当于给了他一个好的上学条件,我们穷穷苦苦一辈子为什么,不就为了孩子……”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梅州市区的五所一级高中被人称作“五大名校”,每年高考放榜,五大名校在全省高中阵营中始终位居前茅。特别是梅州一中,每年升双一流的比例均占四成以上,并且总会有那么五六个学生直接被清华、北大录取。而仅仅一字之差的梅城一中,不要说双一流,每年能上一本的也就那么屈指可数。教育是什么,教育就是孩子的幸福,一家子人的希望。所以这么多年来,五大名校一直是所有家长和孩子梦寐以求的目标。每年中考结束,就有无数的家长从四面八方一起涌向梅州,即便再努力也要把孩子往五大名校里挤。当然群众的智慧是无穷的。很快就有人找到了政策上的空子,因为作为自治州首府的梅州,对市辖区内户口的孩子有指标优势,录取名额便也数十倍地高于县,分数线当然也要比县低上三四十分。所以仅仅一个三年以上的居住户口,就有了一条升入名牌高中的捷径,名正而言顺,或许也就将完全改变孩子的命运。于是一时间,成千上万的家长就把钱一起投向了梅州的房地产市场。梅州和梅城,仅仅一个州城与县城的区别,两地的房价就成了从千到万的巨大落差。但根据梅州近年房价持续走高的趋势,几乎所有人都坚信这是一个只赢不亏、一举两得的投资。

毕竟苏小小是见过大世面的人,杨春成就愿意豁出去了。“难道我还要让儿子留在县里,和所有其他孩子一样读普通的学校?并且又一次输在起跑线上?”他常常这样在心里发问。再说四十不惑,自己这辈子已经不可能有什么出息了,就不给孩子留点什么?杨春成于是就在一个周末带着妻儿和苏小小母女来到梅州,几乎不做多少思考,就把自己和家庭的幸福全都压在一套虚无的单元房上。房子甚至还没有动工,购买认筹卡却已经花去5万,待开盘之日还得预交30万元的首付,他必须千方百计去筹措这一笔钱,否则不单前面的5万元打了水漂,给儿子找一条上学的捷径也就成了一纸空谈了。想到这些,杨春成的失眠在加重,焦虑在加重,黑眼圈也在加重。

第二天依旧睡得很好,连续两天的安睡让杨春成感觉心情愉悦。说实话他应该把年假一次休完。那就到村子里转转,去看看那些还依旧生活在这里的老人吧。

蓝天白云,暖风和畅。是的,阳春三月,这其实就是绕山河一年之中最好的时节。暖暖的阳光普照大地,可杨春成的心情却好不起来。父母离世至多不过五年,而他似乎也就是两三年没有回家,他的脑海里时常会浮现那一个个熟悉可亲的面孔,可惜其中有许多都已经不在人世了。

他从表叔家出来,又到了姑爹家,接着又到了三大家,仅仅三个院落,留守在一个村子的人几乎全都见上面了。老人们都耐不住寂寞,早起晚睡,就喜欢在一起聊聊,互相逗乐一番,一起打发这冗长无聊的光阴。

姑爹说表哥带着表嫂到了城里。打工挣钱,这本来是件好事,表哥做事勤谨,准备挣足钱就回来盖房子。可到城里的工作不如意,他就嗜上了喝酒,而且一沾上酒,原本温良和善的他就完全成了一个十足的坏人,不光性格暴烈,还打媳妇,硬生生把一个媳妇给打丢了。离婚是姑爹出的主意,因为小学教师出生的他,不忍心看着自己的两个孙女在一个充满暴力的家庭长大。但在离别之前,他却悄悄地告诉儿媳妇,只要自己尚有一口气在,他和老伴就不会让两个孙女失学。

表叔还是一个人。大弟是因为没有房子离的婚。按说这应该是个幸福的家庭,可媳妇进门三年,生活不但没有起色,那间原本就摇摇欲坠的老房子还在一个夜里突然倒了下来,媳妇领着小孩一走三年就再没有回来。大弟和表叔在一个小房子里生活了两年,就被表叔撵出门了,表叔骂他没志气,再不出门挣钱盖房子,就别回山里见他。表叔说话间表露出一副慷当以慨的英武豪迈,逗得旁边一片欢笑,也逗出自己和杨春成的一臉泪水。三大和三妈在家里带孙子,小孙子不知跑哪儿去了,三妈说志成大前年回来盖了房,刚封上顶钱就没了,两口子于是又进了城,已经连续两个春节没回来了。志成是杨春成的小学同学,入赘三大家后成了他的堂姐夫,为了一座房子,志成和堂姐常年奔赴城市,后来在工地上摔断了腿,至今还躺在省城的一家医院里。记得事发之后,杨春成还前往医院探望,可他却明显地感觉志成变了,寡言少语,眼神黯淡,意志消沉,已经不再是那个和他彼此托付、相互激励、无话不谈的知心学友了。

回家的时候杨春成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清。是的,房子是绕山河人民心中最紧要最务实的大事,可他们却又那么愚昧,似乎都被一座座有形无形的房子给绑架了。

“可我们要得了那么多房子吗?”杨春成不禁又一次问起自己。在村口停下脚步,明朗的阳光下面,他感觉现在的村子远比小时候扩大了不止两倍三倍。在村人眼里,谁把房子盖得更大更雄伟,谁就是山村里的能人。可如今村里许多人都到了外面,打工、求学、做生意、上班、参军、治病、看孩子、享清福、出嫁、离婚、入赘……那些偶尔出没巷道的小孩子,成为空村里唯一的生气,可他们能否在这样一座老房子里看到灰尘的舞蹈?感受阳光对世界的切割?体会那些粉粒的孤独和快乐?或者在一首儿歌或是一个故事里,获得一辈子的理想和渴望?

没有。肯定没有。就说村顶上那座新盖的三层小楼吧,从山对面的垭口远望过来,就能看到那种气势恢宏的耀眼,不论在任何方面都盖住了杨家的三层木楼。杨春成知道那是杨秀洁在前年盖的。那个可怜的小寡妇,先前嫁了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包工头,为他生了四个女儿,结果他却出车祸而死,杨秀洁带着一笔赔偿金和新招的女婿回来盖了房子。落成那天,绕山河连绵不断的鞭炮声响了足足半天,火红的炮仗皮把南沟里的水流都阻断了。在绕山河数百年的村庄历史中,杨秀洁是第一个把房子一气盖成的人,并且还是一个文弱的女人。她用的都是上好的材料,绕山河缺水,在干涸的春荒三月,为赶工期她不惜重金从山下拉水回来浇灌,所以有人说杨秀洁是把金片从地面一直贴到了房子顶上。可春节一过,杨秀洁把门一锁,又带着一家老小出门到了城里。而像她这样的人不计其数,似乎他们的房子都不是用来住的,而是用来攀比、炫耀,还是用来证明什么杨春成也说不明白,但他相信欲望已经让他们把自己的灵魂迷失了。

第四天早上起来,杨春成感觉自己畅快极了。连续三个夜晚充足的睡眠让他耳聪目明、精力充沛。他甚至决定把余下一个星期的休假也一并请了。可他又想,毕竟新年才刚刚开始,哪怕就是一瓶好酒,也得慢慢品尝方才有滋有味。

当他还沉浸在这种幸福的纠结中,杨秀洁的电话却把他扰得不安起来,于是当晚,他居然又睡不着了。直到那时,他方才发现若不是自己主动寻求释放,纵使跑到天涯海角,缠绵的失眠症也都不会放过他。

他必须提前结束假期,提前赶回梅城。杨秀洁说,前几天过问他房子的人几乎无一例外地请求分期付款。现在有人愿意一次性付清了,但咬定一口价就不往上提,这比他的原计划少了整整八万元。看他挺诚心的,最好让他回来见个面,再商量商量,能多往上提一万两万也是好事啊!

就是这房子的事把杨春成折磨成这样的。是的,他想卖房子,并且迫切需要全款。苏小小为他盘算过了,只要到信用社再办一个贷款证,以他双职工的情况,可以无抵押贷款30万元,加上原本那5万元的认购卡,合在一起就是35万元,已经足够他20%的首付了。接着再找一个商业银行办一个30年期的按结,那基本也就应付过去了。

天哪!你苏小小话说得倒是轻松,那天从认购现场出来,他当即感觉双脚发软。他告诉妻子要在台阶上坐几分钟,结果背后树丫上挂着一只鹦鹉在笼子里突然唱起了歌,居然把他的一颗心都要吓出来。一套虚无的空中楼房,会让他从此背上175万元的贷款。当然这还不包括他在梅城的这套单元房,每个月还得另行支付两千多元的按结。合在一起,仅仅本金就已经超过200万元,这也许是他几辈子都挣不到的钱。此后余生,沉重的房贷就如同一条巨蟒紧紧缠住他,直到散尽最后一口气。

好不容易有了新房子,来到远离水患的北市区,而且还是学区房,孩子转个弯就能到学校,于是从搬进家门的第一天起,他就已经决定在这个房子里终老一生了。偏偏苏小小的一通说教,让他下半生幸福成了泡影。他不想让自己变成房奴,可他又不想让儿子太过于受苦,一种两难的境况让他进退维谷,在失眠、焦虑、苦闷中反复煎熬,最终,他决定卖掉现在的房子。

可他却多么舍不得啊!想当年为了换套房子,妻子甚至没买过一瓶超过一百元的化妆品,而自己的穿着几乎不知道季节变换,那么多生活的困苦与疼痛,让他至今历历在目。再次想到那套虚无的空中楼房,他突然想到自己就和绕山河的村民一样,固执、无知、愚昧,他想他肯定和志成一样,和绕山河的所有人一样,睁着一双黯淡无光的眼睛。是的,不光时间、金钱、汗水,甚至他的身体,以及将来和幸福,包括整个灵魂都被房子给绑架了,有如沉重的枷锁,噩梦缠身,挥之不去。

苏小小知道他一直为楼下的宠物診所纠缠着。她告诉他,现在梅城不是正在创建省级文明县城吗?收集一些噪声和废气扰民的证据,或者联合一些受干扰的业主,把举报信交上去,保证让那个老板吃不了兜着走。在离开梅城之前,他已经写好了一封举报信,同时也找到了十几户邻居签了字,原来他们也备受折磨,也和他一样没个诉苦的地方。

可经历这一夜的失眠后,杨春成不想举报他了。他想低下头来和宠物诊所的老板讲道理,他相信干什么都是为了过日子,如果举报了,那宠物诊所几十万的投资不都打了水漂?或者重新来了一个租户,就能保证他不装修不折腾不制造噪声?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会故意为难谁?

他也不决定卖房子,同时也决定不再买房子了。常言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遥想当年,父母双亲当年何其辛劳,吃不敢吃、穿不敢穿,恨不能把自己贴在墙上。他们图什么?不就图他将来能够有个好日子?此后十几年,一个在外工作的儿子,就是他们人生中最大的自豪。可如今他们要是泉下有知,大学毕业的儿子依旧和他们一样,为一套虚空的房子失去那么多美好的理想和抱负,他们会是怎样的懊恼?父亲打过他,那是因为他决定不读书的时候;母亲也骂过他,那是因为他粗心大意做错了题。可打完骂完,他们还是乐意给他讲故事,唱儿歌,在他的脑海里植下远大的梦想。儿子如今才读四年级,与其把自己的幸福绑架到一套虚空的房子上面,还不如给他一种奋发的志向和动力,或者就如同当年的母亲,在孩子幼小的脑海里种下一辈子奋发的理想……

离开之前,他像母亲那样烧了一炉香,祈愿自己和家庭清吉平安。绕山河村子里,这座遥远的房屋,是他的家,是他灵魂深处的根,更是他的心灵道场。他不是曾经有过作家梦吗?川端康成和莎士比亚,在那时是他心中最伟大的圣像。

那就放下欲望,继续读书写作吧!当然他还可以常常回家,在这座充满诗意的院落里养养花、栽栽树、种种菜,或是在温暖的大床上做个好梦,醒来之后就在床头观看一群可爱的小鸡仔,把日子过得更加诗意和轻闲一些,多好?想到这些,坐在小客车上的杨春成居然安稳地睡着了!

作者简介:北雁,本名王灿鑫。1982年生,现居云南大理,曾出版长篇小说《赶在太阳落山以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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